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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旺霖,1980年生,台湾东吴大学政治、法律系双学士,台湾清华大学台湾文学所硕士,目前为文字工作者。曾获云门舞集“流浪者计划”赞助,因为流浪而开始文字创作的生涯。2008年出版《转山》简体版,2011年《转山》改编为同名电影上映。2018年出版《走河》繁体版,获台湾文学奖散文金典奖。
三十岁那年,作者到了印度。后来,他又退了博士学业,一去再去。起初,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去印度,又为什么“走河”。直至多年后,当他用文字艰难回顾那些旅程时才发现,原来,曾经那一连串不明所以的步履,正是为了带领他度过八年漫漫写作的长日,以及日后更为漫长的时光。
《走河》讲述作者只身前往印度,沿恒河及其支流行走,一路溯河而上,终于抵达恒河源头的故事。从大河出海口到大河源头,作者写尽了旅途中的试探、寻径、前进、孤独、执着、荒谬与惊险。他用细腻的文字记录下真实所见的印度,以及印度的平民、苦行僧、外国背包客,形形色色的大城小镇、贫穷村落,寺庙圣地,宗教节庆……他冷静地看待印度社会的繁华与贫穷并存、信仰与世俗交织的热闹生活,在极简用度、回归本真的流浪途中体味心灵与自我、自然和社会的接近。
《转山——边境流浪者》作者谢旺霖十年后新作;
获得2019年台湾文学奖散文金典奖;
内含林怀民、蒋勋、刘克襄、骆以军、郝誉翔五篇推荐序;
新增作者到印度“走河”时拍摄的照片(繁体版没有);
《走河》“不是一本可以按图索骥的书,也不是冒险犯难的作品,更没有企图描绘那庞大复杂高深的印度”,它记录的,是作者在印度旅行时遭遇的平凡却鲜活的人事,是作为一个“流浪者”在途中真实而细腻的心路历程。读完《走河》,也许每一个不安于室、渴望出走的年轻人或曾经年轻的人,都会找到远行的勇气和意义。
推荐序
走在众生的道路上
林怀民云门舞集创办人
去流浪,离家越远越好,是许多人的梦想。真正走出去的人,不多。谢旺霖是异数,回到家就不安于室,想再出发。路上的苦难与挑战才是他的家。
二○○四年,旺霖得到“云门流浪者计划”的奖助,骑单车爬行滇藏高原。他把路上所见所思写下来,二○○八年出版《转山》,轰动一时,还拍成电影。
印度,他去过几回。*后一趟走了一千六百公里,从加尔各答南方,恒河流入孟加拉湾的萨格尔岛,上溯到恒河发源地,喜马拉雅山麓,海拔四千多米的勾穆克冰河。然后,用将近八年的时间反刍消化,写出这本《走河》。
关于印度历史、印度文化的书汗牛充栋。介绍莫卧儿宫殿、各种宗教圣地的精美旅游画册,引发人们对印度的浪漫想象。《走河》也带到种姓制度、历史常识,只是带到,旺霖关心的是他徒步,间或乘车,所看到印度基层众生的人与事,他的应对,以及自处时的进退。
谢旺霖写出一本印度旅游局绝不推荐的书。
*位出场的人物是脸孔有疮痂、五官变形的女孩,用她干萎枯硬如麻风病人的手,牵着旺霖的衣角,带他去坐公交车,仿佛是引他走向“野花、芦苇与尸体”的使者。
印度为他展开的风景是垃圾、老鼠、鸟尸、粪便、蚊虫、长脚蜘蛛、苍蝇嗡嗡盘旋的牛尸,在瓦拉纳西恒河畔的火葬场,他近身目睹弥留的老人安静吐出*后一口气。
走进嘈杂喧闹、处处乞丐的城市,旺霖屡屡遭遇骗子,巴结威胁缠绵不休的店家,狡诈的船夫,锲而不舍追求佣金的人力车夫,还有火车上骑到他身上,挑逗他.勒索他的变性人。偶尔遇到善心人士,却又因为过度的“印度热情”,让他无法招架.
长期处在警戒状态,心神不宁的旺霖,因为孤单,压力成为梦魇,恐惧在梦中现身,独处时歇斯底里。杀戮一只蟑螂的发泄竟然可以小题大做,淋漓书写,成为第九章的全部内容,是全书的高潮之一。
出发时,他诗意地宣告:“为了一条或来或去的河流。为了看见,为了记忆。为了体会那些原本不懂的,也为了那些看不见的——或将把我的眼睛.重新打开。”
行至半途,疲惫的旺霖叹道:“我总搞不清楚自己在哪,又该去哪,每次才刚认识一处陌生的地方,接着又要到下一处更陌生的地方。不知道这样的流浪,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杀完蟑螂之后,他重新出发,却误入歧途,陷进芒草丛,九小时,找不到出路。“大河一回又一回,把我揽进她的深处,更深处。偏西,往北,朝东。有时曲折向南。而眼前往往又接连着,长长的沙洲,死黑的沼泽,灌木丛草蔓延的地带,一直到天际。”芒草如刀,蚊子牛虻轮番攻击,旺霖浑身伤痕,拨开草丛只见野地躺着青紫凸肿、布满虫蛆的女尸,远处河面漂过鸦群啄食的婴尸。天黑了,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他“无力地望着被芒草割碎的天”,昏睡过去,天亮后,继续硬颈寻路。
这篇题为《逆流而走》的第十章,文字生动,节奏紧凑,让人要为像身陷埋伏的武士,挥舞登山杖斩草找路的旺霖按几个赞。而我怀疑,也许这类的困境和奋斗,*能让旺霖感到自我的存在,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抛进常常“搞不清楚自己在哪”的流浪吧。
《走河》不是导览手册,行程的连贯不被强调。旺霖以独立的章节,放大特写他心里重要的曲折。芒草丛引发走错路的自责,他怀疑自己所有放弃平稳前程的决定是否正确,想起曾经同游云南的女孩,怪罪自己没有说出练习多次的那句话:“和我一起去印度,好吗?”
