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战夏阳》张大春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8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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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大春

华语小说家。1957年出生于台湾,祖籍山东济南。

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

著作等身,曾获多项华语文学奖项。

代表作《聆听父亲》《文章自在》《大唐李白》《城邦暴力团》《小说稗类》《公寓导游》《四喜忧国》等。

在笔记体小说“春夏秋冬”系列中,张大春化身说书人,带领读者重返古中国热闹的说书现场、幽邃的故事秘林,一窥其堂奥。

作为一个小说作者,尤其生于现代,经常自诩为创造之人,殊不知我们充其量不过是夷坚、伯益、大禹。一旦听到了、看到了可喜可愕之迹,就急忙转述于他人,此市井之常情,一切都是听说而已。这正是春、夏、秋、冬系列作品的本质,一言以蔽之:民间。——张大春

【编辑推荐】

本书为作家张大春的中国传奇笔记材料小说集“春、夏、秋、冬”系列的第二本。延续前作《春灯公子》中娴熟之极却不失当代感的书场叙事技艺,小说家将关注的视角从广袤幽邃的江湖林野、众声喧哗的市井书肆进一步聚焦到庙堂之上、塾宫之中,讲的笑的皆是古代官场与科场的怪状、丑态与糗态,是各怀心思机关的诸品人物,也呈现了近代中国知识、权势阶层流动升降的复杂光谱──同时抛出一个问题:小说家与史家,究竟何者是对方的倒错?

【名人的书评】

★《春》在江湖,《夏》涉庙堂,说书人张大春戏说古代官场与科场怪现状,历时十二年,读者翘盼已久,中文简体版完整呈现

★新增五千字简体版自序《无关的有关》

★小说家一支笔×说书人一张嘴,讲遍古中国官场、科场各类奇葩人物与奇闻异事

★变造蜚语、颠倒虚实、凭空杜撰、无中生有——小说家与史家,究竟何者是对方的倒错?

★春夏秋冬,今古传奇——系列作品之《一叶秋》《岛国之冬》即将出版,敬请期待!

★秉承中国古典笔记小说的血脉,加入现代小说叙事技巧,民间故事控、评书爱好者必读

★延续《春灯公子》江湖气风格,红金配色呼应“官场与科场”;护封采用特种纸张,内封黑卡印银,竖版腰条大字铺底,目录纯黑拉页,呈现质感与品相,洗练跳脱,又有古典特质

【战夏阳的书摘】

无关的有关

——《战夏阳》简体版序

那是一次长途飞行,从台湾到南非境内的巴布那扎那——一个种族隔离政策之下似国非国、名之曰homeland的地方。航程甚远,我随身携带的书很快就看完了,只好翻阅机上杂志。不料却颇有几篇耐读有味之文。其中一篇是一位名叫Michael(可惜忘了他的姓氏)的小说家的答客问,俗称QA者也。里面有几句话,令人低徊不已。这位Michael说:驱动(drive)我写小说的,是寻找事物之间因果关系的好奇心;尤其是那些彼此没有关系的事物。除了Michael,我只记得relevance、irrelevant这两个鲜明对立的概念。

彼此无关的事物是如何有关的?这个问题在一万一千公尺的高空打动了我。日后将近三十年,我一直很后悔当时没把那本机上杂志顺进随身行囊之中,而我对自己的记忆力又信心太过,以至于到如今怎么也想不起启迪我写小说或者说故事的那位同行究竟是谁?或者至少可以如何寻觅出一点踪迹?

然而,无关的有关这一组辩证的语词毕竟在我创作的认知里扎下了根脚,那机上杂志的反光纸页与英文关键字的印刷字形偶尔会被唤起,闪烁着微小而鲜明的影响。比方说:有一次我在录制电视节目《纵横书海》的时候,和我的来宾蔡康永说起JohnDonne的Nomanisanisland。

JohnDonne原作中有两句极其知名:

Eachman`sdeathdiminishesme,

ForIaminvolvedinmankind.

没有这两句,海明威的《战地钟声》大约不知如何命名,因为由此顺势而下,全诗的精神才抖擞出:

Therefore,sendnottoknow

Forwhomthebelltolls,

Ittollsforthee.

