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一个全本精校的网站:修书网(hairstylefavorite.com)
(校对精校版:就是内容质量好,无乱码,无屏蔽字,无星号,无广告,章节目录完整)
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聆听草原》艾平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艾平,呼伦贝尔人,作家。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中国作家》《散文》《美文》《读者》《文汇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曾获百花文学奖、华语ZUI佳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人民文学》“美丽中国”全国游记文学一等奖、冰心散文奖、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等。
艾平是呼伦贝尔作家,多年来,她一直致力于写作草原和草原上的生灵。这本《聆听草原》集合了艾平近年来广受好评的草原主题的散文。艾平的草原散文关注包括人在内的所有草原上的生灵,从一棵牧草到一头羊羔,都是她笔下倾注全部爱意和灵感的对象,她的散文有着草原的胸襟和气度,充满草原的哲学和智慧,传达着草原的神性,文字细腻生动,细节精准传神,是当下不可多得的散文。
艾平的草原散文关注包括人在内的所有草原上的生灵,从一棵牧草到一头羊羔,都是她笔下倾注全部爱意和灵感的对象,她的散文有着草原的胸襟和气度,充满草原的哲学和智慧,传达着草原的神性,文字细腻生动,细节精准传神,是当下不可多得的散文。
我是骑海骝马的巴特尔圣主成吉思汗远去了八百年,早已神秘地化为了土壤,土壤把春天给了世世代代。在大野无垠的草原上,圣主留下的是蒙古男人不屈的性格。当眼泪像湖水那样将要溢出眼眶的时候,我们的眼睛会自动结冰。哭,一个蒙古男人怎么能哭呢?那无疑是懦弱的表现。你能流着眼泪在马背上披荆斩棘,一杆子套住烟尘中的野狼吗?你能泪眼朦胧地穿过风霜雨雪,圈住四散的马群吗?生存的严酷,让蒙古男人的性子因为无奈而平和,但是那种一定要赢得胜利的勇气,却无时不从他们的沉默里冲出来。我久久地不能长成一个真正的蒙古男人。我并没有因为很小就学会了骑马,去和阿爸一起放牧七百匹的马群,也没有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七八岁就去放羊。阿爸把我送到了旗里的学校。他认为我的脑袋里有两只聪明伶俐的红狐狸,一只爬上了高高的羊草垛,试探着怎么能到天上去;另一只在甘珠尔庙会上,琢磨着汉商秤杆上翻过来五斤,翻过去一斤的铜星星。大阿爸可是蜿蜒几百里的乌尔逊河边上,*去过海拉尔的牧民啊!他说他年轻的时候,赶着苏联马车送笔帖士到衙门,看见衙门的黑大门上写着汉字,八大商号的门上也写着汉字。牧民家有了认识汉字的儿子,就知道为什么一张大牛皮,只能换来10斤小米了。他说10斤小米熬粥半个月就没有了,一头牛可要养过三个夏天才能出肉出皮子。阿爸把我送到了旗里的民族小学读书。*堂课学蒙文,第二堂课学汉文。学算术的时候老师用汉语讲,学图画的时候老师用蒙语讲。除了图画课以外,我在别的课堂上总是想出去撒尿。其实我是害怕那个扎着粉色头绫子,说汉话蒙古调,说蒙古话汉人腔的班主任老师,一门心思想躲开她。