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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玛胡,某三甲医院心血管内科医生,从事临床工作近30年。一直以为医生治的不是病,而是生了病的人。不管外界环境如何,她都希望能做个同情病人的医生。
爱玛胡经常把病人的故事说给家人朋友听,终于有一天,在家人的鼓励下,提笔成文,在《南方都市报》开了专栏。
爱玛胡说:我所写的,无关疾病,只关乎人。
《病人看病,医生看人》是一本有着近30年临床经验的心内科医生的手记,文短而情长。作者以生命参与者、旁观者的身份,时而冷静时而激情地记录下白色医院里的多彩人生。全书分为四个部分:来医院的人,在医院的人,黄泉路上无老少,医生是这样炼成的。《病人看病医生看人》一书中有医生,有患者,有欢笑有泪水,有生的苦痛也有死的洒脱……作者的语言朴素柔软,文笔温情悲悯,笔下人物个个血肉丰满、呼之欲出,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1.作者爱玛胡,医科大学毕业,从事心内临床专业近30年,从基层医院到三甲医院,诊治过形形色色的病人,领取过太多的哭泣,也见证过太多的欣喜。生命实在太脆弱,也太丰富,于是,她在《南方都市报》开专栏,用笔记录下那些感动、悲伤、温暖、遗憾……
2.《病人看病医生看人》文章都很短,是爱玛胡的工作见闻和她的所思所想所感。医生看病天经地义,但因为媒体对医生的宣传一贯带有夸大性质,比如“华佗再世”“手到病除”等,让病人往往对医生寄予过高的不切实际的希望,一旦治疗失败,医患关系就会变得剑拔弩张,
3.《病人看病医生看人》主张医生把病人当人看,不要眼睛只盯着病人的疾病,而是要想办法解除病人的痛苦。爱玛胡的文字真切温暖,不是治疗笔记,是将心比心的医疗叙述。一个医生面对病人只要问自己:“假如这是我的孩子”“假如这是我的父母”,我该怎么治,就好!
孤老
他来看病,一个人,老头,八十多。问他:“家属呢?”
他说:“我是孤老。”
这话,我不太信。
怎么讲呢?越是孤老,越不太会独自来看病,要么是身边有村干部,要么有远房亲戚,否则,生死关头,谁来签字?没了,谁给安排后事?倒是有些人,跟儿女闹别扭了,一赌气这样讲。
现在医患纠纷多,处理老年病人,我们更是慎之又慎,病情一定要跟家属交代一下,否则,一旦出事,麻烦得很。
到底是通过村里,找到他儿子,六十多的一个小老头,带着自己三十多的儿子来了。来了也不去病房,直接就到医生办公室,说:“我其实,是不认这个老子的。”
八十多的老老头,吃喝嫖赌打老婆了一辈子,小老头说:“我妈,就是给他逼死的。”穷,再无赖也有限,窝里横一下而已。后来村里开始卖地,富起来了,老老头把所有的钱都拿在手里,不给儿孙,全用在包小女人身上。当时就吵了架,他说生养死葬全不用儿女管,儿女们说我们权当你已经死了。
“这也算不得么大事。钱我们自己也能赚。”小老头说。
但是后来,老老头干了一件真正混蛋的事。村里的坟地拆迁,拆到了他老婆、小老头的妈的坟头上,老老头签了协议就甩手不管,拿着钱管自花天酒地,甚至没通知家人。一无所知的家人,因此也没有机会替母亲迁坟。“他哪怕跟我们讲一声,钱都给他也可的,我妈妈的棺材,棺材里还有骨头……”小老头激动起来,声音哽咽。旁边他儿子赶紧递纸巾。
村里人讲:你们跟拆迁办打官司嘛。小老头却觉得怪不得拆迁办:“人家是好好地把了钱的。”怪谁?“我妈妈命不好,我们姊妹命也不好。”小老头擤一下鼻涕,问医生:“现在他是么情况?”
交代过病情,小老头认认真真点过头,签过字,问清楚医保能报的范围,又问去哪里往卡上打钱。
最后他站起来说:“我心里,是不认他的。我来,就是给儿子作个榜样。我没得好爹,至少我自己做儿子是问心里没得愧的。”
我说:“你爸的病房号码,你到护士站问。”他跟我们似笑非笑点过头,出去了。我多事,伸头一看,他直接到了走廊口,按了电梯。
想起那个八十多的老头,他说:“我是孤老。”其实也没错。孤老有两种,一种天作的,一种自己作的。
活着
病房收治了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是肺炎。到半夜,她突然昏迷、抽搐,明显的脑出血症状。
赶紧抢救。年纪这么大,也不可能开颅,只能用甘露醇为她脱水。一边吸痰,匆匆联系家属,孙子都四十多岁,在“放弃创伤性抢救”上签字,问我:“我奶奶为什么一直在抽?”
我说:“脑受损了,这是癫痫。”
他脸上有一些不忍心的表情,最后大叹一口气:“活太长,也没得么意思。”
这把年纪了,只能是尽人事,其他的,靠老太太自己的生命力了。
第二天,她状态已经平稳,但还不能进食,给她上了鼻饲管。我看到她已经秃得差不多的头顶,几根稀疏的白头发。脸老得抽抽成一小团,核桃仁似的。插管子进去,可能还是不舒服,她动了一下。我想起她孙子的话。有时候,我也那么想。
过了十几天,星期一早上大查房,我遇到老太太。真恢复得不错,都回普通病房了。她正在吃油饼,瘪瘪的嘴,一咕哝一咕哝。牙都没了,怎么吃?就是拿牙床磨呀磨。老太太有耐心得很,磨得慢慢的、细细的,就像在精心品尝。磨几下,停下来,咂嘴舐舌一会儿,是吃美了,眼睛都眯成笑微微的缝。
那其实就是个普通油饼,医院门口推车摊子卖的。
老太太看到我,油饼放下,手一伸——我给她从床头柜上抽了纸巾。她浮皮潦草地擦了手,再手一伸——我给她量血压。手臂瘦得骨头都支出来,上面还有橡皮膏,膏下面是留针,每天在打点滴。
血压控制得不太好,我问:“药有按时吃吗?”
