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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地(1918—2010),现代著名壮族作家。曾任区党委宣传部副部长、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广西分会主席等职。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美丽的南方》、《瀑布》(四卷),中短篇小说集《故人》、《浪漫的诱惑》,纪实文学《青春独白》、《直言真情话平生——陆地自传》,文论《怎样学文学》、《创作余谈》,综合文选《劫后余灰》、《矗山暮影》,诗稿《落花集》等。《瀑布》的*部《长夜》获全国首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长篇小说一等奖,第二部《黎明》获广西首届“振兴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美丽的南方》是一部以广西“土改”斗争为题材的长篇小说,是现代著名作家陆地的代表作。小说是一曲发生在那个激情燃烧岁月里的关于革命知识分子的英雄礼赞,也是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农村变革的一幅宏伟悲壮的历史画卷。其中集合了爱情线、人物线、文化线、斗争线。爱情线中的几对恋人,具备那一代人的真实情感;人物线中的人物定位准确,形象丰满;文化线中增强了本土意识和广西特色;斗争线在敌我斗争的角力上下了功夫,反映在那个特定年代,革命知识分子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表现出的凛然正气,是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一首命运交响曲。
一本书的因果来历
那时节是新中国两周岁生日之后的一个冬季,我从中共广西省委宣传部宣传科(处)长的专职任上,奉命到新组建的广西省土改工作总团二分团,挂职党总支委员和一中队的党支书、副队长,下派邕宁县十三区参加土改运动。二分团由省委宣传部牵头,会合党中央派来广西搞土改的全国政协、中宣部等中央机关干部和清华、燕京等首都大专院校师生,与广西省直机关干部、南宁师院师生混合编队组建而成。团长是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刘宏,副团长是北京来的著名经济学家、清华大学教授吴景超和著名戏剧家、国歌词作者田汉。除田汉、吴景超外,北京来的土改队员还包括了一大批全国文化教育界的名流,有艾青、胡绳、唐明照、李可染、夏同光、张正宇、徐毓楠、赵德清、吴寄寒、王宗一、李又然、刘建庵、江定仙、安娥等。当时的十三区政府设于老口圩,管辖江西、乔板、永安、和安、灵湾、托洲、滩头、忠良、三乐、庙背、杨村、滕村和那扼岭等乡镇村屯。二分团团部驻扎在老口圩对河岸边一座名叫麻子畲的小村庄。村上有间小学校、一个篮球场,校舍和球场空地便于召开大小集会。在将近五个月的土改运动中,我与北京来的工作队员朝夕相处,从陌生疏远,逐渐变得熟悉亲近。尤其是清华、燕京两所大学学生吕森、吴克俭、王大中、金再及、张秀楣、薛传钊等。他们风华正茂、个性鲜明、思维敏锐、视角开阔、语言生动,给我留下很深印象。天时,地利、人和,新天地使人流连忘返。燕京大三女生薛传钊临回京告别时刻,依依不舍地感慨:“真舍不得离开这块美丽的地方啊!”也许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句由衷之言,竟应合了先前也曾让我激动感慨的艾青家书里的那句诗:“不必给我寄寒衣,此地温暖无冬季!”不同凡响的两声衷曲深刻地触及着我的灵魂,*终竟是点亮我事后要写《美丽的南方》灵感的灯!
