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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关于故乡、关于生命、关于亲情的漫长回忆的书。作者以其温和的,如诗如画的笔触,描绘了澧水下游一个名为南江的小乡村和生活在这小乡村里的最普通的一家人。曾经,在这个家中,一头耕地的老水牛是全家最宝贵的财产,建一所遮风避雨的房子是全家*的事。就是在这低矮的屋檐下,一家人却生活得有滋有味。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依靠剃头师傅传递外界消息的闭塞村庄,随着一张招工海报的出现,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年轻人离开了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然而当他们再次踏上回乡之路时却发现,溪水还在林中静静流淌,一切似乎都已随风而逝,一切又仿佛还停在原地……
这位来自湘西的作家,有着沈从文一样纯洁的心灵,能发现人性的美好;有着沈从文一样灵秀的文笔,能将眼中的美景幻化为一幅幅精致的图画。于是,一本光与影的合集展现在了我们面前。
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是我站在堂屋的木枷椅里学步,见屋外日色如金,绿树间鸟鸣叽叽,满头白发的爷爷正坐在廊檐下低头打瞌睡,而奶奶则坐在堂屋的木纺车前,纺出一个又一个白梭子。1.水上漂来的家族阳光落在木椅上,照着檐下低头打瞌睡的我爷爷。我爷爷生于民国前夜,即“辛亥革命”之年。那场改变了中国命运的发生于邻省武昌的武装起义对于爷爷的出生并无直接影响,他只是湖南西洞庭七里湖上一个普通的渔民之子。普通百姓的生命如同蓬勃的野草,低贱卑微、却有着最顽强的生命力。烽火与战争,饥饿与贫困,这些都没能影响我爷爷在一只小渔船上迅速长大。长大之后的爷爷,依然是在浩然的七里湖上摇荡一只小篷船,以捕鱼为业,艰难度日。后值七里湖发洪水泛滥,冲垮堤垸,淹毁良田房屋无数,我爷爷的小渔船失去了可以靠岸的依傍,才携我奶奶逃难来到今天的南江村。南江是澧水下游一个小乡村,隶属津市。它面俯西洞庭湖泽,背依武陵山余脉,属山区到平原的过渡,典型的丘陵风貌,风物斯和,景色秀丽,且不会被洪水淹没。站在屋后新堰高堤之上远望,可见西北十里有嘉山一脉如黛,延绵数里,横卧于蓝天之下。传说中哭倒长城的孟姜女便生于嘉山脚下。澧水多姿,绕嘉山依依远流。东南方数里是南湖,阳光下远望,但见湖面波光粼粼,淡泊悠远。旷野里白水明田,时有白鹭翩跹,袅袅飞往南湖。我爷爷很少同我们讲古,他究竟于哪一年逃乱来到这个宁静的小村庄,我不甚了了。只冬夜烤火时听他讲过他年轻时如何分散全村船队,巧妙躲避渔霸的夜袭;在南江时又如何伏在田坎小树下躲避日军的飞机;给人做过长工,也给人打过短工,还逃窜躲避过抓壮丁。到我能记事时,早已天下太平。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是我站在堂屋的木枷椅里学步,见屋外日色如金,绿树间鸟鸣叽叽,满头白发的爷爷正坐在廊檐下低头打瞌睡,而奶奶则坐在堂屋的木纺车前,纺出一个又一个白梭子。从我记事起,爷爷就不再涉足家族事务,总是双手笼在袖子里,靠在廊檐下打瞌睡,就像是旧时代里遗留下来的一个老物件,带着那个时代留给他的衰老腐朽的气息和支气管炎的疾病。