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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爱欲与哀矜》张定浩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张定浩,笔名waits,1976年生于安徽,现供职于上海某杂志。著有随笔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文论集《批评的准备》、译著《我:六次非演讲》等。2016年凭借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获首届书店文学奖。
《爱欲与哀矜》收入首届“书店文学奖”获得者张定浩近十年所写的文学随笔二十余篇。其中所涉及的,从格雷厄姆·格林、爱丽丝·门罗到奥登、布罗茨基,从《斯通纳》到《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基本都是作者钟爱的作家与作品。某种意义上,这是一本阅读之书,也是一部写作之书。作者在阅读中探寻写作的秘奥,继而在写作中完成阅读的使命。他以为好的写作都是为了被爱,而好的阅读,则指向爱。
★《爱欲与哀矜》收录首届“书店文学奖”获得者张定浩近十年间的文学随笔。
★这是一部阅读之书,也是一本写作之书,更是作者的爱与灵魂之书。
如果你是一个热爱写作的人,这里有一位勤奋而富于才情的创作者剖肝沥胆,揭示书写的秘奥,处处是难得一见的赤诚经验。
如果你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这本书满载着对于存在,对于死亡,对于幸福,对于悲悯,对于生活,对与爱的理解与阐发。好的作品,就是与好的灵魂在对话。“你要读的下一本书,你要遇到的下一个人,会改变你的生命。”
作者说:爱和写作,才是这个世上恒久存在的科幻。
★张定浩身兼文学批评家与诗人的双重身份,其文字也将精确与诗意完美结合,金句迭出,口齿噙香,是难得一见的优美而极致的汉语书写。
★李敬泽、金宇澄、许知远、李修文、廖伟棠、乔纳森、文珍、颜歌,诚挚推荐
爱欲与哀矜
1
“对小说作者来说,如何开始常常比如何结尾更难把握。”在《刚果日记》的某处注脚中,格雷厄姆·格林说道,他那时正深入黑非洲的中心,试图为一部意念中的小说寻找自己对之尚且还一无所知的人物,“……如果一篇小说开头开错了,也许后来就根本写不下去了。我记得我至少有三部书没有写完,至少其中一部是因为开头开得不好。所以在跳进水里去以前,我总是踌躇再三。”
小说家踌躇于开始,而小说读者则更多踌躇于重读。面对无穷无尽的作品,小说读者有时候会像一个疲于奔命的旅行家,对他们而言,最大的困难在于重返某处,在于何时有机会和勇气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有时怀念那些活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的度假客,他们像候鸟一样,一年一度地来到同一个风景胜地,来到同一座酒店,享受同一位侍者的服务,外面的光阴流转,这里却一如既往,令孩童厌倦,却令成年人感受到一丝微小的幸福。列维-施特劳斯,一位憎恶旅行的人类学家,他在马托格洛索西部的高原上面行走,一连好几个礼拜萦绕在他脑际的,却不是眼前那些一生都不会有机会第二次见到的景物,而是一段肖邦的曲调,钢琴练习曲第三号,一段似乎已被艺术史遗弃的、肖邦最枯燥乏味的次要作品,它已被记忆篡改,却又在此刻的荒野上将他缠绕。他旋即感受到某种创造的冲动。
2
因为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创造,很大程度上并非起于旷野,而是起于废墟,起于那些拼命逃避废墟的人在某个时刻不由自主的、回顾式的爱。
