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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尘,本名陈洁,作家,定居成都。著有《华丽转身》《酒红冰蓝》《一朵深渊色》《啤酒和鲈鱼》等随笔集和长篇小说二十余部。现为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本套书是洁尘多年以来电影随笔之精选集,以电影为支撑点,洁尘用自己的才情、睿智和优美绝伦的文字,倾诉了对电影艺术、著名电影演员及导演的深深爱慕和眷恋,呈现出对人生、情感、审美等方面的独特而别致的思考与释读。其思想诡谲、表述鲜颖、感情率真;语言精致、考究,富有质感。本册《颓灿之人》是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之一,以其他语种电影为主题。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
《江湖论语》华语电影
《夏虫语冰》英语电影
《清冽之水》日韩电影
《颓灿之人》其他语种电影
我一直觉得,那些美好的影片,其意义是超出电影之外的,我们可以从中唤醒自己成长期的一丝丝纤细的记忆,也可以从中获得激情和感动,这种激情和感动对成年的我们依然是礼物。
自序:晴空和云朵
/洁尘
我现在看电影的时候实在不多,不知道是否跟之前有段时间疯狂看电影有关。任何一种迷恋都可能被透支,我不知道近年我对电影的热情有所消退是不是跟这种说法有所对应。
但我想的是,跟我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方式发生了变化有关吧。
写这篇自序的时候,我正在日本的旅行途中。这是我*次在旅途中写作。这于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写作体验。
近年来,我频频离开书房,离开一种我熟悉也些微厌倦的体验方式,我跑了全世界好多国家,尤其是日本,频繁造访。
这是一种不知不觉的撕扯,撕开书房给我的庇护,将陌生化和由此带来的体悟和思索尽可能地引入我的结构之中。但*终的劳作和弥合还是在书房进行,将一切在书房这个场所,通过一个个的文字,加以固定。每每这个时候,我很庆幸我是一个作家。这个职业带给我的存在感和幸福感*终是在书房实现的。
2017年7月18日,镰仓,雨中,我来到了圆觉寺,拜祭小津安二郎先生的墓。墓的基座和墓碑都是黑色大理石,墓碑上没有镌刻名字,只有一个“无”字。照拂之人在墓前供奉着由白百合和黄色小雏菊组成的花束,墓碑左边是三瓶瓶装煎茶饮料,右边是三瓶啤酒。
看过多次关于小津墓的照片,实地来到墓前,我蹲下正面对着它细细打量,犹如他一贯的固定机位。
世界太丰富,人生太有限,我的注意力在有意识地加以收缩以求深入一些。也许我现在与这个世界之间的观察方式和沟通方式就需要这样的固定机位吧。我想起小津生前*后一部电影《秋刀鱼之味》中的一个固定机位的长镜头:走廊尽头的窗户,晴空入定,偶尔有云朵荡过去,一切皆无,无中生有。
其实一个人对外在的真正的需求不会比通过一扇窗户去感受晴空和云朵更多。
对于电影的阅读,我曾经有过很多年的痴迷甚至有点疯狂的时期,几乎每天都看,甚至一天看四部。密集的积累于我的结果就是在二十多年的写作中产生了几十万字的电影随笔。现在的这套四卷本精选集,是我从我的三本电影随笔集《华丽转身》《暗地妖娆》《黑夜里*黑的花》,以及收入在我的七八部其他的随笔集中的电影章节中选择出来的。我把这些内容重新加以修改和编辑,按语种划分,辑为四集。
以此,我用这套书来总结和归纳我之前的电影随笔写作,因为之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将离开这种写作方式。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写电影随笔了。以后再说。
我也在心里默默地把这套书视为对书友们的致谢方式。多年来有很多书友是通过电影随笔这个主题来阅读我的文字并予以喜爱,其中好多书友是我的同龄人,我们一起年轻,一起痴迷电影,现在我们一起走到了人生的中途。
这些年,我在好些城市的读书分享会上遇到我的这些书友们,他们总会拿出*早版本的《华丽转身》。谢谢!