而我清楚地记得,在电视公司化妆间集合灯泡的照耀下,蔡康永妩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说:“你不觉得明明无关的人、明明无关的事,其实就是一体的吗?”

我和即将在节目中录像对话的来宾究竟怎么说起JohnDonne的?我也不记得了,但是他的话在一瞬间为我翻开了那本许久之前读过的机上杂志。而我确信:Michael某某所昭示于我的(甚至未必是他的本意),与触动蔡康永的伟大襟怀可能完全不同,我的感动则来自于对小说手段的另一层体认:犹如“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境界;小说这种迷人的文类之所以迷人的原因,会不会是说故事的人在阳光底下发明了新鲜事——他创造了无关的有关。

制作和主持电视节目的日子前后四年,其间我只出版了两本小说——《我妹妹》(1993)和《没人写信给上校》(1994)。

《我妹妹》日后重印(2008)时,我曾经在新版序中叙述过这本书当年的写作情由。其中比较特殊之处,是我依照随手写下的十一个篇目作为推进情节、展开叙述的依据。换言之:我还不知道要写什么,但是我捏造了十一个关键词句:《我的礼物》、《呕吐》、《新人类女士》、《初恋》、《她的禁忌》、《关于治疗》、《我们剩下躯壳》等等。至于要用什么故事去充填这些篇目?只有写作的当下才开始知道。在没有电脑、没有电邮,一切还是以纸笔对付记忆与想象的历史时代,我花了二十六天,赶在赴墨西哥出外景当天、登机的前一刻,把稿子丢给邮局快递窗口。让原本的确无关的字句,为我打造了一个活生生的妹妹,她四月十四号诞生,牡羊座。

这一写作实验在《春灯公子》、《战夏阳》、《一叶秋》和《岛国之冬》系列作品原初构想之际也发挥了作用。那一天,我因行车违规、被迫在监理所的教室里听一种对人类智商和情怀极尽侮蔑之能事的课程。百无聊赖之下,只好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将即目所见、倾耳所闻、随念所转的诸般片段拼凑成任何东西,并用监理所提供的纸笔涂鸦。有速写图画,有叙述语句,有听课笔录,也有简单甚或无稽的心得观点,总之就是信手涂鸦。

在那堪称被强制禁闭的几个小时之中,我时而想象自己是古代被囚禁于地牢之中书写笔记的士君子之徒。这种牢笼中人不会有什么强大的意趣或兴味写小说;这种人只想掌握自己说话的权力,或者只想测试自己言谈的自由。即使他有故事可讲,也会由于形式上的禁锢而让书写成为自我意志的延伸,他会放弃琐屑的技艺,未必在乎结构的美学。他会抛开那些穿插藏闪、草蛇灰线的布局方法,他会直截了当、迫不及待地向世界宣称一切。

当是时,《春灯公子》和《战夏阳》所有的内容都已经完成,只不过还没有被分别归属于这两个成书的标题之下。我之所以写出这些东西,完全是为了每天下午广播节目说书单元之所需。

以广播说书,昔年并不罕见,到上世纪末我开始做节目的时候,以台北或台湾为范围而言,却可以说得上是独树一帜了。节目初开,我说《城邦暴力团》,终篇之后又持续说了十几年,每周五讲,每讲一小时。前后近二十年间,《水浒》、《西游》、《三国》、《聊斋》、《封神》等大名著固无遗珠,即使像《三言》、《二拍》、《七侠五义》、《小五义》、《东周列国志》也不曾放过。

其间还有四年多的时间,则是每天黎明即起,写一篇大约四千字上下的掌故轶闻,当天下午便在节目中说过,之后归档。我一向没有把这些电脑文档里命名为“大书场”的稿子当作“小说”看待。直到在监理所听某某讲师讲授交通安全与煞车系统的检测原则那天,我看着桌面上芜杂凌乱的字句和图画,忽然意识到:那些不被我视为与小说有关的文本,为什么与小说无关?比方说:我的广播说书稿。

