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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苗族,湖南凤凰人,作家,文物研究专家,代表作有《边城》《湘行散记》《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众所周知,沈从文先生的创作开创了中国现代抒情文学的新路,他对中国古代文物的精湛研究,提升了我们对文明进程的理解水准。有《沈从文全集》传世。
本书呈现的是作为思想家的沈从文的真实面貌。他对人生与命运的哲理思考,予人以特别的启迪;对人性及现实的批评,因其深刻的洞察力而发人深省;对新中国的遥望与设计,因其赤子之心而令人感动。
埋没一个甲子的文字!
不啻为一部灵魂自白书——你从中可以领略思想家沈从文的丰彩!
关于生命、关于人性、关于新中国……他探索让人成为人的必由之路!
诚恳真挚犀利深邃……发人之未发!
沈从文一生*重要的思想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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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读书人的天真,比任何人皆多一些
若从一般物质上着眼,人类的进步便很显然的陈列于吾人面前。但从理性方面说来,则所谓人类,现在活着的比一千年前活着的人究竟有何不同处,是不是也一般的有了多少进步?说及时实在令人觉得极可怀疑。
假若我们承认了理性也有进步的可能,想取例来说明它,一个写故事的人,自然还是引用个故事较为方便。一千四百年前,中国就有那么一个故事:
有个小小村落,距离国王的都城约三十里。既已聚集成村,自然就住了些顺民,所有男女老幼,皆在四季中各尽手足之力,耕田织布为活。也按时缴纳捐款,照习惯“唱戏”“求雨”“杀猪”“敬神”。照本性“哭”“笑”“相骂”或“赌咒”。那村中有一井水,味道极美,无意中被一个专向国王讨好的人发现后,就把那井水舀上一桶,献给国王。世界上作国王的,大都相差不远,他的天下若从马上得来,则莫不粗暴如同一个屠户;他的天下若从爸爸传来,则又莫不糊涂得同傻瓜一样。这国王应属于第二种人。第一次觉得井水极好,于是就下了一个上谕,指定那村中百姓,每天轮流派出一人,尽力所及,把水挑到京城里去。国王为了一点点水还那么认真,照例还算是那个村中百姓的光荣。
但为了这样一担井水,村子里每天便应当有一个人来回走六十里路,这人别的事自然皆不能作了。国王命令既无法反对,遵照命令又实在太折磨了那村子里的送水人,因此大家就常有怨言,且暗地里商量,讨论出一个最好的方法,来逃避这差事。方法只是各人离开了这个小小村落,各到别地方去谋生。
消息为本地村长知道后,赶忙稳住了乡下人,要他们莫即搬家,等他到国王处去看看,是不是能够为他们想得出一个更好办法。村长见过国王禀明来意时,那国王就说:“嫌路太远?我明白了。如今我下一个命令,把三十里改为十五里,路程减半,不应当再说什么了吧?”(照例世界上最颟顸的国王,对于小民这样玩把戏说谎总是极在行的。)村长便把国王的话转述给乡下人,乡下人头脑简单,以为因此一来,三十里的路程当真已缩短一半,故全体皆十分欢喜,就再不作迁移打算了。他们并且对于国王所给的恩惠,十分感谢,为了表示这点感谢,各人便皆在额角刻了“永作顺民”四个字。
