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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近代中国著名作家、翻译家和记者萧乾因心肌梗塞及肾衰竭,于1999年2月11日在北京医院逝世,享年九十岁。自称为“未带地图的旅人”的萧乾,早在三十年代便步入文坛,与沈从文被归类为“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在1939年至1946年,萧乾赴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
在转瞬即变的时空里,在人生无以反复的过程中,经典是打败了时间的文字、声音和表情。那些坦诚的语句,那些无畏的呐喊,那些人类精神的思考,唤醒了我们曾经的期望,鼓起现在的勇气,不再虚空浮华、怀疑未来。《皈依》是萧乾短篇小说中反宗教色彩最浓重的一篇,描写“救世军”在老北京贫民窟收买人们的灵魂以及觉醒的民族主义者反抗的故事。《皈依》是萧乾根据早年的经历写成的,他是在用个人身受的遭遇来挑战。但他只是拔了基督教的一根毛髭而已:小时侯,他住在一条没钱人住的街上。每天,门前都有“征服灵魂”的救世军敲着大鼓走过。后边舞着带铃小鼓的少女尖声唱着“快快归主”的调子。走在队列最后的是位金发碧眼的洋人,得意地微笑着。萧乾记得有个脖子上挂着徽章的洋女人把他抱起来时,他吓哭了。那个女人拍拍他,塞给他一本《马太福音》。
经典是时间淘洗后留存的精品,它们是人性的画像,是人性的注解。经典的意义在于常读常新,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它们依然是读书人书架上不变的风景。在转瞬即变的时空里,在人生无以反复的过程中,经典是打败了时间的文字、声音和表情。那些坦诚的语句,那些无畏的呐喊,那些人类精神的思考,唤醒了我们曾经的期望,鼓起现在的勇气,不再虚空浮华、怀疑未来。这些智者的身影和流传以久的词句,净化了我们的心灵,震撼了我们的灵魂,使我们懂得了什么是可以错过但不会被磨灭的,什么是瞬间即逝却又是*宝贵的。收入“感悟名家经典小说”的作者都是中国现代新文学的拾荒者和开拓者,也是各种新的艺术形式的尝试者和实验者。难怪施蛰存对于在80年代以后涌现的晚辈作家们的各种所谓艺术探索,尤其是对于许多“先锋”的现代派技法的尝试,诸如象征主义、印象派、意识流什么的,曾不以为然并有几分自得地跟我说:所有这些,我们在30年代都已做过了,而且比他们做得好,一点不新鲜。诚然,每一个时代该有它自己的文学。但经典的文学不仅仅属于它那个时代,它同时属于后来一代又一代能够感悟经典并能与其享受艺术共感的读者。
