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一个全本精校的网站:修书网(hairstylefavorite.com)
(校对精校版:就是内容质量好,无乱码,无屏蔽字,无星号,无广告,章节目录完整)
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痛苦》野莽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野莽,中国当代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汉大学毕业。20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出版长篇小说《纸厦》《寻找汪革命》等12部,中短篇小说集《窥视》《死去活来》等20部,散文随笔集《墨客》《竹影听风》等6部,系列方志小说《庸国》5卷,长篇传记《刘道玉传》2卷,学术著作《诗说新语》《诗经今译》等5部,外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3部,以及电影电视《祝你好运》《高爸再见》等,共计50余部,1000多万字。获国内文学奖20多次,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多种文字。
书稿《痛苦》是当代知名作家野莽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共收录《恩仇》《义子》《挥泪》《血雨》《不能没有你》《突围》《死去活来》《大火》《鱼祸》等25篇短篇小说作品。作者以幽默的语言,戏剧化的冲突,或讲述家国情怀、忠诚信义,或描绘市井平凡小人物的挣扎与生存状态,或讲述当下社会各阶层人们各样的生活态度,或讲述人情的冷暖或人性的光辉……小说取材广泛,主题鲜明,结构完满,作者讲的是故事,更是在现实层面、隐喻层面、精神层面展现复杂的社会关系,人间世态和人情世故。
★中国对外传播优秀作品奖、《山花》优秀中篇小说奖、《长江文艺》优秀短篇小说奖、等文学奖项得主野莽经典中短篇小说作品精选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多种文字★光怪陆离的人间世相,惊心动魄的古今传奇历史与现实交相登场,喜剧与悲歌参差落幕
山花为什么这样红在花开的日子用短句送别一株远方的落花,这是诗人吟于三月的葬花词,因这株落花*初是诗人和诗评家。小说家不这样,小说家要用他生前所钟爱的方式让他继续生在生前。我从很多的送别文章里也像他撷花一样,选出十位情深的作者,自然首先是我,将他生前一粒一粒摩挲过的文字结集成一套书,以此来作别样的纪念。这套书的名字叫“锐眼撷花”,锐是何锐,花是《山花》。如陆游说,开在驿外断桥边的这株花儿多年来寂寞无主,上世纪末的一个风雨黄昏是经了他的全新改版,方才蜚声海内,原因乃在他用好的眼力,将好的作家的好的作品不断引进这本一天天变好的文学期刊。回溯多年前,他正半夜三更催着我们写个好稿子的时候,我曾写过一次对他的印象,当时是好笑的,不料多年后却把一位名叫陈绍陟的资深牙医读得哭了。这位牙医自然也是余华式的诗人和作家:“野莽所写的这人前天躺到了冰冷的水晶棺材里,一会儿就要火化了……在这个时候,我读到这些文字,这的确就是他,这些故事让人忍不住发笑,也忍不住落泪……阿弥陀佛!”“他把荣誉和骄傲都给了别人,把沉默给了自己,乐此不疲。他走了,人们发现他是那么的不容易,那么的有趣,那么的可爱。”水晶棺材是牙医兼诗人为他镶嵌的童话。他的学生谢挺则用了纪实体:“一位殡仪工人扛来一副亮锃锃的不锈钢担架,我们四人将何老师的遗体抬上担架,抬出重症监护室,抬进电梯,抬上殡仪车。”另一名学生李晁接着叙述:“没想到,*后抬何老师一程的是寂荡老师、谢挺老师和我。谢老师说,这是缘。”我想起八十三年前的上海,抬着鲁迅的棺材去往万国公墓的胡风、巴金、聂绀弩和萧军们。他当然不是鲁迅,当今之世,谁又是呢?然而他们一定有着何其相似乃尔的珍稀的品质,诸如奉献与牺牲,还有冰冷的外壳里面那一腔烈火般疯狂的热情。同样地,抬棺者一定也有着胡风们的忠诚。