童年的我,对于只属于爷爷的那个逝去的时代不感兴趣,对于一切旧的,陈腐的东西都不感兴趣,因为那时的我生命初生,就如同春天枝头新生的嫩叶,正迎着金色的阳光舞蹈。现在,当我想记录下这个家族的真实生活时,也只能记下我睁开眼睛所看到的一切,而不能对爷爷的一生加以臆测。但我感激爷爷,是他在南江这个宁静的小村庄里为我们扎下了生命的根。要了解南江村,也许还得先说一说津市城。津市城距离南江村约三十华里,是整条澧水河上一个最为繁华的水港码头。由津市沿澧水上溯可至澧县、石门、慈利、大庸、桑植,顺流而下则直入洞庭湖,是去常德、长沙、岳阳以及武汉的航运水道。河面上常年舟船往来如织,澧水流域所产的大米、棉花、菜油、黄豆,都是由此运入洞庭湖,再转运出长江。码头两岸茶楼、酒馆、商铺林立,街上整日人潮如涌,耍猴把戏的、卖狗皮膏药的,摆摊算卦的都在街边见缝插针,嚷嚷不休。而经由此地的客商,则都以能在望江楼临窗的雅座上,要一客热气腾腾的猪肉包子为荣。南江村的乡民,不当大事,终年不上一次津市城。他们只在这个小乡村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城市的繁华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搁在远方的梦。有牲畜或土产品需要交换,或是需要采买一点洋货时,他们会步行十里路去到嘉山脚下一个叫新洲的小镇。回来的路上走累了,他们多会在嘉山山脚下歇歇脚,晒晒太阳。嘉山顶上有一座小小的姜女庙。我小的时候,父亲母亲曾带我们姊妹到姜女庙前上过香。那庙小小的,简单朴素,让人觉得孟姜女也不过是邻家的寻常女儿。站在庙前大石上朝南江村方向极目远望,则遥远处的河流山冈,田畴湖泊全都尽收眼底。山川浩渺,浮生若梦,一时便都如同映在明镜里。澧水流经津市之后,从嘉山脚下绕过,顺流而下,由渡口入洞庭湖。“辛亥革命”的领袖之一蒋翊武先生便出生于渡口,但地方上也并不多流传他的故事,只有一所以他名字命名的中学静静地隐于绿树之间。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人也同这片土地上生长的庄稼一样,一茬茬地出生,又一茬茬地消失,默默无言。大地以始终宁静的胸怀含拥着一切的生与死,仿佛千百年来什么也未曾发生过。我每见艳阳下,芭茅岗上有著红袄的新嫁娘在唢呐队伍的陪伴下缓缓经过,溪水在山冈下缓缓流淌,道旁水田里谷物正无声生长,就觉得大地山川根本没有过去与未来,它永远是那样昭明、宁静,有如创世之初开辟的新世界。2.小脚奶奶的菜园子我奶奶出生于清朝光绪年间,公元一九零七年,比我爷爷还年长四岁。奶奶在南江地面上生下我父亲时,已经四十一岁了。因此从我记事起,所见到的奶奶就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耄耋之人了。奶奶一辈子有姓无名,户口簿上只注“何李氏”。她体格高大健壮,天性痴纯,也不识字,从不知人心尚有算计,也不知三餐之外更有人世。她一生随着爷爷漂泊,唯爷爷之命是从,无论遇上什么样的年景,无论水上陆上,亦无论有米无米,总要灶头把炊烟升起,想办法弄些吃食来填饱家人的肚子,才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职责和目标。得益于此,乱世荒年饿殍遍地,我奶奶也没有饿死过一个孩子。我父亲是独子,他上头有三个亲姐姐并一个义姐(爷爷收养的一个孤女),全都体格健壮。