再说土改运动过后,当年11月中宣部为促进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繁荣,特意从全国各省以及中央直属各部委办,借调原本对文学创作有素的作家、诗人齐聚北京,给予一年创作假,好让各人拿出作品以领头示范。没想我也名列其中。所以能凑合上这次机遇,自忖是土改时有幸为田汉、艾青赏识,而向中宣部文艺局领导丁玲、林默涵推荐的结果?反正是广西省委奉了调令,指名要我上京的。在京和赵树理、艾青、孙犁、秦兆阳、李季、孙峻青等一批作家诗人一道集中学习政策后,随即分别下工厂、农村、部队,去油田、矿山,深入到工农兵群众中去体验基层生活。
难求的创作机遇,让我得到一年时间。1953年初,我成了当今的“前度刘郎”,重回邕宁县十三区,住进华安乡和安村一户邓姓农民兄弟家里,和农民群众一起搞互助合作运动;观察土改后农村社会呈现的新气象;体验农民分得土地后过上欢乐幸福生活的情景。半年过后,移居邕江南岸南宁近郊的白沙村雷姓农家,一边继续深入生活,一边动笔描绘土改运动那段难忘的历历往事。于是夜以继日,平铺直叙,粗枝大叶地让鲜活形象被干巴巴的概念盖过,文字倒写出不少,但情感瓜葛的微妙,故事穿插的细节,都未能编织得天衣无缝,使之成自然绚丽画卷而让人信以为真。光阴荏苒,一年将尽,书稿却未杀青。意欲借此机缘,告辞政坛,重归文苑,舞文弄墨,以酬夙愿。中南局宣传部刘祖春副部长闻讯,径自向中宣部申请,调我去武汉作协当驻会常委,然后下武汉钢铁厂体验生活,期待于我写出一部中国工业化建设的长篇小说,类如苏联当代名著《远离莫斯科的地方》那样的作品。武汉真给广西发来调令,要我到职上任。岂料那年的广西省委宣传部长趁上京开会之机,亲自向中宣部请求:“陆地本系少数民族干部,不宜他调外省。”回头,又为我抚平去意,破例给我从省委宣传部的处长升职为副秘书长,不久又秘书长。这样一来,我个人的意愿只好服从组织的安排,未完成的书稿也只好束之高阁了。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无论什么长在我心里那都不过是官场舞台跑龙套的角色,倒是年来孕育于怀的小说人物,如同母腹中躁动的胎儿,日夜撩人,难免让我在专职岗位上分心。赶到反右风波之后,中宣部委派葛震来广西替补省委宣传部长一职的空缺。葛一到,见面即说:“临来,周扬同志嘱咐我,广西那儿有个陆地,延安鲁艺的高才,能写小说,多多关照,给条件让他写,发挥其专长。”紧跟大跃进风起,呼吁放文艺卫星,为国庆十周年献礼。这对我无异是久旱禾苗遇上甘霖!顺利获准创作假,得以在桂林榕湖饭店闭门命笔。从1959年4月初到6月中旬,终将1953年未完成的初稿,接连修补写成三十章二十三万字的长篇,书名《美丽的南方》,于1960年4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面世。在全国第三次文代会上,作协主席老舍大会发言,总结文学创作成果肯定了《美丽的南方》是一部佳作。可悲的是,当书畅销达十八万册之时,遇上“文革”浩劫,佳作无端成禁书!挨到“文革”过后,1979年天降福音,邓小平代表党中央给全国第四次文代会致祝词,破除了“文革”强加给文艺创作的桎梏,使文艺的春天重回神州大地。至此,广西出版单位才敢从作家出版社租用《美丽的南方》的版权纸型,在印数十八万册的基点上再加印四万五千册,以满足读者的需求。
陆地
2006年8月17日于南宁纬武路160号
一
大前天刮了一阵北风,把冬天刮来了。这两天,整天见不到太阳,在这山村里,不是老公鸡的叫唤,就分不清午前和午后。看“牛轮”的往往误了时刻,午晌了还不见敲梆子送牛上山。
