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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1920—1997
江苏高邮人。著名作家。早年毕业于西南联大中文系,并开始文学创作。历任中学教师、北京市文联干部、《说说唱唱》《北京文艺》编辑、北京京剧院编剧。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1980年复出。短篇小说创作成就尤为突出,《异秉》《受戒》《大淖记事》《徙》等名作复活了现代汉语的新鲜和灵气。于散文和京剧现代戏亦有贡献。著有《邂逅集》《羊舍的夜晚》《晚饭花集》《汪曾祺自选集》《蒲桥集》《塔上随笔》《晚翠文谈》等。
《邂逅集》为汪曾祺自编文集之一,初版为1949文化生活出版社版,是汪曾祺的*本书。本书收录的短篇小说多创作于1940年代,在汪曾祺早期小说中颇具代表性。虽然是早期作品,但也有不少取材于作者故乡的人和事。本次出版依据1949年版,依次收入八个短篇小说:《复仇》《老鲁》《艺术家》《戴车匠》《落魄》《囚犯》《鸡鸭名家》《邂逅》。
这是一套比较系统、完整、真实的“汪曾祺自编文集”,即由汪曾祺先生自行编定的集子。
汪老去世多年,自编文集旧版市面上早已不见踪影,一书难求。倒也间或出过几种新版,但东零西碎,不成气候。本系列新版均据汪老当年亲自编定的版本排印,书名、序跋、篇目、原注,一仍其旧,原汁原味。只对个别明显的舛误予以订正。加印时作者所写的序跋,均作为附录。这套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汪曾祺自编文集”,相信自有其独特的价值和生命力。——主编梁由之
复仇
复仇者不折镆干。——庄子
一支素烛,半罐野蜂蜜。他眼睛现在看不见蜜,蜜在罐里,罐子在桌上,他坐在榻子上。但他充满感觉,浓,稠。他嗓子里并不泛出酸味,他胃口很好。他常有好胃口,他一生没有呕吐过几次。说一生,他心里一盘算,一生该是多少呀,我这是一生了么?没有关系,这是个很普通的口头语。就像那个和尚吧,——和尚是常常吃蜂蜜?他的眼睛眯了眯,因为烛火跳,跳着一大堆影子。他笑了一下:蜂蜜跟和尚连在一起,他心里有了一个称呼,“蜂蜜和尚”。这也难怪,蜂蜜,和尚,后面隐了“一生”两个字。然而他摇了摇头,这不行的,和尚是甚么和尚都行,真不该是蜂蜜和尚。明天我辞行时真的叫他一声,他该怎么样?和尚倒有个称呼了,我呢?他称呼我甚么客人,该不是“宝剑客人”吧。(他看见和尚看见他的剑!)这蜂蜜——他想起来的时候似乎听见蜜蜂叫。是的,有蜜蜂叫。而且不少。(叫得一个山都浮动起来。)残余的声音在他耳朵里。(我这是怎么回事,这和尚我真的叫他一声倒好玩,我简直成了个孩子。这真的是不相干。这在人一生中有甚么意义!而从这里我开始我今天晚上,而明天又从这里连下去。人生真是说不清。)……他忽然觉得这是秋天,从蜜蜂的声音里。从声音里如此微妙的他感到一身轻爽。这可一点没有错,普天下此刻写满一个“秋”。他想哪里开了一大片山花,和尚去摘花,在那么一片花前面,和尚实在是好看极了。殿上钵里有花,开得好,像是从钵里升起一蓬雾,那么冉冉的。猛一下子他非常喜欢那和尚。
和尚出去了,一稽首,随便而有情,教人舒服。和尚呀,你是行了无数次礼而无损于你的自然,是自然的行了这些礼?和尚放下蜡烛,说了几句话,不外是庙里没有甚么,山高,风大气候凉,早早安息。和尚不说,他也听见。和尚说了,他可没有听。他是看着和尚,和尚招他爱。他起来一下,和尚的衣袖飘了飘。这像甚么,一只纯黑的大蝴蝶。不,不像,这实在甚么也不像,只是和尚,我记得你飘一飘袖子的样子。——这蜡烛尽是跳。
此刻他心里画不出一个和尚。他是想和尚若不把脑袋剃光,他该有一头多好的白头发。一头亮亮的白发闪了一下。
和尚的头是光光的而露得出他的发的白。
白发的和尚呵,
他是想起他的白了发的母亲。
