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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稿是作者几十年散文作品的自选集,全稿收入作品120篇,分成“怡情山水”“文与思齐”“神与物游”等8个部分,主要是游记、抒情和叙事散文,题材非常广泛,文笔比较流畅,题旨间有高妙杰出者。
*辑怡情山水
山为阳,水为阴,有阳有阴即为道。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这是崇高的审美标的,既包含自然之美,也蕴含人格之美。如此轩身山水,怡情山水,感悟山水,可谓人生大境界。*辑怡情山水雨中西湖西湖的雨好像不是下的,而是纺的,吐的。云在天上,纺的纱就朝下;湖在地面,吐的丝就朝上。无论纺的纱,还是吐的丝,都淅淅沥沥,缠缠绵绵,一头牵着云,一头拽着湖,天和地眼看就粘起来了。但游人并不惊慌,一一张开了伞,撑着,顶着,天和地才没有粘起来。雨簌簌而下,伞面闪耀一圈又一圈蝉翼般的波辉,继而一皴一擦,又像珍珠液似的顺着伞骨泼染开去,一直晕到西湖的宣纸上了。伞是雨的天使,也是西湖的信物。自古到今,许多公子小姐和帅哥靓妹都是在西湖以伞传情、以伞相许、以伞而喜结良缘的。白蛇娘子和许宣雨中游西湖,正是因为借伞还伞,才相知相爱,结为夫妻,并演绎了一幕流传千古的爱情佳剧。所以说雨和伞都具有特殊意味,既是西湖的标识,也是爱情的传媒。瞧那霏霏细雨中,一顶顶各式各样漂亮的小伞,如荷叶田田,似斗笠连连,撑起多少温馨的诗角,呵护多少爱情的芽尖呢!此时,透过伞撑的缝,看景,景就洇了;看雨,雨就虚了;看人,人就化了。景是洇在雨里的,雨是虚到人里的,人是化进景里的。一切都入了空蒙,空蒙得山色景物都从伞沿流下来了。一切也都投了缥缈,缥缈得亭台楼阁都从眉梢滴下来了。孤山不孤,断桥不断,曲院愈曲,花港犹花。垂柳摆动苏堤荡起秋千,白堤卧波如一条白蟒。雷峰塔虚虚幻幻,偷偷采撷天上的云雨,转瞬又全然洒到西湖里了。花蹊幽径,茶苑回廊,觅不尽诗情画意和心的一叶秀踪。紫燕低徊,追逐蹒跚步履。燕尾的剪和着步履的剪,剪呀,剪呀,永远剪不断西湖的雨纱雨丝,也永远剪不断游客理还乱的缕缕思绪。但却见,人燕剪处,路面镶嵌的太湖石格外晶莹剔透,漂亮极了!那是灵隐寺和尚化缘的铜钱吗?那是苏子庙大师临池的狂草吗?那是黛玉葬花丢弃的残瓣落花吗?那是梁祝羽化的爱情的彩蝶吗?风从远处挤来,挤得伞斜了,雨斜了,柳斜了,整个西湖都斜了。风伸出纤巧玉指,捻起层层微澜,周遭一切都波动了。湖中三岛在涟漪中悠然沉浮,宛若三天竺刚刚抛下的三个绣球,游人无不为之激荡!三潭印不出月来,雨就溶解了昨晚的月亮,给湖面筛下无数的小水泡泡。人说那是液化了月亮的水珠,是汽化了月亮的气泡,都争相走近,摄影留念,想必连他们的情性也全被液化或汽化了呢。汽艇张开锋锐的犁铧,耕出一条条犁沟,雪白雪白的,搅乱一湖倒影。水里的景和雨里的景混为笼统,相映相叠,真的就分不清孰真孰假的了。风说那是它播种的西湖的芳魂,雨说那是它洗涤的西湖的脂粉,湖说那是它织造的一湖锦缎,游人说那是他用伞复制的另一个她……蓦地,柳浪闻莺啼,南屏传晓钟,浓重的吴语越音喁醒了这低语的纷争。大家这才醒悟,那就是西湖,是精选了的西湖,是凝缩了的西湖,是被雨洗涤了的西湖。哦,西湖美,雨中西湖更美!卧龙谷卧龙谷满是石头,那石头像从天上滚下的,又似从地里钻出的,也或从两岸崖壁掰下的。窄窄一道峡谷,端的就飞来一条碧溪,袭了满谷浓雾,逸出忒多忒多的石头。石头大者如象,中者如牛,小者如虎,其余不足挂齿者只能算作它们不慎蹭掉身上的细毛渣渣。大有大的优势,中有中的特点,小有小的好处,一满地你争我抢,挤挤捱捱,都想占个好地盘,都想偶尔露峥嵘。所以刚入峡口,就觉水里起雾,雾里走石,石里溢水,全没了秩序,脚下便零乱得趔趄。走近看时,一切却很真实,水仍是水,雾仍是雾,石仍是石,并非一片虚幻笼统。只是刚转过身,那水,那雾,那石,却又纠合起来,恢复了混沌朦胧之状,人亦浑浑噩噩地不知所属。不由便伸出手,去挠那雾,那雾却挠得你痒痒;去抓那水,那水却抓得你踉跄;去抠那石,那石却抠得你粘粘糊糊一时很难剥开自己的手指头。于是就不再挠,不再抓,也不再抠,心一片空白,全给了那水、那雾、那石,人就傻乎乎地倍增了许多呆板和稚拙。两岸危崖耸立,壁垒森然,一条栈道曲曲折折,在松樟藤萝的猥亵下,时隐时现地入了飘渺。