人生的下坡路开始了。我想说的是,体力、精力、视力有限,选*喜欢的,看仔细点。
2017年7月24日于东京
米娜的故事
法国电影的风格化是十分明显的。一部法国的讲述情感问题的艺术片,掐头去尾且关掉法语对白,只要看上五分钟,我基本就能断定它来自法国,因为它们都有一种难以用语言概括的风格。硬说起来,它们大致是这样的:视角小,画面冷静,许多的主观镜头,节奏上恰到好处的滞涩;人物的气质都很自以为是,但绝不像美国人那般嚣张,而是一种心平气和的傲慢;潭水一般的眼光,那种特别的若有所思的凝视,微微翕动的嘴唇和向上挑一个嘴角的不对称的笑容等。
法国的关于情感的电影很像是寒冬的午夜荡漾在杯中的红葡萄酒,又艳又冷又香。
《米娜的故事》正是这样一杯迷人的酒,我在不经意之中把它从唱片行租回来一看,事先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也就醉得厉害。
这是一个关于两个女孩子之间的情感故事,是米娜和艾德尔的故事,讲的是这两个女孩子之间的爱是如何随着岁月的增长而磨损、销蚀以至于断裂的。米娜和艾德尔之间不是同性恋,但也不是单纯的友谊,这中间有着一种与性和性别都无关的彼此的依恋和归属感。仅从情感的角度来讲,米娜和艾德尔让我想起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
赫尔曼·黑塞的《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里,有一句话是整部小说的要义,说他们两个人,“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肩负着一个杰出人物的命运,以自己的方式驾驭着其他人,以自己的方式忍受着痛苦”。但在米娜和艾德尔之间这种智力上的优势并不对等。以米娜的优秀来说,艾德尔是她童年时代就被上帝安排在她生活中的一个甜蜜而笨拙的同班,是别无选择的,是注定辜负她的,是一生的痛悔;而艾德尔呢,米娜是一件上帝赐给她而她无法消受的礼物,她那巴黎美女的日子本可以是轻松愉快的,但因为米娜的存在而显得焦虑、沉痛和忍耐。
女画家米娜*后是吞药自戕了。人生有时并不需要什么直接的打击,而人也可以忽然下决心了断自己。这样的人在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笔下被称为“纯血统的动物”。三岛由纪夫的代表作《金阁寺》里,主人公“我”有一个少年美男子的朋友鹤川,十分的聪慧敏感,有一天在高速奔跑的过程中撞在一块过分透明以致很难看见的玻璃上,死掉了。“我”于是痛苦地想,“纯血统的动物生命脆弱,鹤川的纯粹成分太多了,却缺乏防死之术;而我却正与他相反,好像被可诅咒的长寿拘禁住了”。这个被诅咒长寿的“我”其实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生之不耐是因何又是何时萦绕于心挥之难去的?这是一个无法破解的令人黯然神伤的谜题。“我”在十九岁的时候写了很多诗,其中一首是祭诗,为一个猝死的少年朋友两周年祭而作的,其中有这样的几句:
你说,你能死
大家都在笑
于是,你就死了
那天,晴空万里
看米娜,看她那浅淡的笑容和晶莹的眼神,有一张故人的脸若隐若现地浮在记忆的暗流里,我猛地才明白,其实我早就忘掉了。
1997/4/22
非洲和亚洲的爱情回忆
在一段时间内,没有什么好影碟可看时,重看一遍《走出非洲》是比较明智的;如果想再打一次心灵的寒战,就重看一遍《情人》。
在爱情题材里,经得起反复观看的那些片子,需要具备一种基本的素质:激情,被很好地控制住了的激情;如果要被称作是爱情大片,激情的背后还需要有壮阔作支撑,自然的壮阔或者是时代的壮阔。还需要什么?还需要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晦暗的优美的阴影。没有阴影的爱情味同嚼蜡。
