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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经幡》徐剑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男,汉族,云南昆明人,火箭军政治工作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宣部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
著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电视剧剧本共计600万字。先后创作出版“导弹系列”的文学作品《大国长剑》《鸟瞰地球》《砺剑灞上》《原子弹日记》《逐鹿天疆》《大国重器》和电视连续剧《导弹旅长》,著有报告文学《水患中国》《麦克马洪线》《东方哈达》《冰冷血热》《遍地英雄》《国家负荷》《雪域飞虹》《浴火重生》《王者之地》《天空如镜》《于阗王子》《梵香》《坛城》,长卷散文《岁月之河》《玛吉阿米》《祁连如梦》等25部。曾三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两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首届“鲁迅文学奖”以及“中国图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全军新作品一等奖”“飞天奖”“金鹰奖”等三十多项全国、全军奖项,被中国文联评为“德艺双馨”文艺家。
本书是著名军旅作家徐剑创作的长篇历史纪实散文,内容包括“灵山”“灵地”“灵湖”三个部分,讲述了三个故事。“灵山”讲述了法国东方学家、汉学家大卫•妮尔深入藏地、寻找梦中的“香巴拉王国”的故事;“灵地”讲述了民国女特使刘曼卿穿越万里羌塘进藏,昭示中央怀远之情、努力维系国家统一与族群和谐相处的故事;“灵湖”讲述了西藏当时著名的“摄政王热振”达到权力*又跌落的故事。这三个故事中的灵魂人物,经作者的有机组合,构成浑然整体,与作者在当时当地的行旅及感受进行对话和呼应。
本书*特色是采用“此时此地”与“彼时人物”进行对话的书写形式,每一个故事前后呼应,三个故事又形成时空上的关联,立体的呈现了西藏在我国近代各时期的社会风貌。作者为叙述者,更是观察者,思考者。视角在于今天,落点于昨天,交叉转换,依次展开,*终交结和融为一体,构成一部完整的百年藏地叙事。
文学的*品质是什么?
徐剑说:“是宗教般的终极关怀,是悲天悯人,是浓厚的人道主义和人文关怀,是描绘人性之善、人情之美、人间之暖、人道之高,是对天地君亲师的敬畏,对一草一木一物的景仰,对亲朋挚友的虔诚……”
《经幡》正是一部具有“文学*品质”的作品。
至2018年,徐剑已经去过西藏18次。18次入藏,18次贴身贴骨地感受这片神奇的雪域之地。西藏给了徐剑非同一般的观感,徐剑也因了西藏灵魂得到淬华。等他将西藏的土地一寸寸地走完,将五千年蕴含的故事一个一个地听完,将一段一段沉厚的历史串接完,西藏,已成为徐剑心中一个不可磨去的烙印,成为他此生此世无比珍惜的一个地域标记。于是,就有了这部凝结作者数十年心血的散文集《经幡》。
在徐剑的眼中,西藏是有灵气的,西藏的每一朵花,每一株草都因了海拔的居高,雪风的抚拂而不同。这块亿年前由沧海而隆起的土地,本身就是一种生命的传奇。西藏的灵气给了徐剑无休无止的灵感。他以笔为剑,驰骋在这片高原,身心都有了灵韵。他穿越历史与现实,在时空中如入无人之境。他剥开宗教神圣背后人性的一面,加以提写,衍发,让人看清自己的欲念,凤凰涅槃前的苦痛与挣扎。