一方高原、边塞、以阳光缺少为域名、当年李白被流放而未达的,历史上曾经有个叫夜郎国的僻壤,一位只会编稿的老爷子驾鹤西去,悲恸者虽不比追随演艺明星的亿万粉丝更多,但一个足以顶一万个。如此换算下来,这在全民娱乐时代已是传奇。这人一生不知何为娱乐,也未曾有过娱乐,抑或说他的娱乐是不舍昼夜地用含糊不清的男低音催促着被他看上的作家给他写稿子,写好稿子。催来了好稿子反复品咂,逢人就夸,凌晨便凌晨,半夜便半夜,随后迫不及待地编发进他执掌的新刊。这个世界原来还有这等可乐的事。在没有网络之前,在有了文学之后,书籍和期刊不知何时已成为写作者们的驿站,这群人暗怀托孤的悲壮,将灵魂寄存于此,让肉身继续旅行。而他为自己私定的终身,正是断桥边永远寂寞的驿站长。他有着别人所无的招魂术,点将台前所向披靡,被他盯上并登记在册者,几乎不会成为漏网之鱼。他真有一双锐眼,撷的也真是一朵朵好花,这些花儿甫一绽放,转眼便被选载,被收录,被上榜,被佳评,被奖赏,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被译成多种文字传播于全世界。人问文坛何为名编,明白人想一想会如此回答,所谓名编者,往往不会在有名的期刊和出版社里倚重门面坐享其成,而会仗着一己之力,使原本无名的社刊变得赫赫有名,让人闻香下马并给他而不给别人留下一件件优秀的作品。时下文坛,这样的角色舍何锐其谁?人又思量着,假使这位撷花使者年少时没有从四川天府去往贵州偏隅,却来到得天独厚的皇城根下,在这悠长的半个世纪里,他已浸淫出一座怎样的花园。在重要的日子里纪念作家和诗人,常常会忘了背后一些使其成为作家和诗人的人。说是作嫁的裁缝,其实也像拉船的纤夫,他们时而在前拖拽着,时而在后推搡着,文学的船队就这样在逆水的河滩上艰难行进,把他们累得狼狈不堪。没有这号人物的献身,多少只小船会搁浅在它们本没打算留在的滩头。我想起有一年的秋天,这人从北京的王府井书店抱了一摞西书出来,和我进一家店里吃有脸的鲽鱼,还喝他从贵州带来的茅台酒。因他比我年长十岁,我就喝了酒说,我从鲁迅那里知道,诗人死了上帝要请去吃糖果,你若是到了那一天,我将为你编一套书。此前我为他出版过一套“黄果树”丛书,名出支持《山花》的集团;一套“走遍中国”丛书,源于《山花》开创的栏目。他笑着看我,相信了我不是玩笑。他的笑没有声音,只把双唇向两边拉开,让人看出一种宽阔的幸福。现在,我和我的朋友们正在履行着这件重大的事,我们以这种方式纪念一具倒下的先驱,同时也鼓舞一批身后的来者。唯愿我们在梦中还能听到那个低沉而短促的声音,它以夜半三更的电话铃声唤醒我们,天亮了再写个好稿子。兴许他们一生没有太多的著作,他们的著作著在我们的著作中,他们为文学所做的奉献,不是每一个写作者都愿做和能做到的。有良心的写作者大抵会同意我的说法,而文学首先得有良心。
福生喝着喝着,把手里的扎啤往桌上一蹾:“我他妈的得跟你把这事摆平了!”酒店里的人都看着他们,亚非伸手去按福生的手,发现他的手跟脸一样,都成了盘子里猪肘子的颜色。亚非转脸对收银台招了招手说:“买单。”收银台的小姐手里拿着一张单子叮儿叮儿地走来,被福生用手一推,身子差点儿碰翻了紧邻他们的那张饭桌。邻桌的一个女人尖叫着,喂到嘴边的凤爪从手里震落了,掉在她的白旗袍上,坐她对面的男人慌忙扑过来,用两根指头拈起凤爪,又抓起桌上的纸巾擦拭旗袍,可是看了看弄脏的位置又无从下手。“这个酒店糟糕极了!”女人夺过纸巾自己擦着,那位置比她的小腹还要靠下,染在上面的酱油看起来像是她的经期来了。“我要起诉这家酒店!”男人愤怒地喊道。“不行,”福生的声音比刚才大了一倍,“我他妈的非得跟你摆平了!”亚非对满脸通红的收银台小姐,还有大喊尖叫的男人和女人道着歉说:“对不起,我的这位朋友喝多了,我这就送他回家!”“谁是这家酒店的老板?”邻桌的女人低头看看自己,觉得这个样子太难堪了。“谁是?”坐她对面的男人四下张望着。收银台的小姐缓过神来,把手里的单子递给亚非,同时还礼貌地笑了一下:“没关系,正好是六十六元,六六顺!”“谁他妈的喝多了?谁他妈的六六顺?”福生瞪着眼珠子吼道,全身只有眼珠子不是猪肘子的颜色,红得像另一只盘子里的两颗樱桃,“谁他妈的要你送我回家?你把我送回家了,你们两个好上床是不是?”亚非一边飞快地付钱,一边再次对小姐道歉说:“真对不起,他是说我的女朋友……”小姐一如既往地笑道:“没关系,先生路上小心……”“谁他妈的是你的女朋友?”