也许是当天晚上,也许是第二天一早,我慌张地在文档中寻觅几年来无数篇“一次性”、“日抛式”的稿子,仿佛稍晚一刻,它们即将消失。我重新读着那些随着无线电波消散在空气中的故事,也回味着播音时特意打造的气口声腔。面对着上百万字从未整理收拾的散稿,我竟然有一种负疚之感。其中一篇广播稿的某个段落,写的是明、清易鼎之际,吴三桂所统领的一支部队正处于进退维谷的窘境,犹疑于投靠李自成或是满清的两可两不可之间。此文收录于《战夏阳》时更录其题为《薄幸平生唯反复──从山海关之役看吴三桂》,有一段内容,我原本是这样写的:

吴三桂在西沙河驿遇上了个道士。那道士愁眉苦脸地跪坐在一间破庙门口,见大将军仪仗到了也不回避。吴三桂心实异之,看那道士一张簟席,一只泥垆,正在烤火取暖。道士一抬头,忽然笑道:“将军请坐。”吴三桂甲胄在身,不方便立刻坐下,迟疑间听那道士又说:“将军是挨着箦(贼)坐呢?还是挨着垆(虏)坐呢?”吴三桂一听就明白了,上前一揖,问道:“确乎是两难,云驾以为如何呢?”道士接着说:“以箦扑垆,火势越盛;以垆焚箦,顷刻间灰飞烟灭矣!”这道士的传说似乎荒诞无稽,但是颇有深意──道士的话里隐含的玄机是:无论投靠哪一边,都不具备道德的正当性。而道德评价却可能是由力量而定夺的。吴三桂*后的考量显然是选择偎大边而已──一个以军事行动之成败为*考量的决定。

这一段看起来颇有些明、清说部里神秘僧道气息的段子当然是我信手捏造的,可是紧接着──应该是为了加强这荒唐故事的可信性罢──我又板起脸来引经据典:

吴三桂知道自己可能要背上千古的骂名吗?知道又如何?当年帮助赵匡胤打天下的大将曹彬就被耍过;赵匡胤原先允诺诸将,平定江南之后班师回朝,大将封相,结果这事“黄”了,赏赐了大笔金银,赵匡胤还说:“如今平定了江南就封相,那将来再平定了河东之后,我拿什么封你们?皇位吗?”曹彬的感慨是:“做官不就是为了钱吗?有了钱,干嘛一定要封相呢?”吴三桂也许听说过曹彬的感慨,只不过曹彬愿意被政治领袖玩很多把,吴三桂则选择了自己玩。

这一段的文字不是现代小说家的文字,而是站在任何一个人群聚集之处、扯开喉咙、旁若无人的“街谈巷议”者的家常。特别是“结果这事‘黄’了”以及“只不过曹彬愿意被政治人物玩很多把”这两句,置之于口语之中,略无尴尬,可是行之于文本间,反而容易让人有不明就里的疑惑。

然而我知道:这正是我在写广播稿的时候所浸润的一种语感,那是说书人和他的听众之间相互应和的契约文字。与现代小说的情境设计无关,却是我们久违了的一种小说书写。我在那一刻,不由得想起费尽心力用男女肉体关系描述煞车系统之紧密无间的那位讲师。他的譬喻很俗烂,但是我一听就明白了碟式煞车和鼓式煞车的同异之处。

说得更仔细些,是那些费尽心机的交通安全专家讲师给了我一个格外有趣的启示:要让根本不想听课的交通违规人于受罚之外还真有些知见上的长进,得在唤起听者之专注这件事上别有用心、另辟蹊径。

那么,写小说的人,是不是也可以想想:我有没有写给“不想看小说的人”的时候?还有,那些每天打开收音机听我广播说书的人,即使爱听说书人讲“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讲得天花乱坠,却未必只能欣赏现代小说的惯性腔调。而“写(读)惯了”现代小说的人恐怕也会认为:在叙述故事之间插入些道德教训或知识、议论,或者运用一些当下口头的庶民常言,应该是破坏文本叙述严整性的败笔罢?