栈道是朝上蜿蜒的,溪水是向下湍流的,雾夹在中间不上也不下,石头就没了主见。前兮后兮?上耶下耶?此时无所谓大中小,差别被一笔勾销,先头争强斗勇的锐气亦大打折扣。人仍呆板稚拙,悠在栈道上,如蚁如蛹般爬行,虔诚地觅寻各自的影子。人没了影子就没了生命,没了生命就和石头一样。而石头却不依了,炫耀自己有十四亿年历史,历经三次大海侵和无数次构造运动,寿命大得多了去了,它的影子就是漫天大雾,人岂能与之相比?但人还是不自量力,仍争先恐后地打开手机和相机,按动数码快门,执拗地要找回自己的影子。这时太阳出来了,雾裂开一个个大口子,阳光一泻而下。霎时,眼前物事景致全清晰了。但见峡谷由远而来,自上而下,莽莽苍苍,仿佛提炼了周遭所有的叶绿素,再搅拌着山岚、云霓和薄雾,被阳光调和勾兑出七色油彩,然后自己将自己涂抹成一幅绮丽凝重的油画,恢恢向人们传递天地灵光和一种神力所为的美感力量。碧溪叮咚,从山巅跌出,遇涧越涧,遇坎越坎,又一路逢凸作瀑,逢凹造潭,洋洋洒洒地向谷口徜徉而去。满山的奇花异草和古树藤萝,也都相互勾结起来,攀附起来,竞相把绿荫和浓氧一股脑地往谷底里塞,塞得人一晃就昏然欲醉,蹀躞连天的了。两岸峭壁在阳光溶解下,罅隙里已溶出山液,湿漉漉的没完没了,似乎随时都会倾覆下来填满整个峡谷,人便平添了噩梦的恐惧。唯有石头岿然不动,该蹲的蹲,该站的站,该匍匐的匍匐;也有的相互对峙着、纠扯着、挤压着,一副威武彪悍的模样。远看那石头阵容,密密麻麻地望不到尽头,既像乘胜追击的千军万马,又似兵败如山倒的逃亡之旅。但无论胜与败还是生与死,场面都同样宏大,气氛都同样壮烈。近看那石头形状,一个个浑圆光滑,无棱无角,无规无矩,正视为涡轮状,侧视为流线体,如和尚的秃头,如孕妇的凸肚,如鲨与鲸的项背。伸手抚摸,真的就摸出质感,摸出温度;贴耳谛听,真的就听出脉跳,听出心音;凝眸细辨,真的就辨出一番真容,不慌亦不惊,铁板成一块,面对欲溶欲倾的危岩,全不像人那般恐惧,了然一派从容和镇静。突然有人尖叫,说他找到自己影子了!随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就看到太阳在地上投下他一条长长的影子。众人忙回头看自己,每个人身后也都有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影子。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石头说它的影子是雾,而雾又吞噬了大家的影子,于是人就被忽悠着心甘情愿地在卧龙谷忘我亡命地瞎折腾。卧龙谷,乃江西婺源大鄣山之所属,非福州、温州、洛阳等其它同名者之谓也。辛卯春,偕众友一游,颇感佳甚,遂记如上。三叠泉瀑布俯看,似天射的一排箭簇;仰望,像地举的一阵剑丛。而且,无论箭簇还是剑丛,都自然的一波三折,一慨三叹,然后叠叠而下,轰鸣作响。刹时,周遭就有了青铜气息,并因此呈现出一派冷冰器时代千军万马突飞猛进的战斗景象。——这液化了的箭簇或剑丛,就是闻名遐迩的三叠泉瀑布。三叠泉瀑布位于庐山五老峰东面大峡谷,集五老峰、大月山等处涧水,历经罅隙坳洞,跌宕承转,至五老峰崖口泄出,袭夺而下,跌而成瀑。此瀑为典型的喀斯特瀑布,落差一百五十五米,分为三级,上下折叠,如箭似剑,铿然置身天地间。一叠垂直倒悬,水从簸箕口一簸而出,落落二十余米,形似箭离弦,剑出鞘,劲猛中略显踌躇,惶悚中不乏定力;二叠水势张弛,逸然无束,势如旌旄飘舞,一令即出,麾下齐奋,前仆后继,锐不可当;三叠落差五十余米,凸凹不定,飞浪滚雪,争先恐后,至*十余米处,遂将胜败生死置之度外,一股脑冲决而下,直至摔得玉碎,轰隆隆作响,震耳欲聋。真可谓:箭剑迭出赖以刺天,珠玉叠落聊以补地。莫不惊心动魄,叹为观止。然三叠泉瀑布之奇、雄、险、俊,尤须与相连的峰峦、岩石、深潭、峡谷、涧溪、山岚和云雾融合一体,互为参照,才能领略其潜在的无穷魅力。峰是背景,石是依托,潭是宿营,谷是出路,溪是延伸,山岚和云雾则是铠甲与旌旗。有了这些配衬烘托,箭簇或剑丛就不再空虚,便有了刚性和韧劲,有了内在的秩序和力度,有了栩栩如生的现实感和无法遏止的震撼力。特别是耸立于左右两侧的峰峦,笔直挺峻,纹理暴露,铁锈赤裸,一气呵成,直插云霄,衬托得瀑布立即倍增了顶天立地的气势。正因为两侧峰峦聚合用力,端的将中间约二百米宽的山体挤压拗皱成一排横向凹陷的断层,虎背熊腰,袒胸露腹,铁青中颇多绿意,使万马奔腾的洪流猝然张扬起生命的渴望。