听爷爷说从前饿饭时,树皮草根都吃尽,常见有人逃乱经过芭茅岗,饿得浑身浮肿,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又有人饿得受不住,吃观音土(白粘土),吃了不消化,难大便,结果活活胀死。我父亲小时候还常饿饭,提小花篮野地里剜黄鹌菜,被人追得四处跑。我出生后,乡下虽仍穷,但不饿饭了,一家人的饮食依然也还是奶奶操心,虽常年难见荤腥,然米缸里总有米,奶奶已经觉非常满足。奶奶是清朝遗老,缠足,穿清式大襟短褂。她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坐在床沿上,伸手到腋下摸索着扣好她藏蓝大襟短褂上那些布盘扣,然后走下榻板,拿一把沉暗的黄木篦子对着镜子篦头发。奶奶的头发已经全白,掉落得稀稀疏疏。她将手心里那可怜的一小束白发在后脑勺上挽一个小小的、与她的头很不相称的发髻后,就蹒跚着一双小脚,走到厨房里去忙碌。奶奶做这一切时,头总是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她从年轻时便生有这种很奇怪的的毛病,别人看着总替她累,她自己却并不知觉。属于奶奶的私有物品只有床尾一个黑生漆木箱子同床头柜上两个青花瓷坛子。黑漆木箱子上有一个明亮的金属搭扣,守护神似的守护着奶奶的箱子,好似那里面是封存着奶奶一生的无声岁月。奶奶并不常开那个箱子,可每当她取开搭扣揭起箱盖时,我都会好奇地往里瞄,想探究一点奶奶的秘密。可每次总只见几件藏蓝的旧衣服同几双她尖尖鞋的鞋样子,偶尔有某个姑母过年时给她买一包鸡蛋糕,她也收在箱子里,拿出来给我们吃时鸡蛋糕早压扁压碎得不成样子。我常常设想奶奶年轻时会是什么样子。那个在七里湖上摇荡渔船,体格健壮,皮肤白净,被人唤做梅姑的年轻姑娘,是否也同别的姑娘一样,有过一条乌黑的长辫子?爷爷将渔网撒向夕阳涂抹的江面时,站在船艄的奶奶是否也曾迎风哼唱过一些低低的歌谣呢?可是奶奶也同爷爷一样从不讲古,也不追忆往事,她成天不停点着头,笑眯眯的,永远只着眼于眼前这个小小庭院里的现实生活。床头柜上的青花瓷坛里塞满的是一个个小布包,那全是先年冬天奶奶收藏的辣椒、茄子、刀豆、娥眉豆、长豆角、四季豆、黄瓜、冬瓜、苦瓜、南瓜,丝瓜等等各样蔬菜种子。清明前后天气转暖,父亲在家里泡谷种,奶奶就取出这些小布包,用微温的水浸湿之后,放在饭后尚有余温的灶台上催芽。爷爷檐下低头打瞌睡时,正是空气清明,和风如煦的春天。有家燕频频飞返于檐下,又庭前水田旁桃花初绽,柳条新茁,而厨房里,灶台上奶奶纱布包里的辣椒种子黄瓜种子也都急抢着从纱孔里钻出腿来了!妹妹小我两岁,她也要跟着我去看奶奶菜园里撒种子。奶奶见我同妹妹赤着脚,嘱咐我们小心别踩新翻的土,说是春天菜土肥,冲气重,会把脚沤烂。我同妹妹可不管那么多,菜园子里有各种好玩的东西吸引我们。那新挖开的菜地里常有蚯蚓,身子被挖成两截之后依然能灵敏钻入泥土。它吃土又屙土,屙一串细细的小土圈。泥土中还有一种肥白的地老虎,又名切根虫,专吃植物的根,奶奶叫我们见到即打死。那新钻出土的辣椒苗像举着的一双小手,小手上还顶着一片辣椒籽的壳不曾褪下,我见到总想帮它掰下。又柚子树下有婆婆纳伏地开出许多蓝色小碎花,每一朵小花里,似乎都藏着一个秘密的小世界。又有太阳草,可以撕开来预测晴天雨天。这些,都可以让我同妹妹玩上半日。奶奶裹足,体格高大,三寸金莲很难支持身体平衡。看她走路摇摇晃晃,点头不停的样子,总担心她会跌倒,可她并不曾跌倒过。奶奶热水泡脚时我总会好奇地盯着她那双形状奇特的小脚看,问她裹脚疼不疼。她说疼啊,从小就开始裹,骨头都扭断了,疼得夜里睡觉都哭。