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刚开学不久,她给全班讲《小学生守则》——见到老师要行礼。这个过程中间有人提问,在教室里见到老师也要行礼吗?我就站起用蒙古话说:“只要像瑙嗨(狗)那样坐着听老师的话就可以了……”当时班主任脸上就变了颜色,她低垂着上眼皮,像看待一堆尘土那样看着我说:“你是新中国的少年儿童,怎么能是一条黑狗呢!坐下坐下,学生守则上写着不许打人骂人,刚说完你就骂人。”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说:“我阿爸说他感谢共产党让他有了蒙古包,说他以后对党就要像瑙嗨那样忠诚……我们家的瑙嗨很听话,它从不偷吃额吉晾的肉干,从不向着客人的马汪汪叫,也不欺负小羊羔,它不是骂人也不是黑狗,它是好人……”可是周围一片嘲笑声,盖住了我的话。现在想来,我的小同学们不论蒙族还是汉族,都不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孩子,那个扎粉头绫子的老师也只是一个为了参加革命工作学了蒙语,一天都没有在草原生活过的人。草原对于他们来说,虽然近在咫尺,实际上等于远在天边。他们不知道在我的背后,有一种天人合一的生活,有一种视天下生灵为兄弟姐妹的观念。当然,他们也不可能真正学会博大精深的蒙语。二年级的时候,我的汉语学到了能拿额吉捎来的奶食到小市场跟小摊上的汉族老头儿换东西的程度。开始一口袋奶干只能换五个阿拉伯蜜枣,后来学会讨价,终于换来了五支心仪已久的绿色轻铅笔。我把轻铅笔送给了几个要好的同学。作为回报,其中的一个同学把我带回了他姥姥家。他爸爸是在海拉尔工作的达拉嘎。他姥姥的手非常软,我站在他们家明亮的地板上,他姥姥伸出双手捧着我的脸蛋笑,又到窗外的院子里摘了一个半红半青的洋柿子给我吃。我*次吃洋柿子,印象太甜美了。那时候呼伦贝尔种的洋柿子都是半熟的,因为无霜期只有九十多天。现在吃的西红柿虽然通红通红的,但没有什么好滋味,都是营养液催红的。我的这个同学后来挺有出息,也在盟里当了达拉嘎(官),我在电视上见到过他在一个烟雾缭绕的屋子里开会,那是十五六年前的事儿,我估计他现在早退了。旗里不是草原,学校不是我的家。圣主成吉思汗说过,我的子孙不能到城里居住。我命里就是草原上的人。三年大饥荒波及到了遥远的呼伦贝尔,学校的伙食一天不如一天,早上的开花原麦馒头变成了麦麸子苞米面两掺窝头,奶茶变成了没有奶的黑茶汤。不久连窝窝头也没有了,三顿饭改成了两顿饭,顿顿都是榆树钱儿玉米面粥或者豆饼末粥。体育课取消了,饥饿的同学们也没有了滑雪爬犁、打雪仗的劲头,每天在一起琢磨溜出校门砸冰窟窿抓鱼,或者到山上套一只狍子、野兔什么的充饥。快过年了,不知道是谁盯上了学校里那只饿得肋条一根一根凸出来的流浪狗。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怎么能把狗肉吃到肚子里。我在一边听得难受死了,我想起家里的两只瑙嗨,眼泪就止不住了。我把额吉给我缝在蒙古袍里面的钱拿出来,全都买了供销社卖的古巴糖,给那帮淘小子每人分一勺,求他们不要杀那只狗。可是他们第二天一饿,又议论起杀狗的事,我已经没有钱去买古巴糖了。他们没有刀,说要不就用绳子勒,还说*省事的办法是把二踢脚插到狗屁眼里,把狗炸死。我听着听着一股火冲上脑壳,忽地站了起来。我对他们说,我要跟你们摔跤!一个摔两个行不行?