“这两只窟窿算不中用啦。哼,我这当年绣过戏凤的眼,怎么会连根寸针都穿不上了,我这老悖晦!”老妇人跨坐在炕沿上,膝头摊着一件未缝就的藏青大褂。她眯着戴了花镜的眼,迎了高丽纸富送进的微光,用软弱的线头撞着倔强的针眼。任凭老妇人粘上多少唾沫,搓个多么紧,线头也还是软得不争气,针眼也还是偏不让它穿过。好几回,线头像是顺利地钻进了调皮的针眼;及至捏着针的那只手颤颤地向下一放时,线头又如冬日枯枝一样悬空着了。“你个暗针,也欺负我这苦命婆子!”她自己嘟囔着,然后胜利地扬声说:“欺负不了啊。我还有个机灵的小丫头呢!”说着,她晃晃悠悠地迈下炕沿,稍稍掀起破旧门帘叫着:“妞妞,妞妞,来帮妈管教管教这根针。气人透啦!”但外屋里回答她的,却是小八仙桌上那只旧马蹄表涩钝的响声。那表还是她儿子因为误过两回事,才由天桥浮摊上买来的。妞妞本来和她妈对坐在炕沿上缝袜口的。适才出门去买晚餐的菜。老妇人以为她回来就在外屋做起饭来了。“妞妞,你个聋子,怎么不理我啊!”老妇人挑起门帘走了出来,外屋却不见妞妞的影子。桌上一条手巾包裹着才买来的一块干巴巴的猪油、一小棵白菜、一块腌萝卜和半块生姜。一根未剥完的葱叶还斜斜地搭在桌角,充分说明了这怠工者临行时的匆促。顶棚正游行着几只老鼠,沙沙地像是在那人眼及不到的地方有所争夺。突然,咕咯一声,像是失败者跌个跤,把屋角的积尘震得片片飘落下来。老妇人朝顶棚瞪了一眼,把手巾重新盖了盖,骂着:“懒丫头,又野跑去啦!”就迈出房门,扶着门框,使出这枯瘦身子的全副气力喊起:“妞妞!”这是喊给隔墙南院听的。那是妞妞常串门的一家,那里有一个叫兰香的姑娘,也和妞妞一样隔天由蔡家论打领取织就未缝口的洋袜,两人挤赛地缝好,再论吊拿手工钱。如果这时妞妞正在那院和兰香攀谈着“挑针不受使”或“活计近来不大冲”的行话时,听到这声喊,就必隔墙扬声答应:“这就来!”但喊了两声,回答她的还只是沿着破墙角逡巡着食料的几只瘦柴鸡;以为要喂它们食,就吱吱地叫了起来。再有,靠着旧瓦盆酣睡着的黄狗也为这声音惊醒,竖起耳朵,偏着抬起了头;待明白并没有牵及它的职守时,就又慵懒地卧下去了。初冬灰色的天空里,这时正飘动着几只风筝,懒洋洋地任着季候的风吹摆着。好像妞妞便是那些风筝的一只似地,老妇仰起了头望空骂着:“野丫头,你年轻,你俊俏,你就该丢下我苦命婆子一人在家里吗?”她吐了口唾沫,返转身来,嘴里还嘟囔着:“瞧,等你哥哥回来,我非给你这丫头告诉不可!”及至看到那闲懒的葱叶,她更加生气了。“我说:‘妞妞可又野跑起来了。她若出了乱子,你不准再替她撑腰了。’臭妞妞,我给你尝尝我这苦命婆子的厉害!”看看天色不早了,儿子又到家就嚷饿,她忙把活计拢了起来,把妞妞的粉红豆青洋袜赌气往被垛角落一推,就迎着风门剥葱,弄起晚餐来。嘴里咒骂着女儿,心上可又时刻地盼着她的影子。好晚好晚了,妞妞才带着满脸的喜欢溜了进来。她一路夹着本小册子,口中哼着尚未娴熟的调子。忘记了出门时太阳离白马寺旗杆还好高,这时更夫爬着梯子已把街灯逐盏点亮。她跳着就闯进了门槛。为了省油,一盏燃亮的洋灯又拈暗了下去;在这黑黑的房里,它与低低的火苗相呼应着,私语着。火上蒸著作为他们晚餐的玉米面窝头。老妇人正躲在屋的一角,摸着黑,颤巍巍地切着腌萝卜。看到闯进门槛的这个年轻欢喜的影子,她诉着委屈数落起来:“小狐狸精,你上哪儿偷汉去了,把我苦命婆子甩在家里!”“妈,您别生气——”妞妞一直蹲到妇人身旁。“妈,我看热闹去了。好玩极了——”看到老妇人仍嗝噔嗝噔地切萝卜,装作没听见,妞妞明白得把话倒过来说——先得解释为什么出去的。