天一阴下来,冷风就是作弄人,到处都冷飕飕的。有时天空飘着牛毛一样的雨雾,风大一点给刮跑了,风一静,这些雨丝就在树叶、草堆、牛背落下,积成一层湿湿的茸毛,树枝子上的蜘蛛网成了银色的网罩,远山和树林罩着轻纱似的烟雾,老不见消散。
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闲着没下地上山的农民,也许是没柴火烧,也许是嫌寂寞,都不肯在冰凉的屋里待,常常来到村边,找个背风地方,捡些枯干的树枝烧起火堆,几个人围拢来取暖、闲谈,消磨他们的冬日。
今天雨雾没有了,太阳却不肯露面,北风在摇曳着树梢,池塘掀起轻轻的涟漪。
现在,笃笃的梆声响了一阵,牛群一个一个地走出村口来了。看牛的人,披件蓑衣,提起装稀粥的竹筒,在牛群后面吆喝着。小牛犊欢天喜地的绕着母牛旁边蹦跳,一下子找它小同伴顶顶头,一下子又跑回来,窜到母牛腹下吃两口奶,然后哞一声跑开去。
平日,这时候,小孩们都提着粪箕跟在牛屁股后面抢着捡牛粪。今天天气冷了些,没见有小孩出来,只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人,拿着粪箕慢吞吞地来了,不急不忙地拾着路边还冒热气的牛粪。粪太多了,粪箕装不完。他折下路边的树枝子往牛粪上先插个标,表示有了主,回头来再把它弄到粪堆去。
他把牛粪捡好了,顺便在村边巡游,捡些零星的猪粪。猪粪很有限,捡了半天,半个粪箕都不满。冷风越来越侵袭着他,清鼻涕总是止不住地往外流,心里却挺窝火,想找个地方歇一会散散心。
村头,有好几个人在快干到底了的鱼塘的围堤下,烧着树枝烤火。他们看到捡粪的人远远地来了,有人就说:
“你们猜,那人是谁?”
“闷葫芦嘛。”一个大麻子说。
“不是,不是。”一个小伙子心急口快地抢着说了。
“你们两个打赌好不好。”这人戴着一顶新的鸭舌帽,心事沉重,不耐烦似地插了一句。
“好。如果是韦廷忠就怎样?赌什么?”大麻子不服气急得不等人搭腔就大声嚷道,“廷忠,闷葫——”
大麻子转过头去对捡粪的人喊叫的时候,小伙子捡到一颗豆子大的石子往他衣领放下,他脖子一缩,把话咽住了。
“马仔,你搞什么鬼!”大麻子站起来,抖抖衣服,石子掉下来了。他拿小石子正要给马仔报复,马仔却跑开两步,见他把石头往火里丢了,才又坐回原地方来。麻子严肃地对着马仔说: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惹起老子生了气,可——”
“算了吧。”戴鸭舌帽的人不耐烦地把别人的话给堵住了。外号叫做“闷葫芦”的韦廷忠来到火堆近边,看了看这几个人,迟迟疑疑地把粪箕放在一边,挤进大家稍为让出的空位子蹲下,顺手拉过旁边的断砖头往屁股下垫着。这时他更是闷声不响伸两把手掌往火上烤了烤,用手背抹一下鼻子。大麻子望了望他说道:
“你怎么啦?跟这个天似的,又不晴又不雨?”
对方仍旧是不做声。
过一会,那位戴鸭舌帽的马殿邦问:
“昨晚听婶娘说,你们今早要上山搬茅草,这时候还不去?”
“她爱去,自己去。”廷忠一句话把别人的口都给堵了,不愿拉扯这不愉快的话头。
原来韦廷忠他家,割下两三车茅草在山上,照他的意思是打算用挑担挑回来的。老伴却嫌一担一担往回挑太费事,要他去跟旁人借辆牛车来拉两趟就完了。廷忠素性是宁愿自己吃点苦,也不肯向人赊借的人,为这事跟老婆闹不对劲,两口子又顶了嘴,茅草也不去挑了,此刻还窝一肚子闷气。
大麻子同相命的先生似的,端量廷忠一番,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两口子老是好两天,坏两天,结婚时没请先生合过命吧?准是一个火命,一个水命,水火相克!”