福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右手抓住了一只汤盆,瓷盆里的排骨汤流进了他的袖管,“你说桃子是你的女朋友还是我的女朋友?你说,你说啊?”“我们不在这里说了,我们回去说吧。”亚非把手伸到他的胳肢窝下面,架着他往外走了一步,“我们不说,我们让桃子自己说好不好?”酒店里的人有一会儿没有听到福生说话,以为他是无话可说了,正要回头喝自己的酒,这时却听得“啪”地一响,紧接着“啊”的一叫,再就看见亚非仰面朝天睡在地上,一些东西从他的头顶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开始是鲜红的,后来又掺杂了乳白的颜色。整个酒店都惊动了,坐得*远的人也把椅子往后挪着,有的站起身子,扫了一眼旋转门内站得笔挺的保安。邻桌的女人终于想到了报警。“快打110哪!”她尖声提醒着酒店的人。坐她对面的男人雷厉风行地掏出了手机,另一只手像雄鹰的翅膀一样张开,用自己的身子保护着她。十分钟后,一辆救护车运走了亚非,另一辆警车带走了福生。当桃子赶到医院的时候,亚非的脸已经变了形状,脖子以下覆盖着一块白色的床单,里面的身子硬得像一条干鱼,头顶被汤盆打破的地方贴着纱布,流出的血和脑浆被护士清洗干净,这使他变形的脸黄得像一片秋风扫落的枯叶。亚非的父亲双手搂着亚非的母亲,亚非的母亲却伏在亚非的身上号啕大哭:“我的傻儿子呀,世上的好姑娘多得是,你为什么不把桃子让给他呀?”桃子知道亚非的母亲没有看见自己,她也大声地哭喊着:“伯母您好糊涂,爱是能够转让的吗?能够吗?”“姑娘你回去吧,”亚非的父亲拉着她的手说,“你在这里只会增加伯母的痛苦。亚非知道你来看他了,他让我告诉你,他说得到一个人的真爱是幸福的,因此他很幸福。听伯父的话,回去吧姑娘!”“我恨福生!恨他一辈子!处决他的时候我要亲耳听到那一声枪响!”桃子泪流满面,临走的时候咬着牙说。她不顾两位老人和护士的拦阻,冲到床单覆盖着的亚非身边,低下头去亲吻了那张苍白冰冷的嘴唇。桃子献给亚非的花圈是在花圈店里定做的,上面扎满的全是桃花,左边的挽带上她亲笔写着:永远爱你的桃。送别儿子以后的这段时间,亚非的母亲一直神情恍惚,从早到晚在满屋里寻找着,*后她从柜子里翻出了一把早年用过的剪刀。她一手握着刀把,一手的指头在锋利的刀尖上划来划去,指头上流出血来也没有感觉。亚非的父亲发现剪刀的刀尖朝着她的胸口,他没有扑过去劈手夺下来,却低声地问她说:“只剩下两个人了,还想只剩下一个人吗?”“我不会自杀的,”亚非的母亲缓慢地摇动着自己的头,灯光照着她已白了一半的头发,“我要去把他杀了!”亚非的父亲吃惊地看着这个病怏怏的女人,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坚决。他的劝导像在课堂上讲生命哲学。“杀了福生亚非也不能复活,你却会因此而失去自己的生命,那样不还是像我刚才说的,全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吗?更何况……我认为福生并不是故意的……”“我们都快六十的人了,不可能再生一个。”亚非的母亲这样回答他说。“还不如让福生做我们的儿子……”亚非的父亲嘴里小心地嘀咕着,眼睛不敢正视他的老伴儿。这主张果然让她感到不可思议,她像面对福生一样怒视着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是说,我是说,”亚非的父亲眼睛无处可藏,*后垂下去看着自己的脚,“我是说福生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父母离异了谁都没有要他,他的祖父只带了他两年也死了,以后他就一个人在外胡混,从小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没有母爱,没有任何女人的爱,他爱桃子,却发现桃子爱的是亚非,他感到自己太痛苦了,于是就把恨转移到了亚非的身上……”“你的意思是说,为了让这个坏孩子不痛苦,就该让我们的儿子去死?”亚非的母亲说到这个“死”字,牙齿缝里像在撕裂一张做挽联的白绫,“而且就算我们饶了他,国法也绝不会饶他!”