从《转山》到《走河》,温柔的痛楚始终徘徊,旅途邂逅总以真事隐去的手法呈现。古城瓦拉纳西的夜晚,万人推挤的湿婆祭沸腾火爆。那名叫茱莉亚,白肤长发的德国女子离开人群,纵身一跃,水淋淋站立恒河中,是《走河》中难忘的身影。而阿格拉的泰姬陵竟然成为旅人的女神;不敢直呼其名,却又被她“瓷白的肌肤,均衡的线条”挑动起感官和情欲;旺霖脸红了,流连不去,又为了寻觅更好的凝视角度,痴痴地走进禁区,引来持枪军人诘问。
平均每天步行八九小时,一百多天后,终于抵达河源的山脚。旺霖在没有山径的乱石地带爬行,意识到可能会出不去,放声大哭。四千两百米后,高山症让他头昏、呕吐。他打滑跌滚下来,跌到五米下的坡坎。不怕,不怕,他爬起来,一步一步继续走,觉得身体、血肉,走成了透明。
他觉得“是身如沫”,尽力去接近冰层的穴口,用手去接那冷冽的雪水。他掏出从菩提伽耶带来的菩提叶碎片,一一送进激荡回旋的流水里……
“但愿,但愿流水能将这叶碎身的菩提,带往我曾经行过的每一个地方。走向大海,或回归到那始终仰望的天际上。”
无边无际的印度式的喧闹与污泞之后,与旺霖一起抵达河源的我,读到这段祷告,心头轻颤,而无法掩卷。
之一大河出海我背着背包,带着经书起身了。沿着河水往下走,踩着自己的影子。路过沿岸的野花、芦苇与尸体。
为了一条或来或去的河流。为了看见,为了记忆。为了体会那些原本不懂的,也为了那些看不见的——或将把我的眼睛,重新打开。
河下游。越往南走,越是水网密布,渠道纵横,把完整的冲积平原,又切碎成一畦畦的农田、回塘、沼泽和沙洲,以及跟随季风云雨,河水涨落变化不定所吞吐的湿地、陆块与岛洲。
我沿着河流左岸,继续往南走,往下走。眼前逐渐开展的泱泱大河,宛若一面辽阔的海。据说大河的出海口,位于一座岛上,那岛的*南端,是印度教的圣地。
在加格迪布(Kakdwip)码头,赶上当日*后一班的渡轮,准备航向萨格尔岛(SagarIsland)。
海鸥伴随着渡轮盘旋。几名香客把装在铜罐的骨灰,撒向空中。骨灰乘着风飞,或飘落河流。舷边溅起细雾泡沫水花,味道是苦淡的海咸。
翻腾的白沫水花,聚了又散。我张望四周泥黄墨绿不断波荡的水面,仍分不清楚这段航程,到底是渡河,还是出海。为什么大河的出海口,不在沿岸更往南延展的陆路尽头,而是悬在两遥遥边岸间,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岛上?