“妈,我正剥着葱,剥着剥着,象前几天一样,门口儿又一阵乐鼓乐号。您听见没有,咚咚咚地?我也没顾得问您,就跑出去看了。嘻,就看见——”说到这儿,妞妞见老妇人仍低着头切着萝卜,急得可就牵了她妈的底襟说:“妈,您听啊,就看见一大队人跟着黄旗子走。旗子后面有一支胖大的洋鼓,咚咚咚地。后面还有许多小钹。”妞妞一比那鼓的大法,险些把案子弄翻。“臭丫头,大就大呗,可别祸害我的腌萝卜!”“妈,您听啊。还有许多穿灰军衣的男人,脖领上有红色肩章;又干净,又文明,不象表哥那粗鲁野蛮劲儿。妈,还有几个姑娘,都是灰衣灰裙,也配着红肩章。又整齐,又文雅。妈,她们还会唱呢。随唱随玩着她们手里的小鼓——周围都是小铃铛,咚咚咚,哗啷啷——”妞妞说着头和腰一起摆了起来。那忘情的得意把老妇人招恼;虽是微弱的灯光,也应照得出她那不好看的斜腉。“所以你这臭丫头就没了魂似地跟了下去,对吗?”老妇人咬音咂字地说。“我哪儿要跟了下去!我还不知道您老人家离不开我。一会儿:‘妞妞,给我冲碗藕粉!’一会儿:‘妞妞,痰盒满了!’再一会儿——”妞妞学着她妈老病犯起来时的样子。这回可把老妇人逗乐了:“你个薄片嘴,我几儿个天天这样过!瞧,这堆萝卜;瞧,那个——”老妇人手指坐在小小白炉上冒着热气的蒸锅,天真地炫耀起自己的功劳。“嗯。反正,妈,我没打算走啊!”妞妞把话拖回正题,索性解释个清楚,免得又听絮絮叨叨的数落,“可是呢,那群灰衣姑娘当中的一位直冲我招手。”“呃,谁呢?”老妇人也关心着。“是呀,我也认不出,头上还扣着个灰色荷叶帽。我正犹豫呢,她从人群钻了出来,一把就抓住我的袖口——”“喝!”“她说:‘来吧,妞妞。’我细一瞧,您猜是谁?”“谁呀?”老妇人把将要直起来的腰又斜屈了下来。“是糖房大院的菊子,那个去年帮咱们揽过活计的。”“你说是那个爱扎绿头绳的?”老妇人侧着脸问女儿道。“对呀,人家现在可不扎绿头绳了,连鞋都是洋的。亏了我没问她衲了几双鞋底儿!”“她爸爸常压宝。”老妇人搔着苍白头发,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记性。“不是还常揍他娘儿们吗?”她勾起家务事来了。“您听着啊,妈,于是我就随她人了队。那胖大洋鼓离我才两三步。”这时,母女俩脸上都各焕发着光彩。白炉调皮地吐着粉红舌头。“我就问:‘菊子,你带我上哪儿去啊?’她一边摇着手里那有铃铛的鼓,一边小声说:‘别叫我菊子,叫我丽贝卡。咱们回堂里去。’我不放心您。我要回来。她死死地拖着我。而且,他们唱得真好听呢。妈,您听:‘主耶稣爱我,主——’瞧,这是他们临走送给我的。”妞妞走近小八仙桌,把那闷闷的洋灯拈亮了。灯立时高兴地吐起橙黄舌头来。在满是蒸气、火苗、灯光的小房里,妞妞的小脸蛋显得极其红嫩可爱了。妞妞忙把那有着彩色封面画的小册子铺在桌上,那上面的字对于母女俩都是陌生的。老妇人只眯着昏花的老眼,在小册子上擦着鼻梁。她恍惚地看到一个留胡子的人,赤着身,钉在十字交叉的两根木头上。“这许是鬼子吧,眼眶深深的!”这时,呈现在老妇人心目中的是庚子年的事:双臂倒绑,刀把落处,一颗圆圆的脑瓜就热腾腾的滚到路旁。“什么鬼子!这是耶稣。”妞妞纠正着。“说是咱们都有了罪,耶稣一死,咱们就都得救了。