亚非的父亲仍然低着头说:“我已经想好了,我去做他的辩护人,争取法院不判他的死刑,争取轻判让他可以早日出来,如果他愿意的话就让他做我们的儿子,这样他就从此有了父母,有了家庭,我们也把他当作亚非,希望他将来像亚非一样……”看着老伴儿仇恨的眼光渐渐变得无所适从,倒在床上小声抽泣的时候,他就趁机掰开她的手指,把剪刀成功地掌握在了自己手中,然后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爱可以感化人性,治疗痛苦,我们和福生双方的痛苦。当福生代替亚非成了我们的儿子,我们就等于并没有失去亲人,也没有增加一个仇人,只有爱而没有仇恨的世界,不是我们一直都在向往的吗?”亚非的父亲像拍孩子睡觉一样拍着老伴儿,后来又说,“西方有很多国家已经废除了死刑,我想这都是有道理的。”一个又一个的白天和夜晚,两个不幸的老人都这样互相拥抱着,想象着没有了儿子以后的岁月。从老伴儿紧紧抓着他的双臂中,亚非的父亲感觉到她已经接受了他的意见,就像二十多年以前同意生下这个孩子一样。这天早上,老人坐车来到儿子出事的那家酒店,向酒店的经理说明自己是受害人的家属,然后问询当时的情形。经理有礼貌地回答他说:“对不起,出事当天我正好不在,不过据在场的收银员和保安反映,本案是因凶手和您儿子争夺情人引起,跟酒店的服务质量以及进餐环境没有关系,如果索赔的话只能是向凶手的家属。”“您误会了经理,我不是来索赔的,”亚非的父亲解释说,“我只是想知道我儿子的那个朋友当时是不是喝醉了酒,两人发生争吵时他失手打死了我的儿子?”经理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老人,*后在嘴角那里笑了一下:“您别在我们的酒上打主意了,凶手喝醉了酒那是因为他饮用过量,本店各种品牌的酒都经过国家的检测,酒精度没有超标并且也无其他有害成分。对了,他们那天喝的只是扎啤,两人也都没有驾车。如果您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再向当时的收银员和保安调查,对不起,我能告诉您的就只有这些。”老人还想解释自己的确不是这个目的,经理已经转过身去快速走了。他摇了摇头,走到收银台前向当时在场的收银员打听,一位小姐笑盈盈地回答他说:“我就是,刚才我都听到了您跟我们经理的对话,事情就是我们经理说的那样,公安部门也都调查过了,这桩案子除了发生地点是在我们酒店,其他一切都跟酒店没有关系。”“姑娘你听我说,我不是来找你们麻烦,我是想知道打死我儿子的那个孩子,那天他是不是喝醉了酒,是不是一时失手,”他没像经理一样把福生说成凶手,他说的是那个孩子,“既然他们两人一起喝酒,那就证明他们两人是好朋友……”“他们两人是不是好朋友只有他们两人自己知道,就算是好朋友,好朋友之间由于争风吃醋反目成仇的事多得是,酒店只是为他们提供了爆发矛盾的场所,他们不在这里爆发同样会在其他场所爆发。”小姐口齿伶俐地说着,远远看见保安在旋转门边走来走去,就扬起手来对他招了一下,“据保安事后回忆,他们两人进来的时候看着就有些不对头,你可以再问保安。”保安听从收银台小姐的召唤,跑步过来对亚非的父亲敬了个礼:“先生您好,那天进门的时候我可以作证,两人就像是要打架的样子,我本想拦住他们不许入内,但是酒店没有这方面的明文规定,当时我就担心酒店要吃亏了,果不其然,两人边喝边就干了起来!”保安脸上一派英明的表情。保安的话反过来又启发了小姐。“酒店可不是吃了亏吗?凶手一掌推得我差点倒了,他还打破了一只汤盆,那是在您儿子买单以后……”“我付你们这只打破的汤盆钱吧,我儿子活着时从来不欠任何人的钱。”亚非的父亲长长地叹口气说,不是因为替儿子赔偿汤盆叹气,是整个酒店没有一个人理解他。“您儿子都死了,我们还要您赔什么汤盆!”小姐看见他的手颤抖着伸进上衣兜里,这才有点儿相信他不是来索赔的,心里一下子轻松起来,“我们都是受害者,自从发生那件事情以后,酒店的生意清淡多了。不过我们都要接受现实,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您老人家注意保重,一路走好!”保安听小姐说着送客的话,就双手搀扶着老人的胳膊,慢慢地往旋转门外走去。亚非的父亲不断地回头,还想在酒店的顾客中了解一些当时的情况,但是如同小姐刚才对他发过的牢骚,酒店里的顾客确实不多,仅有的几位正用听不懂的外地口音谈着生意,从他们向他投来的好奇的眼光,可以看出一个也不是那天的目击者。老人在保安的搀扶下走出门外,找到来时下车的那路公交车站,依然坐那路车回到家里。