如此构造,如此赋形,如此泼染,奈何几多奥秘!而瀑布,正是于三叠铁青黛绿的崖壁上突凸泄泻,黑白互转,煞是壮观。由于“襟江带湖、江湖环绕”的特殊地理和气候环境,加之瀑布湍流激溅所形成的大量水汽,所以此处山岚云雾浓重叆叇,氤氲不散,将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的气氛酿造得无以复加。偶尔当水汽中微粒水滴的重力小于从峡口向上吹的风力时,水滴就随风上飏,站在一千五百级台阶处,便能感到云雨的托举和抬升。如果幸运,恰遇骄阳朗照,无意间一条彩虹就挂在人的肩头。此刻再看瀑布,箭簇或剑丛就有了神秘莫测和炉火纯青的意味。而那将瀑布摔得玉碎又涌动不息的深潭却成了一个大熔炉,转瞬锻铸出新的箭簇或剑丛,随即穿过乱石滚滚、翠屏玉立的峡谷,射向远方,直抵鄱阳湖。此时,瀑布便不再是箭簇或剑丛,而仿佛化作一枚丝扣或螺钉,把天和地紧紧地拧扭在一起。于是,天上的云就成了地上的潭,地上的潭就成了天上的云。游人便懵懂起来:三叠泉瀑布,是一叠在天、一叠在山、一叠在地么?泰山阶初登泰山,面对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盘道台阶,人的意识就有了渴望,精神就有了激励,力气就有了原始的触发。我想,被誉为“五岳之首”、“天下*山”的泰山,无论其群峰、云海、松涛、宫观、题刻、日出多么美轮美奂,闻名遐迩,但如果没有这些台阶,一切将无从谈起。所以说,游泰山关键是个登字,而登却离不开台阶,由此便知泰山台阶的重要。那天我是从岱庙后载门上山的,过了岱宗坊至关帝庙,大约一千五百米,盘道较宽,坡度很缓,所以没有台阶。慢慢地,自关帝庙起,盘道收窄,落差变大,这才有了台阶。但因其纵向三四米,故严格说还不算台阶,充其量只能称为缓冲平台而已。随后,坡度不断加大,纵向越来越窄,台阶的概念便完整了。台阶横向由四五块条石组成,高不盈尺,纵约尺半,被两边岩壁和人工砌筑的栏杆或围挡钳制着,横陈于七八米宽的盘道之间,层层叠叠地向上攀升。看那条石,都很规整,棱角分明,全是泰山杂石凿制而成,能清晰地看到斧凿的纹路。我的目光从脚下台阶移至前面更陡更险的台阶,心想,这才叫登,真正的登山由此才算正式开始了吧。再往前,坡度更大,台阶纵向更小,石级逼仄,喘息也不再匀称。从步天桥至中天门,距离约三百米,台阶七百二十级,平均尺余,登踏就有了难度。一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体力损耗严重;二是身体不稳,微微后仰,须随时纠正,既费体力又费神;三是蹩脚频出,要么脚尖磕台阶,要么脚跟半悬空,稍一不慎就会被后坐力摔倒。无奈我在路边摊点买得一根拐杖,三点支撑,腿就不再虚,身就不再晃,鼓足勇气,继续上登。途中每隔几分钟就要停下来,擦擦汗,缓缓气,歇歇脚,不然人就会崩溃。但只能休息两三分钟,否则时间长了,一松劲,身体就会软成一堆泥,再也站不起来。一路之上,峰峦叠嶂,气势磅礴;松柏葱茏,千姿百态;云雾缭绕,气腾山河;宫观璀璨,雄伟壮丽;题刻遍布,煌煌耀金。只可惜心闷气短,大汗淋漓,注意力全集中在腿与脚的登踏上,根本顾不得欣赏沿途的风光美景。从对松亭往上,盘道更险峻,台阶更密集,条石更粗粝刚劲,有的青苔斑斑,有的剥蚀累累,透露出浓厚的沧桑感。我一步三喘地登着登着,猛然抬头,南天门就在眼前,似乎还能看见门楼的三个大字。问过下山的人,原来这就是著名的十八盘,实际距离比垂直距离大得多,更大的考验就在前面等着哩。突然下起雨,云和雨纠缠一起,光在台阶上打绊磕。抬头看去,无论朝上还是朝下,盘道就像江河滩岸的一条纤绳,被云雨拽拉得汗涔涔的时隐时现。山里雨来得快,停得也快,仅一刻时光,雨住天晴,云霓初开,阳光普照,眼前呈现一派云蒸霞蔚的气象。此时再看盘道,但见前后衔接,上下呼应,蜿蜒曲折,化蛇化龙,穿云拨雾,直上天际,给人更加强烈的精神提升和力量驱使。到了十八盘,这才体会到李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深刻含义。十八盘是泰山的重要标志之一,也是登山盘道*险要的路段,分为紧十八盘、慢十八盘、不紧不慢十八盘三个部分,一个比一个凸陡险峻。两边山崖时而峥嵘突兀,时而笔挺如削,穿行其间,人就显得渺小单薄。从龙门坊至升仙坊,距离约二百六十米,台阶七百八十三级,阶宽勉强可插一脚。