《走出非洲》是梅丽尔·斯特里普的一部重要的作品,不是*重要的。在这部电影里,斯特里普饰演的女主角卡伦,相对于她一贯复杂的角色来说,要容易概括得多。如果习惯了斯特里普在《法国中尉的女人》《苏菲的选择》中那种分裂和恍惚,《走出非洲》中的那个任性却又理性的卡伦,让人感到有一种可以触摸的光辉。她不是一个让人震惊的角色,以斯特里普在人们意料之中的杰出演技,无可挑剔地驾驭这个角色。这也是《走出非洲》让人舒服的一点,观众随着电影情节柔和地推进,一路清淡地感动,没有意外发生。
意外都在《情人》里了。这部影片那种古怪的、冷峻的感伤,那种炎热的脆弱,那种别致的、不堪的青春,都是意外的。意外不能复制,于是,女主角简·玛奇*,她在《情人》里定格。我曾对一个影碟同好者说,简·玛奇不能再演什么了。果真,她后来演的全是《夜色》这些烂片,行尸走肉一般。她的灵魂被《情人》拘住了。
从形式上说,《走出非洲》和《情人》有很多共同的东西:殖民地、破产、怀念、告别以及一个女作家从容的叙述。
我一向喜欢一个老了的女作家回忆她的爱情,这些故事是透过皱纹看过去的,光滑、细腻、伤感,但并不滥情。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和丹麦女作家艾萨克·丹森的《走出非洲》是其中的上品,据此拍摄的电影也因其厚重扎实的文学品质而成为爱情影片中的佼佼者。但是,《走出非洲》和《情人》之间有一种质的差异,这个质,是指爱情的质。一个淡雅、疏松、精神的、唯美的;一个黏稠、收缩、肉体的、官能的。一个是,非洲,长天浩风,清白无辜,两个恋人驾机翱翔,欲醉欲仙;一个是,亚洲,雨季,畸恋,一对情人躲在晦暗的屋里,在大汗淋漓和电风扇鬼似的转影里毫无杂念地做爱。它们都很纯粹,很坚定地维护了它们各自应该坚持的爱情类型。
丹森的爱情类型是典雅的,有合适的暗。就像卡伦在恋人丹尼的葬礼上所比喻的,一种桂花的馨香,不因死亡的突然降临而消失。
杜拉斯的“印度支那时期”的爱情类型是什么呢?她在她的随笔集《物质生活》中说,爱一个人“理由可以是这一种或者是那一种,其中必有一个实际的理由,或以行事方便作为理由,去爱一个人,这样,就已经是爱情了。在大多数时间,没有公开宣告,无疑也没有被认知,在这样的场合,也应属于爱情的范围。这种类型的爱情,只有到了死,才会宣告表白出来”。杜拉斯说:“有人问:是什么把我牵系在
那个中国情人身上的?我说:是金钱。也许我还可以补充一句:那汽车真叫人舒服得要命,像是一个客厅。还有司机。汽车、司机,都可以自由支配。还有柞丝绸那种性感的气息,还有他的皮肤,情人的皮肤。这些都是相爱的条件。”
杜拉斯对爱情的看法真是精彩。我们很少听到这样的实话。世间*简单与*复杂的事情其实是一回事,比如爱情。一个人因为钱、因为美貌或者因为体味而爱,很多时候与因为思想、因为才华、因为品行而爱,是同样的真挚诚恳,说不定更甚。
心情平淡时看看《走出非洲》是明智的。在公共的美好里感动,是一种享受。
心情太好时,好得没有阴影,好得令自己生疑,那就看看《情人》,看看那种见不得人的爱情,那种美丽之至的绝望,那种十五岁就开始老了的人生,然后,就踏实了。
1999/6/7
散瞳
欧洲艺术电影相对于美国好莱坞电影,有着沉闷凝滞的特点。这一特点让几乎每一次观看欧洲艺术电影都成为一个事件,就像要积聚精力去对付《尤利西斯》一样。有朋友说,看欧洲艺术片就是一次聚焦;而我却恰恰相反地认为,是一次散瞳。我这样说是因为,当我每次看完一部绝妙的欧洲艺术片之后,我都会长时间视线模糊,人性的复杂弄得心灵世界乱云飞渡,群山纠纷。
如今,无论是读书还是看电影,我都有一个感性的标准:它是否让我心乱如麻。在走过了“美好”这一层面的阅读和观看之后,我的兴趣在于一个作品是否复杂,是否有斑驳的特点,是否具有湿润和枯涩交织的品质。从这个意义上讲,在我的电影发烧史上,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总是分量十足地满足了我的口味。