瞧——”妞妞没理会到老妇人的脸色,还热心地指点那封面画说:“这就是他死在十字架上,说是咱们都得信教——”妞妞尽白天听来的向她学舌,一点不知道这些话在老妇人心中所引起的恐怖。“我就不信。我凭什么信他,当二毛子,等义和拳来砍头?再把野蛮的鬼子兵招来,弄得九城鸡犬不安!别瞧我土埋半截儿,我还稀罕我这条老命呢。妞妞,我不准你再去!听见了没有?去了,将来连说婆家都没人敢要。”说着,她伸手就夺那小册子。妞妞正得意着她适才把老妇人逗乐了的成功,得意着她生动的学舌呢,这突变使她战栗起来。她感到了侮辱。想到外面人对她那么温存恭维,她恨起妈妈对她自尊心的损伤。她死命抱住那小册子,噘着嘴,走到里屋去了。老妇人看着这少女的背影不住地摇头,像是说:“你有什么见识!我老婆子盐也比你多吃几斤哩!”她屈下腰,听听蒸锅里的水气,沙沙地像风中的芦苇。她忙又用老鼻孔在糊了纸的锅沿嗅了又嗅,想由那玉米味里推测出窝头熟到什么地步。她屈指掐算,蒸上锅时,卖炭的正由门口吆喊过去,这时满天都出了星星。该熟了吧?可是,平素娘儿俩谁也不愿意太信任自己。非要另一个点了头,搭讪着说:“成了,没错儿。”才把闷了半天的笼屉揭开。立时,六七个挤在一堆的金黄窝头会使小房子里满是热腾腾的云雾。遇到揭得太早了些,窝头还黏糊糊的,塞到牙缝里苦苦的时候,娘儿俩谁也不抱怨谁。当那个做学堂校役的人使起性子时,她们娘儿俩都低下头去逆来顺受,捺住呼吸听一些粗话。于是,老妇人就温和地问:“妞妞,你来闻闻窝头熟了没有?”回答却是里屋的炕沿上一阵被抑制住的呜咽。城角东正教堂的晚钟响了。待到一个庞大黑影迈进门槛时,这小房里简易的金黄色的晚餐又在恬静柔和的灯光下举行了。照例那仅有一碗菜是摆到这劳苦了一天的男人面前。三只豆绿土碗,——地由老妇人添满热腾腾的豆汁,再由妞妞轻轻地端到炕心的小饭桌上。然后,儿子的话匣子开了。说说学堂又参加了天安门的什么大会,他怎么忙着给糊小旗子。说说那斋务长如何买笤帚还开花帐。说说胖校长怎样用学生制服的材料做了一件大氅。说到这儿,问起他妈来:“李先生的大褂做得怎样了,妈?今儿我擦着玻璃他还问起我呢。”校役景龙常由学校揽来一些成衣活计给她们母女做,贴补家用。“还没缝好大襟呢,”老妇人放下碗来说。又补了一句:“妞妞半天没在家,一根线认不上,我这双老眼就算歇了工。”这时,景龙理会到今晚妞妞的异态了。往常,她正滴溜着小眼睛,盘问着哥哥又听会什么“革命歌”呢。今晚她只默默地把脚搭到炕沿上,把嘴挂到碗边,任酸酸的豆汁流进小肚囊里去,连半个窝头也没吃光。没有了盘问,没有了嬉笑。垂到额下的一撮刘海儿后面红着一双肿起些的眼睛。景龙爱他这妹妹,他不准什么人欺负她。别瞧他小子穷,他还有个高贵的念头。他时常告诉她。“妞妞,等哥哥有出头之日,第一件事就是送你上学堂。你先受上几年苦,缝缝袜口,将来买他妈丝袜子穿!只要咬得住牙,穷人有翻身的日子。学校里的先生们演讲总说,将来总归是咱穷人的日子!”曾经有一回他这妹妹吃了别的苦头。他在学堂里正擦着黑板。得了信儿,即刻赶了回来。带着满身粉笔屑和那人打了一场架。今晚,他怕又是有人欺负她了。“妞妞,怎么回事?”妞妞低了头不做声。几颗亮晶晶的泪珠像架在弱枝上的小鸟,再一逗可就真地落下来了。