换言之:早在我心头暗暗潜伏着的、关于“现代小说应该如何如何”、“广播说书应该如何如何”那般泾渭分明的成见,这样的成见显然已经硬化成写作时毫不自觉的构思与选字习惯了。比方说,若是写作现代小说,我就*不会在叙事中夹一段:“这一下连徐霞客都登场了,岂能不岔嘴闲说几句徐霞客的事?”(《战夏阳•剑仙》)。同样地,若是写广播说书稿,我也*不会写出这样的句子:“我想:拉小提琴那几年的熬练对我妹妹或许有些微妙的影响,她的意识底层因之而酝酿出一种对结构、秩序和准确性的要求;相对地,也因不耐于这种种要求的鞭笞而渴望自由。”(《我妹妹•关于治疗》)

然则,我在这时追问自己:不爱读现代小说的人(一如不爱上交通安全课的违规者)会不会一不小心因为书场的气口声腔而津津有味地听起了、也记得了故事──我的确认为课堂上的人对老掉牙的荤笑话和踩一脚就完事的煞车系统都未必那么有兴趣,可是连结起这两者的话术却无比迷人。

于是我开始把那些广播稿一一分门别类,它们*初的来历或恐都是民间,而后经由文人书写者重述,经由重述,有些还夹藏了特殊的社会观或世界观;有些则与书写者自身的经历或情感绾结成别具怀抱的寓言;还有的孤零不见首尾,必须和其他的情节相互比附拼凑,而呈显出较为完整的意义;也有的会唤起我这样一个多嘴的说书人添加些许枝叶,或为勾稽历史背景,或为阐明人物源流,或为比对时空变貌差异,总之不免踵事增华。

由于收罗在《春灯公子》之中的篇章几乎都有相当鲜明的民间色彩,而且大致上还维持着纯粹呈现故事原貌的情味,是以到了《战夏阳》,我便作了比较全面的调整。首先,一如原作在台繁体字初版时封底编者所按之语:

(作者)将关注的视角从广袤幽邃的江湖林野、众声喧哗的市井书肆进一步聚焦到庙堂之上,说的笑的皆是古代官场与科场的怪状、丑态,也呈现了近代中国知识和权力的复杂光谱,同时抛出一个问题:小说家与史家,究竟何者是对方的倒错?

末了这个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问题本身抹去“究竟何者”就是答案。《战夏阳》以作者与夜访书斋的司马子长之对答(看来有如代序之文)开篇,另收十一篇文字,通书都是故事,然而没有一篇不像杂谈,也没有一篇具备现代小说之故貌。不像小说的地方尚不止于此,在这十一篇文字之间,还有十篇短文,其作用不过是将前一篇与后一篇文字用种种光怪陆离之手段串连起来。我所假想的情况是,有那么一位读者,本意就是想读完《战夏阳》中的某一篇,未料他往下瞥了一眼那短文,竟然发现:此篇并未完遂,因为那短文就像是挠钩一样,往下一搭搭将过去,明明没有一点关系的两个故事居然有着紧密的联系。老实说,这伎俩不是我的本事,我是从交通安全课堂上跟那些讲师们学来的。

此外,细心的读者也可能注意到:《战夏阳》中每一篇的标题也不像是小说,姑且这么说:篇目都用了一个较短的、象征性的句子作为“主题”,再用另一个较长的、说明性的句子作为“副题”;这个做法也与一般的小说大异其趣,明眼人反而会觉得它像是学报里常见的论文题目。下这样的标题是作者的secretpleasure,至于要问我:其乐何在?曰:尽量让打开这一本书的读者没提防这是一部小说。就如同我们不会预期在交通安全的课堂上居然听到那么多有益于驾驶汽车、保养汽车、维修汽车的荤段子,没有预期,正是因为没有提防。这也是无关而有关;小说妙趣之处,往往在那里。

[正文试读]

四个

——从科场到官场的众生相

今人风靡,古人趋鹜,近一千五百年来根本上没有改变或革除者,就是这从科场到官场的一端。看起来揭橥着新式教育,分别出许多科目,扩充起知识的领域,也推动了中国社会向多元的竞争价值抢步而前。然而,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故事往往和现实如此神似,而令今日的读者惊诧不已:原来历史并未成为陈迹,它只是我们深刻的投影罢了。