“你们两个是什么命?”廷忠顶了麻子一句。
“我?”麻子不禁红了脸,接着说道:“我们是请先生算过命的啵,我属火,她属木……”
“那,怎么也合不来呢?是火不够劲烧不着湿木头吧?”小伙子马仔对麻子打趣地问。
“我们吵嘴,不是为别的,只为少了一样东西。”大麻子说。
“什么东西?”马仔兴致勃勃地紧追着问。
“不是钱,就是银纸。”
“是呀!则丰讲的不错,有钱能使鬼推磨。”戴鸭舌帽的人这才又搭上一句。
“殿邦四叔,你家今年的花生收得可不少呵,两头猪又是那样肥,年三十晚就不愁了吧?”这位叫农则丰的麻子问。
“也不易呵!老人说的,‘冬过就年,讲过就钱’。这几天也还发愁呢,新年姑爷要来拜年,还不得买他一二百斤糯米,做糍粑包粽子什么的。”
“反正蛇大窿大。有钱人过年,又是酒又是肉,没钱的人喝两碗粥,睡一觉,不也是过了。”
韦廷忠感伤地带点不平的口气说:“能安稳地睡一觉当然不错啰。只怕欠上债,想睡也不行哩,还不是要躲到鸡叫才能回。”
“今年我看没哪个地主敢三十晚上门来拔锅了!”农则丰半担心半自慰地说。
马仔说:“不敢?我看覃家老爷还在瞪着三角眼瞅人,威风得很哩。”
这几个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东拉西扯地闲聊,不觉火势慢慢减弱了。马仔拾起柴头往火堆上放,柴禾湿,冒着泡沫,火堆冒起一股浓烟,风轻轻掠过,把烟都往农则丰这边吹。韦廷忠歪过脖子往火堆吹了几口气,却吹不起火焰来。
“妈的,这风真捣乱!老往我这边吹。”农则丰脱下他那顶破了有铜钱那么大洞眼的毡帽使劲地扇着。
“你这家伙,专往我这边扇!”马仔一边抗议,一边把头躲到后面去。
“一点点烟有什么关系嘛。人说,受得住烟气才养活得鸡呢!”马殿邦坐在背风的方向,抱着膝盖悠闲地说。
“你总是离不了风水鬼神的话。我就不怕烟,可是每年一片鸡毛也见不到。”韦廷忠又擤一下鼻子。
农则丰使劲地扇着,好像是跟火赌气。
“得啦,没了木柴,你再扇也扇不出火来的!”马殿邦言外之意是说:“去捡些柴禾来添吧。”
“马骏,后生仔勤快点,捡柴禾去!”农则丰把帽子戴上,用胳膊推一推旁边的马仔。
“你为什么不去?你人也不老嘛,倒学起老爷来啦!”
“去吧!”
“去吧!”
“我去!”韦廷忠看他两人互相推了半天,都不愿动,说着,自己起身走了。
“呵!这才是——”马仔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把韦廷忠垫坐的砖头拿过来垫高自己的坐凳。
马殿邦对这位堂侄瞪了一眼,对方不觉红了小半脸,不好意思起来。
马殿邦看着韦廷忠走到塘边的堤下的灌木丛去了,自己喃喃道:
“廷忠是个老好人!”
农则丰接着说:“好人有什么用,‘人直人穷,木直木穿空’。这世界做好人就要吃亏。”
“不能这样说。一个人没修阴功,是得不到好报的。”
“什么阴功不阴功。覃俊三害了多少人,还不是比我们好过。”
“还说呢,你这两天没听说,快来土改队了吗?人说:这趟再来工作队就彻底了。”
“什么彻底?”马仔很感兴趣地问。
“要彻底不容易呵,几十年的底子,同这张鱼塘似的,捉一两回就能把鱼捉净啦?”
农则丰这一说,大家都跟着看这张已经浅下去的鱼塘。塘里铜绿似的水面,有三五只鸭子,时时用头窜下水去寻食,尾巴往上直竖起来;塘中间放着几根树枝给鱼投宿。
大家沉默了。
风轻轻掠过,竹丛发出轧轧的声音,鸭子呷呷地叫起来。马仔伸一伸发麻的膝盖,只有他一个脸上烤得红红的,像才出土的红薯。则丰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呵欠,轻轻地对着戴鸭舌帽的问:“四叔,你听到什么新闻吧?”
“就是听到嘛,听说这趟土地改革,真是要共产了,什么都得充公,我正愁呢。”
“什么都充公?不会吧,不就是分田吗?”