虽然我也饿得眼睛冒金星,但是我的胳膊到底是抱过牛犊子的胳膊,腿脚是蹬过马鞍子的腿脚,要说摔跤,我每年夏天在草原上和小伙伴比赛时,不是轻易服输的那头小骆驼。我轻松地把我的同学一个一个放在雪地上,终于激起了他们在饥肠辘辘的日子里闷了很久的怒火,不知谁喊了一句“一二,瑙嗨!一二,瑙嗨!”他们全体冲过来包围了我。我们在雪地上打成一团,滚来滚去,*后我被死死地按在雪地上,呛了一嘴雪。我两个胳膊一支,像马一样立起头,像狼一样张嘴就咬,我不使用眼睛,接触到了什么就咬什么,下死力气咬,*后我只知道嘴里很咸,不知道咬破了谁的什么地方。老师来了,大家忙站起来,我用袖子一擦嘴,袖口的白羔皮上一抹鲜红。班主任找我谈话,说你为什么打人?我说比谢(不是),是摔跤。她说,你为什么咬人?我说比谢,我的嘴冻坏了——变成狼的嘴了。她说,谁让你先动手?我说比谢,王八蛋操你妈的鸡巴蛋吃狗……她憋得眼睛上的眉毛都竖起来了,一回身就往办公室跑——听啊,牧区来的学生太野了……其实我也不懂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更没想谩骂老师,不过是一生气肚子里的汉话像出圈的羊那样乱糟糟地冲出来了。我想说的话其实很简单——是那些坏蛋要杀狗吃。可是水已经倒在了雪地上,冻成了冰,收也收不回来了。我看见那些同学正用舌头舔化了玻璃上的冰凌花,在宿舍里往外看我呢。我扎紧了腰带,戴上狐狸皮帽子,扛着行李,踏着草场上的白雪,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了学校的大门,从此放弃了阿爸给我指的那条路。我在旗里的大街上,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家在哪里?上百里的茫茫大雪原,每次都是阿爸骑一匹马,牵一匹马来接我回家的。天渐渐暗了,我怎么回家?没出息的眼泪落在胸前,不一会儿就把袍子的华达呢面冻成了硬铁片。瞎逛到小饭馆门前,我的眼前突然一亮——铁青色的马鬃上带银丝,那不是干部的马吗?我进小饭馆一看,那个嘎查(村子)的干部在和一个人吃饭。他看见我,就又要了一盘子土豆丝,让我把肚子先填饱,然后说,这匹马快,你行吗?我说,你忘了,那达慕的时候我给额吉赢了一台手摇缝纫机。我在寂静的夜里到了家。这是我*次走夜路,额吉老远就听到了马蹄声,她钩开了炉子里的牛粪火,从外面取回一个小奶坨子煮上茶,正在灯下边搓马鬃绳子边等着呢。我扑在额吉身上一边抽泣一边说,上气不接下气地啥也说不清楚。阿爸*次跟我发了脾气。他说:“你哭,你哭,你哭够了再说!”盖上大哈就睡下不理我了。额吉在我睡着前一直用雪搓着我冻伤的脸。这种情形在我的记忆里有过许多回,要不然现在我后脑勺前面的肯定是一张百孔千疮的脸。第二天,我把在学校里遇到的事情说给阿爸听,阿爸一边听着一边叹气,我知道那是他心里的梦想破灭了。当我讲到自己一个人骑马,花了四个小时,在草原上蹚雪,抱着马脖子取暖回到了家的时候,阿爸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每一条皱纹里都带着笑的人。阿爸是生产队的牧马人,我们的蒙古包一年四季跟着马群走。大马群由十二个儿马子的小马群组成。此刻,一拨拨的儿马子群携带着一团团热汗的白雾,正在金黄的草浪里摆动鬃尾,肆意漫游,一会儿追着草浪向西,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又突然掉头向东,就像自由自在的鱼儿游动在水里。