“说啊,妞妞。”他像是明白一个男人所蓄有的那股野劲又该使用了,就放下筷子,挽起了袖口,“咱们穷,可不吃委屈。告诉我,揍他个——”刚要解恨把不干不净的言语骂出口来,老妇人着急了,赶忙厉声说:“听明白了再骂!”这时,她怪起儿子的偏心来了。适才对妞妞忍住的怒气,一并发作了。“没委屈她,那个野丫头!太阳高高的就走了,擦黑儿才照面儿,把我老骨头丢在家里。说了她那么两句,就噘起嘴来。”景龙明白原来是家务事。他又放心地拿起筷子,偏过脸来带点严厉地问:“你上哪儿去啦,妞妞,一去半天儿?”这骤然的严厉至少对老娘是颗舒心丸。“去——去救世军啦!”妞妞吞吞吐吐地说,头可仍是低着。“你去那儿干么?那些成天在街上打洋鼓起哄的疯鬼子,雇了穷中国人满街当猴儿耍。上海洋兵开枪打死五十多口子,临完还他妈派陆战队上岸。哼,老虎戴素珠,救他妈什么世吧!”这时,他记起上次给学校扛大旗,在天安门席棚底下听熟的一句:“他们是帝国主义。他们一手用枪,一手使迷魂药。吸干了咱们的血,还想偷咱们的魂儿。妞妞,我宁愿意你去捡煤核儿,也不准你给他们作践。听见了没有?下回不准再去!”老妇人这时是心平气和了。她趁势翻腾起肚里的掌故来。什么庚子年间西什库的火烧得多么旺,八国联军怎么把九城抢个空,家家门口儿挂着“大日本顺民”的小白旗儿呀。“那时我才十八”,一句她顶爱重复的口头禅。说到她怎么逃难的时候,搬运了一天桌椅的校役打起哈欠来。把小饭桌抬下,立在墙角,三口便各倒在土炕上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吹了残灯,结束了一个不甚愉快的日子。蜷在薄彼里的妞妞还是不服气。那些古老的故事并不曾由她小脑瓜里挤出她昼间的好梦。今夜,靠墙睡着的哥哥蠢大的鼾声在她幻想中成了黄旗后面的那只胖大洋鼓。她妈间歇的咳嗽代替了清脆的小铃铛。虽然躺在硬邦邦的炕上,妞妞却宛如走在一大队人中间。哥哥把黄毛鬼子说得那么坏!那女教士不但有白嫩细长的手指,还满口地道的北京话。当妞妞随了大队跨进“堂”里时,她感到又羞怯又美滋滋的。那“堂”打扮得多好看呀。红的玻璃,绿的玻璃,各色的玻璃把人晃得好像进了仙人世界。鲜艳的万国旗交叉地系满全堂,噼啪地飘响着。那穿制服的黄毛男子嗓音多宏亮啊。他领着大家唱……妞妞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梆子敲过去了。颤颤的馄饨叫卖声在催着赌客们该歇手了。妞妞睁开了眼,咬咬下唇。她想:如果真地不去,第一个对不起的是那有着细长白嫩手指的黄发女教士。是她把一本美丽的小册子放到妞妞口袋里,拍着她的肩说:“明天送你更好的一本。今天完了。”那黄发女人有一种迷人的微笑。临走时,还低声在她耳边说:“记住,你是属于上帝的。”那是一句严肃的话,由神色,妞妞懂……想着想着,她对靠墙睡着的“大鼓”有些怨恨了。听菊子说,“堂”里的人都是顶和气的。看了那黄发女教士,这话她信了……梦中的妞妞,俨然已穿上了一条齐整的灰布裙子,像菊子那么滔滔地读着一本圣书了。坐在琴凳上的又好像就是她妈,但非常模糊。醒来时,由于昨晚的啼哭和夜间的失眠,妞妞的眼泡有些肿。