特别是升仙坊至南天门,坡度七八十度,台阶更窄,仅容脚尖,这就出现小孩学袋鼠蹦和青年跳芭蕾的情节。再看那些挑夫,堪称泰山主人,自有一套登踏技巧。瞧他们,直进两步,横退半步,然后喘口气,两腿一挺,扁担一闪,再进再退,很有节奏,极像古装戏里官员迈的八字步,实在令人敬佩和感动。但我却不然,全凭三条腿,一步一个脚印、一阶一串汗水地向上踏登。脖子开始发僵,难以匹配眼睛的东张西望,脊背时弯时伸形同蚯蚓爬行,脚下台阶由此便多了一番空虚和揶揄。此时除喘息和汗水湍急外,身上几大块肌肉和骨骼也开始松动,特别是腿肚儿好像没了筋脉,变成一团毫无生命的苇絮,随时都会被风吹走。后臀和脚后跟更不听话,似乎后坐力是专门为它们命名的,所以身后总有一股惯性,执拗地要把人拉回原处,连作为前锋的拐杖也不得不改做后卫了。至于全权承担登山任务的双腿,用上海话说,根本不搭噶,左腿和右腿像刚分手的情侣,既互相排斥,又藕断丝连,完全丧失老祖先左右左的传统,蹩脚搞笑得犹如卓别林。本来,劲和元气还有肉体,是一个完整的生物体,肉可生出劲和元气,反过来后二者又可维持前者的生长;而劲和元气更是相互依存,互为因果,有劲就有元气,有元气也就有劲。但现在,肉体都大大松懈,还谈什么劲和元气?于是懒惰这个幽灵便乘虚而入,骚扰得我浑身像散了架,早把数台阶和数过的台阶数忘得一干二净。将近一个时辰,总算登完三个十八盘,来到南天门。从南天门到天街再到青帝宫,约一公里,地势平缓许多,台阶时有时无,人也轻松自由起来。但从青帝宫到玉皇顶,又是一百三十余米的大陡坡,不得不挺直脊梁,继续登呀登呀,把刚在天街恢复的一点劲和元气,再次归零殆尽。就这样,大约四个多小时,终于登上海拔一千五百四十五米的玉皇顶,人就像虚脱一样变得迷迷糊糊的了。听人说,此种意识状态,*能感受生命的真正价值,体会登山的真正乐趣,领略泰山的真正魅力。但在我看来,结果固然重要,而过程更有意义,所以我还是特别钟情于泰山的盘道台阶。泰山盘道台阶究竟有多少?沿途打听过,有的说六千多,有的说七千多,后来查阅资料,数字很不统一,但趋于一致的说法是,经过近当代修补,现有台阶七千六百多级。至于谁建和建于何时,史料无从可考,查到的信息只是说,自秦始皇起,曾有十几位帝王登泰山封禅祭祀,其他达官贵人登山朝奉者更是多如星辰。由此推测,泰山台阶和长城一样,也是一个跨越朝代不断接力扩建的伟大工程。正因为历朝历代衔接拓展,才有了泰山盘道七千六百多级台阶,才有了沿途二十余处宫观建筑和两千二百余块摩崖题刻,才有了今天我们一览泰山优美风光的平台和视野。“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我商量事。”戊戌仲夏,恰好七十又三,所以我就想通过泰山极顶去上天会见阎君,却无意发现泰山盘道台阶这一奇观,*终留恋不舍,痴迷其中,尽将阎君邀请丢于脑后。从泰山回来好多日子,我脑海始终盘绕着泰山台阶,一层一层、一叠一叠、一级一级,古朴奥绝,铿锵有力,扶摇直上……缱绻之中,突然就觉得泰山台阶不纯粹是一条山道,而更像中华文化宝典的一枚书签,更像华夏民族崛起的一道脊梁,更像沟通人与自然的一座天梯!月夜船海无论二元组合,如月夜、船海等;还是三元组合,如月夜船、夜船海等,其情其状都很优美,古今中外文学艺术作品更是层出不穷,已成为人们固化的一种审美通感。但如果是四元组合,月、夜、船、海,同时出现在同一审美视野,那又是怎样一幅图画和感受呢?前年六月二十八日,世界著名游轮诺唯真·喜悦号在中国首航,我有幸享此殊荣。旅程自中国上海,至日本长崎、宫崎及神户,往复五天四夜。诺唯真是全球三大游轮品牌之一,总部位于美国迈阿密,喜悦号是在德国专为中国人量身打造的五星级豪华度假游轮,约十七万吨,长三百三十余米,高十七层,*载客五千人。除了VIP住宿环境,如奢华套房、家庭套房、迷你套房、阳台套房、海景房等外,船上还建有双层赛车道、多级滑水道、户外激光枪赛场、个性过山车、星际探索中心、露天公园、浴场泳池、魔幻电影院、情境大剧院、艺术博览馆、歌舞厅、健身房等。它还开设了二十八种风味餐饮、十家免费餐厅、十余家特色餐厅、十五家茶馆及酒吧。赌场规模更大,数十个台面,由于公海无人管,所以高手如云,人满为患。其它如电信、网络、银行、购物区、免税店等各种设施齐备,俨然一座海上城市。我平日*烦上街购物游玩,入了此等环境气氛,尤为烦躁,只与妻看了一会艺术展和情景剧,吃过夜宵,拿了两听洋啤酒,就回到房间。