“事情就像我说的那样,福生的确是喝醉了酒,失手打死我们的儿子。”他隐瞒了今天的一无所获,用肯定的语气对老伴儿说,“酒店的人都说他们是好朋友,怎么也不相信后来会发生人命。福生是个孤儿,没人做他的辩护律师,我不为他说话他就完了,现在福生已经从公安局转到法院,明天我就到法院去要求看他。”老伴儿目光哀哀地望着丈夫,她已经决定了一切都听从他的。自从当初答应要下这个孩子,二十多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无论自己怎样想不通,到*后总得是由他做主。这是一个无比固执的老头子,她不止一次听他学生这么评价他,尊敬中带着稍稍的遗憾。法院批准了他的要求,但是在安排他跟福生见面的那一天,为了防止被害人的家属刺杀罪犯,门卫对探视者的身体进行了严格的检查,还有他送去的补品和毛衣。毛衣是老伴儿夏天给儿子织的,秋天还没到来儿子就死了,他执意要把它送给福生,目的除了让这个可怜的孤儿度过寒秋,还有一个是不让老伴儿睹物伤情。亚非的父亲心想幸亏没让老伴儿也来,不然她会接受不了被人搜身,会把这种好心却被怀疑的委屈变成新的痛苦,唤起好不容易覆盖下去的仇恨,见到福生会真的发生意外。福生染红的长发剃得精光,本来的黑毛却从嘴唇四周长了出来。他警惕地望着亚非的父亲,闭着嘴唇等他问话,像刑讯室的警察问他一样,问他为什么要杀死亚非。“我知道你跟我的儿子是好朋友,那天是喝醉了酒失手打死我的儿子,”老人的*句话就跟他的想象完全不同,“我想做你的辩护人,争取免你死刑,让你早日出来。你跟我的儿子是同年生的,你还有一段长长的道路要走,我不希望由于一次偶然的事件,一下断送两个年轻人的宝贵生命。”福生听到第三句时就愣住了,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事情,还有这样的人。眼前这位老人脸上的肌肉是真实的,每说一句就要颤动很多下,这种颤动牵连到下面的嘴唇,使它说完一句之后还抖个不停。这证明他很吃力,是从心里往外说的,福生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这话好听得像是老师上课。他怀疑亚非的父亲是不是一位老师,过去他跟亚非认识,亚非只对他谈过桃子,却没有提起彼此的父亲和母亲,因为亚非知道他没有父母。“不过我有一个要求,我希望你出来以后能做我们的儿子,不,不要等到出来,现在就做我们的儿子,”老人发现自己说得不够准确,立刻就纠正了过来,“这样就等于我们的儿子没死,而我们有了儿子,你也有了父母,我们就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互相关爱,和和睦睦地生活下去。”老人把干涩的眼睛闭了一下,喉咙里悄悄咽了一点儿口水,睁开眼睛还想往下说时,却看见坐在对面的福生没有了,一个痛哭流涕的青年双膝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挪到他的面前。“爸爸,谢谢您原谅了我,救了我,等我出去以后,我要一辈子孝敬您,养活您,还有妈妈!我的亲爸爸亲妈妈呀!”福生的痛哭使老人泪如泉涌,这是他多少天来想象的情景,眼前的事实竟跟他的想象几乎一样,他伸手扶着这个杀死儿子的人,泣不成声地说:“孩子起来,你刚才又说错了一句话,我跟你妈妈都有工作,等你出来的那一天我们都可以拿退休金了,我们不是要你养活,我们只是要一个儿子,要一个儿子啊!”他没法扶动跪在地上的福生,福生反而抱住他的双脚,随着狼叫似的一声长嚎,眼泪和鼻涕把他的皮鞋打得透湿。这样直到探视的时间结束,一对紧紧搂在一起的父子方才分开。临别时老人记起一句*要紧的话,他对福生说:“好好服刑吧孩子,一定争取早些出来,爸爸妈妈在等着你!”老人回家以后激动得一夜不眠,一遍一遍地向老伴儿叙述探视的经过,说到他跟福生哭成一团的时候,他忍不住抱着老伴儿又哭了起来。天快亮了,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个人。“如果桃子能去探视一次福生,那么他的心灵就会受到更大的震动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亚非的妈妈摇着头说,提起桃子她又伤心起来。