阿爸是个经验丰富的牧马人,他的马群里,每一匹马都毛皮油亮,四蹄矫健,虽然草原严寒酷暑,但它们从来不必为食物担忧,也不必为安全惶恐,它们好像知道,只要听从阿爸套马杆的指挥,就会永远吉祥如意。看,马群从山岗上跑回来喝水,就像一团会飞的红云那样,飘落在天空一样碧蓝的河里。我的鼻子里充溢着秋牧草的芳香,陶醉在马汗醇熏的气息里。啊,这不就是我夜夜梦想的生活吗?辽阔的草原,高远的天空,请把我拥入你博大的母体吧,请用你仁慈的目光注视我吧,请快快让我一试身手,用你的烈马,用你的白毛风,用你布满泥泞和冰凌的道路来磨炼自己吧,大草原啊,快把我锻造成一个无愧于圣主成吉思汗的儿孙吧,快把我摔打成一个风雨无阻披荆斩棘的牧马人吧!可是阿爸禁止我套马,甚至在我提出驯服一匹坐骑马的时候,他也不停地摇头。真实的牧马生活,可不像电影和照片上显示的那样轻松自在——蓝天下,白云边,绿野中,坐在马上,唱着长调,沐浴着阳光……为什么草原上的人们都敬重牧马人呢,因为牧马是*苦*累*危险的活儿。当一个好的牧马人只有力气不行,还需要超强的勇气和智慧。为什么一问草原上的男孩子将来做什么,他肯定告诉你去放马,做*好的牧马人,因为在他们的心中,牧马人就是英雄,就是光荣的意思。牧马人一年四季面对千百匹骏马,不仅要让马吃好草,喝好水,躲开风雨雷电,提防偷袭的恶狼,避免疾病伤痛,还要根据每一匹马的习性去养马、套马、吊马、驯马、繁育马。其中的学问,说也说不完。别看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还曾经在赛马时拿过名次,其实平日备马的事情都是阿爸替我做的。我身子轻,上了马一抖缰绳,那聪明的马就驮着我飞起来了,等到冲刺结束,阿爸立刻就给满身大汗的马盖上了毛毯,牵走照料去了。我骑马,更多的是在游戏,我的马背生涯只能说是刚刚开始,不过我自己并不知道,竟不知深浅地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成手了。一冬一春里,阿爸给我换了好几匹老实听话的马,让我跟在他们的后面,每天在马群的边上绕圈圈,往一起归拢马。每当套马的时候,我看着那些父辈们挥舞着手中的套马杆,不时地将一匹匹桀骜不驯的烈马放倒在地,心里急得直痒痒。不过我也看出来门道了,套马*重要的是要有一匹好坐骑。这马不一定高大,但一定要结实有劲,屁股要宽,四条腿要壮,腰条要长,*重要的是善解人意,反应机敏。我悄悄地相中了一匹新骟马,五岁多,棕色的毛中间,有一缕缕像麦芒一样雪亮的毛尖。它在马群里并不多么打眼,每天远远地躲着趾高气扬的儿马子,溜边儿吃草,喜欢独自睡觉,不合群。但是,下河凫水的时候它不像别的马那么傻,它不犯同样的错误,知道绕开昨天陷住它四蹄的稀泥滩。阿爸说,嗯,海骝马。这匹马还真不是善茬子。在阿爸套住它,给它上了马绊子之后,它不叫唤,不撒野,“嘭”一声趴在地上不起来。别的马的反抗方式是尥蹶子,它的反抗方式是——你给我上鞍子,我的肚皮紧贴着地皮,让你无法伸手;你给我戴嚼子,我不张嘴。人到了它跟前,也看不出它是不是害怕,反正它就是一动不动。阿爸说:“你要是一匹飞马,就用四蹄去追赶鸿雁的翅膀;你要是一只草原鼠,就钻到地洞里去吧,又何必一动不动呢?”就在阿爸解开它腿上的马绊扣的那个瞬间,这匹海骝马像一只小鹿似的一闪身,站起来跑了,那个快,叫你耳朵听得到它那串鼓点般的蹄声,眼睛却跟不上它远去的身影。我的倔强劲上来了。就是它了,我认定了。此后我每天放马的时候,时刻用眼睛扫着这匹马,一有空就到它身边转悠。它十分机警,好像看出了我的意图,我一靠近,它就卧倒,我只好耐心等待。相持的时间长了,它才渐渐放松了下来。我抽个冷子突然扑上了它光溜溜的长腰,拼命抱住它的脖子。