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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
蒙古族,内蒙古赤峰人。
出版散文集、短篇小说集72部。
作品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内蒙古文艺特殊贡献奖并金质奖章、赤峰市百柳文学特别奖并一匹蒙古马。
作品收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文。
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沈阳马拉松协会名誉主席,赤峰学院文学院特聘教授。
本书是著名美文作家、鲁迅文学奖得主鲍尔吉·原野全新散文集。作者以一贯的细腻、敏感、独到和温润的笔触,把日常生活中至为常见的树木和花草写得活灵活现,既将树木花草本身的特性和审美加以突出和提炼,更将人与树木花草的互动、感受写得清晰可见。
书稿给人一种惊叹:原来日常生活中有这么多的植物,而我们原来可以和植物保持如此紧密的关联和互动。
本书稿收录作者全新美文87篇,既可以用缓慢舒适的节奏仔细品味,更可以作为青少年写作阅读的范本与教材使用。作者为当前频繁入选教材及试卷的作家、鲁迅文学奖得主,字里行间的经典性和积极态度,值得大面积推广。
在库伦沟林场跑步
早晨从库伦沟林场的招待所醒来,感觉像花朵从露水中醒来。后窗连着山坡,茂密、修长的青草上面长满了野花。花朵好像刚看完戏,还在睁大眼睛回忆剧情。前窗的对面垛着伐下时间不长的红松,鳞片还是新鲜的,松脂的香气整夜在我的房间中萦绕,梦境仿佛镶嵌了琥珀。
出门跑步,山坡传来群鸟的喧腾。我几乎不想跑了,想钻进山里把藏在暗处的小鸟一只只揪出来,看是什么样的鸟在唱这些歌。人的眼睛没什么能耐,见到的只有松树,见不到鸟。这里的空气比刚开瓶的香槟气味还香。人在城里呆久了,连街道垃圾都辨不出臭味,鼻子来在这里像一只刚刚被救活的狗。没想到,大地上竟有这么多种香气,让人晕眩,好像香味挤跑了血液里的氧。香味在脑子里冲撞,人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我有些舍不得大口呼吸,这么好的空气用来跑步呼吸都糟贱了,应该慢步走小口吸气,跑步浪费香味。
水泥大道笔直通向远方,没有车过,好像白修了。水泥路上稻草袋子的花纹依稀可辨,真没怎么过车。跑吧,在这里跑步是专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天空上的白云和藏在树里看不清的鸟。皇帝跑步也不过如此待遇——我对自己说——虽然没听说哪个皇帝跑步。正在想,忽见路边房顶站三、四个砌砖的人,他们停下手里的工作,看我跑步。他们的脸像砖一样烂红,身上彩色的半袖衫已被晒褪了色。我看他们,他们不好意思了,低头砌砖,弯腰时偷眼觑我。
跑出三公里,路边彩旗招摇。一块横幅写到“欢迎来到××庄园”。我从彩旗的夹道跑进去找这个庄园,跑了两公里也没见什么狗屁庄园并想象好多人拐进来找不到这个庄园而折返,庄园因此破产了。当然,真正上这个庄园吃与宿的人,都是开车人而非跑步人。因此,他们还是破不了产。两公里的夹道彩旗证明他们活得很好,至少有流动资金买几百面彩旗在风里飘。