“我并不是希望她跟他好,只是希望她去探视他一次,因为他一直是爱着她的,”他慌忙向老伴儿解释,其实他明白自己心里何尝没有老伴儿理解的那个意思,但是他悲观地叹了口气,“那件事当然是不可能的!他自己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他选择了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去桃子的单位找到桃子,先代表老伴儿感谢她对儿子的一往情深,然后把话题慢慢转到福生,*后有点儿胆怯地对她谈了自己的想法。“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桃子的回答跟老伴儿猜想的一个字都不错,她吃惊地看着他的脸,担心因为受到刺激,老人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了,“伯父,您怎么想到让我去做这件事呢?”“福生现在是我们的儿子了,”他想了想才决定如实地告诉她,“我跟你伯母都想要一个儿子,而他也愿意做我们的儿子,这孩子从小没有父母,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他是喝醉了酒失手伤害的亚非,我们以后就把他当亚非看待,希望他好好服刑早些出来……”桃子没有等他说完就惊叫一声:“天哪,世上还有这样荒唐的事!你们竟想出这么一个糊涂主意!过去有个成语叫作认贼为父,这下倒好,这下有人认凶手为儿子了!让杀死儿子的凶手做自己的儿子,你们对得起自己死去的儿子吗?你们还想要我……”“姑娘你听我说,我可不是那个意思,”老人觉得自己被老伴儿误解了一次,千万不能让深爱儿子的姑娘再误解了,“我请你去看望一次福生,是想进一步感化他,让他立功减刑……”“请原谅我伯父,”桃子冷笑着打断他的话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永远也没有您所希望的那么崇高,既然我爱亚非,杀死亚非的人就是我一生憎恨的仇敌,您记得我曾经对您和伯母发过誓,我要亲耳听到处决他的那一声枪响!实在对不起,让您老人家失望了!”桃子突然双手掩面,闪开老人快速地跑了开去。亚非的父亲看着桃子离去的背影,独自一人站立在秋风中,身子受凉似的抖了一下。他怀疑桃子的思想是不是比他正确,但他很快又坚定起来,他谅解了桃子的自私和狭隘,自己却应该坚持既定的方针,把跟福生刚刚确立的父子关系进行到底。开庭的日子即将来临,老人提前三天就做好了辩护的准备,在课堂上讲了半辈子哲学,他相信自己的口才够用,不至于临场慌了阵脚。他像备课一样写了大半本提纲,又把重点语言打成腹稿,到时按照这个进行发挥。他还让老伴儿那天一定坐在听众席上,中途休庭的时候跟他碰一个头,告诉他哪些地方辩护得好,哪些地方还要加强。那一天终于到了,他老早就来到审判大厅,在书记员那里签字报到。审判台上的人还没入座,听众席上却坐了不少,老人经过老伴儿座位的时候,坐在老伴儿右侧的一个穿白旗袍的女人看了他一眼,对她身边的一个男人说:“这老头儿是被告的辩护,刚才我看见他在书记员那里签字,他一定想把被告的故意杀人说成是酒醉失手,不信等会儿我们听着!”亚非的父亲愣了一下,担心这话被老伴儿听到,看看周围的听众小声问她:“是不是换到后面去坐?那里离洗手间近……”穿白旗袍的女人根本不想理解他的一番苦心,抢在他们离开之前又对她身边的男人说:“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那天我亲眼看见凶手是成心作案,他先把收银台的小姐推了一掌,我这旗袍就是小姐倒过来时给弄脏的!”“也许是凶手的一个亲属,”她身边的男人说,“刚才他签字时我也注意到了,我发现他的右手好像在抖。的确有的被告家属不信任律师,父母就亲自做儿子的辩护。”亚非的父亲看见老伴儿脸色发白,接着看了他一眼说:“带我到后面去坐吧,现在我就想上洗手间。”开庭之后老人才看见福生,他被人带进一个囚车似的被告席上,本来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坐在辩护席上的自己,可他低着头哪里也不去看。老人两眼一转不转地看着他,认为他这是在低头认罪,心里就免不了一阵激动,感到这些日子的苦心到底没有白费。