格林自然擅长于逃避,他的第二本自传就名为《逃避之路》。他从英伦三岛逃至世界各地,从长篇小说逃至短篇小说,又从小说逃至电影剧本和剧评,他从婚姻和爱中逃避,从教会中逃避,某些时刻,他从生活逃向梦,甚至,打算从生逃向死。他在自传前言中引用奥登,“人类需要逃避,就像他们需要食物和酣睡一样”。但我想,他一定也读过奥登的另外一节诗句:
但愿我,虽然跟他们一样
由爱若斯和尘土构成,
被同样的消极
和绝望围困,能呈上
一柱肯定的火焰。(奥登《1939年9月1日》)
因为他又说,“写作是一种治疗方式;有时我在想,所有那些不写作、不作曲或者不绘画的人们是如何能够设法逃避癫狂、忧郁和恐慌的,这些情绪都是人生固有的”。于是,所有种种他企图逃离之物,竟然在写作中不断得以回返,成为离心力的那个深沉的中心。这些越是逃离就越是强有力呈现出来的来自中心处的火焰,才是格林真正令人动容之处。
3
爱若斯,古希腊的爱欲之神,丰盈与贫乏所生的孩子,柏拉图《会饮篇》里的主角,却也是众多杰出的现代作家最为心爱的主题。或者说,写作本身,在其最好的意义上,一直就是一种爱欲的行为,是感受丰盈和贫乏的过程。在写作中,一个人感觉自己身体被掏空,同时又感觉正在被什么新事物所充盈;一个人感觉自己不断地被某种外力引领着向上攀升,同时又似乎随时都在感受坠落般的失重;一个人同时感觉到语言的威力与无力。如同爱欲的感受让地狱、炼狱和天堂同时进入但丁的心灵,作为一种共时性的强力图景,而《神曲》的写作,只是日后一点点将它们辨析并呈现的征程。
格林当然也有类似的共时性经验。他指认《布莱顿棒糖》(1938)是关于一个人如何走向地狱的,《权力与荣耀》(1940)讲述一个人升向天堂,而《问题的核心》(1948)则呈现一个人在炼狱中的道路。这三部小说构成了格林最具盛名的天主教小说的整体图景,它们关乎爱欲的丧失、获得与挣扎。在一个好的作家心里,这些丧失、获得与挣扎总是同时存在的,不管他此刻身处哪一个阶段,至少,他总会设想它们是同时存在的。
更何况,这种爱欲体验在格林那里,是始终和宗教体验结合在一起的。他笔下的诸多主人公,均怀着对天国的强烈不信任以及对永世惩罚同等程度的恐惧在世间行走,换句话说,也就是在炼狱中行走。《问题的核心》中,那位殖民地副专员斯考比受命去接收一队遭遇海难的旅客,一些人已经救过来,另一些人,包括一个小女孩还活着却即将死去。斯考比走在星光下,又想起之前刚刚自杀的一位年轻同事,他想,“在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上想要得到幸福,这是多么荒谬的想法啊”,“指给我看一个幸福的人,我就会指给你看自私、邪恶,或者是懵然无知”。
“走到招待所外边,他又停住了脚步。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底细,室内的灯光会给人一种平和、宁静的印象,正像在这样一个万里无云的夜晚,天上的星辰也给人一种遥远、安全和自由的感觉一样。但是,他不禁自己问自己说:一个人会不会也对这些星球感到悲悯,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如果他走到了人们称之为问题的核心的时候?”
4
相对于自私和邪恶,格林更憎厌懵然无知。在《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里,那位弃绝一切的奎里面对某种天真的指谓惊叫道:“上帝保佑,可千万别叫我们和天真打交道了。老奸巨猾的人起码还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天真者看似可爱,实则可耻,他们在不知不觉中造成伤害,却既不用受到法律惩罚,也没有所谓良知或地狱审判之煎熬,你甚至都没有借口去恨他们。“天真的人就是天真,你无力苛责天真,天真永远无罪,你只能设法控制它,或者除掉它。天真无知是一种精神失常。”格林只写过一个这样的天真无知者,那就是《文静的美国人》里面的美国人派尔,他被书本蛊惑,怀着美好信念来到越南参与培植所谓“第三势力”,造成大量平民的伤亡却无动于衷,那个颓废自私的英国老记者福勒对此不堪忍受,在目睹又一个无辜婴孩死于派尔提供的炸弹之后,终于下决心设法除掉了他。怀疑的经验暂时消灭了信仰的天真,却也不觉得有什么胜利的喜悦,只觉得惨然。