我说疼为什么你姆妈还要给你裹呢?她说兴哪。我想奶奶的姆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不明白不好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兴,不明白为什么兴了就得依。奶奶不说为什么,只是笑。她最羡慕我们姊妹有一双天足,可以到处跑。奶奶虽然蹒跚着一双小脚,走路也不快,随时要跌倒的样子,可是她除了不下水田干活,做饭喂猪,浇水灌园,成天忙个不停。她在菜园子角落上挖了一方深一米有余的小水池,接天落水,种菜时可以就手舀来浇园。有一回父亲田间捉了两条寸长的小鲫鱼,做不成菜肴,便将其放养在这个小水池里,我同妹妹想等它们长大之后捉来煮吃,可那天池里水快被奶奶舀干了,我同妹妹用棍棒在池里搅了半日,也不见当日那两条小鲫鱼。问奶奶,奶奶说化了。问化成了什么,说不知道。我自然不相信两条鱼能化成别的什么东西。但长大之后读庄子,读《本草纲目》,却知自然界确有化生之说。菜园子用土坯垒了半人高的围墙,围墙上密密繁衍许多扁竹,又称鸢尾,五月时开蓝色的花,形似蓝色蝴蝶,极为冷艳。园角还有一株大栾树,喜鹊爱在上面做窝。每到秋天的时候,栾树上会结一簇簇红灯笼一样的果子,树底下也掉落许多,我同妹妹常捡来玩。当栾树上还只有一些绒毛一样细小的绿芽时,奶奶在栾树下种了一窝娥眉豆,期待不久之后,娥眉豆的藤蔓会缠树而上,缀满一树的娥眉豆荚。园子另一角有一株梨树正叶绿花繁,那白色的花衬得叶子越发绿得清明好看。可这树上结的梨子粗涩,不好吃,母亲几回思谋要将它伐了,说它遮了阳光令蔬菜不长。我想折一枝梨花下来玩,够不着,唤奶奶过来帮我折一枝。可折时枝条抖动,花瓣纷纷掉落,已经不如生在树上时好看了。我同妹妹嬉闹着返回院坪,惊扰了檐下打瞌睡的我爷爷。爷爷规矩很多,譬如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言,吃饭得左手掌心托住碗底端好,喝汤不许发出声音。他一见我走路蹦跳,就骂我没个走路的样子,说要一顿棍棒打死我。我因此不喜欢他。他骂了我,却又要我同妹妹给他挤鼻头上的瞌睡虫。早春暖风如薰,使人恹恹欲睡,但我爷爷以为这是有瞌睡虫在作怪。爷爷鼻头毛孔里果真能挤出许多白色颗粒,状如小虫,我同妹妹试着挤自己的鼻头,却又没有,因此罕异。时我父亲母亲正清理屋前水沟,担腐泥败叶至水塘边小竹林内。母亲因使力出汗,满面潮红,她故意大声咳嗽,引我同妹妹向她望时,她便悄悄挤眉递眼色,意思叫我们不要给爷爷挤鼻头,太脏了。她不满,却不敢公然忤逆公公。我懂得母亲的意思,却并未听她的,也是觉得不能对长辈的命令有所违背。我同妹妹的脚果然被菜地里的腐气冲坏了,奇痒无比,到夜间奶奶给我们洗脚时,我们的脚趾缝已经被抓破了,奶奶笑眯眯地给我们抹上香油。在奶奶眼里,香油是最好的解毒治病的良药。蚊虫叮咬、长疱长疖都给我们拿香油擦;肚痛头痛,奶奶也用小瓷勺蘸香油给我们在背上额上刮痧;有时候她还会叫我们把香油生喝下去,我们也从不反抗,总是乖乖领受她的安排。奶奶与爷爷不同,她不给我们立规矩,对任何事也不抱怨,不评判,只一心一意爱护侍弄我们这些孙儿,从不因任何事情责骂我们。在奶奶眼里,成长是没有错误的,她握着我同妹妹的小脚板笑眯眯点着头,欣慰我们如同她所种下的黄瓜豆角一样,见风就长。在奶奶的精心呵护之下,我们姊妹也真如小兽般快活,在南江村这片宁静的小天地里自由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