它一惊,忽地站了起来。我骣骑在它的身上,它笼头嚼子鞍子全没戴,我一点抓手都没有。眼看着它的耳朵焦躁地往后抿,脑袋使劲往下拱,尾巴紧紧地夹在两尻中间。我知道坏了,它肯要尥蹶子了。不等我细想,它一连三个蹶子屁股朝天,活拉拉把我从马头前抛了出去,我仰面朝天摔在草地上,眼前飞舞着一片金星,就跟死了一样,半天才睁开眼睛。幸亏河边的湿地柔软,我没有落下什么伤。阿爸说:“哎呀啊……能够记住你心跳的马才是你的,心急的时候不要啃骨头。”可是我的心实在是稳不住了,第二天我又来了这么一次。我心想,上一次错在我不知道抓住你的鬃毛,这一次我非制服了你不可。没成想,这一次海骝马不再那么激奋了,它站起来抖落几下身子,见我依然死死地抓着它的鬃毛,便无可奈何地来回踱了几步,抻着脖子叫唤了几声,颠着小碎步跑了起来。我趴在它长长的腰背上,像一只草爬子那样扎了根,任由它载着我一会儿冲下山坡,一会儿跳过诺门罕之战留下的壕沟,就是不下来,我的汗水和它的汗水混在一起,顺着马肚子往下流。或许这匹有灵性的马,压根就没把我放在眼里。阿爸按着驯马的套路,给它戴上了嚼子和笼头,备上了鞍子,为了保险,在它的肚带底下,又使用皮绳连住了两个马镫。它照样不听指挥,兀自前行,目标永远是牧草*茂盛的地方。特别是需要转弯的时候,你向东,它非得向西。阿爸给我准备了两根小木棍子,转弯时在它的腮帮子一侧适度敲打,让它按照我的方向走,算是好了一些。我就这样每天骑在海骝马上,想尽各种办法亲近它,驯服它。我的信心几乎就要像额吉的骨头老纺锤,被磨得光光的了。直到有一天,阿爸教我练捡杆,我的海骝马,才算和我一起开了悟。捡杆是套马的基本功,骑手在马上,草地上左一个右一个丢着好多套马杆,骑手须左右扳着马身子倾斜,在行进中两脚死死钩住马镫,侧探下身子把地上的套马杆捡起来。海骝马一开始挺别劲,偏偏往反方向挣脖子。我已经知道马喜欢爱抚,就试着用手抚摸它的耳朵根子,推它的脸,它果然顺从了我的意志。一连好几次,顺利完成动作。我心里正夸着海骝马好样的,阿爸喊住我,要我停下来。我停下,大阿爸捋了捋海骝马身上的汗水,就把没有下课的海骝马给放了。我当时挺奇怪,第二天再练的时候就明白了,嘿!那海骝马,别提多听话了,缰绳一示意,它立刻心领神会,身子倾斜到擦草尖的程度,我一口气捡起了地上所有的套马杆。原来马终于明白了,只要按着主人的要求完成任务,下一步就是解放,就是自由。当然,这仅仅是海骝马英雄史诗的*页,正是从那一天起,我们之间心心相印的日子开始了。海骝马的天才,一天天显示出来,这哥们儿真是聪明又机灵。和我一起放马的牧马人们看它平时大宽屁股撩搭撩搭颠着跑的架势,老是说它就像笨笨的胖丫头。我绝不允许有人嘲笑我的马,我说,快把你舌头尖上的刻薄话连同你的舌头一起给我咽回去!请到赛马的队列里看我的马,请到套马场上看我的马!我的两腿轻轻一夹,我的海骝马,立刻变成草上飞,但那不是一只黄羊子在草上飞,而是一头健壮的雄狮在草上飞!它木桩一样的四肢“刷”地一声前后拉成一条线,四个铮亮的大蹄子,在地面上弹琴一般轻轻一点,刹那间它的肚子擦着草尖飞掠而起,不一会儿就把所有的赛马甩掉老远。我骑在它的身上,只听见马镫掠草的声音,丝毫感觉不到马蹄落地的颠簸。套马的时候,海骝马立刻变成了我脑袋里聪明的红狐狸,仿佛和我长着同一双眼睛,让我感到得心应手。面对四分五裂的马群,海骝马永远不会搞错,总是直奔我要套的那一匹而去,它一尥蹶子拉开架势,几个箭步就能追上前面的马,当离那马差不多一杆子远的时候,它自动减速,头顶着前面的马后腰,从侧面压着那马追,丝毫不给那马一丝喘息的机会,我看到那马倾斜到无法站直的时候,甩出套马杆,一套一个准儿。