回到大道上慢慢地跑,心情好,想唱歌并感到会唱的歌太少。在这么好的环境里,一气唱一百首歌一点不为多事,把歌唱草原的、歌唱河水的、歌唱爱情的、歌唱母亲的、歌唱友谊的歌唱一遍,才跟周围景色配套,当然还应该歌唱瓦匠、彩旗和松树。作曲家为什么不谱歌唱瓦匠的曲呢?他们住的房子难道不是瓦匠搞的吗?我愉快地胡思乱想。左边草原出现牛群,三、四十头,像红色、黑色的石头堆在薄雾里,牛群后面是一片桦树。桦树长在平地而不是山上,它们仿佛只愿意跟修长的青草长在一起。白桦林那么密,像挽着裙子的姑娘们相互拥挤。白桦树纤细秀美,有的两、三株长在一起。它们叶子碧绿,比涮火锅的青菜还要绿,衬出树干的皎白静美。人进白桦林里更应该唱歌了,不一定非唱俄罗斯歌,唱哽咽的日本歌也行。
桦树林边上有小河,呼伦贝尔人称之为“沟塘子”。小河四五尺宽,青草作岸,草长二尺高,仿佛是河的伪装衣,不让别人发现这有一条静静的河。阿荣旗的伟大——但愿我使用伟大这个词不会让人惊讶——是由于这里没开矿、没破坏草原。它的土地上流淌着成百上千条小河,藏在深深的草丛里。多么好的植被才涵养出这么多条小河?熙熙攘攘的小河证明这里山深林密,草长莺飞,小鸟和白云在此安居乐业。拨开草丛,见到了河水。河水因为没见过人而害羞,扯过天上的云影遮挡面容。探身看,河里游着土黄色的小鲫鱼,水底有未腐烂的蓝莓果和红色的山丁子。小河是遮着绿色面纱的闺女,她们在草丛下奔跑,去了不知名的远方。站起身远望,大草原似一片无接缝的绿毡,见不到小河的踪影。
在这样的地方跑不了步,跑步大师来到这里也要走走停停。眼前美景太多,把功夫全耽误了。人跑着跑着,心已飞向远处。我不止一次跑下公路,看白桦林、看小河、看草叶上的露水,甚至出现幻觉,想跑到堆在天边的矮矮的云彩垛里瞧瞧。想不到,完好保护自然环境,世间竟有说不尽的美景,这里即使不算仙地,也算一个人一生很难遇到的奇境。
寂静统治着山林
寂静统治着山林。早上,曦光而非太阳本身从东山洒过来,被山腰的一缕雾隔离,如罩金纱。金光到来之前,长满樟子松的山峰被横绕的雾截成两段深绿,中间是不移动也不消散的白雾。没有汽车,水泥公路显出宽阔笔直,越来越窄地消失在高处。
寂静啊,黑黝黝的樟子松一群一群地站在浅绿的、带一些明黄的草地上,有几头牛吃草,穿雨衣的牧牛人身子一动不动,转动脖子看我跑步。我挥挥手,他立刻低下头,羞涩。四周没有声音,万物好像都在用形态和色彩对话。山丘浑圆深绿长满松树,草原平坦带有娇嫩绿色,林场的红砖房顶砌着灰色的高烟囱,公路的路基两侧堆着青色的碎石。蓝天全体瓦蓝,没有灰云尘霾。在这里,万物互相注视,它们彼此打量了好多年。而电线杆子始终站在公路的北侧,始终是这样。脚下的水泥路面清晰地印着一排动物足迹,有婴儿拳头那么大。那是水泥未干的某个夜里某个动物留下的,它不知什么叫水泥,更想不到它的行踪可以永远放在这里展览。我觉得公路就应该这样,水泥刚浇筑的时候,让猫狗、母鸡、猴子和驴在上面走一走,显出生气,证明这地方不光有人,还有其它动物。土地不光属于人,还属于所有生物,再凶残的动物也不会出卖土地。地是卖的吗?地不是人和动物刚学习走路时走的地方和他(它)们死后掩埋的地方吗?怎么能像黑奴一样被卖来卖去呢?这些话,说给动物听,动物也听不懂。
山腰那条轻纱的白雾,已经降落到山脚下,更薄了,好像一条棉胎被灌木丛刮烂了。太阳升达山巅,大地现出庄严。白桦树干染上金红色。它们刚刚还像拥来挤去的少女,现在像一队谛听唱诗的男童,面对上帝,神色虔诚。