在《经幡》中,徐剑彻底打开自己的心灵,用一种更贴近的方式,与西藏对话。他耐心梳理着雪域发生的沧桑往事,让那些人物揭开历史的帷幔,一一走出来,演绎他们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仓央嘉措、大卫·妮尔、刘曼卿、五世热振、达桑占堆……历史人物在作者笔下一一复活,款款走动。读完这本书,你对西藏会有一个更为详尽的了解。卷一:中转灵山
幻城浮现
秋雨阴霾了云南记忆。
淅淅沥沥下了七天。二○○六年“十一”长假,故乡老街泥泞在冷雨里,母亲生日湿润于冷雨里,归家的乡情也凝重在冷雨里,阴晦、寒凉,儿时对故乡秋雨的七彩印象,迷漫成视野中的烟雨青山。
父亲怕我和妻冷,点燃了一个小烽炉,里边填满了无烟焦炭,红红火火,一家人围炉而坐,且听雨打汉瓦,如磬似钟,天籁成老屋屋脊上的一片绝响,可是寒风从门外吹来,冷雨从窗口飘来,背后仍是一片寒意,再也没有了儿时的温暖。那时,一家人就用瓦缸作火盆,盆底垫上干稻壳,再将锅灶里燃烧后的木炭扒出来,放在稻谷壳上,焐成子母火。冉冉轻烟,缕缕稻香,用已被雨水浸润的麻线鞋底,从四周往中间挤,越挤子母火越旺。袅袅余温,烘热了瓦缸,弥漫于老屋,温暖着嗷嗷待哺的五只雏燕。我们头偎在奶奶的腿上,脚骑在火盆架上,不会被烤着,也不会被灼伤。老屋里热气氤氲,亲情弥漫,其乐融融,一边听着雨声,一边听奶奶讲古驿每个屋檐下的故事。秋雨敲碎了老街的黄昏,一如奶奶缀满茧花的干瘪之手,抚摸过沧桑,也轻柔地抚摸着一个少年的心情,暖暖的,虽有茧花抚过的粗犷挫痛,却温馨一生一世。
雨仍然是故乡的雨,天还是童年的天,但是少年听雨心境已经不再。人生无常,岁月如烟雨,自然便有了听雨的不同境界。少年听雨故乡的阁楼上,倚着梅花格子窗,从一朵朵梅花芯孔中眺望云之南的天穹,东边日出西边雨,秋雨落入九苇稻田,太阳碎在青石路上,有玉珠碎响,有稻香飘来,有彩虹飞架,滴滴点点,敲打在老屋汉瓦上,印刻成少年心中的一个唐诗的云南;青年听雨湘西的吊脚楼上,窗下清江如练,扁舟划过,几只渔鸥凫于水中,秋雨如珠,将铜镜般的江面砸开一个个小洞,远村幽篁成林,是一幅烟雨迷茫的水墨画,江边上待发之舟已解开缆绳,新妇伫立岸上挥泪作别,杉树皮作瓦的屋脊上的雨声,敲在离人的心中,是晓风残月、船归何处的宋词江南;中年听雨皇城根下,雨打梧桐,雨穿石阶,一夜秋风掠过,华盖巨伞般的梧桐树,落叶如褪色的片片宣纸,飘零一地,远处的长街大衢,笙歌化作欲望之河,惊涛涌起,卷成欲海狂涛,雨落在朱门宫墙的黄瓦之上,显影成一部江山家国寒梦里的秦汉文章。
而今人至壮年,已经是十六岁从军后的第三个本命年了,年轮回转徐郎归,知天命之年将近,想趁“十一”长假回故乡为老母做六十九岁大寿,却遇云南秋雨如冬,听听这片冷雨,一听便是整整十日。对故乡的记忆在十天中褪色成一部默片,彩云不在,彩雨不飞,彩虹不现,冷霖化作冰滴,点滴得灿烂心情一片黯淡,点滴得湛蓝心域阴雨般潮湿。心情浸沉冰河,浸泡在阴晦的昏暝中,唯有头顶有一记梵钟暮鼓掠过。
黄钟大吕叩响命运之门,声震于耳,是布达拉之上的驴皮暮鼓,是不远处母校那元朝三元宫里的晨钟,抑或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古镇之东唐朝古刹龙泉寺的梵钟?我无从感知。可是雨幕后边山野重重,却有一种宗教般的纯粹……
皈依的梵钟暮鼓已经敲响,灵山在呼唤。我该启程了,行旅的终点很遥远,寥远得如一个梦幻,一座隐没在梦境中一个又一个世纪的神山,一个掩映在云雨烟雾背后的浮城。
相约很久了,从春天到秋季,我的同事申煊早已与我约过多次,让我去朝拜一下云南藏地灵山圣湖,写一篇山水文章,配之他们拍摄的精美图片。可惜不是我无暇,便是他有事,一再延后日子,延宕到秋天姗姗而至,恰好我先回昆明,恰好是极边*美的季节,竟然遭遇一场绵绵不绝的冷雨。
今夜难眠,几盅浊酒,难抵薄衾寒,寒梦中冷霖飘飘,无边无尽的秋雨何时会停?