如果说欧洲艺术片有着共同的沉闷凝滞的特点,那阿莫多瓦的作品就是一个例外。他的作品可以用他的一部代表作片名来概括:《活色生香》。
到目前为止,我看过的阿莫多瓦的电影有《高跟鞋》《KIKA》《捆着我,困着我》《活色生香》和获1999年度奥斯卡*外语片的《关于我的母亲》。我以为《活色生香》*好,次之是《高跟鞋》和《关于我的母亲》。不是说《KIKA》和《捆着我,困着我》不好,只是相对于阿莫多瓦一贯的复杂、古怪和刻意,这两部片子讲述得稍微简单了点随意了点。
我来讲一讲《活色生香》吧。
西班牙弗朗哥独裁时期的一个夜晚,人们因为恐惧都闭门不出。一个妓女即将临盆,老鸨将她送往医院;途中,妓女在一辆只有司机的公共汽车上生下了她的儿子——域陀。二十年后,域陀成为一个血气方刚头脑简单的青年,他遇到意大利外交官的女儿爱莲娜并与之有了肉体之欢,并将爱莲娜迷狂时分的一句戏言似的邀请当真,一周后兴致勃勃地去赴约。爱莲娜心烦意乱,当场翻脸,性格狂躁的域陀大受刺激,两人发生争执以至于扭打起来。听到动静的邻居报了警。青年警察大卫和他的搭档——因老婆有外遇而心绪恶劣的山曹一起赶到现场。域陀在慌乱中以爱莲娜为人质持枪与警察对峙。冲动的山曹把局面弄得一团糟。枪响了,爱莲娜毫发无损,保护她的大卫中弹……四年后,域陀出狱,半身截瘫的大卫已经娶了爱莲娜并成为西班牙残疾人篮球运动中的明星。域陀在狱中的四年刻苦修炼,无论是在见识方面还是在性格方面,已然脱胎换骨。他在祭拜母亲墓的时候巧遇正为父亲送葬的爱莲娜以及大卫,并结识葬礼之后才匆匆赶来的卡拉——山曹的妻子。卡拉陷入了对域陀的狂恋之中,用一个成熟女人全部的手段将域陀培养成一个技巧高超的情人。然后,域陀以做爱高手和痴情恋人的双重身份,重新获得了爱莲娜。结尾处,摆脱独裁黑暗的西班牙到处是彻夜狂欢的人,灯红酒绿之处,来不及赶到医院的爱莲娜在出租车上为域陀生下了儿子……
这是《活色生香》的框架。在这框架里有两个秘密和一个预谋。
一个秘密是当年使大卫致残的那一枪到底是谁开的?另
一个秘密是导致山曹当年行为失常的那个情敌是谁?那个预谋的主动者是域陀,被动者然后转化为主动者的是爱莲娜,卡拉在其中扮演着一个十分悲惨的角色,而大卫因夺妻之恨导致的复仇计划为什么*终使得山曹和卡拉同归于尽?
在这篇文章里把这几个问号后面的故事讲出来是不智的,因为这是悬念。悬念不能轻易冒犯。
我特别佩服像阿莫多瓦那种能够善待悬念的艺术家。一部以日常生活为背景的影片,要达到一种深邃的效果,悬念是重要的,但如果导演将悬念本身视为法宝并捏得太紧时,那悬念将会戕害到日常生活的合理性和整个影片让人信服的能力。当然,合理性和令人信服不是电影的责任,几乎所有的艺术样式都无须担负这样的责任。但是,一种艺术,特别是电影和文学这样的艺术,在合理性基础上的感动和惊奇会有一种直抵心灵的力量。从观众的软弱本性上讲,大家更愿意接受这样的力量,以使自己获得勇气。
悬念并不能彻底保护艺术家或作家。阿莫多瓦魅力的另外一个要点是他的人物个个衣着花哨,性格古怪,那种神经质和滑稽都有一种清脆坚硬的特点,像西班牙舞蹈中的那副响板;也像舞蹈中的女人的那双系襻高跟鞋,危险美艳。他的影片中还有太多的阳光以及令人感伤不已的西班牙情歌。这一切就像正午强光下的景象,让人恍惚。
记得阿莫多瓦在他的一部片子里说,从经济能力上讲,为什么西班牙老人过得十分窘迫,而德国老人过得相当从容?那是因为当德国人在攒养老金的时候西班牙人正在狂欢,把钱花得精光。阿莫多瓦的电影就是在这种显著的民族特点里呈现出“活色生香”的景象,他的主人公们在一种由穷、挥霍、纸醉金迷、才华横溢组成的背景中花哨古怪地活着、爱着、恨着、忧伤着,一切凭直觉而为,几乎不作任何思考。