他的眼睛模糊起来,眼前的福生变得斯文秀气,英姿勃发,跟他的亚非一个模样,他对他说跟我回家去吧,他就听话地跟他走了。老人的辩护非常成功,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整个过程就像做了一个美梦。中途休庭的时候他撑起身子,正要去听众席上听听老伴儿的意见,公诉人走过来拉着他的手说:“敬佩您呀老先生,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法庭辩论!”“史无前例,”审判长说,“至少在我的办案史上是的。”福生被判处七年零三个月有期徒刑,老人觉得这个数字是公正的。他马上计算出了福生回家时的年龄,并且开始安排以后的日子。“三十一岁,他的一生可以从头再来,”他的眼睛望着老伴儿,眼前出现了未来的光景,“找个正当的事做,再找个合适的妻子……那时我们都已经退休三四年了,正好把房子装修一下,住在一起好好地过……”七年零三个月的时光无比漫长,刑满释放的那一天,老人的头发全都白了。他担心福生猛地一下会认不出他来,昨晚扶着老伴儿去美发店里,一人染了一头黑发,回家时路过一家花店,老伴儿还花钱买了三枝百合。又是一夜不眠,两人清早起来就忙着收拾屋子,商量把儿子住过的那间小房分给福生,房里所有的摆设都原样不动。见面的时刻惊心动魄,福生很远就认出了老人,老人却差点儿没有认出福生。铁门打开,一个中年模样的人光头上面顶着一块牌子走了出来,老人使劲儿睁了一下眼睛,看见牌子上有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细认写的是“再生父母”,浑浊的老泪就一滚而出。福生的眼泪比老人更加汹涌,他把老人抱在怀里,用变音的嗓子喊着爸爸。跟老人七年多来的设想一样,三人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家,这个家里有父亲有母亲还有儿子,好像一切都回到了七年前,好像七年前撕破的一张全家合影又粘了起来。吃罢*顿晚餐,老人让福生坐在他们对面,对他讲着这七年多家里发生的事情,因为这些事都跟他有关,而对亚非活着时的往事绝口不提。福生望着他们默不作声,只是不断地起身为二老倒茶。这天夜里三个人都睡得很晚,第二天福生却天不亮就起来,开门声惊动了两个老人,亚非的父亲穿着衣服追了出来:“孩子你干什么?”“我睡不着爸爸,我得出去找个事做,”福生压低声音,害怕吵醒了他的妈妈,“我在里面学会了做饭做菜,还练就了一手烹鱼的绝活儿,我想去试试酒店要不要人。”老人一听酒店就想起倒在地上的儿子,心里立刻被针扎了一下,但他停了停说:“休息一天孩子,在家我们好好聊聊,要不就看看书,明天再去找工作吧,不要去得太早,也不要去你们出事的那个酒店!”他强行把福生留在家里,这一天是他们的天伦之乐,福生为二老表演了烹鱼的技术,以此证明他有希望找到活儿干。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福生记住老人的嘱咐,明早天亮以后再去求职,记住七年前的那个酒店不要进去。他坐车来到一条行人*多的街道,在那里一连进了几家经营餐饮的门面,然而别说是大酒店,小饭馆的老板看见他的样子都不动心,任他怎样低三下四,试也不要他试一下。幸亏福生思想上早有准备,知道事情不会一帆风顺,向老板们道过了别,接着再去找下一家。以后的日子基本上就是这样,他早出晚归地出门求职,中午在外面草草吃顿快餐,坐车和吃饭的钱是老人给的,这一点让他想起来就更加不安。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只能早日找到事做,挣钱报答两位世上难得的恩人。老人越是安慰他不要急于求成,怕他一急之下又出意外,说一时找不到工作也没关系,就靠两人的退休金也能生活,但他越是急得要命。后来他放弃了给酒店烹鱼的打算,把视野扩大到整个社区,只要是能挣钱的事他都愿做,他想到过蹬三轮车载客,卖烤白薯、烤玉米,修鞋钉掌,给自行车补胎打气,清洗抽油烟机。*后他忽然想到了卖报,虽然干这个的多数是妇女和老头儿,但他年富力强腿脚又快,干起来更应该得心应手。*合适的是不需任何工具,只要很少的一点儿本钱,清早从批发点领取报纸,坐地铁和公共汽车到站口叫卖,晚上就可以根据卖出的份额获取收入。福生明白了这项工作的原理和过程,决定马上开始行动,当天下午打听好了去批发点的路线,次日不到天亮就直奔那里。