“只是分田一项倒还是——”
“难道老婆也充公?我不信。”
“老婆也充公,那才有戏唱呢!”马仔蛮有兴趣地说。
马殿邦却不做声,脸色同这天气似的显得愁云密布。
正在他们都没留意的时刻,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来到火堆旁边。他拿着捞虾的网罩,腰上别一只竹笼,头戴一顶没帽檐的军帽,帽边边一层油腻腻的污泥挺显眼。他那细小而发皱的脸,好像给霜打落在地上的茄子,几根胡子像田里割剩的禾草,散乱地长在他嘴唇上面。他见到火,跟小孩见到糖似的,赶紧放下网罩,往火旁蹲下,用手抓起快烧完的木头拨灰。他的手和脚都叫冷风吹得发紫了。
“你们真懒呀!火都快灭了,不去捡点柴添上,烤北风吧。”老头对大家说。
这老头叫赵德诚,排行老三,乡邻们都叫他赵三伯。他有三个儿子。三小子前年参加清匪反霸工作,运动结束后就参军去了。老人家的生活靠老大老二两家轮流供养。老大开豆腐房,每年靠卖两趟猪,生活还过得去。老二有田有牛,年成好也能够吃喝。只是两个媳妇都挺会计算,谁也不愿白养这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了的公公,轮到他在哪一家吃喝,哪一家的儿媳常常是指猫骂狗,老头只好装聋作哑,当着没听见。人虽然不能干重活,但是劳动惯了,白待不住,叫老二给买了四只母鸭来养,每天当做消遣,到附近的水洼地去捞些鱼虾来喂。母鸭下的蛋也舍不得吃,一个一个都存起来,逢到圩日拿去圩场卖,给自己换回一小壶酒,给孙子们带回些糖果。
“有人找去了。你可别把人家的座位占了呵。”农则丰说。
“谁的座位?”三伯问。
“看,不是来了吗?”
“呵,廷忠。他就是比你们勤快。”
“三伯今天捞多少?呵,不少。鲫鱼也给你抓到两条,不,三条!”
马仔把头凑到竹笼口去探了探,把竹笼摇两下。
韦廷忠抱回一大捆干枯的树枝和竹根,往火堆上架起来。一会,升起火焰,火星噼噼啪啪往四下飞溅。
“廷忠,是你的座位,坐。”三伯让开地方来。
“三伯坐吧!你受冷了,快烤暖和暖和,今天格外冷呵。”韦廷忠说,勉强挤进来蹲下。
“‘冷在三九,热在中伏’,正是冷的时候呢。宁愿这时候多冷点,要不,来年打春时候闹个倒春寒,耽误下种可就糟了。”
“是呀,要是打春时候冷得厉害了,还怕冻死牛呢。”
“三伯,你看明年的历书怎么讲?”韦廷忠问。
“历书嘛,说是明年雨水倒是不缺,就是虫多,牲畜也不旺。”
“你看那么多年的历书,灵验过没有?”农则丰怕对方听不清,特别提高嗓子叫唤。
赵三伯觉得对方顶撞了他,很不高兴地瞪他一眼说道:“你要怎么灵法?你手头数钱还会错呢。”
农则丰红了小半脸,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小马还望他做鬼脸。
他们就这样谈一阵,又停一阵地,各人都有各人要想的心事。不多一会,上山打茅的,到田里挖荸荠、花生的人,有的挑着茅草,有的赶着牛车,也有挑着箩筐的,陆陆续续回村来了;往河边去的路上,姑娘和媳妇们开始出来挑水、洗菜。
“时候不早了吧?”