老太太说:“不晓得,反正护士送药我就吃。”
我说:“婆婆,饮食上面也要控制。油饼这种东西,偶尔吃一两次就好了。”
老太太笑得眼睛都看不到:“我少吃口油饼,还能活到九十九?够本了呀。”倒也是。
我查完房,走到门口再回看一眼所有的病床。老太太还在慢条斯理地,用没牙的嘴磨油饼,磨得好写意。今天外面阳光灿烂,北风呼啸,是个大晴天,病房里暖气开得足,老太太吃得津津有味,看着像个无病无灾的人。
有时候,活着,也还是蛮有意思的。
盲
她不是我的病人。
我既然是医生,熟人凡有个头疼脑热,难免会麻烦我,简单的我给个建议,复杂的让他们去医院。体检表上有不认识的项目,也会来问我,有些我说:“不用管。”有些我说:“赶紧去复查,去挂内分泌科/普外……”
她是熟人的熟人带来的,一堆家人围着她。乍看上去没什么异样,就是板着脸,不说不笑,再看她走路,踉踉跄跄,我还以为是高度近视。可是家属说:她双目失明了。我吃一惊,仔细端详她。她直接面对我的凝视,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确实是看不到——但又好像哪里有点儿不对劲。
“这个你们要看专科呀。”不是我推托,是术业有专攻,各有各行。
家属说:“何止看过,看了五年。”
五年前,一向恩爱的丈夫搞小三,向她提出离婚。她不同意,丈夫就动手打她,打得她鼻青脸肿。家人气不过,报了案,警方和律师都来了,男人赔了钱,但婚还是离了。
那之后她就经常一个人坐着哭,家人看到就劝她:“莫哭了,为这种不值得的人,不值得哭。”她就不哭,坐那儿不吭声。时间久了,家人也记不清,她是渐渐失去了视力还是突然有一天醒来说:“我看不见了。”
先去眼科检查,没问题;又去脑科——怕是被打出内伤或者长肿瘤了(家属说:要是前一种,绝对和那个男的拼了),也没问题;又去神经科,怕眼睛和脑都没事儿,但中间信号传输故障,还是没问题。最后,神经科大夫跟他们说:“要不然,你们去上级医院;要不然,你们去精神科吧。”
好,就去同济协和,还是这么折腾一圈,最后大夫说:“要不然,你们去北京的医院试试;要不然,你们去精神科吧。”
又去北京,同仁、宣武、天坛医院跑遍,光天坛就住了半年多,最后大夫说——我接过来:“要不然去湘雅中山华山试试,要不然去精神科,是吧?”
家属对着我,一起点头。她还是面无表情,好像我们说的不是她。
其实这五年来,家人对她的盲也有怀疑,她走路要扶着墙,可是前面有沟,她会站住;遇到坎子她很容易摔,但遇到大卡车,她会避让。
他们又异口同声对我说:“她不是装的,是真看不到。”这我当然相信,什么情况值得装病五年?也太痛苦了。
我第一个问题是:“这五年花了不少医药费吧?这是不小的一笔开支呀。”
他们说:“还好,单位都给报了。”原来是个垄断型国企,还很人性化地准许她长期不上班,一直在外面看病。难怪年轻人都愿意去这种单位。
我看着他们,简直啼笑皆非。我说:“我给你们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医院和我自己。我们医院,今年才升的三甲,之前一直是二甲,其实本质上就是个城乡接合部的乡镇医院。我自己是心内(心血管内科),而且我只是副高。”——这么多赫赫有名的大医院、主任博士教授都治不了的病,找我有什么用。
家属说,主要不是为了看病,是想找医生劝劝她。家人一提精神科,她就“躁狂发作”,大喊:“我不是疯子。”拿头撞墙,弄得吓死人。有心放弃,由她去吧,但长期这样盲下去,不是了局。毕竟还年轻,还有半辈子呢。
我心里说,这种对精神疾病的恐慌,是不是也不由我负责呀。但看到他们在我身边围成一圈,都巴巴地望着我,实在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就说:“……要不然,你们试试中医?针灸推拿什么的,说不定有效呢。”
他们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件事,我很快就忘了。可是半年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她家里人,说她好了,是针灸治好的,眼睛恢复正常,已经去上班了,换了一个赚钱不多但很轻松的部门。
我大惊:“这么神?我中华医学真是博大精深呀。”
那人咽一口唾沫:“也不好说是针灸治好的。反正找了个针灸医生,她每天去一次,就在那边号啕大哭一次。哭着哭着,眼睛就慢慢亮了。针灸医生说:我们老不让她哭出来,泪水又退不回去,都挡在眼睛前面,就像隔了一层水墙一样,当然看不到了。哭出来了,没有屏障了,就好了。”
也许,针灸医生说的是对的;也许,就是时间过去,她恨自己瞎了眼、看错人的痛苦慢慢消磨了;也许,针灸推拿这些古老的疗法,真有我们不知道的奇效?
我是西医,一般来说,西医主张病人去看中医的时候,往往表达的就是:你已经药石无效,现代医学对你束手无策,你只能等待奇迹。
奇迹,说不定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