张爱玲曾经有一段话说到西班牙的民族特点,非常有趣。我曾经引用过,在此我再引用一次:“西班牙是个穷地方,初发现美洲殖民地的时候大阔过一阵,阔得荒唐闪烁,一船一船的金银宝贝往家里运。很快地又败落下来,过往的华美只留下一点累赘的回忆,女人头上披的黑蕾丝纱,头发上插的玳瑁嵌宝梳子;男人的平金小褂,鲜红的阔腰带,毒药,匕首,抛一朵玫瑰花给斗牛的英雄——没有罗曼斯(注:Romance),只有罗曼斯的规矩。这夸大,残酷,黑地飞金的民族,当初的发财,因为太突兀,本就有噩梦的阴惨离奇,现在的穷也是穷得不知其所以然,分外的绝望。”
这段话里有一个非常关键的词:绝望。在我的看法里,没有哪个民族像西班牙那样绝望地快乐着并绝望地美着。阿莫多瓦准确地描述了这一切。
2000/5/2
在印度支那的海上
2000年5月,我有一个机会去越南。我去了。本来我已经基本上沦落为一个闭门不出的人,对任何稍微辛苦一点的旅行都敬而远之。我曾经有过的那根热情的血管已经差不多冷却了。越南之行的行程安排,有四十二个小时的火车和每天平均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但我没有丝毫的动摇。我是去定了。这是我近年来有关旅行事件罕见的一次坚决。
同行的旅伴中有两个写小说的朋友,何大草和麦家。我想,他们的愿望中可能有一些沉重和深刻的东西,比如目睹有关法国殖民地和美越战争的痕迹什么的。而我,支撑我的愿望是非常简单的: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小说《情人》和两部我心爱的法国电影——《情人》和《印度支那》。
仅就电影来说,有关《情人》的着眼点是西贡民居的百叶窗。那是热带爱情故事的事发现场。但我没有去西贡。我去的是河内。而有关《印度支那》的美好记忆则因为过于恢宏和悲伤而显得有点模糊,定神处,只有卡特琳娜·德纳芙女神一样的高贵面容和那对异族情侣亡命天涯,漂流在迷宫一样的海上岛屿之间直至昏迷的那些场景。
我还记得“漂流”那一段里的一些细节:狂泼而至的阳光、没有帆的小船、蓝得令人心悸的海水和天空、一个永远绕不出去的由小岛构成的迷宫般的海域、两个坚定的奄奄一息的出逃者(法国军官和他的越南情人)以及他们虚脱时眼前摇晃着的斑斓的光斑。一段绝望的男女之情放在一个美丽的、古怪的风景里,告诉我们那片迷离海域的禁地意味着不伦之恋的不得善终。
那片禁地的实景是下龙湾。我去了的。
电影也是一桩过滤和提萃的工作。实际上的下龙湾当然没有电影里那么神奇,不过也是相当出色的景色了。我们也坐上了一只船,有动力装置的船,不需要帆。我们不会迷失,也不需要迷失。这只是一次旅行。旅行需要配备的是安全和适度的感动。海风习习,很凉爽,我们坐在甲板上相当享受。突然,麦家问我和何大草,你们被眼前这些东西打动了吗?我怎么一点也没有被打动。我记不得何大草当时是怎么说的,反正我没有回答什么。我记得这句话之后他们说起了中国古人怪僻的友谊——刎颈之交,说是一个人对他的朋友说了什么机密之后要求朋友守口如瓶,朋友二话不说,拿过剑就抹脖子死掉了,意谓就此永远保密。我真是不能理解这样的情感,以死践诺当然是美德,但这样的死因为过于轻率让我无法产生敬意。我以为生命中一种重大的决定,比如死,比如爱,都应该有一种郑重的价值因素。那些个为保密而死的中国勇士,和《印度支那》里这个因忠实于情欲而背弃世界、背弃爱情的法国军官,都有一种轻率的德行。
轻率不是一种可以固定评价的德行,它有时是一种美德,有时是一种弱点,视情形而言,也视评论者的心境而定。
轻率有时也是一种随意滑落的话题方向。那天在下龙湾漂游的四个小时里,由何大草和麦家从“刎颈之交”挑起的话题滑到《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上去了。有一段时间谈的竟是小孩们感兴趣的话题:吕布和赵云谁的武功更好?我喜欢这次于情景而言轻盈的谈话,因为它化解了那个我没有
回答麦家的问题:我被打动了吗?