经过大家沉默一会之后,马殿邦恍惚地问一声。
“是不早了,我肚子就是时辰钟,它开始叫了。”农则丰又张开大嘴巴,打了个呵欠。
“聊天是*费工夫了!”廷忠说。好像后悔来这地方待了半天,耽误了自己的正经活。
“讲到这里,我倒想起一个故事。”赵三伯说。
“什么故事?给我们讲来听听。”马仔抢着说道。
“从前,”赵三伯说,“不记得什么朝什么代了,反正有那么一个专靠割草卖过活的人。一天,也是这样的坏天气,见不到日头,他老哥割草去了,遇上一个放鸭帮的人,他的一群鸭子在刚割完了稻子的田里寻食,自己没事干,披件蓑衣蹲在田头打盹。割草的来了,两人算是找到了伙伴,大家就对火抽烟,聊了起来。一个那样爱讲,一个那样爱听。纸烟卷了一支又一支,故事讲了一段又一段。*后,看鸭子的见鸭子吃得饱了,准备往回赶的时候,割草的人才发觉自己的两只筐子是空的,正想要开始割草的时候却觉得肚子饿得不行了。”
“三伯的故事可不少。”
“你们谁是割草的人呀?”马仔说着,猛然想起什么事,站起来要走。
“马仔,走啦?看,银英出来了!”农则丰指一指村口的路上。
那里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挑着水桶往河边走。
马仔给则丰这样一提,不好意思马上迎面走过去同银英碰头,于是又要坐下来。则丰却把他坐的砖头抽掉,马仔坐下时落了个空,屁股坐到地上,脚趾一撑,把火炭踢散了一地,马殿邦的鸭舌帽和赵三伯怀里扎的腰带,都落了小火炭,一股炭灰往大家脸上扑来。
“你们都没有个正经的,尽闹。”马殿邦赶紧打下帽上的炭火,站了起来,打算要走了。
“这样好的火不好好烤,多可惜!”赵三伯把柴头又架起来,伸着个脖子去吹火。
“我来吹,三伯!”廷忠见赵三伯气不够使,自己接过来吹了几口,火又燃起来,升起小小的火苗。
突然,村头的路上有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连走带跑地来了。神情很紧张,头巾落在肩上,衣服落满了米糠,喘着气,欲哭无泪地对着大家恳求道:
“伯伯,叔叔,我的老母牛掉下山岩去了。求求叔叔伯伯帮个忙去把它扛回来吧!”
大伙见她这样伤悲,一时也都愣住了。
“那样大的母牛!快下崽了是不是?”则丰朝着妇人问。
“是呀!老天爷真瞎了眼,专来找我作对。”
这妇人长得有男人高大,鬓发跟眉毛都修得挺齐整,脸面、嘴唇、鼻子长得调和匀整,讲话时,眼光总是灵活地盯着对方,仿佛是叫你有什么心事也瞒不过她似的。她丈夫叫苏民,在二十五年前就给反动政府杀害了。她一个人带着当时只有七八岁的儿子和五十多岁的婆婆,二十多年来维持着孤儿寡妇的生活。儿子苏新在解放前一年叫反动政府抓了壮丁出去,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唉!”赵三伯看了妇人一眼,表示无限的同情,但又觉无能为力。
廷忠听了苏嫂不幸的消息,显露关心的神情,但没说话。
“那么大的母牛,怎么扛得动?”农则丰表现为难。
“远亲不如近邻,谁家有为难事,隔壁邻舍帮帮忙是应该的,反正力气是使不完。只是碰巧,我家的米没了,正要去磨房挑回来才能下锅呢。”马殿邦一边说,一边拔腿就要走。
“我才筛净了两斗,留过年吃的,今晚先拿我的煮一餐吧。明天我帮你去挑——”苏嫂说。
“不,不。我的米前天就磨出来了,放着不去取,碍地方,丁老桂叫今天一定得去挑回。真对不起你,苏嫂!”马殿邦走了。
“牛跌到什么地方?”韦廷忠异常关心地问。
“呵,廷忠,你帮苏嫂找两个人去一趟吧。哎!”赵三伯看着韦廷忠说。
“看‘牛轮’的叫人回来说,跌进‘羊谷’去了。”
“那,更难弄出来。”
韦廷忠望着苏嫂说:“反正牛死了,不一定把它整只扛回吧。我看,再找几个人,带上木棒和箩筐去,剥开皮破了肚,把肉和皮拿回就成了。”
“也行,由你们帮我出主意去吧。只是牛肚子的崽好大了,丢了可惜,拿回不是能吃么?”