这里是临时共产主义,饮食全部免费,什么鸡鸭鱼蛋、山珍海味,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酒水果品也一样。房间很高档,设施豪华,还有观海阳台。我换了睡衣拖鞋,坐在阳台,一边抽烟,一边喝酒,享受着片刻的恬静和悠闲。此时,月、夜、船、海,这四个物象似乎看透我的心情,毫无掩饰地向我表示青睐和亲昵。我屏住气息,尽量把思想松懈了再松懈,把情绪收敛了再收敛,把身体虚化了再虚化,试图成为月亮的一抹银辉、夜晚的一缕轻纱、轮船的一根铆钉、大海的一朵浪花,愿随它们直到海角天涯。然而,当我还沉浸在关于它们的古代诗词里时,突然灵感猝发,眼前的四元组合,比之古今中外所有的二元组合、三元组合都宏大无比、神奇无比、优雅无比、美好无比。瞬即,我被迷住了,融化了,以至整整四个夜晚都和它们耳鬓厮磨,物我同化,深度感受这种不可多得的美好景象。先看月。月亮特别圆,也特别娇羞妩媚,仿佛在大海刚刚浴罢露出水面,周身还流淌着碎金锞子一般的水珠,从夜的帷幕流到海的阡陌,又从海的阡陌一直扩展到我房间的船底,海面立即出现一条数丈宽的金光大道。再探头看船底,被船激起的几乎与之垂直的层层波浪,也都涂成古铜色,金光闪烁,翻滚涌动,像一群金枪鱼争先恐后要跳上金光大道。船走,浪走,月走,金光大道也始终与我和船同步。这时我真想通过那条金光大道,爬到月亮上去,坐在桂花树下和吴刚双影对酌,那该多么自在逍遥呀!再看夜。夜像一位母亲,千方百计遮掩月的裸体,但月自我表现欲太强,它无法遮掩,于是就反向思维,用夜幕遮住星星的眼睛,眼不见为净,自然就无所谓羞丑了。这样一来,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云彩,没有鱼虫鸣叫,夜就成了铁板一块,把层次都流进海里化作滚滚波涛。夜特别黑和静,看了使人心颤,甚至能感到窒息和恐惧。此刻,尽管游轮还在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中狂欢,但它并不嫉妒,依然忠于职守,用夜幕掩盖一切,为的是让每个人都能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只是在模糊迷离的天壤无别处,才发现夜与海窃窃私语,抑或相互背诵古人关于夜、关于海的五言绝句。再看船。船在海上走,海在船下不走。夜抹杀了世界差别,没有参照物,所以船也不走了。*能参照的就是月,但月与船同步,根据相对论,船也是不走的。有了这种感觉,船就真成了一座海上城市。城市的夜晚很疯狂,酒可以浇灭所有的星星,赌敢于输掉*的月亮,人性就在输与赢、醉与醒中得以张扬。但游轮的科学构造和高新科技,将这些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也听不到一点动静,寂静而幽闭。其实,喜悦号邮轮外形来源于凤凰,由中国艺术家谭平构思设计。但此时我越看越觉得,游轮酷似尚未被赌徒们输掉的月亮。瞧它庞大的、雪白的、流线型的、稍显椭圆的、通体闪闪发光的轮廓,难道不像月亮?*后看海。只要见到鱼,海就有了生命;只要见到船,海就有了沧桑;只要见到岸,海就有了担当和传承。但在这里,既看不到鱼,也看不到其它船,更看不到岸,一切皆混沌一片。“三山六水一分田”的秩序全被打乱,海和水成为世界主宰。海面连绵不绝,漫无边际,辨不清方位,空间爆炸,时间停顿,人就像走到地球的边沿。海水很深很沉,远看青铜色,近看铁锈红,波涛就在金属的韧度和硬度中排山倒海,能感到力量的强大和震撼。涛声只对陆岸呼啸,深海是听不到涛声的,大概声音都被金属般的海水吸收接纳了。夜向大海撒下庞大的网,没有捕到巨鲨巨鲸,*终却打捞出两个月亮:一个是天上的月,一个是海上像月一样的游轮。就这样,五天四夜,白天我和妻一次次从船头到船尾、从低层到高层、从海上到陆地又从陆地到海上,像人质似的,被一个叫旅游的家伙劫持着毫无自由,晚上就独自坐在房间阳台,面对四组合图画忘我忘情,优哉游哉。期间,我搜肠刮肚,回忆和背诵古人关于月、夜、船、海的诗句,如张九龄“海上生明月”、李白“床前明月光”、苏轼“江海寄余生”、王湾“海日生残夜”、岑参“瀚海阑干百丈冰”、杜甫“门泊东吴万里船”、张继“夜半钟声到客船”等等。我一遍遍吟诵着,咀嚼着,但无论二元组合还是三元组合,都达不到眼前这种四元组合的大气象。