一切都还算顺利,到了中午和下午,再去批些晚报和其他报纸,由于他走动得勤快见人就喊,又会用重要的新闻吸引行人,福生*天就挣了十二块钱,晚上回家把这喜讯告诉两位老人,老人为儿子的成功流下了热泪。福生想再接再厉,过些日子再去试试时尚杂志或畅销书,方式由流动变成固定,向工商部门交点儿管理费,在社区门口摆一个小书报摊。这样想着他兴奋起来,中午去快餐店吃盒饭时,顺便买了一瓶二两装的小二锅头。他已经七年多没沾一滴酒了,从里面出来也没有喝,两位老人对他什么都好,*不许他喝酒。福生其实并没酒量,过去只是喝些啤酒,遇上高兴或者痛苦的事,就去随便找个店子灌上一瓶。这天快餐店里的啤酒都卖完了,只剩下白酒和红葡萄酒,福生选择了这种*便宜的。他没想到这辈子还会遇上桃子,这么大的一座城市,这么多的人。他手里的报纸还没卖完,喝完酒接着再卖,他的嗓子净出尖音,连他自己都听出来了,他还觉得身子有些不听使唤,走起路来一摇一晃。这时地铁站里涌来一大群到站的乘客,卖报的妇女和老头儿蜂拥而上,福生也想上去却被人挤到一边,他看见车厢里走出一位漂亮的女士,像金鱼一样摆动着裙子,穿过人缝走到他的面前,从他怀里随手拿起一张报纸,塞给他一枚黄色的钢镚儿。就在这一瞬间,他认出了她是桃子。“桃……”福生刚喊出一个字就闭了嘴,他是毫无准备喊出来的,要有准备打死也不会喊。他看见桃子惊讶地看他一眼,他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桃子好一阵子才认出他来,他的模样有了大的变化,头是光的,脸上又黑又皱,看上去肯定不止三十一岁,而当年他是一个蓄小胡子的长发青年。桃子认出他后呼吸骤然加快,瞳孔里放出两道刺骨的寒光,福生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窖,冷得他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你怎么还能活在这个世上!”桃子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把手里的报纸用力打在他的脸上,然后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重新走到他的面前,用手指着他的鼻子说,“七年前你杀死了亚非,亚非的父亲却为你辩护,为你减刑,让你死不了,让你活下来,还让你做他们的儿子,你就从来不觉得痛苦,不觉得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不觉得两位老人是要替自己的儿子惩罚你吗?”一大群人包围住了他们,看看桃子,看看福生,脸上的表情先是好奇,接着便成了鄙视和愤怒。人们继续往这里涌着,后来的人没有听到桃子的咒骂,睁大眼睛期待着她,桃子突然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指着福生大声喊道:“你们看哪,就是这个凶手,这个杀人犯,他竟然成了被害人父母的儿子!他又在喝酒了,你们闻闻他身上的酒气!”福生被一片骂声笼罩在中间,他的脑子又昏又涨,身上燥热难当,出气一声比一声急促有力。听着桃子骂他喝酒,他才想起自己刚才又喝了酒,喝酒的感觉真是不错,酒把心里已经死去的东西又点燃了,重新发出呼呼的响声。他伸出双手想抓住桃子,任凭怀里的报纸掉在脚下,更多的手却狠狠地将他推开,推倒在一个靠着墙柱的垃圾桶边。他在地铁的垃圾桶边像狗一样躺着,感到整个城市都压在他的身上,无数的车子和人在他头顶奔走跺脚,心里不知道有多么痛苦。他觉得桃子说得很对,两个老人把他折磨得够呛,这样下去早晚也是一死,还不如把他们也给杀了,然后自己亡命天涯。福生从地上爬起身子,摇摇晃晃走出地铁,他还记得回家的路线,乘上了一辆正好停在站台的无轨电车。家里的灯光是亮着的,所有的屋子全都亮着,亚非过去住的那间小屋,也是如今他住的那间,灯光是一种温柔橘黄的色调。福生不明白老人在他没回家时,为什么要点亮他房间的灯,他摇晃着走进家门,发现两个老人都坐在他的小屋子里,小屋的桌上放着一只蛋糕,周围插满了五彩的蜡烛。“孩子你回来了?今天是你的生日!”两个老人几乎同时说着,脸上的笑容像灯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