这故事说明一千四百年前,已有人感觉这些缺少理性的乡下人,愚蠢得如何可笑可怜,故特别记下来,为后世启蒙发愚之用。当时的人虽能说出这样故事,且明白了一个国王并不能够把原本三十里的路程缩作十五里,但在当时便依然有许多事尽那时的国王欺骗;同时对于国王这个名称,也毫无一人对于它的存在有所怀疑的。现在就事论事,则一切已大不相同:第一件事,国王的名称已为一些人用文字、嘴舌、力和血,把它除掉,同时附属于那个名分下的许多坏处也没有了。第二件事,即或有国王的地方,住在离国都三十里的乡下人,已不必为国王轮流挑水了。第三件事,国王或代替国王而来的执政者,在募捐借公债以及其他遣派国民有所担负应向国民说话时,也再不能用命令缩短里数一类简单方法取信于民了。这三种事似乎皆可证明属于人类理性的进步,是一种确定的事实。
过去的人把命运同权力全交给天,国王既称天,就有权柄任意处置一切。故作帝王的若本领好了,能负责,肯作事,一切又处置得极其公平,大家就有福同享;国王若是个脓包,不能作事,或是个艺术家,不会作事,这一国秩序为军人与政客弄坏,于是就有了党争同战事:党争结果常是把若干正派的人加以放逐与杀戮,战争则战事一延长,人民担当了那个生灵涂炭的命运,无数的生命,以及由于无数代生命思索与劳作积聚而成的一点点文化,便一古脑为革命毁了。现在的人民呢,虽仍然把权力交给执政者,却因为知识进步了些,对于一国未来的命运,似乎常常见得十分关切。尤其是号称知识阶级的读书人,多知道了些事情,总特别盼望自己所在的国家好些,国家局面乱糟糟到不成个样子,他们心里是不舒服的。若我们想找寻一种理性发达的人作为代表,把这类人拿来备数,自然太合式了。
不过也正因为有了这类仿佛理性充分发达的人,成为社会的中坚分子,人类理性真的是否进步,进步了对于—个民族又还有些什么益处,倒又成为可商量的问题了。
罗马的灭亡不是一天一月的事,就正因为它的成立也决不是一天一月的事。坏的坏下来若已几十年,要它好就自然也得这个数目。但一般人的感情或理性,却常常不许他们对“时间”这种东西有何认识。譬如在中国,提到“国家政治制度的不良”,“民族牺牲的消灭”,以及类乎此等问题时,一般人对于这些问题所引起的忧虑,忧虑中便从无时间的概念在内。故一切改良的企图,也常常不把必需的时间安排进去。若这种对于“时间”的疏忽处可以称为天真,那么,中国读书人的天真,实在比任何种人皆多一些!正好像人人皆太天真了点,譬如国家积弱数十年,努力图自强,应当二十年才有小小希望的,一个执政者若老老实实把这个数目告给一般人,且在这个必需的时间中计划一切,则这领袖除准备下野以外别无其他办法。这人下野了,代替而来的,必是个善于说话,在谈话中能把二十年的时间减至最小期间的人。本来需要十年的,执政者若说:“这件事至多需要三年,一切便可弄好。”只需要执政者把话说得极其得体,语气又漂亮从容,对国运怀了过分关切的读书人,就会很快乐那么自作安慰:“这好了,我们有了个好领袖,国家命运有了转机,知识阶级的出路全有保障了。”事实上,则这些人所注重的或不是“民族出路”的保障,而是“知识阶级”出路的保障。所谓读书人,学上古史,西洋文学,中国文学,政治,艺术,哲学,??这一类少数的人,照例是欢喜发表意见同时也欢喜发点牢骚的。这一类社会上的中坚人物,既从自己职业上得到了生儿育女生活的凭藉,又从一国领袖处得到了一份说谎的安慰后,便会各自去作应作的事情:或收集点古物,或到处托人去打听会做饭菜的厨子,或年近半百尚怀了童心去学习跳舞,或终日无事便各处去转述点谣言,再也不过问这个置身所在的国家一切命运了。这些人虽头上不能发现什么刻好的记号,也从不为国王挑水,但这种人的天真与理性是无从并存于同一头脑中的。