阳光如万道金蛇从草叶下面爬向远方,这种金里透红的绿,如上天把珍贵的颜料不小心泼在这里,纯而鲜艳,让人不敢上去踩一脚。上帝就这么慷慨,每天都把万丈金光洒下来,第二天还洒,毫无吝惜。在森林和草地才能看到这样的金光,对浑浊的城市,太阳只给了一些光,而没有金光,因为那里没有森林和草地。人喜欢讲条件,其实万物都讲条件。人让地倒霉,地让天倒霉,天让人倒霉,反之亦然。人损地,或地损人是一个循环。这些年,人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常常发脾气,降暴雨乃至造出冰冻灾害。这正像老天爷不明白人为什么在大地建造太多的水坝、水库,开矿和砍伐森林。两方面都不明白,没建立对话机制,人过分了天就过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并不是谁管谁,法是顺从尊崇,是循环。顺天则昌,逆天则亡。那些柔软的小草、清澈的小溪和可怜的动物的背后都有一个大力量为它们撑腰,它叫道。
来阿荣旗林地草原,*深的印象是静,正如*多的色彩是绿。草太深了,一尺多高,把小河汊子都藏了起来,听不到什么机器车辆的轰鸣,也没有大到高音喇叭小到MP3的噪音。草站在那里,树站在那里,山不曾移动,让人觉得这是一幅静态的画。
然而,大自然发生过一切事,生生息息,却像什么都没发生。太阳出来之后,露水消失了,草在风里前仰后合,弄出有深有浅的旋涡。水泥路上,一只大甲虫自负地向前爬。我看它,它站下来,好像要跟我比一比。我比不过它,我背上没有孔雀绿的荧光壳,没有精致的六足。小鸟低飞下来,钻进草里不见了踪影。林中突然飞出一群鸟,在空中打旋尖锐啼鸣。桦树叶还在风里抖动,像女人在风中扯紧领口。大自然从来没停止过脚步,它的语言不是声音是生命。
沉香
在海南,我见到沉香树。外观上,沉香树并不比其它热带树木更奇特,像一个内心丰富的人在人堆里并不扎眼一样。结缔沉香的树不会高耸入云如椰子树,也不会开花热烈如木棉树,它厚朴,或者说此生厚朴,沉香之香是它酝酿中的来生,如果没有发现树木伤口的结痂,如果没人去烧这块木片似的结痂,世上就没人知道沉香。
是什么人会想到烧一下沉香树伤口的结痂?为什么是烧呢?他可能把热带植物的根茎叶花果都烧过,嗅一嗅哪个香。即便被毒树熏至昏厥仍在烧,直至找到沉香。开始,这个李时珍式的奇人并未以烧树为已任,他先把所有草木的根茎叶尝一遍,对治他身上的奇疴,无效有忿。愤怒地把它们一样一样扔进火里,烧到沉香树时,上帝在天边露出笑容,香来了。
今天的生活正是由一些不安分的人的奇怪发现构成的。沉香不算怪,怪的还有砖、青霉素、烟、裤子、假牙、眼镜、文胸、电视机、大烟等好多万种东西。其中任何一种东西刚出现时都不为正派的人所接受。而那些奇怪的发现者总对上帝的安排不满意,去寻找物体背后的东西,没去想他们的发现影响了人类与自然的秩序。如绳子、弓箭、灌溉更不必说水库、煤和转基因了。
物不在乎被发现,它们有自己的灵魂,附着于大自然之中。芳香、甜蜜、坚实,笔直是植物们现世的荣耀,只有沉香木有来生,而它的来生被人窥破,竟在伤痂里。沉香树朴素。树干显得圆拙一些,看不到香樟树的富贵气派。它的叶子普通,四、五月份开出的花朵微红带紫,也没什么香气。它就这样长着,像集市上的海南农夫一样普通。谁也没想到沉香生在这样的树上。树,遭雷劈蛇咬之后,疗伤的分泌物在伤口凝聚,又在真菌的干预下结成沉香,被人类誉为“聚日月之精华”的珍品。