下了渡轮,仍有种飘然在海上的错觉。眼见水岸边无路,前后不着村落,而其他当地居民和香客,陆续被亲友或牛车接走。*后只剩我,独自徘徊码头边,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
小女孩突然出现,向我伸出那蜷曲如鸡爪的小手。俨然患了麻风病。我愣了一下,尽量不露出异样的表情,我以为她想讨钱。
然而,她只是轻轻拉动我的衣角,引领我走向那条我刚已走了一段,却折回头的路上。
我想她应该理解我,于是我去牵起那只干萎枯硬的手,竟好像碰触到某种禁忌。我俩都不禁缩手一颤。
小女孩仰起那疮痂的脸,歪扭变形的五官,似乎想绽开笑容,露出凹凸不一、歪七扭八的细粒的牙齿,粉色的牙龈占满了半张嘴。我也试着微笑,多么希望她能了解,我想牵着她那也许长久以来刻意与人保持疏离的手,却又多么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弄疼她。
随着路一弯,前方就有台冒着乌烟的公交车。小女孩止步在车尾,示意我快向前去。一上车,末班公交车便发动了,一张张黝黑的面孔瞪大眼直盯着我瞧,仿佛怪我脱队,害得整车人都得专程等我似的。
当我探出窗外想道声感谢,却不见小女孩的身影了。
公交车由北往南,行经连绵的稻田,水塘,林野,竹篱茅草的农舍,一间水泥小学,褐灰扑扑的聚落,尖塔型的印度教寺庙……一路上,就这么一台车而已。司机不时停下,载上路边步行的学童,或让那些孩子自个儿爬上车顶,搭一段免费的顺风。
岛的面积,远远超过我的想象。后半程,整车仅剩我一个乘客。
到了末站,天已黑了。司机喊了声地名,催促我下车。算一算,这趟路,约莫三十公里,而我始终还迟迟望不见,也听不到,这大岛上哪里有一条河流,一面海洋。
公交车掉头离去,周遭的影子几乎就被吃掉了。
月光照见一片幽暗的林带,尤其是那拔高在树梢上的尖塔。沿着泥路寻去,榕树芭蕉林间是一家可供住宿的僧院。钨丝灯泡光,忽弱,忽灭。白发长须的老住持,持着蜡烛领我走进潮湿脏黑漫着霉味的住房。他说,附近商家早关了,快熄灯了,岛上一天仅供电三小时。
我饿着肚子入睡。被这久未人住的房内的跳蚤,骚扰得整夜几乎不得成眠。
从僧院的大门右转,顺着林荫间的泥径,经过几户低矮的茅舍,再穿过一带防风林,就豁然展开一面辽阔灰褐的沙滩,视线再远一些,连着布满轻微皱褶的大海和云天。
延伸的海平面,看起来长得比我还高。我朝着海边走,浪声越来越大。不仅前方辽阔无际,左右两边也是无际。
浪声震耳。当海浪靠近沙岸时,一道道白色的横纹排沓涌现,堆高,一波波的浪头彼此竞逐,然后轰隆轰隆翻滚着就散碎了,一层层白纱似的水在沙滩上扫过,回旋,消退,接着又是蜂拥而起惊岸的浪花,跳舞的潮水。仿佛永不止息。
海风不断吹打我寻觅的眼,难道这就是尽头了吗?怎么见不到出海口在哪?我一心想着会有那么一条河流,贯穿大岛,抵达这片南岸,才没入海中的。
我朝人群丛聚的地方走去。三三两两的印度教香客,在海边沐浴,敬拜,嬉戏。沙滩上散落着供人换洗的帆布浴间,小贩推着三轮车兜售椰子和冷饮,野狗四处漫步。连向沙滩的路旁成排的篷摊,大多呈歇业状态,不然就是摊主坐窝在绳椅上径自打瞌睡。一切显得有些荒疏和寂寥。
我继续沿着海边寻觅,往东走到底,一排巨大笔直的螺旋桨,飕飕地切着风;回头向西,又走到底,却仍是没有找到一直以为的那条河流。
又走着走着,才迟迟意识到:这座岛,既在海上,也在大河间啊。倘若此刻,有双能带我高飞的翅膀,也许我能把这一切看得更加清楚——我正身在河海环抱的位置上。
我走回人群会聚的沙滩,静静坐下,望着那些沐浴的信徒的背影,望着远近的海面,飞白的云,从蓝渐次到灰黄相间的水色。那些滚滚往返的波浪,是海水,也是河水吧?
所谓河口,河海的交界,从来都不是固定的。那不仅伴随河水亘久的冲刷而改变,或当也随着每日月引潮汐的引力不断交相推移又变迁着。
许多印度教徒相信,恒河是恒河女神的化身,圣地的恒河水,尤能洗去罪恶,所以他们来到这——女神即将结束作为河流的身世之前,沐浴,敬拜,祝祷,感受被*末的神圣河水涤洗净化,甚至为无法前来的亲友,带回一瓶瓶的河水,同享蒙受祝福的喜悦。
我不是信徒,却随波逐流,来此寻访一个自己并不确实相信的地方。想到这,突然就觉得自己可笑,也不免有股失落的情绪。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我想。但我仍坐在沙滩上,在阴晴不定灰蓝的天空下,时而淋着雨,时而晒着穿透云层的太阳,望着无尽的海与天,仿佛在等待什么。
面对眼前的“尽头”,这果真是大河的终站吗?我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究竟该往哪里走。我等待着,聆听着。
风会跟我说吗?海会跟我说吗?河流会告诉我吗?海浪只是不断地起起落落,兀自拍打着沙岸。
准备离开海滩时,一转身,黑得闪闪发亮的纳拉斯刚好从村里那条路走来。那肤色,就跟那麻风病小女孩如纯质的巧克力一样,介于像尼格利陀人和达罗毗荼人的黑。
“嗨!狗屎,你要去哪?”自从得知我的名字后,他开始以姓简称,把“谢”的发音,老念成“shit”(屎)。
纳拉斯有双清澈的眼,白亮整齐的牙齿,一咧嘴,似乎就会让人卸下心防,因他的微笑也想跟着一同笑的力量。他在沙滩向往来的游客,兜售些不知是真或假的珍珠和宝石。先前只要见到我经过,他都会问我去哪,然后又是握手,又是寒暄。
一个男孩跑来,递给他一坨纸。他打开瞧,是三颗珍珠,点点头,就收进棉布包里。
纳拉斯请我喝椰子汁,接着邀我吃饭。
我和他到附近的棚摊下,这儿仅卖素食的塔利,闻起来有股馊酸味。嚣张的苍蝇,老赖在生锈铁盘的食物上,也不时飞扑到我脸上,手臂上。小摊没汤匙,旁观的村民,见我左右手不分捏着黏答答的咖喱饭就吃,都露出错愕的表情。或许他们正暗自咕哝着怎么能用(他们)惯常搓洗屁股的左手抓饭呢?!