大气象何属?此刻,我意识中始终挥之不去的是:月亮刚刚浴罢,给大海铺上一条金光大道,一直延伸到船底。而船也是一轮皓月,是海上的月亮。须臾间,天地好像颠倒了,天上的月和夜成了地上的船和海,而地上的船和海又成了天上的月和夜。那么,我就是吴刚了,吴刚就是我了。妻听后不以为然,诘问,还有我呢?我说你就是嫦娥,嫦娥就是你。她喜不自禁,连连叫好。我便问她,嫦娥善舒广袖,会跳奔月舞,你会吗?妻说她会瑜伽。我就不悦,下了逐客令,快练你的瑜伽去吧,别破坏我的四组合画面!情迷泸沽湖有人说,泸沽湖的水像白昼弥漫的阴霾,让人琢磨不透。有人说,泸沽湖的山像黑夜陨落的星辰,令人想入非非。然而,当真正走近她时,无论星辰一样的山,还是阴霾一样的水,都使人猝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刺激与诱惑。是返璞?是归真?是本能的释放?抑或是人类原罪的触发?带着这样心情走进泸沽湖,便不再是一般的游历,而简直就是徜徉于女儿国觅情来了,投爱来了。仿佛一个久远的梦。固体液化了,液体固化了。固体也罢,液体也罢,皆在此撞出一组原始的音符,晕成一幅古老的图画。瞧那氤氲的云、润滑的日、黛绿的山、苍翠的岛、宝蓝的湖、参差的河岔与沟岸,以及山峦水泊摇曳的经幡、素练、帐篷、棕榈树、美人蕉、牛皮筏、猪槽船……无不泛滥着祖先繁衍进化的滥觞,流淌着大自然执拗无赖的原汁原味。置身其间,不禁迷惑:是冰川期过后人类孑遗的部落,还是洪水期上帝给亚当夏娃*保留的伊甸园?是的,可以这么说,集居于云贵交界泸沽湖周围的摩梭族,是中*系氏族社会遗存的*后一块领地。在这里,家庭由一个或几个外祖母后裔组成,血缘以母系为单元,财产沿母系掌管和继承。女人是家庭的主宰。男不娶,女不嫁,只谈情,不论婚。所谓阿夏婚,只是情与爱的一种自由链接,不存在婚姻和家庭的含义。男人白天生活在母系家庭,晚上才到心爱人的另一个母系家庭过夜,长此以往,有情则合,无情则分。所生孩子,或男或女,均由母亲供养。父亲的概念非常淡漠和空泛,有的人甚至终其一生也不知其父是谁。大凡世间一切悲剧,都因男女纠葛或夫妻离异所致,但这种现象在摩梭人里却很稀罕,所以他们活得非常超脱,而男人活得更是逍遥自在。听同行者说,摩梭族男女恋情的方式也很有趣。女的屋后墙上都有一个小洞,男的将竹竿塞进去,留下竹竿表示接纳,反之就是拒绝的信号。还有一种是篝火晚会,男男女女牵手而舞,男的抠一下女的手心,女的回应三下说明恋情成功,若没反应则宣告失败。他开玩笑说,如有兴趣,晚上不妨试试,摩梭姑娘是很热情大方、随情随意的呢!我们去的那天是七月二十五日,恰好赶上一年一度的朝山节。去朝的山叫格姆山,摩梭人称之格姆女神,是神祇的*统治者。女神不但司铎五谷丰歉、六畜增减、人丁兴衰,也掌控男女之间的情爱。所以人们对格姆女神格外虔敬,日夜顶礼膜拜。我们赶到时,日近正午,半山腰已集聚了成千上万的朝拜者,喃喃诵经声和袅袅香火,使整个山水都充满了佛心禅意。而山下仍有不少人匆匆赶路,蜂拥而来。人们举家出动,穿着节日盛装,带着帐篷、食物、奶茶、米酒等,或骑马,或划舟,或徒步,一路载歌载舞,欢天喜地。太阳好似被香火烧得融化了,把人的脸颊、臂膀、脊背、腰髋都涂成了古铜色。特别是少女,连眼波和笑靥也绽放出古铜色的美丽,在红白黄蓝相间的连衣裙映衬下,不啻为一组组图腾符号,一尊尊青铜雕塑。我被眼前景象震惊了,恍惚之中,仿佛自己不是二十一世纪的旅行者,而是走在远古青铜时代的一位勇士。我们乘坐一只猪槽舟,穿过几处河岔和岛屿,从湖面向格姆山划去。所谓猪槽舟,就是把整个树身凿成像猪食槽一样的小船,轻便快捷,坐在上面立即就有了挪亚方舟的感觉和联想。船夫是位强悍的青年,汉语讲得很流利。他说他妻子也是汉族,广州人,去年才结婚。他本想按摩梭人习俗建立阿夏婚,但到广州她娘家住了几天,生活不习惯,又返回泸沽湖,才组成一个有违祖制的固定家庭。不过,他说,现在来泸沽湖定居的外地人不少,一些摩梭人后代也不再拘泥阿夏婚,要么走出去谈婚论嫁,要么请进来结婚成家。对此,老一辈人嗤之以鼻,政府也严加限制,好似他们要拉住时间,拉住历史,单怕这一母系部落和特殊民族突然在地球上消失了。他的话虽然生动幽默,但我的兴趣只关心他是否也运用了塞竹竿、抠手心的恋情方式。他滑稽地一笑,摆了摆浆板,调转船头,讲起他的浪漫故事。原来那位广州姑娘来此旅游,也乘坐他的猪槽舟。她对什么都好奇,都要问。他就给她讲起摩梭人的风俗习惯。