也有人说:使多数读书人,能够各自在职业上与嗜好上得到了生存的兴味,安分自守,不乱说话,泰然坦然的吃肉喝汤打发每个日子下去,是一种国家希望进步需要秩序时必不可少的基础。故几年来知识阶级的沉静处与颓废处,据他们的自辩,与乐观主义者或胡涂蛋代为说明,莫不皆以为这是国家一切事业渐上轨道的象征,其实假若这类人最低的理性,还可以许他们明白“统治者假若永远是一群大小军人,日以抽收烟捐添购枪械为事,一群油滑政客,只会因循苟且支持现状,一遇应当向国民说谎时就胡涂乱说一阵,本身只是个军阀的清客,国家由这种人来处置,国家既无法持久,秩序进步也永远得不到”,那么,这类书生的生活与观念,或者也许就稍稍不同一点了。
事实上是古今作平民的,生活态度与观念皆由于为一个天生懒于思索容易被骗的弱点所控制,照例只注意到自己今天能不能活,不大注意明天,且同时只把善于解释政策的首领,当成最可靠的首领,并不追究政策的得失,故听谓理性的进步,从某一点说来,我们不过指的是现在的无冕国王,已无方法派遣知识阶级挑水,同时在任何人的额角上,看不出刻过什么显明记号而已。
刊载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八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
对生命的美特具敏感
一
黄昏极美丽悦人。光景清寂,极静,独坐小蒲团上,望窗口微明,欧战从一日起始,至今天为止,已三十天。此三十天中波兰即已灭亡。一国家养兵至一百万,一月中即告灭亡,何况一人心中所信所守,能有几许力量,抗抵某种势力侵入?一九三九之九月,实一值得记忆的月份。人类用双手一头脑创造出一个惊心动魄文明世界,然此文明不旋踵立即由人手毁去。人之十指,所成所毁,亦已多矣。
二
读《人与技术》、《红百合》二书各数章。小楼上阳光甚美,心中茫然,如一战败武士,受伤后独卧荒草间,武器与武力已全失。午后秋阳照铜甲上炙热。手边有小小甲虫爬行,耳畔闻远处尚有落荒战马狂奔,不觉眼湿。心中实充满作战雄心,又似觉一切已成过去,生命中仅残余一种幻念,一种陈迹的温习。
心若翻腾,渴想海边,及海边可能见到的一切。沙滩上为浪潮漂白的一些螺蚌残壳,泥路上一朵小小蓝花,天末一片白帆,一片紫。
房中静极。面对窗上三角形夕阳黄光,如有所悟,亦如有所惑。
三
晴。六时即起。甚愿得在温暖阳光下沉思,使肩背与心同在朝阳炙晒中感到灼热。灼热中回复清凉,生命从疲乏得到新生。久病新瘥一般新生。所思者或为阳光下生长一种造物(精巧而完美,秀与壮并之造物),并非阳光本身。或非造物,仅仅造物所遗留之一种光与影,形与线。
人有为这种光影形线而感兴激动的,世人必称之为“痴汉”。因大多数人都“不痴”,知从“实在”上讨生活,或从“意义”“名分”上讨生活。捕蚊捉虱,玩牌下棋,在小小得失上注意关心,引起哀乐,即可度过一生。生活安适,即已满足。活到末了,倒下完毕。多数人所需要的是“生活”,并非对于“生命”具有何种特殊理解,故亦不必追寻生命如何使用,方觉更有意思。因此若有一人,超越习惯的心与眼,对于美特具敏感,自然即被称为痴汉。此痴汉行为,若与多数人庸俗利害观念相冲突,且成为罪犯,为恶徒,为叛逆。换言之,即一切不吉名词无一不可加诸其身,对此符号,消极意思为“沾惹不得”,积极企图为“与众弃之”。然一切文学美术以及人类思想组织上巨大成就,常惟痴汉有份,与多数无涉,事情显明而易见。
四
金钱对“生活”虽好像是必需的,对“生命”似不必需。生命所需,惟对于现世之光影疯狂而已。因生命本身,从阳光雨露而来,即如火焰,有热有光。
我如有意挫折此奔放生命,故从一切造形小物事上发生嗜好,即不能挫折它,亦可望陶冶它,羁縻它,转变它。不知者以为留心细物,所志甚小。见闻不广,无多大价值物事,亦如宝贝,加以重视,未免可笑。这些人所谓价值,自然不离金钱,意即商业价值。