我发现与纳拉斯在一块,身边常会莫名冒出些好奇的村民,他显然很高兴很骄傲为他们做翻译或介绍:“这是我的朋友,来自亚美利加!”尽管我多次插嘴更正是台湾,他也表示:“Ok!Taiwan,我了解了,”但一回过头去,他还是向那些村民道,“台湾,Yes!亚美利加!”
纳拉斯大概认为讲英语、有美金(他向我借了美钞,对大伙炫耀一番)的外国人,多半都来自美国吧,又或许他一心希望有个美国的朋友。
后来,我才晓得纳拉斯并非岛上的居民。他只是在这做点小盘生意。家在奥里萨邦的他,目前长租在某僧院,一间洞窟般仅容得下一张绳床的小泥房里。
与纳拉斯混了一天,我察觉他总要伴随,或又约我去哪,可能是顾虑我一人会感到无聊吧。而我却不太再走近那片香客游客丛聚的沙滩,就怕无所事事的自己又耽误了他的工作。
这里虽被视为印度教圣地,但到底还是个末路农村,平常几乎听不太到机械和引擎的声音。民居多以夯土竹篱为墙,茅草为顶。田野上,虽矗立几栋水泥砌砖的大型庄园客栈,不过大半也是歇业与荒废的状态,四面掉漆斑驳,或盖到半截的烂尾楼横竖露出一束束钢筋生锈开花的样子。
听说圣地有淡旺季之分,只有沐浴庆典期间,这地方才会涌现数十万朝圣的人潮。
我常穿着夹脚拖,独自在乡间四处溜达,看那些光溜溜奔跑嬉戏的孩童,看一池池绿水洼塘边洗头捣衣的女子,或在家屋前揉牛粪饼的妇女。
当地女人见到我注视她们时,多半会羞怯地拉起纱丽头巾,低下头,好似想拉出片阴影躲起来。村里并没有“带着神圣光环”清闲的牛只,它们都下田工作或拉拖车去了。
天气太热,我就径自走进那些小庙,精舍,捡个阴凉角落坐下,静看那些长发虬髯的修行者,摇铃诵经,或入定冥想。我总在想他们此时脑海中会浮现些什么,也想着自己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有次,我尾随一只戴胜鸟,闯入一片林带,在一株垂满须根的大榕树下,见到一尊湿婆趺坐的塑像,好奇走近观望,不禁想伸手去摸摸那栩栩如生的发辫,涂灰的裸身。没想到,那塑像,不!是苦行僧,突然瞪开双眼,唬了我一大跳。我立马拔腿就跑。
短短几天,我已被晒得像只煮熟的龙虾。那双搁在房里两天没穿的越野鞋口上,竟爬满一层青霉苔藓般的菌丝。
开始心想做那一片洄游的波浪,往上走,能走多久,便是多远。
我在西滨荒凉的堤防上,意外碰见纳拉斯。可不确定这是巧遇,还是他四处找我,而我终于告诉他,准备隔天离开的事。
他一直问我,为什么?能再多待几天吗?再多一天?事实上,我已经多待两天了,要不是因为他,我可能早就离去了。
一路上,纳拉斯显得心不在焉,闷闷不乐。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反复说着同样几句话:“狗屎,你是我*好的朋友。”“狗屎离开,我觉得很悲伤。”“狗屎,我非常非常难过。”他愈说,表情和语气愈沉重,让我也感染了他那种难过的情绪。
这次,先讲定我买单,我们才一块吃饭。
纳拉斯陪我到店铺前,买隔日带在路上的饮水和干粮。
店主找钱时,他俩竟起争执。纳拉斯指着我对店主大吼:“朋友!我朋友,来自亚美利加。”店主狐疑挑眉一副不信的模样,转而质疑我:“是吗?”我回答是,我是他朋友。店主很不甘愿扯开抽屉,退回几块卢比,丢在窗台上。
纳拉斯看起来依旧很难过,但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直到我跟他保证隔天一早,再去沙滩看他,他才稍稍释怀。
“狗屎,可以把你的手打开一下吗?”纳拉斯说。
我不假思索摊开手掌。他立即放上一坨纸团。里头是三颗亮闪闪的裸钻,其中一颗黄的略大。他解释,没有礼物可以给我,所以想把它们送给我妈妈、姊姊妹妹作纪念。
这可是他的生财工具啊!我怎么能收,不!我不要!我急着跺脚,生气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作势要把东西塞回去。
“是给你家人,又不是给你的。”他左闪右躲一阵,接着拿起自己的拖鞋就赤脚起跑,边跑还边回头,大喊:
“因为——”
“因为,你是我*好的朋友——”
在岛上*后一晚,我决定搬出僧院,到海边扎营。
为了彻底清除身上和隐匿在背包的跳蚤。我跳到海里沐浴,并尽可能把东西都浸过海水。架好帐篷,正是太阳西落的时候,
坐在无人的沙滩上,望海,观云,听浪翻打。夕阳像一只横倒的酒瓶,把橙色的余晖,倒在灰蒙蒙的海面上。风在吹,风从海上来。
我看不见风,但看得见乘风漂流的云,被风吹皱的大海,被风挟飞起的沙尘,以及沙沙摇晃作响的树林。而且我知道,这些来自印度洋孟加拉湾暖湿的季风,才刚刚起个头而已,他们还将继续北上,抚过平原,带去丰沛的雨量,在大河的下游,中游,上游,深入喜马拉雅危岩耸峙的山麓,一路灌养周遭的大地,也可能引发难以计数的泛滥,造成毁灭的洪灾。
就这么望着望着,我忽然觉得,印度教徒尊崇这条大河,敬奉集毁灭和再生于一体的湿婆大神,不尽全是凭空捏造的吧。
我在帐篷内翻来覆去。先前感到近海露宿的浪漫,早已全消。风猎猎地刮,海浪像无数行军的战马震踏在沙滩上,摇晃不止的防风林恍如落着滂沱的大雨,这些声响在遁入黑夜后,一一变成耸动恼人的噪音,叫人怎么睡得着!