•下巴掉一个

浙江省有个颇具名望的秀才,叫查秉仁,字乐山,才八九岁就进了县学。非但文章有理致,还写得一笔好字。读过他的制艺之作、看过他书艺的人,都赞说是“状元之才”,这话称许了快二十年,就变了味儿了——寻常三年一大比,当然得秋闱得意,才好进京赴礼部会试。可是转眼间几度乡试入场,查秉仁的文字始终不能受赏于试官,捱到二十七八岁上,秀才还是个秀才。

可是既然走上这一条寒窗苦读之路,非皓首穷经不足以成就功名,只好逢考年便进场,试来试去,试的简直就是运气,哪里是身手?

这一年八月,援例入场之后,查秉仁挥毫成稿,完了八股,再写试艺诗,也是连行直下,不过二三刻工夫便写就了。可想到誊抄这一道手续,耗时费事,不如先小憩片刻的好。人才睡下去,就听见耳边有吟哦之声,诵道:

芳树鸠鸣后,新巢燕到初。一声惊鸟梦,何处走雷车。

半子萌来久,三阳郁欲舒。已经蒸勃勃,难更遏徐徐。

冲激凌高顶,砰铿转太虚。骤闻音击格,才展气吹嘘。

好雨催扶耒,轻阴待荷锄。年丰应奏瑞,太史有占书。

听到落句,查秉仁猛可惊醒,暗道:这不是我刚刚才写完的诗吗?今日堂上发下考题,诗题是“雷乃发声”,这个诗题,语出《礼记•月令》:“仲春,日夜分,雷乃发声,始电。蛰虫咸动。启户始出。先雷三日,奋木铎以令兆民曰:‘雷将发声,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备,必有凶灾。’”而一旦听见这嗓音粗嘎的吟诵,不正是摊在小矮几上、自己方才所写的诗稿内容吗?可是人在考棚之中,四顾不过咫尺,究竟是谁在念自己写的诗呢?若是有人也写了这样的一首诗,应该跟自己一样得意,但是怎么能因得意而朗声诵读,难道不怕监考的人以闹乱试院给轰出去吗?就算不给轰出去,难得这样佳妙的诗句,难道不怕让人听了去、剽窃了去?

就在这犹疑之际,忽然见侧墙上钻出来一张锅面儿大的脸子,接着,底下又浮出来一抹肥大的胸腹,面色青,牙似獠,可不就是个鬼吗?查秉仁圣贤书读久了,别的功德未必如何远大,胆识倒略有一些,登时冲这鬼道:“我久困场屋,郁结甚深,能见鬼也是活该自然;倒是阁下,什么像样的富贵中人不好去祟,祟上了我,你不也跟着倒霉?”

此言一出,墙中鬼大乐,龇牙笑道:“我早有一篇佳作,想想要帮衬帮衬场中有福之人,抡一个解元到手。无奈方才寻了一遍,这一科,都是群福泽浅薄的士子,当不起我这篇文字,倒是你小子,这首应制诗写得铿锵有声,很有几分气力。我想把我那篇文字奉送了,提拔提拔你,你道如何?”

查秉仁转念一想:场中魑魅魍魉的故事何啻万千,幽冥恩怨,阴阳虯结,相互转为报施,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如今虽然完卷,毕竟尚未誊抄,这鬼要是有几段佳文,何妨参考则个?于是一拱手,道:“承教!”

墙中鬼当下应声念道:“‘香油煎鲞(音想)鱼,豆油炒千张’,这两句当作破题,不是太妙了吗?”