往常,她知道怎么生起小白炉,烧脸水,买锅饼,打发哥哥七点半以前赶到学校。买好午餐的菜后,就又安稳地坐到炕沿,陪老妇人做起活计,自己缝着各色的洋袜口。遇到她妈有费眼的活儿时,就接过来给做好。随口还低声唱着小曲儿。有时还故意逗眼力不佳的老妇人说:“妈,妈,咱们换着做吧。您缝我的袜口,我给您钉纽绊儿。”老妇人就忙把活计往怀里一拢说:“我才不做你们那机器活呢。我是老古板,还是让我做大褂吧。洋袜你们年轻人穿,你们年轻人就得做啊。”等那盲算命人敲着铛铛的小铜锣走过去了——那是十一点了,妞妞自会把洋袜堆到一旁,说声:“妈,可不许动我的活计,错了针要赔的啊!”就到外屋安排午餐去了。今天妞妞可不乖了。她懒得去生火,害得哥哥把烧饼干巴巴地吞了下去。当她拾起洋袜,待要动手做时,她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她记起昨天菊子的话:“哼,缝上一打,才两吊二。把两只手缝烂了,一个月出得了三块钱吗?这儿呢,一年两套新衣裳,一个月六块现洋。以后还有升。现在再叫我缝那臭袜口我可不干啦。我的手生来是为上帝做工的——打洋鼓替他传福音。”想着这动人的话,妞妞能健做终日的手竟酸痛起来。坐到炕沿上,她时刻向窗外探首。昨天那缤纷景象又重现到她眼前。她恨起她哥,也恨起坐在对面的妈来。下午,当她把晚餐的东西买回来不久,远处又有鼓声咚咚敲来,向她身边敲来。敲得她两颊发热,敲得她心房澎湃起来。咚咚,那胖大的洋鼓;咚咚,那齐整的行列;咚咚,那抑扬的歌声,那细长白嫩的手指,那温存的语声。咚咚,愈敲愈近,仿佛还听到了一声“荣耀——”,那似是菊子的尖锐嗓音。她烦躁极了。一条硬虫在她心里焦灼地爬来爬去。她把手里纠缠不清的线头一口咬断了。抬起头来,遇到的是老妇人监守的眼光,那像动物园的铁栏,使她感到不安。咚咚,她为那愈来愈近的鼓声所激动。她的心房跳得更加活跃。她笑了出来。嫉妒的针,趁势刺破了她的食指。她忙咬住流出鲜血的手指。咚咚,鼓声像示威似地愈发逼近了。也就更响了,响得院里的狗也吠了起来。妞妞实在忍不住了。她由炕席底下一把抽出她那美丽小册子,愣愣地说:“我得去看一下,妈!”她转身要走。“敢!妞妞,你哥哥留下了话。咱们祖上没缺德,你干么非信那二毛子!”老妇人泪眼汪汪地苦求着,并即刻牵住了妞妞大袄的后襟。这时,鼓声和歌声像是把她们这小房子包围起来了。嚓嚓嚓的声音说明了有多少人摩着肩头,跟在后面。妞妞耳边仿佛还听到了菊子的召唤:“一个月六块现洋。”还有那教士神秘而富于催眠性的声音:“你是属于上帝的。”妞妞兴奋得可以说有点疯狂了。她甩开肩头上那只牢牢抓住的多筋的手。她使劲挣脱出老妇人的怀抱,一直跑出门外。“妞妞,你个疯丫头,野丫头,狠心的——”但是妞妞已跑出了大门。大队已走出一段路了。远远看去,旗鼓肩头,声势愈发浩浩荡荡。她喘喘地追了上去。任凭老妇人骂着:“你个不要脸的臭丫头,义和拳再起义我头一个人伙,宰了你这个野丫头!”野丫头直到天黑也没回来。老妇人忙完了必做的事后,便披了一条破旧的围巾,坐在大门槛上。怒号着的北风刮得她有些哆嗦。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张望着,像是对着黑色天空埋怨:“你欺负我这苦命婆子,一个女儿都不肯好好留给我啊!”