我骑着可爱的海骝马,也像一匹骏马那样在草原上长成了马拉沁(牧马人)巴特尔。一根柳木的套马杆在我的手上,每天牵引着云块一般的马群,飘过山冈,泅过河流,追逐丰美的牧草,追逐生命的盛宴。我来了,大地瞬间泥土暄腾,花香四溢,霜雪飞旋,骏马走过的地方,是草籽在马蹄坑里发芽的地方,也是马拉沁留下传奇的地方。在巴尔虎草原的夏营地,乌尔逊河犹如一条明亮的长蛇,在潮湿的草原上一闪一闪地流动。天气又闷又热,每个人的头上都像套着一个烟囱,黑黑的烟在缭绕翻腾——那是密集成团的小咬,一种细小却十分执著的蚊虫,它们的一生仅在于这一次疯狂的吸吮,你走哪里跟到你哪里,在草原上你无处可躲,只有忍,忍的结果常常是五官感染浮肿,甚至全身中毒。天色渐暗,我怕狼出现的时侯看不见,不敢用呢子大哈盖上脑袋,不时用手胡乱地轰赶着小咬。当我看见海骝马长长的尾巴在使劲甩动,灵机一动,赶紧往海骝马后面一蹲,它立刻就懂了我的意图。海骝马的尾巴就像好使的扇子,在我眼前扇动,小咬很快在马尾巴上化作一缕缕黑色的粘液,我终于能睁开眼睛,揩去眼角上、耳朵里那一团团黢黑的蚊虫尸体。突然,一滴冰凉的雨点打在了我的脸上。大雨如注,气温骤降,那雨点比蚊虫更厉害,不由分说就荡走了我身上的全部热气。我们草原的夏天就是这个样子,太阳出来时如火灼人,阴云一到立刻把你冻得打哆嗦。我看看马群,一个个儿马子领着自己的妻妾儿女,簇拥成团,睡着了。黑暗中它们像一个个巨大的蘑菇那样站立着,纹丝不动,似乎没有感觉到雨水的侵扰。看看我的海骝马,发现它有点烦躁不安,心想可不能冻着它,就脱下呢子大哈搭在了它身上,它掉过身子,迎着雨的方向站立,为我挡住狂暴的雨滴。阿爸在下风口,我们两个人的马群有八百匹马。下夜时要不停打盘,打盘就是两个牧马人骑马绕着马群画圈跑,阻止有马乱跑出群,也防范狼趁月黑头的时候掏小马驹。天上一道闪电,把静静的远山和熟睡的马群涂上一层幽幽的冷光,阴森的景象和逼人的寒冷让我毛骨悚然。我下夜的时候还从未遇到过如此的坏天气。突然,闪电带来了雷,轰隆隆巨响,仿佛有一连串的炸弹击中了酣睡的马群,马群弹蹦起来,一匹匹马于惊悚中胡乱挥舞起前蹄,互相推搡冲撞着,发出心肺暴裂一般的嘶鸣,疯狂向四面狂奔,马炸群了!马炸群了!这是草原上*暴烈的情景,马蹄纷沓,咚咚咚擂动大地,要把地球击碎,万马嘶鸣,在天空久久颤动盘旋,雷声和暴雨,合成天崩地裂一般的声音!我和我的马群像被抛到天上又重重地砸在地上,完全由不得自己了。马没有选择,没有方向,一拨一拨地跟上自己的儿马子,像是列车失控一般向前面冲去。马一向都是顺风跑,风雨从它的身后追来,把它们的毛戗起来,于是它们越发跑得急。前面就是悬崖,悬崖的下面就是深黑色的达赉湖,马不会在惯性中急刹车,必定在疾驰中纷纷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只有冲到前面套住那些儿马子,让它原地卧倒,马群才会在它身边渐渐平静下来。“抓儿马子啊……抓儿马子啊!”我和阿爸飞身上马,虽然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还是拼命地吼着。喉咙撕裂,我顾不得吐出嘴里的鲜血,两个膝盖一叩马肚子,那海骝马一个蹶子拉开身体,几个大跳冲到了马群前面。我向马群挥动着套马杆,此时套马杆显然无济于事,马群排山倒海而来,对面冲来的马头已经逼近我的胸膛,海骝马似乎一惊,我只感觉它脊梁一斜,我的身子不由往下一滑,就仰面落在了草地上。