爬出帐外,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村里的方向也毫无灯火。我索性又钻回帐篷内。远方传来野狗阵阵的吠叫。几次,好像快要晃入飘忽失重之际,遽尔哗啦哗啦轰隆轰隆的声响,又会把我冲回清醒的岸上。还有几次,野狗来到我的篷外,嗅了又嗅。
醒了,感觉眼皮外一片明亮。想必篷内已渗进了天光。
但四周寂静,让我搞不清楚自己在哪。我的眼睛仍然闭着,想着自己是不是已移换到某处安静的地方。风呢?海呢?难道一切都已停止或退去?
“起来吧,别再赖着偷懒了。”我听见自己说,然而,还未睁开眼之前,我又听见海浪的声音了。
起身时,我不禁为究竟是意识领先知觉,或知觉影响了意识,又或那意识只是个梦的尾声,而感到错乱不已。
灰暗的天,灰暗的海。吃完早餐,打包装备。心情好像跟天候一样阴郁。
远远的,我望见好些穿着鲜艳纱丽的女人,接连朝着远边的沙滩走去。于是我也好奇地朝那方向跟去。风在吹。
那方沙滩上,错落更多五颜六色或站或蹲的身影,艳红,亮绿,鲜黄,深橘的纱丽布巾,迎风招展,像一只只八爪章鱼在水中舞弄长腿,又像曳着彩带的舞者在进行什么曼妙的仪式。那些缤纷翩翩的舞影,深深吸引着我逐步向她们迈进。
后来,几个妇女开始对我挥手叫喊,我也热烈地挥手回应。直到又走近一点,赫然发现,那似乎是谩骂阻止我持续靠近的喊声与手势。原来,那些女人正在痾屎便溺啊。
一了解真相,我就赶紧遮眼,转身,虽然实际上还看不清楚什么。
风在吹,背后传来阵阵的细语和笑声,仿佛在说:“真是的!好不害臊,人家在上厕所,你还跟来,一直瞧一直瞧!”
我既抱歉又羞赧,却也忍不住捂着嘴偷笑。望着广阔的沙滩,群水环抱,确定眼前的这面大海,无疑也是大河。
这里是,恒河的出海口,名为——GangaSagar。
之十逆流而走在地图上,我推估从玛亚普尔到胡格利河畔另一个较大的城镇——贝兰布尔(Berhampore),约莫九十公里。这是一径往北,顺利连贯那些乡间和村落的路径估计的距离。
起初,我确实安稳地走在地图显示的干道上,一面往前,一面隔着树林、猛绿的草丛、平原,望着褐黄的胡格利河,若隐若现地流淌在西边。
渐渐地,我就望不到那越往西北偏的大河了。
我觉得有点孤单,不太习惯。因为自从到印度后,我还不曾一整天远离过这条大河,就算走远了,在那天的来回,我们至少都会碰上一面;就算走远了,她也时常潜伏我的心影里,未曾淡去。而现在,一切都变得不确定,变得模糊且遥远了。
虽然我知道,沿着路走去,九十公里后,我终究将与她再度交会,但我不确定,那样的距离到底得相隔多久?