当那个巨大黑影哼着革命军的进行曲走近了时,他为老妇人蹲踞着的黑影吓了一跳。“妈,怪冷的,您在这儿干么?”他伸手去扶那枯老的身子。“怪冷的!冻死我她丫头子就痛快啦。”老妇人像是不肯立起来。“是不是妞妞又气您了?当心别让老病又犯起来啊!”“妞妞,她丫头翅膀硬了,丢下我当二毛子去了。到这时候还不照面儿。”“怎么?妞妞又去了?”校役才明白了当前问题的严重。“我老啦,缠不住她了。你作哥哥的可不该随她去找死啊!”“妈,起来。”他用力硬把老妇人扶起。“您先进屋里去,我找她去。她去哪所救世军?”“还不是花牌楼底下新盖成的那座灰楼!路东的。”校役说了一声:“您等着吧,”就用急促的脚步向南走去了。望望那为夜色所吞食的黑影,老妇人边向房里踱,边嚅嗫着:“得,他也走啦。还是丢下我苦命婆子一个人!”这校役直着眼,悻悻闯入那华丽的教堂。这时,晚祷会才散完,堂里的椅子横七竖八的。一个堂役正由墙上摘一幅讲道用的挂图,上面画着一个为蟒蛇缠起的人。像学校一样,这里壁上也悬着许多挂图标语,但景龙没有工夫去看它们。他只立在堂门口,扬声问那卷着挂图的堂役:“喂,伙计,我妹妹在哪儿呢?”也许是这称呼太随便了一些,那堂役连正眼也不瞧他:“出去。别嚷,隔壁有人在悔改哪!”“辛苦,”校役明白和气的好处了,“我是来找我妹妹的。”“这儿是教堂。这儿没你妹妹。你出去,人家在悔改哪。”“你怎么知道没有我妹妹?我非找到她不可。”校役索性迈进腿来,橐橐地踏着光滑的油漆地板。这当然惹恼了那堂役:“喂,你哪儿来的?没跟你说这儿没你妹妹吗?”校役不睬他。挺了胸脯就走近讲台旁的小绿门。堂役由愤怒而惊慌了。这陌生人的莽举显然是对他饭碗直接的威胁。堂里“悔改”的仪式是最隆重的。这是人军最初的宣誓,答应把自己献给上帝。宣誓的人,堂里常叫作“工作的果子”。这些果子有的是说教后,受了感动的听众。但最多的是由于军中人员的劝导。菊子便是负有此种使命的一个。设若她不能用“果子”的数目来证明她工作的能力,她的地位也将如那未结果的花一样凋谢了。所以,每天徐军官讲完了道,她便逡巡于妇女听众之间,用伶俐的口舌劝人“悔改”。她有耐性。当一个中年妇人犹豫不定时,她会用微笑鼓励她,并说着许多好处,管保她“当家男人”也必同意。遇到固执的老妇人提防地摇着头,当面说着“还是灶王爷灵”时,她也只微笑地走向旁边的一位,毫不露生气的神色。这时,小绿门里就正有着“果子”在悔改。静穆是必要的。堂役一个箭步由台上蹿下来,权着腰堵立在小绿门前。“走开,你这流氓。我们这儿是文明地方。”“文明地方!我妹妹就被你们这文明地方勾引得都不上家啦。”看到堂役横在绿门的情景,景龙更断定他妹妹必是被囚在里面了。他想一脚踢开这可恶的绿门。两个职业相似的粗人的争执搏斗,里面早已听到了。执行悔改礼的人必是不愿中辍大典,始终没出来干涉。这时,由于校役的拳脚膂力使用得毫无节制,绿门豁然开了。一个着姜黄色呢制服、手里捧着一本金煌煌厚书的洋人走了出来。他挺起了胸膛,重整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带着极不悦的颜色问堂役:“喂,什么事,老徐?”