我眼前晃动着无数个马蹄,有的带着铁掌,有的像乌亮的铁坨……完了,年轻的马拉沁即将死于自己马群的乱蹄之下……来吧,来吧,愿长生天庇佑我的身体像博尔汗山的乌克力础鲁(蒙语牛一样的石头)一样结实,让我站起来的时候,还是一个马拉沁……来吧……只听“咔”一声,一只大马蹄踏在我的左耳边,还好没有踏在我的脑袋上,接着又是“咔”一声,一只大马蹄踏在了我的右耳边。我的脑袋已经被这两只马蹄框住,一动不能动,紧接着咔咔的马蹄声和雨点一起愈演愈烈,在我的身边急速落下。额吉说过的话浮上了我的心头:“命大大不过天和地,我们的命就是一棵春来秋去的草啊……”我闭上眼睛,心里渐渐平静,任由长生天安排生死吧,去当春来秋去的草吧。咦?我没有麻木啊,为什么没有疼痛和撞击降临在我身上,甚至连雨水也不再抽打我的脸颊?我睁开眼睛在黑暗中观察了半天,终于明白了。泪水和雨水一起淹没了从不流泪的牧马人。是我的海骝马兄弟,它叉开四腿站立着,我正安全无恙地仰卧在它的肚皮底下!它的四个大腿和蹄子,变成了围住我的四根大柱子。迎面和侧面冲来的马群猛烈撞击着海骝马,它在趔趄中拼命稳住身子;马群从它的身上跳过,后蹄子挂住了它身上的鞍鞯,它一次次斜着脊背躲过去……它就这样忍受着,抵挡着一连串的撞击、撕咬、踢踏,像达赉湖边上成吉思汗的拴马桩那样牢牢地屹立着。如果不是它的保护,此刻的我早就成了铁蹄之下的一团肉泥,我的海骝马兄弟啊,是你救了我!领头的儿马子还没有在惊悸中醒来,还在不停乱踢乱咬。马群四散,一部分踏进了湿地,渐渐减速,还有几百匹马继续往山顶奔去。我和阿爸开始分头追套儿马子。天黑,我看不清楚我的海骝马,只觉得它在我的胯下颤抖,我赶紧下马,摸摸马头,海骝马亲昵地跟我耸动耳朵;摸摸马鬐,上面是露珠样的汗水,我才放心上马。海骝马再一次英勇立功,它追赶上一匹匹儿马子,把它们弄得精疲力竭,然后给我一个出杆的机会……我和阿爸终于制服了所有的儿马子,马群安静了下来。天亮以后,我才看见,我的海骝马好像熬了一个冬天似的,显得那样疲惫不堪,肚子和腮明显塌下去不少。我绕着它细细一看,它的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处伤,右边眼角撕裂,右前膝盖肿起一个包,像是已经充血,毛皮上一道道血口子、血印子,我一按它的肋骨,它就往后躲,可能是肋骨骨折。你心疼死我了,我的海骝马兄弟啊,你就是这样带着一身的伤痛,为我追上了四匹儿马子。集体的马群没有受到任何损失,草原上人人都知道了有一个骑海骝马的牧马人,他的名字叫巴特尔。我和我的海骝马不可分开的影子,每天和朝霞一起出现在草原上,不知道引来多少敬佩的眼光,人们四处传颂着我和海骝马的故事,连没上学的小孩子都知道,牧马人巴特尔的眼睛长在海骝马的脊背上,就是睡觉的时候也睁着一只。巴特尔的海骝马隔着一个山头就能闻到巴特尔的汗味儿,所以不用戴马绊子,永远不会丢;巴特尔秋天的时候会起早贪黑撸草籽,冬天的寒夜里他从暖烘烘的皮睡袋里钻出来给海骝马加料;一千匹马的马群里,*能跑的是巴特尔的海骝马,一万个人的人群里,*能干的小伙子就是骑海骝马的巴特尔。我在放马的小伙子们中的地位开始不一般了,聚会的时候,有人给我割雪白如玉的羊胸口,喝酒的时候,当然由骑海骝马的巴特尔提*杯。后来,盟里要建一个饲养场,专门饲养一批好马,给领导们骑。那时候盟里的领导没有汽车,公家给他们每人准备两匹好马,作为下乡的交通工具。我被选中去海拉尔当马倌,真舍不得离开海骝马,我就和领导们说海骝马的种种好处,一定要带上海骝马。领导们没有同意,我只好把海骝马托付给阿爸,每年秋天都回来给它撸草籽。海骝马还是那个脾气,不合群,除了阿爸谁也使唤不动它,生产队在卖马的时候便把它卖到额尔古纳的农场去了。