听了阿夏婚,她突然歪着头笑问:“如果我是摩梭姑娘,你会抠手心或塞竹竿吗?”他毫无惧色地反问:“那你会留下竹竿或抠我三下吗?”她只是咯咯笑而不答。到了晚上,他既未“塞竹竿”,也未“抠手心”,则是破门而入,直奔主题。不料她却严词拒绝。第二天她不辞而别,走到半路,又乘车返了回来。她去找他道歉,他故作矫情,不理也不睬。但到了晚上,他却突然闯进她的房间,不管不顾地把她搂在怀里。他们就这样完成了阿夏婚的一切程序,成为一对情侣。小两口婚后相亲相爱,经营着一家餐厅,有时也划船导游,生活幸福美满。上到湖岸,我们加入朝拜队列。人们摆了供品,燃了香烛,向着格姆山匍匐长跪。有的作揖叩首如捣蒜,有的闭目合掌如涅槃。老喇嘛口诵经文,每念一句,身后就响成一片,反反复复,没完没了,虔诚的样子令天地也为之动容。但我发现,几乎所有年轻人都将此当作形式,草草叩罢,拜罢,就兴趣盎然地营造各自的爱巢——帐篷或窝棚,企盼格姆女神今宵能格外眷顾,给自己恩赐一个理想的情侣。*不安生的要数姑娘们,她们坐在帐篷口,手托腮帮,久久地望着远处愣神。远处,格姆山周围耸立着许多山峰,挺拔高峻,人们叫那男山。这便勾起女孩们如梦般的情思和遐想:哦,男山,这么多山峰,该有哪一座是属于自己的呢?日薄西山,人们走进帐篷,开始备置晚餐,我们只好告别作罢。望着顶顶帐篷和缕缕炊烟,我想,今晚肯定又会发生许多优美动人的故事。下了格姆山,我们投宿摩梭人集聚的永宁坝。一座小院,几幢阁楼。刚吃罢晚饭,一群姑娘便在院庭翩翩起舞。我们夹杂其中,蹀躞蹁跹了个把小时,却总是跟不上鼓点节拍。至于抠手心的事,没敢贸然造次,自然收不到反馈的信息。屋子后墙倒有一个小洞,但直到第二天起床,也未发现塞进来的竹竿。同行者豁然笑道:“只有男的给女的塞竹竿,咱俩都是男的,谁会给屋里塞竹竿呢?”仙游三清山轻轻地,缓缓地,徐徐地,随着高度提升,你的身心也随着一步步提升。而且你会立即觉得,这种高度的增加和空间的转换,并非什么现代科技或机械动力而为,倒很像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自然力所致。此时透过玻璃窗向外窥视,眼前风云会际,云蒸雾锁,仿佛世界突然回到了混沌未开的初始状态。混沌之中,但见风牵着云,云扯着雾,雾拽着风,人就团团绕绕地有了飘飘然然的感觉。而且那云和雾和风正一股脑地越窗而入,像小猫小狗似的挠抓你的面颊、颈项、肢体和腰髋,揶揄得人陶也醉也似的只好闭目叹息断然而成神成仙了。是的,三清山除了奇石、异木、灵泉外,*让人迷恋的就是云、雾、风。得了这三宝,石就有了仙气,水就有了仙脉,树就有了仙姿,山就有了仙境。了得一个“仙”字!大凡世间有云有雾有风的地方必有神有仙,而有神有仙的地方必有云有雾有风。所以古今中外的神话故事,没有一个能离开云雾风的遮掩、衬托和美化。由此可见,三清山其所以备受青睐,抑或正是冲着云雾风也就是神仙而来的呢。有了这种心情,游时便不再是一般的游,而简直就是神游仙游了。三清山的云,既不像“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的那种断云,也不像“蓝蓝天上白云飘”的那种流云,更不像“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那种沉云,而是汹涌澎湃、茫无涯际、氤氲靉靆、重重叠叠、即触即拥的那种云。当你刚落脚南清园时,一朵朵白云立即就涌来替补了索道缆车,争先恐后地抬举你攀上一个个绝壁险峒。特别当登上海拔一千八百余米的玉京峰,或顺着西海岸三千米悬空栈道举目眺望时,看天好像溶化呢,看地好像发酵呢,云就这样咕咚咚生出来,漫溢得整个世界都泛滥了。但这里无日无月,无天无地,所以再看时,云又都没了根基和出处。那么云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大概是从大小五个玉峰上蹦出来的吧,是从葛洪炼丹炉里炼出来的吧。果然,蹦出的云就像玉,玉的巨鲸、玉的大象、玉的龙虎;炼出的云就像水银,银的骡马、银的牛羊、银的猫狗。而这些无处不在的生灵,又炫耀逞能似的在你面前扎着堆子、叠着罗汉、挤着窝窝、撒着欢儿,有的竟与你耳鬓厮磨地相拥相吻了。正待你要摆脱这种缱绻时,哪承想,它们又眨眼抖擞出漫山遍野的玉兰、杜鹃、天女花和白玉豆向你求爱。恍惚之间,你真的就觉得自己身穿雪白婚纱,头戴银质凤冠,手捧圣洁花朵,在玉猫、玉狗、玉马、玉象的簇拥下,正一步步走向婚姻殿堂。