我突然渴望立刻再见到她,设法和她一起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步又一步,只感觉与她愈来愈远。
犹豫片刻,我决定岔出常规的道路,转而向西。穿过棕榈、芭蕉、榕树交错的地带,踩过红泥泞和长茎草,逶迤进入黄麻与野地,一步又一步,离开人烟越来越远了。
四周开始竞生张狂的芒草与芦苇,辽阔无尽的丛草,让我既看不见起点,也望不到尽头了。虽然还无法望见大河的踪迹,不确定她身在哪里,我多少有些恐惧,但也有点兴奋,因为我自己知道:就算什么都看不见,此时此刻,我正在朝向难以捉摸的她继续迈进。
我独自跟着河道蜿蜒而蜿蜒,有时避开沿岸撒野的草丛,有时绕过诡谲的湿地、沼泽和回塘,或跋涉在荒瘠漫漫的沙洲,或再穿过林带,走到一片片绵延废耕的田地上。
走河的时候,许多的思绪和记忆不断奔流过我的脑海:在陂塘边垂钓,在原野里捕蜻蜓,在收割的稻田上追鹭鸶,在山林的古道间埋头穿梭,在无尽旷凉的高原上骑着单车……
大河一回又一回,把我揽进她的深处,更深处。偏西,往北,朝东。有时曲折向南。而眼前往往又接连着,长长的沙洲,死黑的沼泽,灌木丛草蔓延的地带,一直到天际。
半天下来,我除了自己以外,还看不到其他人迹。
燠热的气温越升越高。我连站着喘息,也挥汗如雨,不时抓起贴在身上湿黏的衣服,像拧湿毛巾般把汗水拧出。脚跟肿痛,好像快磨出水泡了。
除了继续循着河道而行,我已无法判别自己的位置在哪。我边走,边张望,喃喃自语:是不是该回到正轨上?但我想,再给自己多一点点时间吧。
突然想起从大学,到研究所,到博士班,过去的那些同学,要不是沿着学院的阶梯扶摇往上,不然便已晋升某公司企业的主管。而我呢?自断了博士学业,现在却窝在荒野中,寻觅,摸索,四处流浪,都那么多年了,我怎么还没怎么长进,老是疏远熟悉的环境。这是不是我和现代社会间存在着妥协,其实却又深藏着一种不适应的表现?干!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心无旁骛地一直走?
大河悠悠地流着,不置可否。
水中央漂过一个半散的红布包,远远看来像一具婴孩的浮尸。短小的躯干肿胀糜烂。一群乌鸦紧随着布包拍翅起落,纷纷在那腐肉上头轮番啄食。
河道再度向西延伸,望不见回弯的走势。我踮起脚尖,望了望北面疯长的芒丛,既高过头顶,又绵延如海,遂闷着头,继续沿着河迂回走。
终于,河道开始转北。不久,又急切向东。接着又是一道马蹄型的曲岸。
三个小时后,我才恍然意识,自己彻底绕了一段巨大的反S形的路线。倘若我早先就果断直切芒丛,很可能只需走两三公里啊,而我竟多绕了十几公里路,平白耗费那么多的体力!
妈的,阿呆!我忍不住气咧咧骂自己的无知。
又想一想,早在背离正规的路途时,我不就是个阿呆了吗?现在只不过是证明——更呆而已。
我像泄了气的皮囊,瘫在地上,感到无比沮丧。因为发现,其实我真正气的是,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我竟然还是那么畏缩闪躲,对于那些犹似莽莽深海神秘的芒丛,只会张望又张望,却始终鼓不起胆量,真正地挺身向前。
九个小时了。我还搞不清自己究竟走了多远。二十,三十,希望是四十公里。妄想借由脚踏实地的里程,来提振些萎靡的士气。
曲折的沙湾上,搁浅着五颜六色的垃圾,大多是变形的塑料瓶、皱烂的塑料袋、锈蚀的铁铝罐头,腐木。一个破损的象头神的塑像。麻雀、乌鸦散落在垃圾间,吱喳啊啊地聒噪。继续往前走,恶臭的气味越来越浓,
又是一群嘈杂的乌鸦。我忽然止步,定眼一看,那些乌鸦脚下,踩着一具青紫凸肿布满蠕动虫蛆的女尸,一颗披散长发歪倒的骷髅眼窝深陷空洞地正瞪着我。我屏住气息,不禁往后退了几步。直觉想喊人报警,但这荒寂之境,哪里有人?
也许,这些只不过是漫漫长河中,*平凡的插曲吧。
我杵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在想还要不要亦步亦趋沿着河而行。然后心里一横,抽出登山杖,握紧指南针,决定切往东北向,穿入整面芒丛的世界。
眼前只有草,剑影斑驳的芒草,交错覆顶的芒草。我的两手必须不断往外划,往外拨,才能勉强在密密的芒丛间穿行。无论怎么小心,脸和手,仍不时会遭到弹回来的芒叶划伤。
河流从来没有快捷方式。而芒丛的地带又寸步难行。
一停下稍作喘息,嘤嗡缭绕的蚊子和牛虻便趁机围攻。我头昏,步伐越来越沉,好像又有新的水泡要磨出来了。四周包围我的芒草,仿佛狰狞地在笑。
我开始感到后悔。于是我用食指指甲,紧紧抠住拇指指甲下的指肉,直到抠出凹陷瘀红的指痕,发出另一股疼痛为止,借此让自己清醒一点,不要分神。
专注着脚下的步伐,一大面蜘蛛网忽而糊得我满头满脸,伸手去撩,一只巴掌大的长脚黑蜘蛛趁势爬上手背。我不由自主地又挥又扭又叫,简直像条被打捞上甲板翻身蹦跳的鱼,附近丛里的鹪鹩,也被我吓得纷纷飞起。
突然间,我转而大笑,笑到浑身颤抖。其实是想哭的。我发觉自己在精神上虽向往着自然,但身体好像已无法适应荒野了。
我拾起登山杖,重新上路,变得过分敏感,老觉得有只毛蜘蛛就伏在头顶。一听见异样的声响,尽管是那些无意撞上我的蟋蟀、螳螂,以及随我的踏步,迅速四窜的野鼠、蜥蜴,都会引起我一阵虚惊。
听见了老鹰的啸傲,抬头见到几只黑鸢,高高地旋飞,乘着气流翱翔,几乎不用拍动翅膀。那持续的叫声,好像在提示附近可能会有蛇的出没。但愿它们是上天派来保护我的使者。
天空渐灰。体内闷烧。脚步加快。我希望天黑前,闯得出去。
“可以的,”我反复告诉自己,“你以前可以,这次也可以的。现在,你只要冷静下来,确确实实走好每一步就行。”
指南针呢?一想再确认方向,赫然惊觉,指南针不知被我失手丢在哪。遍寻不着,该回头找吗?还是算了,继续走?到底哪一方才是摆脱这些深丛迷宫的*近距离?