格林喜欢引用罗伯特·勃朗宁《布娄格拉姆主教》中的诗句,
“我们不信上帝所换来的
只是信仰多元化的怀疑生涯”
另外还有一段,格林愿意拿来作为其全部创作的题词:
“我们的兴趣在事物危险的一端,
诚实的盗贼,软心肠的杀人犯,
迷信、偏执的无神论者……”
在事物危险的一端,也就是习见与概念濒临崩溃的地方,蕴藏着现代小说的核心。
5
从亨利·詹姆斯那里,格林理解到限制视点的重要。这种重要,不仅是小说叙事技术上的,更关乎认知的伦理。当小说书写者将叙事有意识地从某一个人物的视点转向另一个人物视点之际,他也将同时意识到自己此刻只是众多人物中的一员;当小说书写者把自己努力藏在固定机位的摄像机背后观看全景,他一定也会意识到,此刻这个场景里的所有人也都在注意着这台摄像机。在这其中,有一种上帝退位之后的平等和随之而来的多中心并存。现代小说诞生于中世纪神学的废墟,现代小说书写者不能忍受上帝的绝对权威,因为在上帝眼里,世人都是面目相似的、注定只得被摆布和被怜悯的虫豸。但凡哪里有企图篡夺上帝之权柄的小说家,哪里就会生产出一群虫豸般的小说人物,他们,不,是它们,和实际存在的人类生活毫无关系。
因为意识到视点的局限,意识到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掌握有关另外一个人的全部细节,小说人物才得以摆脱生活表象和时代象征的束缚,从小说中自行生长成形。格林曾引用亨利·詹姆斯的一段话:“一位有足够才智的年轻女子要写一部有关王室卫队的小说的话,只需从卫队某个军营的食堂窗前走过,向里张望一下就行了。”唯有意识到我们共同经验的那一小块生活交集对于小说并无权威,个人生活的全部可能性才得以在小说中自由释放。
指给我看一个自以为知晓他人生活的小说家,我就会指给你看自私、邪恶,或者是懵然无知。
6
“一个人会不会也对这些星球感到悲悯,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如果他走到了人们称之为问题的核心的时候?”
换成中国的文字,那就是:“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格林的主人公,几乎都是早早就“知道了真相”、已“得其情”的人,用唐诺的话说,格林的小说是“没有傻瓜的小说”。很多初写小说的人,会装傻,会把真相和实情作为一部小说的终点,作为一个百般遮掩最后才舍得抛出的旨在博取惊叹和掌声的包袱,格林并不屑于此。他像每一个优异的写作者所做的那样,每每从他人视为终点的地方起步,目睹真相实情之后的悲悯和哀矜并不是他企图在曲终时分要达到的奏雅效果,而只是一个又一个要继续活下去的人试图拖拽前行的重担。
“我曾经以为,小说必得在什么地方结束才成,但现在我开始相信,这么多年来,自己的写实主义一直有毛病,因为现在看来,生活中没有什么东西会结束。”他借《恋情的终结》中的男主人公、小说家莫里斯之口说道。这样的认识,遂使得《恋情的终结》成为一部在小说叙事上极为疯狂以至于抵达某种骇人的严峻高度的小说,而不仅仅是一部所谓的讲述偷情的杰作。在女主人公萨拉患肺炎死去之后,萨拉的丈夫亨利旋即给他的情敌莫里斯打电话告知,并邀请他过去喝一杯,两个本应势同水火的男人,被相似的痛苦所覆盖,从而得以彼此慰藉,这自然会让我们想到《包法利夫人》结尾处,包法利医生在艾玛死后遇见罗道耳弗时的场景。但与《包法利夫人》不同的是,《恋情的终结》的故事从此处又向前滑行了六十余页,相当于全书几乎三分之一的篇幅。在这部分篇幅里,我们看到莫里斯和亨利喝酒谈话,商量是火葬还是按照准天主教徒可以施行的土葬,莫里斯参加葬礼,莫里斯遇见萨拉的母亲,莫里斯应邀来到亨利家中居住,莫里斯翻看萨拉的儿时读物,莫里斯和神父交谈……生活一直在可怕和令人战栗地继续,小说并没有因为主人公的死亡而如释重负地结束。