山间的夜来得快!这一下子多静。真是日入群动息。刚才他不就觉得一片异样的安定了,可是比起来这又迥然是一个样子。他走进那个村子,小蒙舍里有孩子读书,马有铃铛,连枷敲,小路上新牛粪发散热气,白云从草垛上移过去,梳辫子的小姑娘穿银红褂子。一切描写着静的,这一会儿全代表一种动。他甚至想他可以做一个货郎来添一点声音的,在这一会儿可不能来万山间泼朗朗摇他的小鼓。
货郎的拔浪鼓摇在小石桥前,那是他的家。
这教他知道刚才他是想了他的母亲。而投在他母亲的线条里着了色的忽然又是他妹妹。他真愿意有那么一个妹妹,像他在这山村里见到的,穿银红褂子,干干净净,在门前井边打水。青石井栏,井边一架小红花。她想摘一朵,一听到母亲纺车声音,觉得该回家了,不早了。“我明天一早来摘你,你在那里,我记得。”她也可以指引人上山,说:“山上有个庙,庙里和尚好,会让你歇脚。”旅行人于是一看山,觉得还不高。小姑娘旅行人都走了。小姑娘提水,旅行人背包袱。剩下一口井。他们走了半天,井栏上余滴还丁丁东东落回井里。村边大乌柏树显得黑黑的,清清楚楚,夜开始向它合过来。磨麦子的骡子下了套,呼呼的石碾子停止在一点上。所有的山村都一样。
想起他妹妹时他母亲是一头乌青的头发。摘一朵花给母亲戴该是他多愿意的事。可是他没有见过母亲戴一朵花。就这朵不戴的花决定他的一个命运。
“母亲呀,多少年来我叫你这一声。
我没有看见你的老。”
于是他母亲是一个年轻的眉眼而戴着一头白发。多少年来这头白发在心里亮。他真愿意有那么一个妹妹。
可是他没有妹妹,他没有!
他在两幅相似的风景里作了不同的人物。“风景不殊”,他改变风景多少?他在画里,又不在。他现在是在山上;在许多山里的一座的一个小庙里,许多庙里的一个的小小禅房里。
世上山很多,庙太少。他想得很严肃。
这些日子来,他向上,又向上;升高,降低一点,又升得更高。他爬的山太多了。山越来越高,越来越挤得紧。路,越来越细,越来越单调。他仿佛看到他自己一个小小的人,向前倾侧着身体。一步一步,在苍青赭赤间的一条微微的白道上走,低头,又抬头:看一看天,又看一看路;路,画过去,画过去;云过来,他在影子里;云过去,他亮了;蒲公英的絮子沾在他衣服上,他带它们到更高的远处去;一开眼,只一只鸟横掠过视野;鸟越来越少,到后来就只有鹰;山把所有变化都留在身上,于是显得是亘古不变的。可是他不想回头。他看前面,前面甚么也没有,他将要经过那里。他想山呀,你们越来越快,我可以一劲儿那么一个速度走。可是有时候他有点发愁,及至他走进那个村子,抬头一望,他打算明天应该折回去了。这是一条线的*后一点,这些山作成一个尽头。
他阖眼了一会儿,他几乎睡着了,几乎做了一个梦。青苔的气味,干草的气味,风化的石头在他身下酥裂,发出声音,且发出气味。小草的叶子窸窣弹了一下,一个蚱蜢蹦出去。很远的地方飘来一只鸟毛,近了近了,为一根枸杞截住,他知道那是一根黑的。一块小卵石从山顶上滚下去,滚下去,更下去,落在山下深潭里。从极低的地方,一声牛鸣,反刍的声音,(它的下巴动,淡红的舌头)升上来,为一阵风卷走。虫蛀着老楝树,一片叶子尝到苦味,它打了个寒噤。一个松球裂开了,寒气伸入鳞瓣。鱼呀,活在多高的水里,你还是不睡?再见,青苔的阴湿;再见,干草的松暖;再见,你搁在胛骨下,抵出一块酸的石头;老和尚敲着磬,现在旅行人要睡了,放松他的眉头,散开嘴边的纹,解开脸上的结,让肩头平摊,腿脚休息。
烛火甚么时候灭了,是他吹熄的?
他包在无边的夜的中心,如一枚果仁。老和尚敲着磬。
水上的梦是漂浮的,山顶的梦挣扎着飞出山去。
他梦见他对着一面壁直的黑暗,他自己也变细,变细,变长变长,可是黑暗无穷的高,看也看不尽的高呀!他转一个方向,仍是一样;再转,一样,再转,一样,一样,一样,一样是壁直而平,黑暗。转,转,转,他挫了下来,像一根长线落在地上。“你稍为圆一点软一点。”于是,黑暗成了一朵莲花,他在一层一层的瓣子里,他多小呀,他找不到自己,他贴着黑的莲花的里壁周游了一次,丁,不时莲花上一颗星,淡绿如磷光,旋起旋灭,余光霭霭,归于寂无。丁,又一声。
他醒来。和尚正做晚课。蜡烛烟喷着细沫,蜜的香味如在花里时一样。
这半罐的蜜采自多少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