我想循迹往回退,却发现——一步步踩踏的路径,已恢复一派簇猛撒野的模样,仿佛我从未穿过,涉足过。
想退,也再无可退了。我只好硬起头皮,朝天色较暗的那片方向举步。
很久很久没再那么疲惫了。我一脚一跛地走,终于忍不住腿软,折倒一片芒丛,瘫坐下。
一瞬间昏眩、耳鸣、焦渴、酸麻、刺痛,全扑压上身。一整天下来,我几乎一直闷着头在走,没怎么进食,没有屙尿。摸摸额头,是烫热的,想来,应该是中暑了。
觉得饿,但没胃口吃东西,勉强灌入半升的水。接着就拿出硬币蘸水,在肩颈上来回刮着,刮着,索性倒下,眼睁睁望着逐渐漆暗的天。
草丛里,开始升起阵阵的虫鸣。小黑蚊变多了。蝙蝠在半空营营盘旋。“起来!起来啊!”不管我心里怎么急切叫喊,双腿就像扎了地的木桩一样,偏偏不听使唤。
我不禁对自己失望透顶,怎么做了一连串选择,好像都是错的,愈做愈错,更糟糕的是,我在察觉自己犯错后,不但没那个种及时回头,也没有设定停损,总还认为可以借由下个选择来修正,结果——却把自己推向更窘迫的处境。
问题来了,该怎么过夜?
倘若这时有她在就好了。也许我就不会那么孤单,无助。我蓦然想起几年前,和她同去云南梅里雪山,徒步到雨崩村的那场旅途。我们从早到晚,不停地在海拔二千七百米到四千米的深山里,上下跋涉,每天至少几十公里。
直到现在,我仍无法忘记,她几度在黑夜里,边走边忍住哭声,还有那双不断哆嗦近乎失温的手。
分手后某一天,我们忽然谈起那场旅途。她要强挂着一抹微笑才坦言,其实在*天半途,根本就已用尽了一切气力。“那跟着你的每一天,都走得好痛苦啊——”后来我们从香格里拉去昆明,还搭上一辆中途失火的卧铺车(司机灭完车尾火,便若无其事地继续上路)。但她当时从未在我面前抱怨过。她是那么多年来,*一个肯跟我如此跋山涉水的人,却也是*一次。
这一刻,我终于看见了——过去那些我没有看到的背后,她默默吞下了多少的泪。
“和我一起去印度,好吗?”这句话,我不晓得在心里演练了多少遍,直到出发前一周,我还是私心想找她同行,却始终开不了口。
倘若这时有她在就好了。我想象如果她在,现在的我究竟会是怎样的状况和反应:会隐藏自己的疲惫虚弱,还是变得果决而无畏?
不!如果她在场,我绝不再干这么无聊、无谓,又这么折磨人的事了。一切将会不一样的。
“你怎么能如此肯定?”
嗯……我无力地望着被芒草割碎的天,沉向昏暗与虚无。至少我知道,现在,我*觉得值得庆幸与安慰的是:分手后的她,再也无须,也不必跟我这样的人,一块蹚这场浑水。
一合上眼皮,就睡着了。醒来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怎么什么都看不到,只听见蚊蚋嘤嗡缭绕,以及不知什么东西正在叮咬着昏昏沉沉的我。
意识到这好像不是梦,我猛然惊起,拍扫附在身上的异物,然后趴地摸回登山杖,一抓起背包,便拔腿逃,惊慌拉着我,横冲直撞围网般的芒丛。我扑倒,爬起,在远近毫无层次,穿不透的黑暗间,瞎闯乱窜,又跌倒了几次,一次比一次更清醒,总算体认:这真的不是梦!