堂役吓得倒退了两步,瞪了景龙一眼,回说:“雅各军官:他——一个街上的流氓……”景龙听了,不容分说,一把就抓住堂役的领口:“你他妈的才是流氓呢。”校役劈手要打。军官插到两个中间。“哥哥,你别动手。”陡然,一个熟悉的女孩子的声音拦住了那粗大的手掌。景龙撒开堂役的领口。六只惊异的眼睛一齐射向绿门里。是妞妞!校役看到自己的妹妹正虔诚地跪在一座半尺多高的小讲台前。旁边是一个近三十岁擦着厚厚脂粉的妇人。台犄角还跪着一个十二三岁呆里呆气的男孩。个个眼睛直愣愣的,身体都做着同样姿势:双手搭在讲台边沿。正要向这陌生人严责的雅各军官,蓦地明白了这野人和当前“果子”的关系,一只毛茸茸的手就轻拍到校役的肩上,用熟练但带些洋腔的官话和蔼地说:“兄弟,既然这位是您的妹妹,我们就也是朋友了。”校役正狠狠地瞪着他妹妹呢,察觉出肩头上的手掌,就掉过脸来目光炯炯地说:“你?谁和你鬼子做朋友!你——你勾引中国人,叫她们丢下妈,丢下工作,不老老实实生活,跑这儿来疯闹!”他直直地指着那高高的鼻梁。然后,一步闯进去,他拖了妞妞颤栗着的弱小肩膀说:“走,你个丢脸的丫头,妈还坐在门槛上傻等着你哪!”妞妞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她如一幼小奴隶似地仰视着姜黄制服的铜钮扣。“喂,弟兄,她是我们的人啦。”雅各军官赶过去,按住妞妞的肩头,郑重地对校役声明。“她悔改完了才能跟你走。请站在门外等一等吧!”雅各军官用手指着绿门,示意要他出去。但这更惹恼了校役。不争气的妹妹他决定带回家去管教。当前他觉得是一个极严重的局势。白面书生天天所喊打倒的帝国主义似乎就立在他面前了。他眼睛里迸起火星。他感到极大的侮辱。他看到了复仇的机会。抓在妞妞肩头的那两只毛茸茸的手,像是掐着民族喉咙的一切暴力。他一把给拽开,随着,狠狠地在那姜黄制服的前胸推了一掌。雅各军官踉踉跄跄地跌到讲台下。“呃,呃,你这个中国人!”他抬起垂了散发的头,摸着下颚,红着脸,狼狈地说,惊奇着在这黑暗大陆上布道六年从来也不曾遇到的经历。他摇了摇头,欠着身子喊:“老徐。去叫巡警来。说有土匪!”老徐刚转身要走,就为校役一脚踢着大腿,软软地倒下。“别,别!”妞妞用膝头做圆规心,转了个半圈,睁大了泪汪汪的眼茫然地哀求着:“军官。看在我面上,您饶了我哥哥吧,哥哥,你别那样了。你赔赔礼就完啦。”“赔礼?他妈的,亏了你这丢脸的丫头说得出。还不赶快起来跟我走!”他一把拖起妞妞来,鄙夷地看了左右两眼,“跟我走!我倒瞧瞧我这妹妹是谁的!”妞妞颤抖着不知所措。她用依依哀怜的眼神望着那适才以宏亮声音祈祷的军官,看着那些脸吓成土色的一道悔改的同伴。但校役那只强有力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臂膀,气势汹汹地把她拖出了堂门。北风仍在怒号着。花牌楼底下的路灯在忽明忽灭地眨着眼睛。一九三五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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