“我是睁着眼睛走进这一场恋爱的,我知道它终有一天会结束。”莫里斯对我们说。
“你不用这么害怕。爱不会终结,不会因为我们彼此不见面。”萨拉对莫里斯说。
无论是地狱、天堂还是炼狱,格林小说中的人物都是睁着眼睛清醒地迈入其中的,这是他们唯一自感骄傲的地方。
7
关于爱,格林擅长书写的,是某种隐秘的爱。作为一个对神学教义满腹怀疑的天主教徒,格林觉得自己是和乌纳穆诺描写的这样一些人站在一起的,“在这些人身上,因为他们绝望,所以他们否认;于是上帝在他们心中显现,用他们对上帝的否定来确认上帝的存在”。他笔下的男性主人公,都是胸中深藏冰屑的、悲凉彻骨的怀疑论者,他们常常否定爱,不相信上帝,但在某个时刻,因为他们对自我足够的诚实,爱和上帝却都不可阻挡地在他们心中显现。因此,爱之隐秘,在格林这里,就不单单是男女偷情的隐秘(虽然它常常是以这样世俗的面目示人),而更多指向的,是某种深处的自我发现,某种启示的突然降临。当然,这种启示和发现,转瞬即逝,是凿木取火般的瞬间,而长存的仍是黑暗。
隐秘的爱,让人在感受欢乐的同时又感受不幸和痛苦,让人在体会到被剥夺一空的时刻又体会到安宁。在《恋情的终结》的扉页上,格林引用严峻狂热的法国天主教作家莱昂·布洛依(他也是博尔赫斯深爱的作家)的话作为题辞:“人的心里有着尚不存在的地方,痛苦会进入这些地方,以使它们能够存在。”
这些因为痛苦而存在的隐秘之地,是属人的深渊,却也是属神的。它诱惑着格林笔下步履仓皇的主人公们纵身其中。老科恩在歌中唱道:“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8
我还想谈谈充盈在格林长篇小说中的、奇妙的均衡感。
很多的长篇小说,就拿与格林同族且同样讲求叙事和戏剧性的麦克尤恩的作品来说吧,每每前半部缓慢而迷人,后半部分却忽然飞流直下,变得匆促急迫,以至于草草收场。似乎,在一阵开场白式的迂回之后,作家迫不及待地要奔向某个设想好的结尾,你能感觉到他要把底牌翻给你看的急切,像一个心不在焉要赶时间去下一个赌场的赌徒。
格林就几乎不会如此。这一方面,或者源于他每天固定字数的写作习惯。“每星期写作五天,每天平均写大约五百个字……一旦完成了定额,哪怕刚刚写到某个场景的一半,我也会停下笔来……晚上上床,无论多么晚,也要把上午写的东西读一遍。”《恋情的终结》中小说家莫里斯自述的写作习惯,格林在两年后接受《巴黎评论》的访谈时,又几乎原封不动地重说了一遍。这些按照定额从他笔下缓缓流出的文字,遂保有了节奏和气息上的匀称一致。再者,格林的长篇小说无论厚薄,基本都会分成多部,每部再分成多章,进而每章中再分小节,这种层层分割,也有效地保证了小说整体的均衡。
但这些依旧还是皮相,我觉得更为要紧之处可能还在于,如果讲小说都需要有内核的话,在格林的长篇小说中,就从来不是只有一个内核,而是有很多个内核,它们自行碰撞,生长,结合,然后像变形金刚合体那样最终构成一个更大的内核。
他的人物,遂在各自的小宇宙里,从容不迫地交谈着,他们就在他们所在的世界里痛苦或欢乐,对一切专职承载主题或意义的面容苍白的文学人物报之以嗤笑。
9
也许我们最后还应该谈谈幸福。
格林并不反对幸福,他反对的是基于无知的幸福以及对幸福的执着。已婚的斯考比感受到幸福顶点的时刻,仅仅是他准备敲开年轻的孀妇海伦门扉的那一刻,“黑暗中,只身一人,既没有爱,也没有怜悯”。