入了这般虚幻,看山山就是玉山银山,看石石就是玉石银石,看树树就是玉树银树。而人总喜欢触景生情,所以都只管在被云化了的玉也银也似的山水景物中寄托情思,抒发感怀,寻找自我,这就有了“司春女神”“观音赏曲”“玉女开怀”等优美景观和神奇故事。三清山的雾看起来有时很轻,轻得像三清宫飘来的香烛青烟,口一吹就会散失;有时很圆,圆成一团一团,像黑白鱼八卦太极图,手一推就会在空中滚动;有时又很深邃,深邃得像从葛洪井里冒出来的,鼻子一耸就会嗅出地层深处矿物质的气味。但无论是轻是圆还是深邃,而雾都有一个相对集中的区域,总是沉在云下的,也总是浮在树上的,这样一来就觉得其实那雾就像煮肉锅里漂的一层肥油,又像酿酒槽里冒出的一股蒸汽。有了这种想头,眼目就不由贼亮,鼻孔就不由奇痒,嘴唇就不由咂吧不停,肚子就不由咕咕响着吊起胃口,恨不得立马把那些肥油和美酒统统灌进自己久已亏空的皮囊。而雾却不慌不忙,时而伸手轻抚你的肚皮,时而努嘴亲吻你的面颊,时而吐舌吸吮你身上的汗液。你开始还觉得周身不爽,慢慢地就适应了,就舒服了。但当你突然灵醒过来找到某种感觉正欲回抱回吻时,雾又悄无声息地全都溜走了。雾是会走的,它的腿就是山峰和树木,虽然有时腿和身子扯得很远,但那只是像魔术师表演“身首分离”一样,过一会儿又恢复到原先的位置,腿在身下边,头在身上边,和人一样,趔趄地四处游走。有时,雾也会打乱与云与峰与树的界限,像水墨大师搓擦泼染一般似牛非马的了。但云的腿仍走着,仍在人前后左右腿挨腿地走着。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热了它是你的汗帕,累了它是你的手杖。这时你一定会大受感动,真希望自己也成为雾的一员,被水墨大师搓擦泼染到大自然里去,被大自然返璞归真到似牛非马的原生状态里去。三清山的风有颜色,那是由云的玉白、雾的铅灰、林的黛绿勾兑调配而成的一种青铜色。于是,三清山的风就有了一种铮铮作响的道风侠骨,沐了令人回肠荡气,浴了让人沛然莫之能御。不信你试试看看,那风不是吹的,而是悠的;不是直的,而是曲里拐弯的;不是专一的,而是散淡和漫不经意的。这种风拂到身上,你一定会猝然产生种子播在土壤里的感觉,也一定会发出肉体可以播种并长出生命的感慨。想那葛洪,他的修道,他的炼丹,他的针灸,他的秘方,他的抱朴,不都是在肉体上试播长生不老和得道成仙的种子么?得了这些积淀,风就有了生命,就有了生命对生命的感召力。此刻迎着风,你不妨用尽力气可着嗓门大喊大叫几声,体内的小周天和体外的大周天刹间对接,周身精气血脉就通畅高涨到极致,骨骼筋脉就松弛活泛到极致,情态心绪就舒服快乐到极致。就在你大喊大叫几声将体内垃圾丢到云雾里的时候,突然发现这里的风还有一种能耐,就是很有穿引力和凝聚力,试图要把云和雾连缀撮合在一起。所以它那悠着的、曲里拐弯的、漫不经意的性格就特别虔诚执著,或拉、或拽、或绑、或捆,让云和雾永远不分离也永远别跑到山外边去。云和雾仿佛已被它的布道精神感动了,始终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云雾不分,联袂相依,更不愿也不会跑到遥远的天边去。但偶尔也有例外,抑或突然云和雾想起开山鼻祖葛洪,也和他一样,要云游四海哩,要采药觅方哩,要传经布道哩,所以就偷偷告别故地而远走他乡了。这时风就有些气馁和沮丧,气咻咻地顺着西海岸迂回而去,将树木都剪成飞碟形,将石头都雕成美人胚,将崖壁都塑成如来佛的大肚皮或铁拐李手里的酒葫芦,全然混淆了佛道两家以及芸芸众生的界限。就这样,当你和云和雾和风耳鬓厮磨、缱绻缠绵了四五个小时,此刻恰恰来到阳光海岸又恰恰邂逅云雾初开,刹那间,太阳射出一支支金色令箭,调动起云雾风三军的千军万马,整个三清山都蒸腾起来,浮荡起来,震撼起来。西照的峰峦叠嶂被阳光涂染得色彩斑斓,被云和雾勾勒得千娇百媚。而风此时充当了总导演,将阳光、云霓、雾霭支配得恰到好处,将山峰、树木、流泉美化得盖世绝伦,纵使天下*的摄像机和照相机也难以穷极眼前的壮观一幕。因为这才是三清山的本真,才称得上云蒸霞蔚,才显示出*令人着迷的美感力量;更因为众多信男信女经历了此番道风侠义、神仙信仰的修行,果如老子骑青牛云游四海一般玄秘,如葛洪“道家之教”一般执著,如八仙过海一般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