这是哪里啊?天顶漆黑的苍穹上,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
我摸出头灯,扭开,眼前瞬间布满穿插狰狞的野芒,令我寒毛直竖。看见,反而更恐怖。
这一次,我彻底迷失了方向,不晓得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我试着守在原地,但四周的窸窣声却越加蓬勃壮大,甚至化为各种魍魉的形影像。白日撞见那颗糜烂的头颅,此刻怎么也挥之不去。
为了转移注意,我照着一条假想的直线路径走。一只只飞蛾,不时朝向我发光的脸上拍翅扑来。
我反复跟自己说:把握一个方向,一直走,一定找得到出路,或遇上村落,或至少回到大河身旁。但我更抑制不住这样的念头:会不会只是在重复的地方,重复绕转,白白地消耗体力?芒草不断在我的身上,划添新的伤痕。
别慌,我告诉自己,撑过今晚,等太阳升起,就能重新找回方向。没关系,还有水,有粮,再撑个一两天也不怕。然而这些话没多久,便再也无法安抚我了。我就是害怕才走,走了却又害怕。
我走得累,想得累,又紧张得累,为盲目的举动懊悔,而恐惧及懊悔的念头一生,就宛如旋涡一样,不断扯我的后腿。现在,我*能想到比在陌生漆黑的旷野深丛坐以待毙更可怕的,无疑是——摸黑在未知的旷野深丛里企图挣扎找路。
就这样撑了不知多久,远边忽而传来夜枭阵阵呼——呜,呼——呜的叫声,仔细一听,其中依稀还有潺潺流水的声音。我朝着水声的方向寻去。
如梦似幻,重重的叠影。我头一次那么清楚听见,那不只是水声,时间的流逝,而是大地的脉动。
但还未见到大河,我就绊倒在丛草里,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拉出露宿袋,鞋也没脱就钻进去,紧紧把身体蜷缩起来。
时间仿佛停了,而河流仍在流,渡我航过无边无止黑色的下半夜。
我在一片雀鸟清脆的啁啾和幽暗迷蒙的墨蓝底色中醒来,然后再沿着依稀的流水声,摸索到河边。
望不见对岸,大河上浮着一带氤氲,水面平静无波。时光仿佛尚未苏醒。我怔怔地坐在河边,等待天色破晓。
检查身上被蚊虫叮咬、遭芒草割伤、脚趾磨破的水泡的伤口,发现手臂和脚踝,各粘着一只蚂蟥,我用刀背撬开脚踝上的蚂蟥。鲜血突然汩汩涌出,可并不痛,后来索性让臂上胀得如中指的那只尽性吸饱。
我看着血迹斑斑,红肿,沾满泥巴、沙土的身体,像凝视着另一个人。我为他搽药,为他换穿一双干净的袜子,并打好绑腿。
出发前,我又丢掉一些背包里的东西。
凭着灰亮的天光,我重新沿着大河上溯,不再那么茫然无所适从,不再计较路途远近,不再揣测自己究竟在哪。我也不再亦步亦趋沿着岸走,而是尽量维系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不让河流远离视线之外。
继续穿越绵延的绿野、丛地、荒田、沙洲,绕过沼泽、牛轭湖。一有疑惑,我便就近找棵树,攀爬上去探测方向。尽管天气又开始闷热,疲困疼痛缠身,我仍不停地走。不抱什么期望地走。
再见到人烟,那是对岸林丛中零星的农舍。不久后,我也在自己这岸边,望见远远的聚落。
小村里没店家,十几户竹篱茅草的陋屋。瘦黑的村民好奇打量着狼狈不堪的我。没人会英语。一位妇人端下头顶着的陶瓮,把我的水袋装满。另一位老妇从屋内拿出一沓恰帕提、两颗马铃薯给我。她们露出羞赧的表情,一连比手画脚,指着一条土径,好像表示往那走会有商店、住的、吃的。
我道了声谢谢,还是折回大河去。
经过一处寂寥的码头。没停。接着每隔几公里,又可望见一群群远距河岸零散的村落,一条又一条横向平坦猜想是连通某些干道的小径。它们一次次唤起我对冷饮,对浸满香料的热食,对不被蚊虫侵扰的屋内的渴望。
我多么想到那样的环境,却反复挣扎着,错过,再错过。因为我知道一旦停下来,我就不会再想往前走了,一旦转进村落,我肯定想去找好吃的,睡好的,甚至雇车载我尽可能远离这一切。
“不是现在,”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又热昏了头,内心不断呐喊,“不是今天。”
渐渐地,我又跟着蜿蜒的河道,进入蛮荒之境。*停下的一次——屏住呼吸,盯着一条眼镜蛇在丛草下逶迤游行而过。
我朝着大河来的路,默默地走,不抱期待,不为信仰,不问目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莫名流动着一种异想,觉得自己正站在,或走过的地方,大河其实才正要前来。我回首望着她行经的风景,仿佛我将走向的都是她稍纵即逝的前生,渐渐返归她年轻的时候,那么——当我继续这样上溯,我可不可能见到从前那个单纯的自己?
面对向晚的天色,我还是不断地走。不回头,不张望。尽管我明白接下来无边的黑暗,会再度笼罩我,我将什么都看不到,但至少这一天,在这不晓得是哪的陌生的旷野里,我想再看看自己还会不会继续那么的无助,惊慌,且害怕下去。
就走到不能走的时候,回到那个专注而单纯的自己。
大河依然悠悠地流淌着,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