我没有被打动。真的。有点沮丧,我本是抱着被打动的愿望去的。
前面我说了《印度支那》里的“下龙湾”这段戏告诉我们不伦之恋的不得善终。这里的不伦之恋是指与法国军官私奔的那个越南女人是他的情人——卡特琳娜·德纳芙的养女。我之所以说这是一个情欲事件,是我认为这不应该叫作爱情。我不认为一个男人可以在母女两个人身上都产生爱情。不伦会带来不洁,不洁是爱情的敌人。而法国人往往不这样认为,他们也许认为这是可以的,是允许被突破的,至少《印度支那》是这样表现的。
我忘了“法国军官”的角色名字。他是由法国青年影星文森特·佩雷斯扮演的。佩雷斯的神情一向很迷乱,气质上有一种缺乏道德约束力的感觉,所以演来十分传神。他以这种神情还出演了其他名片:《大鼻子情圣》《玛戈王后》以及《乌鸦》(续集)。文森特·佩雷斯的眼神非常著名,有另一个物种和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像兽和幽灵的眼神。在下龙湾的船上,在我想象一个自刎的中国古代男子挥剑的动作时,我想起了佩雷斯的面容。他是一个没能打动我的漂亮男
人,我很怕他。在《印度支那》里,他没有死在海上。他死在床上。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可以死在印度支那的海上呢?
2000/5/31
性与死
我看纳博科夫的小说《洛丽塔》是在很多年以前了。那个版本是1989年5月的漓江版,体例相当完整,有纳博科夫谈《洛丽塔》、董鼎山的译本序、唐荫荪的译本跋,但是封面粗俗不堪,有半裸的毫无美感的女子和“异乡变态情,芸芸众生相”等卖吼货似的字眼。看电影《洛丽塔》是在这两年,1997年美国出品的,港版影碟将之译为《一树梨花压海棠》。我喜欢这个译名,艳丽、凄美,又有一点微微的邪狎,放在这个惊世骇俗的故事身上,很配合那种覆灭的意味。
我喜欢纳博科夫,我喜欢他的傲慢。我的朋友麦家关于纳博科夫有一句妙语。他也喜欢纳博科夫,问他为什么。麦家说,我喜欢他的啰唆。说来也是,傲慢和啰嗦的确是纳博科夫的两个特点。在他对《洛丽塔》所做的辩护中,他的傲慢和啰唆一如既往,在通篇散漫的议论中,我记住了他的这段话,找出书来,抄下来,因为,它也正是我对《洛丽塔》的看法。“《洛丽塔》的确不具有道德影响。对本人来说,小说作为作品存在仅仅因为它能给人带来被我鲁莽地称为审美快感的东西。这是一种与其他感觉相联系的状态,在这里唯有艺术(好奇心、温情、善良、狂喜)才是衡量标准。”
小说《洛丽塔》和其他几部同样因为道德问题遭遇坎坷的小说,比如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一样,*终被全世界公认为文学杰作。我之所以在这篇文字里涉及那么多文字而迟迟不进入电影里面,正好说明我对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事前那种郑重的期待。有意思的是,在看到这部电影之前,我注意到它在诞生过程中的那种艰辛和难堪。据消息说,这部电影从开拍之日起便不得安生,*后的剪辑,导演阿德里安·莱恩是在一名律师的陪同下度过了六个星期,尽量将一些有伤风化的场景剪掉。
电影出来了,没有获得人们的青睐。在美国本土,它被冷遇以及被谩骂不是因为艺术上的原因,根源是它触犯了美国文学艺术作品的三大禁忌主题:乱伦,黑人与白人通婚且幸福美满儿孙满堂,无神论者终生不受惩罚并健康长寿。《洛丽塔》触犯了*条。在美国之外,这部电影没能获得成功,道德问题是一方面,艺术问题是更重要的一个方面。
我觉得电影《洛丽塔》应该算是中等偏上的作品。女主角多米尼克·斯温外形好,和读者心目中的洛丽塔比较吻合,天真、性感、有毁灭倾向,是纯真好少女和放荡坏妇人的结合体。“老色鬼”亨伯特的扮演者是著名演员杰瑞米·艾恩斯(他的著名作品有《法国中尉的女人》《蝴蝶君》等),我认为他不能胜任这个角色,他身上有太重的正人君子味和受骗上当的感觉,他摆脱不了这些气息,带到亨伯特身上,就将这个乱伦的故事倾斜成一个中年男子爱情无罪的事件了。
性与死,是贯串人类的两个重大的主题,前者是人类*的兴趣,后者是人类*的恐惧。《洛丽塔》将这两个主题都做了一次穿刺,从一个中年男人诱拐十二岁少女的非常规的情欲开始,导向*后亨伯特杀死情敌被判死刑的非常规死亡结局。我所说的穿刺是指小说,它开掘出认识人性的一条纵深道路;而电影《洛丽塔》,很遗憾,是一个拍得不错的畸情故事。
我听说斯坦尼·库布里克(看过《发条橙》的人就会爱上这位大师)早在1961年就拍过《洛丽塔》。我相当信任库布里克,他足够深刻犀利。可是,上哪儿去找一部1961年的电影呢?