原来这一天的考题是“由也千乘之国可使”,出自《论语•公冶长第五》。八股文命题,原本就是借着要求士子们熟悉经籍的用意,刻意割裂原典。本来《论语•公冶长第五》的一段文字是这样的:“子曰:‘由(按:指子路)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那是孔夫子答复孟武伯的问题:子路称得上是个“仁人”吗?孔子的答复是:“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算是个大国了),可以派他去职掌军事,至于他是不是个仁德之人么——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墙中鬼念的这两句破题却是坊间市上沿街叫卖小吃的贩夫们经常吆喝的“麻油煎咸鱼”、“豆油炒豆腐皮”。

查秉仁一听之下,不免狂笑了几声,道:“这是坊市之间的嚼口,以之入于时文,会笑死老百姓的,这不是丢我的脸么?”一面说,一面抄起矮几子上的砚台,顺手一泼,便将砚池里的墨汁统统洒在那墙中鬼的一张大脸之上了。可说也奇怪,也便在此一瞬间,墙中鬼不知怎么用力,忽地伸出一支朱砂笔来,猛里朝前一递,点上了查秉仁的前额,但见查秉仁连连点起头来,口中支支吾吾了半晌,听来不过是一声又一声的“好”字。不但叫好连声,手中也不闲着,捉起笔来就把那两句“香油煎鲞鱼,豆油炒千张”录写到试卷头一页的题目之下,成了十足的破题。

从前老科举时代以八股文取士,行之既久,遂有定格,开篇数句,必须点破题目的要旨,称为“破题”。不过在考试现场,往往有不同的斟酌。有的考官非常讲究形式整秩,所以破题的两句得依照规矩直接书写在题目下方、命题纸页之上。有的地方、有些考官没那么龟毛,破题写在题纸上顺带缴回亦无不可,答题卷纸上添写一过更无所谓。破题的格式事小,破题是不是能够震慑主试之人,倒成了明、清两代政府官僚系统消磨士子精力和才具的重要程序之一了。话说回头:查秉仁那笔娟秀的小楷一落纸,写下看似破题的两句,但听得侧墙之上传来一阵“哇哈哈哈……”的狂笑,而查秉仁倒似乎并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考这么一趟,不是一篇文字就打发了,还有二、三场。在查秉仁自己看来,今年之作,笔笔顺畅流利,所以到了二、三场上,莫不悉尽心力而为之。

这便再岔出去说说考试、考官。明、清两代科举取士,无论是举人或进士,都称他本科考试的主考官为“座主”。乡试也好、会试也好,座主皆由皇帝亲自简派重臣担任,考差是个苦差,但是也有荣誉职的意思,表示皇上信得过此人,能够为国家举荐、甄别出真正的人才。

当然,有心贪赃者也往往因为泄漏关节而发财,称学差为肥差,亦非过分。“座主”既是京中的名公巨卿,主持考试,当然不能自己一个人看卷,是以还得差遣助理阅卷的许多陪考官,将士子的卷子分别单位,再行看卷,这单位就称“房”,所以襄理阅卷的同考官又叫“房官”。会试这个等级的房官,例用翰林院的编修、检讨以及进士出身的京官;至于乡试这一等级的房官,就专用在本省服官而有科甲出身背景的人。因为这样的官一定是外省来的人,比较不至于因为亲眷故旧戚谊之故而有所包庇。

且说这一科乡试里,有位同考官是翰林院刚散馆、出任浙江金华知县的这么一位太爷,平素颇自命不凡,眼底没什么值得看的文章,见了士子就骂不读书,见了同僚就骂长官不读书,见了长官就骂天下人不读书,总之骂尽旁人不读书的时候要是用来读了书,那也不得了了,何至于只能以知县出任同考官呢?

不过爱骂人者,往往亦不吝于笑人,这一天读到了“由也千乘之国可使”的破题,居然有“香油煎鲞鱼,豆油炒千张”之语,不觉开怀大笑,未料笑得兴起,没留神,一副下巴颏儿猛可之间掉了下来,张口闭不上,有话道不出,左右伺候的没见过这个,还当这房官忽然之间得了怪症,一面赶紧让厮役人给扶进内室榻上暂且斜欹着歇息,另外喊了巡绰士兵请主考官来探视、作主。

阅卷之地是贡院的“内帘”,有叫聚奎堂的,也有叫衡鉴堂的,也有叫抡才堂、衡文堂的。堂东是座主的居处,堂西是诸房官的寝室,这厢一呼喊,那厢便听见了,正好此科的座主跟这房官还有同年之谊,赶过跨院儿来一看,见这房官躺不躺、卧不卧,坐也坐不直、趴也趴不稳,就会皱个眉毛咧张嘴儿傻笑,一边儿笑、一边儿还流淌着哈喇子,勉强朝外间屋的案上抖手打哆嗦,座主看着可怜,直说:“唉呀呀!老年兄素称康强,怎么得了这么样一个怪病呢?”