点燃沉香,开始没察觉它汇聚了怎样的日月精华,香烧尽了,也没觉出来精华在哪里。我燃香喜欢观烟。这支细细的沉香斜插在白米粒上,它的躯体(或许包括灵魂)在烟的舞蹈中消失。沉香不是香水,无须像狗一样用鼻子探究它。沉香的神秘首先在烟雾的形态里。沉香的烟似比其它香更细腻,人的视网膜观烟雾实在很粗陋,只见到烟的线条而见不到烟的颗粒。如用超微摄像机拍下来慢放,其图像应该是一颗颗圆珠排列而出,色彩不灰,由红变为白,在热力中滚滚上升。但我们只长了人的眼睛,就用人眼睛对付看烟吧(鸟类学家说鹰的眼睛可看到鸟类在空中扇动翅膀的频率)。人眼看烟雾,可看出其艺术性,由此想到怀素张旭。烟雾在上升中转折,人却说不出线条从哪个地方转折,正琢磨,转折的线条又转折了,与草书笔势相同。沉香的烟势挺拔。我拿出另一种香点燃对比,后者雾气疲软,爱分岔,跟营养不良头发分岔的意思差不多。我把沉香放在主卧室如布达拉宫那种铁红色的墙壁前观赏。香的烟气像一支马蹄莲,笔直地拔上去,在高高的地方分开。它上升的样子十分沉静,烟柱保持同样的精细,仿佛上方有一个东西吸着它们。烟气散开时淡了,如一朵花的影子。烟的花朵开放后,依然不忍离开,有留连、似回头观望。看烟气动摇,人却感觉非常静。或言之,你不觉得它动,它却在动,幡不动风动;如站柱所说“静极生动”。观其它事物的动——鸽群飞翔,溪水湍流,均生不出静态感。唯观香,愈看其动愈觉其静。动和静真是不好言说的东西,它们会在一些地方重合。地球据说是动的,但我们觉不出来。白云显然在的——我小时候见过的那朵白云早不见了——但我们抬头看云,云并不动。人低头系鞋带的工夫,云没了,投入另一朵云的怀抱,曰改嫁。远看大河未流,如一面镜子,进河方知旋涡奔涌,我在黑龙江差点溺毙即被旋涡拖住了腿。人好在只有两条腿,若有四条腿早被它们拖进淤泥里了。人看了一辈子东西,看到的多是假相。人所乐所悲者,也因为把假相当成了真相。
练功的人,如京剧之盖叫天,书法之怀素,战将如曾国藩都爱观香静坐。香之烟雾,似聚又散,如升却降。如果其中有道的话,道就是散了,都散了,归于虚空。
观香实为观沉香木早年的痛。这世上,谁的伤疤被人燃烧?谁的痛苦散发香气?谁的血泪价值不菲?谁的回忆化为青烟?唯有沉香。所有名贵香水都有沉香的成份,它保持着香气的沉稳。沉稳是向下的力量,正如沉静也是一股大力量。
我把燃烧的沉香挪到镜子前,两柱香烟竟相上升,如双胞胎,而我又节省了一支香。我观香很小心,这是一些伤口,伤口又莫名其妙变成了香雾。我一点点嗅这些香气,树木当年的痛苦和血泪变成了这样一种香味,似有若无,些许药性,像一个人憋了十年的痛苦经历突然不想说了。有些经历大痛的人会变的空灵,沉香之香即空灵。人类常常述说自己的痛苦,忍不住。人说出苦痛相当于把伤口又豁深了,永远结不成一个痂。沉香沉默,它用分泌液里的芳香安慰自己。它懂得怎么爱自己。
香燃尽了,我看四壁,竟发现有几朵烟雾独立存在,小烟团在很高的地方慢慢舒展翻身。香都灭了,烟还能这样吗?我不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我盯着余下的小烟团看,它们在打太极拳,云手、倒卷肱,野马分鬃……。我心里想:它们怎么会没散呢?烟的动作暗含一种节奏,好像应该有乐声伴奏。怪不得李坚说她弹古琴时才焚沉香。沉香是她送我的,我问贵不贵?她说有一点点贵。她说“一点点”就很贵了。但沉香的价格和价值永远对不上。就像我们永远不知道别人的痛有多痛,动物的痛是怎样的痛,凡是他人用心感知的,我们的心均不能及。所及者只有沉香沉潜的一点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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