人老了,也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回忆伤心的往事,可是记忆是一种挡不住的东西,那一天的情景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我去看海骝马的时候是三九天。我的海骝马啊,我远远地就看见你了。你被套在一架雪爬犁的前面,在额尔古纳河的冰面上拉着一车水吃力地走着。冰滑,你的四蹄吃不住劲,腿老是向外劈。车老板拿鞭子抽你,喊着“驾……驾……”吆喝着你。我的桀骜不驯的海骝马啊,我何曾这样对待过你!你似乎已经听懂了车老板的意思,在人家的鞭子下低着头,哆哆嗦嗦地踟蹰着。突然你好像闻到了我的气味,开始停住脚步,左右寻找着,我赶紧躲到一棵白桦树后面,我是怕你看见我一兴奋滑劈了腿,那就毁了,谁会养着一匹没有用的马呀。片刻,我探出头去看你,没想到正遇上你寻觅我的目光!出乎我的意料,你一动没动,我想象中的打鼻响,耸耳朵、尥蹶子撒欢儿都没有出现,你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我,接着,又在车老板的鞭子下往前走。车老板说我的海骝马现在是打杂的马,拉车、拉磨、拉爬犁、犁地,当坐骑,啥都干,它已经成为一个饱经沧桑,磨平了脾气的老马。我摩挲着海骝马的毛皮,看到它肚带的位置上,是一道道磨秃了毛的条痕,旁边长着白发似的糙毛。说明即使在歇工的时候,也没有人给你它卸下鞍子,要不然就是它一天到晚都没有歇息的时间,他们把我的海骝马当做一台破旧的机器任意驱使着。我把亲手给海骝马做的鞍子送给了车老板,让他使用这个鞍子骑着海骝马走路,我说它戴惯了我做的鞍子,会舒服一些。我掏出了身上准备过年用的工资,要送给车老板。我说别让我的海骝马太遭罪,到了它干不动活儿的时候,不要卖它,就解开马绊,卸了笼头,让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它知道草原上哪里有收容它骨骸的地方。车老板要了鞍子,说什么也不要钱。他说:“你看你这小蒙古,这是干什么,牲口不就是干活吃肉的嘛……再说公家的牲口,我说了也不算啊……”我扭身走了出去,我实在不想听这样的话。海骝马就放在院子里,我给它解开马绊,它就眷恋地跟在我的后面走。我停住脚步拍拍它的脖颈,它鼻子似乎有些打鼻响儿的意思,发出慢吞吞的出气声,显然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气势。围着我的身子转圈的习惯,它还没有忘记,只见它蹲下身子,绕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可是我怎么能忍心骑上它瘦骨嶙峋的脊背呢。当我们俩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它就不继续走了,站在门里,两眼呆呆地看我。我想起以前只要它看见我挥手,就立刻乐颠颠地跑到我身边,便冲它挥挥手,谁知道它不仅没有过来,竟然掉头往回走,走着走着,又突然返到原处继续呆呆地看我。我走回去牵着它的缰绳,它也不动,看来它是被彻底驯服了,知道这大门口是不能出去的,它的心里已经没有大门以外的广阔草原了。那一天是一九六三年元月二十一日,大寒,眼看就要过大年了。虽然那一天早已像所有过去了的日子那样远去了,我的海骝马啊,因为你,我永远记住了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