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以见出其精巧处和完整处。生命之最大意义,能用于对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倾心,人之所同。惟宗教与金钱,或归纳,或消灭。因此令多数人生活下来都庸俗呆笨,了无趣味。某种人情感或被世务所阉割,淡漠如一僵尸,或欲扮道学,充绅士,作君子,深深惧怕被任何一种美所袭击,支撑不住,必致误事。又或受佛教“不净观”影响,默会《诃欲经》本意,以爱与欲不可分,惶恐逃避,惟恐不及。像这些人,对于“美”,对于一切美物、美行、美事、美观念,无不漠然处之,竟若毫无反应。
不过试从文学史或美术史(以至于人类史)上加以清查,却可得一结论,即伟人巨匠、千载宗师,无一不对于美特具敏锐感触,或取调和态度,融汇之以成为一种思想,如经典制作者对于经典文学符号排比的准确与关心。或听其撼动,如艺术家之与美对面时从不逃避某种光影形线所感印之痛苦,以及因此产生佚智失理之疯狂行为。举凡所谓活下来“四平八稳”人物,生存时自己无所谓,死去后他人对之亦无所谓。但有一点应当明白,即“社会”一物,是由这种人支持的。
五
饭后倦极。至翠湖土堤上一走。木叶微脱,红花萎悴,水清而草乱。猪耳莲尚开淡紫花,静贴水面。阳光照及大地,随阳光所及,举目临眺,但觉房屋人树及一池清水,无不如相互之间,大有关系。然个人生命,转若甚感单独,无所皈依,亦无附丽。上天下地,粘滞不住。过去生命可追寻处,并非一堆杂著,只是随身记事小册三五本,名为记事,事无可记,即记下亦无可观。惟生命形式,或可于字句间求索得到一二,足供温习。生命随日月交替,而有新陈代谢现象,有变化,有移易。生命者,只前进,不后退,能迈进,难静止。到必需“温习过去”,则目前情形可想而知。沉默甚久,生悲悯心。
我目前俨然因一切官能都十分疲劳,心智神经失去灵明与弹性,只想休息。或如有所规避,即逃脱彼噬心嚼知之“抽象”。由无数造物空间时间综合而成之一种美的抽象。然生命与抽象固不可分,真欲逃避,惟有死亡。是的,我的休息,便是多数人说的死。
六
在阳光下追思过去,俨然整个生命俱在两种以及无数种力量中支撑抗拒,消磨净尽,所得惟一种知识,即由人之双手所完成之无数泥土陶瓷形象,与由上帝双手抟泥所完成之无数造物灵魂有所会心而已。令人痛苦也就在此。人若欲贴近土地,呼吸空气,感受幸福,则不必有如此一份知识。多数人或具有一种浓厚动物本性,如猪如狗,或虽如猪如狗,惟感情被种种名词所阉割,皆可望从日常生活中感到完美与幸福。譬如说“爱”,这些人爱之基础或完全建筑在一种“情欲”事实上,或纯粹建筑在一种“道德”名分上,异途同归,皆可得到安定与快乐。若将它建筑在一抽象的“美”上,结果自然到处见出缺陷和不幸。因美与“神”近,即与“人”远。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情感可轻翥高飞,翱翔天外,肉体实呆滞沉重,不离泥土。
××说:“×××年前死得其所,是其时。”即“人”对“神”的意见,亦即神性必败一个象征。××实死得其时,因为救了一个“人”,一个贴近地面的人。但××若不死,未尝不可以使另外若干人增加其神性。
有些人梦想生翅膀一双,以为若生翅翼,必可轻举,向日飞去。事实上即背上生出翅膀,亦不宜高飞。如×××。有些人从不梦想。惟时时从地面踊跃升腾,作飞起势,飞起计。虽腾空不过三尺,旋即堕地。依然永不断念,信心特坚。如×××。前者是艺术家,后者是革命家。但一个文学作家,似乎必需兼有两种性格。
一九四一年八月《烛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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