2000/8/17
只爱陌生人
听王菲的歌,觉得这个女人的内心是越来越荒凉了。当年是发狠地爱,“执迷不悟”,婚变之后,看穿了很多东西,牵着小情人的手,满不在乎地笑,宣称“只爱陌生人”,还嘀咕“你喜欢不如我喜欢”。也难怪这么多女人喜欢王菲,透彻啊。也难怪这么多男人讨厌王菲,女人都这么透彻了,他们还有什么戏?
已经有不少人指出我近来愈演愈烈的女权倾向。那种性别对立情绪很明显的女权倾向。就是那种*强硬的女权。我吓了一跳。是吗?不是吧?我一向是敬重男人的。但是,有一点是真的,我是越来越怜惜女人了。前两天看朱丽叶·比诺什和伯努瓦·马奇梅的新片《恋恋红尘》,法国两个大作
家乔治·桑和缪塞的爱情故事,看得个长吁短叹,再一次深情无比地怜惜女人。你看,乔治·桑爱上比她小很多的缪塞之后是怎么样的遭遇:爱他、疼他、写稿挣钱养他;他呢,嫖妓、赌博、酗酒、发疯、咒骂她、毒打她、厌恶她生病,自己还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当乔治·桑在威尼斯遇到一个体面英俊爱慕她的君子时,差点被满腔妒火的缪塞给掐死,捡回了一条命后,还说,我的生命是属于缪塞的。不管事实上的乔治·桑是什么样的,但银幕上的这个女人可真让女人憋屈啊。至于吗?如果不是受虐狂,那至于吗?我们印象中的乔治·桑就是文学史上那个取男性化笔名、穿男装、抽雪茄的女人,很解气也很嚣张。也许,这部电影是想颠覆这些传说,还原那个闺名叫露西的男爵夫人柔软美丽的本质。还原过度,便成了一种新的歪曲。
世间无奇不有。也许我所以为的歪曲就是事实,也许是我没有见识,也许我的怒气是浅薄而可笑的。其实,说来很简单,我就是不喜欢女人犯贱。当我不喜欢一件事或者说一种状态时,我是缺乏起码的理性的。他不好好地爱你,或者嘴上说爱你但没一件事能证明他是爱你的,那你为什么要爱他?我不能同情因为崇拜才华而牺牲自己的女人。才华这东西,跟幸福毫无关系。
可是,但凡有点想法的女人,都愿意从才华开始自己的爱情。在常情里面,作为爱慕的起因,爱上才子,总比爱上潘安郎和财主要体面些吧。其实不然,后面两位虽说也跟幸福保证无关,但很实惠。才子大都是些隐藏着短兵器的家伙,远远望去他是安全而迷人的,走近他,拥抱他,伺候他,他的匕首就要嗜血了。
还是不要走近的好。只爱陌生人。
*近我很喜欢屏幕上的一个小帅哥。喜欢看关于他的消息,把他的剧照剪下来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还把他弄成了桌面,一开电脑就是一个大头像。友人不屑地说,怎么会喜欢他啊,一个艺人,脑子多白啊。我说,漂亮啊,很养眼的。我又不关心他的脑子。再说,喜欢他多轻松啊,一个陌生人。友人说,你看,你看,你还不承认,你真是女权得厉害啊。
2000/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