“何止能吃,还是补品哪!”赵三伯说,“牛是跌死的,不是得的瘟病,牛下水也不要丢了,拿回来大家还得吃一顿。”
“对啰。则丰兄弟你也去一个。”
“我也还有活没做完呢。”
“这时辰日头快落山了还能做什么工。去帮弄回来,我去打壶酒来等你们。”
“对啰,去吧。”赵三伯又催一句。
“我不喝酒也去。”马仔说,系系裤带。
“去就快走,找人、找家伙去。”韦廷忠把鞋后跟提上,招呼马仔同苏嫂往村里走。
“我也去。”农则丰说一声,跟廷忠一起走了。
赵三伯见火还旺,舍不得离开,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那里。
老鸦飞回树上,村里升起蓝色的炊烟。看鸭群的把鸭赶回村了,河边传来空隆空隆的水磨声。
赵三伯抱着脑瓜顶着膝盖打盹,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福生来找他爸爸才把他叫醒了。
“伯爷,我爸爸不在这吗?”福生一边拿起枝芦苇点燃,一边问。
“谁是你爸爸?”赵三伯揉揉眼睛,一时没认清是谁的小孩。
福生疑惑地瞅着他,也不回答,只管吹火玩。赵三伯细看了他才说:
“呵!廷忠的小孩。你爸爸帮人家扛牛去了。”
“牛不会走吗?扛它什么呀?”福生问。
“牛太冷啦,脚发麻啦,走不动。”
“我的脚为什么不麻呢?”
“你不懂。福生,我问你,你爸爸同妈妈打不打架?”
“吵嘴,不打架。”
赵三伯认真地端量福生的面相,又疑惑又纳闷:
“这孩子像谁呢?爸爸妈妈都不像。”
福生自己点燃着芦苇玩,不理睬人。
“唉!”赵三伯摇摇头感慨地叹口气。心想:“为富不仁,这话不错呀,覃俊三尽干缺德事。”
这时,村头有人叫喊谁的名字,可是顶着风,听不清。一会,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妇女来了。人还没到,光听到她尖嗓子喊:
“福生,叫我快把喉咙喊哑了,你也没听见。我叫你干什么来的?”
她手上拿着一根细细的柳枝,要鞭打小孩似的。但她并没举手,直盯着福生,等他回答。这妇女长得细瘦而单薄,圆圆的脸上有点儿雀斑,怀五个月的孩子了,肚子已经挺得很显眼。
“爸爸不在这,找不见他。”
“你不能到别处去找吗?真是叫猫取火,见了火就忘了家。”
“爸爸扛牛去了。”福生说。
“什么?”
福生不做声。
赵三伯说:“大娘,你不知道,苏嫂的母牛跌进‘羊谷’岩,廷忠和则丰他们几个帮忙去了。”
“哼!”韦大娘用鼻子哼了一声,脸色显出妒意,“村里男人那样多,为什么单独挑到他?”
“也是廷忠自己好心,愿去帮人家的。”
“什么好心,还不是帮她才那么起劲吧。”
“大娘,不是这样说。苏嫂来找乡亲帮忙,大伙见她一个妇道人家有难事,能忍心不帮吗?”
“呵!人家有难事就该帮,自己家的活倒不该做了?走,跟我回去!”
韦大娘一把拎起福生,推着就走,还把小孩手上的芦苇抢过来掷了,福生哇一声哭起来。“哭,你敢哭!”大娘威胁着,福生马上把哭声咽住,抽抽噎噎地跟在后面。
“唉!”赵三伯又深深地叹了一声。心想:“莫非原先他俩的命没叫算命先生合过,现在才是捏不在一块吧?”
赵三伯拿起柴头拨开炭灰,火已经快熄了。天色已经不早,赵三伯也站立起来,伸伸发麻的腿,拿着鱼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