因为爱旋即意味着失控,而怜悯意味着责任。这两者,都是人类所不堪忍受的。上帝或许便是这种不堪忍受之后的人类发明,祂帮助人类承担了爱和怜悯,也承担了失控和责任,同时也顺带掌控了幸福的权柄,作为交换,祂要求人类给出的,是信。耶稣对多疑的多马说:“你因看见了我才信,那没有看见就信的有福了。”格林像多马一样,并没有弃绝信仰,他只是怀疑和嫉妒这种为了幸福而轻率达成交易的、蒙目的信徒,就像《权力与荣耀》里的威士忌神父怀疑和嫉妒那些在告解后迅速自觉已经清白无罪的教徒,但反过来,他同样也难以遏制地爱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并怜悯他们。“比较起来,不恨比不爱要容易得多。”
“爱是深植于人内部的,虽然对有些人来说像盲肠一样没有用。”在《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中,无神论者柯林医生对那位自以为无法再爱的奎里说。
在福音书应许的幸福和此世艰难而主动的爱和怜悯之间,格林选择后者,这也会是大多数旨在书写人类生活的好小说家的选择。幸福不该是悬在终点处的奖赏,它只是道路中偶然乍现的光亮。构成一种健全人性的,不是幸福,而是爱欲与哀矜的持久能力。在敲开海伦的门并愉快地闲聊许久之后,斯考比“离开了这里,心里感到非常、非常幸福,但是他却没有把这个夜晚当作幸福记在心里,正像他没有把在黑暗中只身走在雨地里当作幸福留在记忆中一样”。
关于写作:
*作本身,在其最好的意义上,一直就是一种爱欲的行为,是感受丰盈和贫乏的过程。在写作中,一个人感觉自己身体被掏空,同时又感觉正在被什么新事物所充盈;一个人感觉自己不断地被某种外力引领着向上攀升,同时又似乎随时都在感受坠落般的失重。
*于是,那些怀揣爱和怜悯的写作者,仿佛是永久生存着。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生活在历史的不同时代,不同空间,黄帝大战蚩尤的时候他在,美尼斯王统一埃及的时候他也在,他在威尼斯的桥上吟诵欢歌,也在劳改农场的灯光下半睡半醒,他做过海盗、和尚、车夫、魔术师,也做过一方的霸主、落拓的书生、贫苦的农妇。他是一切人,也是一。
*“跟着自己的心写作”,这番塞林格的自我证悟,在一个文字过剩的时代,同样不断地提醒着我们每个把写作当作志业而不是职业的人。在我看来,这才是塞林格留给我们最重要的遗产。
*最积极有成效的阅读,来自于写作。
*最好的写作注定来自你爱的时候。
*人世间的悲苦都必须在写作中转化成爱,才有意义。
*可引起永久兴趣的内容,唯有当下和自我。
关于爱:
*爱和写作,才是这个世界最恒久存在的科幻,那种穿越一切时空的阻隔抵达亲爱者房间边缘的奇迹,其实一直就存在。
*隐秘的爱,让人在感受欢乐的同时又感受不幸和痛苦,让人在体会到被剥夺一空的时刻又体会到安宁。
*爱旋即意味着失控,而怜悯意味着责任。这两者,都是人类所不堪忍受的。
*幸福不该是悬在终点处的奖赏,它只是道路中偶然乍现的光亮。构成一种健全人性的,不是幸福,而是爱欲与哀矜的持久能力。
*源源不断倾泻而出的爱,本身就是巨大的回报和安慰。
*你身处什么层次和程度,就能看见什么层次和程度的爱,而每个层次的爱都是崭新的。
*爱让人进入一个新世界,被阻拦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人自然对之难以理解,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个书斋学者或艺术家也容易被世人视为疯子。
*他的一切都出自爱,这爱犹如烈火,将耗尽他本人也耗尽他所爱的对象。随后,他将重新出发。
关于阅读:
*人们总会被某些自己肉身未曾经历之物、以及心智无法想象之物所震慑,但更好的对待方式,不是盲目的服从,却是睁大双眼跟从作者,竭力体验他所体验的一切,并抵达想象的极限。