房官越想辩解自己没病,就越是显得拧眉歪嘴、怪状十足。座主里里外外打量了好半晌,才勉强意会过来:房官这是在告诉他,正看着卷子——那么一定是卷子上有什么要紧的文字,让主考官的这位老同年如此激动,恐怕还动了气血呢!

于是这位座主踅到外间厅上,拾起案头查秉仁的那份卷子——当然,拿时没留神,漏了题纸,也就自然没看见前头那两句“香油煎鲞鱼,豆油炒千张”——等再回头看一眼里间屋之际,但见那房官笑容可掬,仍兀自抖着手,显得异常激动。

座主很快地将手中的卷子浏览了一遍,不禁抚髯微笑,道:“真真是好文章哪、好文章!老年兄呀老年兄!人都说你恃才傲物、摒抑后生,殊不知你是真爱才的,能够拔擢出这样一个文理清隽、更兼铁划银钩的佳士,无怪乎如此感动呢。这份卷子我且持去,同副总裁好生研议研议、赏读赏读。”说完随即拱拱手,扭头就出去了——他老人家没打诳语,还真是立刻找来了副总裁与其他各房的考官一同会商,看看这一科的文字里,有没有比这一篇还要好的?座主如此示意,已经很明白了:“这份卷子,我看是个‘解元’的架势,诸君之意若何呢?”

副总裁原本是个仰体尊意的个性,在旁一力帮衬,连声赞赏,其余众房官自然也只得唯唯诺之,大家都交口称颂座主眼光独到,解元庆得其人,如此发解到京师,也一定为朝廷举荐出卓越的人才。好了,就这么发了榜。查秉仁,果然中了解元。

可原先那房官可着了急,一出闱,到处访求接骨名医,好容易一巴掌把下巴颏儿给推回去了,等看了榜,发现查秉仁是解元。连忙调出原卷一核对,看看果然是令自己笑掉下巴颏儿的那一篇文字,这才慌慌张张去找座主。

“大人!”虽说是同年之谊,房官可不敢跟座主称兄道弟,还是本本分分行过了礼,道:“查秉仁这个解元一发,从此大人和卑职,可就一块儿名声扫地啦!”

“你这是说哪儿的话?”座主还当这房官是客套,笑着说:“查秉仁文章本来就十分好,莫非是因为出于老年兄门下,老年兄特意地作如此过谦之词罢了?这,同你平日持论可是大不相同啊!”房官打从袖筒里摸出那份题纸来,道:“无论下文如何,观其一破,尽可知矣!这查秉仁居然能把子路(按:由,谐音油)煎了咸鱼,还炒了千张,大人!这——万一传扬出去,是不大像话呀!”

众考官轮番看了看这卷子,都笑了,但都也笑不久,因为题纸底细具在,如此行文而能居于解元,考官岂能有不问罪者?百般无奈之下,此科担任监临的浙江巡抚硬着头皮说:“只能这样了:我行一纸文书,前去他县里将人发落了来,让他当场重写一份,换了卷子,也就罢了。”

发落查秉仁跑这一趟还另有用意:所有的考官们都想问问他:究竟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而敢在破题之处写上这么样的两句荒唐之文?查秉仁不敢隐瞒,浑身上下打着寒颤,把考场里的见闻说了一遍。重考官似乎都很满意,因为座主说:“倒是阴错阳差喽!我看那墙中之鬼,定是魁星下凡,必欲为这一科添点儿佳话,否则我等走马看花之际,说不定等闲视之,还真看走了眼,让这佳士的文章徒留遗珠之憾——是罢?”

“阴错阳差!是是,阴错必得阳差!”那房官摸着自己的下巴,喃喃地说:“居然卑职这下巴落得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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