*“你必须精通重的和善的,以便也能这样地去和轻的作较量。”我愿意把这句话送给所有在这本似乎有点过时了的巨著面前徘徊的朋友,也许,这会给他们的阅读增添某种勇气。
*它并非通往那几十位经典作家和作品的速读捷径,它要让人认识的,是一个一生浸淫于阅读中的人,如何被他热爱的经典所滋养,扩充,如何站在那已注入无数生命的时间之河中,和那些摆脱时间独裁的人一起分享同一种人之为人的卓越天性,终于有一天,他慢慢成为现在的样子。
*每一个人都是慢慢形成的,一生绝对不够,但我们只能尽力而为,而阅读的最佳动机和最好用途,就是帮助我们在这短暂的一生中尽可能地形成自己。
*你要读的下一本书,或你要遇到的下一个人,会改变你的生命。
*不断地改变自己,无穷尽地拓展自己,寻找自己,最终形成一个坚定且又丰富敞开的自己。
*每一样东西总有一个东西在外面相应。每本书都有一个影子。我们这些喜爱阅读的人不停寻找真正动人的书,而那些书同时却也在审视和反复估量着我们。
关于小说和小说家:
*思辨的背面是抒情,正如哲学的对立面是诗。在诗人和哲人的古老争执之中,小说家扮演的角色,是紧张凝重空气中哧笑的精灵。
*有能力书写真实的小说家,才有能力虚构。
*小说家的重要任务,不是去虚构一种新的生物,而只是把人类这种生物的外壳揭开一点,再揭开一点,但怀着同情和怜悯,所以是轻轻的,并不要血肉横飞。
*小说并非某种以文本形式来表达自我见解和揭示世界奥秘的天真工具,而是一场有关自我创造和自我追寻的没有终点的感伤旅程。
*所谓小说大概就是经得起重新讲述的故事。
*那么,作家中的作家到底指什么呢?它仅仅指按照那条最本质、最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写作原则来认真地写好每一个句子的作家,这原则就是:诚恳、明晰、简洁。”
*小说大多数情况下确实是在致力描写市民阶层的人性,但小说家自己却不能只是一个市侩,他至少应当是一个爱者,以及,一位不错的学者。
*只有糟糕的庸常的学者才被冠以学院派的标签,就像只有生产不出好作品的作者才被称为文艺青年一样。
*唯有一个民族中最具教养的人,而非异类,才有资格被称作诗人。
*诗人和一切艺术家一样,他们的天职在于转化而不是抱怨,在于将一切不利和困窘转化成有益于生命的艺术品。
*小说的房子最终将成为小说家生命殿堂的一部分。
其他:
*人之为人的最光辉之处,就是他永远身处某种局限性中,却依旧能做出奋力向前的姿势。
*一个人越沉入自身最深处的孤独存在之中,就越有可能接近所有的人。
*外在人事都不能作为自我损坏的借口,能损坏自己的只有自己。
*整个文明的历史中留存两样不可能被简化成任何理性主义的东西,即时间与美。
*最高级的文学批评,即记录自身的灵魂。
*我们这几十年的理工学科充斥了大量缺乏语言教养的人才,而人文学科,则充斥了大量没有逻辑推理和抽象思维能力的人才,其结果,是一种浅陋的技术主义和浮躁的感伤主义当道,是每个成年人都在抱怨时代和国族的浮躁浅陋,却不明白正是他们自身的叠加求和才构成了这种浮躁浅陋。
*死亡,有一种能量,几乎没有哪一位诗人可以抗拒这种能量的诱惑,但它也是一种危险的诱惑。那些简单地想借助死亡的羽衣为自己诗歌增添魅力的诗人,要小心自己成为那个出卖影子的人,在获得短暂能量的同时,也在被死亡吞噬,丧失人之为人的更强有力的可能性。
*他唯一的幸福是超越自我,他每一丝的创痛只为了生长。
*控制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两岁的赤子,一尾鱼,一片树叶甚至一阵轻风,让自己成为男人和女人,成为万物的一分子,成为另一个人,且随时还能保持清醒的自觉,这是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却也是现代小说书写者必备的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