航班是早晨七时十分,必须早起,我不得不从昆明城东的*个古驿大板桥,穿过雨幕入城,与傍晚从北京飞来的申煊会合。
晓色初露,天边黑潮涌动,冷雨仍在哗哗地下。站在昆明巫家坝国际机场落地窗前,豪雨滂沱,雨水敲打着千家万户的汉瓦。仰望云天,乌云仍如战舰般纷纷涌来。机场的天气预报说,整个云南境内连日都是中到大雨,我怅然,靠阳光吃饭的两位摄影家亦黯然。
候机时间好无聊。雨滴的叮咚声让人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好在包里有一本与香格里拉息息相关的《消失的地平线》,年少时就读过,此书并非万古流芳的传世之作,却在那个做着青春之梦的年代,给了我梦一样的飞翔之感。离开北京时,我特意将纸已经变黄、蒙上一层岁月尘埃的书放进包里。此刻,可以与书中主人公一起神游香格里拉。
“飞往香格里拉的航班开始登机了!”候机大厅响起播音员的声音。匆匆合上书本,走向登机口,我蓦地一愣,冥冥之中似乎总有神谕: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写《消失的地平线》时,书里四个主人公也是在这样的早晨,匆匆登上印度单达坡首领的小型专机,飞往北纬三十度线神秘之境,飞机*终失事,落入梦幻般的蓝月亮峡谷,发现了天堂之城香格里拉。而今天清晨,我们也在这样的雨幕中,朝着心中的幻城飞去。此行,我又会寻找到什么,佛境中的香巴拉王国真的会惊现人间?
振翼冲上云霄,天阙寥廓,机翼下乌云涌来,天上人间被一道铁幕紧锁,不见了翼下的城郭村落,不见了云下的千山万重。我倚在椅上,一梦天街寒,再续拂晓时那一枕雨帘幽梦。梦中功名垂成的詹姆斯·希尔顿突然浮现在云上的天阙,踏云而降,将我们引入香巴拉王国的峡谷入口。我有点儿愕然,当年写《消失的地平线》之前,希尔顿居然没有到过中国,更未涉足滇藏接壤的边地。那天,他刚从遥远的英属印度、巴基斯坦归来,住在冬日伦敦的阁楼上,一缕缕寒风掠过,冻雨绵绵,满城尽是湿雾,从小窗涌入,冻得牙齿打战。一个潦倒的作家,此时身无分文,一文不名,可是他于心不甘,不甘就此沉寂下去,欲*后一次冲击长篇小说,赢得万世英名,昂然踏入名人祠。写什么呢?希尔顿身上披着一床毛毯,目光落在仍裹挟着帕米尔风雪的资料上,落在了巴黎丽人、东方学家大卫·妮尔探险滇藏归来的行走巨著《一个巴黎女子的拉萨历险记》上。伏案阅读,沿着大卫·妮尔芳魂屐痕,弋巡滇藏极边的山水,读着读着,眼前的陋室幻化成一座冰山峡谷,一轮蓝月亮挂在雪峰之上,衔着绝壁上的一座喇嘛庙,风铃随风摇曳,如一只航行的帆船,载着幽谷的辽远和寂静,朝着英伦三岛破雾驶来。希尔顿迷醉了,通体发热,一座日漫金山在心中陡然而起,一座佛光四射的金庙灿然兀立。希尔顿击节而歌:“香格里拉庙,香格里拉庙……”
惊呼过后,詹姆斯·希尔顿激情和才思井喷了,他坐卧不安,在小阁楼上来回踱步,黎明将至,一部取名为《消失的地平线》的长篇小说已经构思完毕。足不出户伏案写了四个月,一气呵成。书稿杀青之时,麦克米伦出版公司旋即买下了版权,刚一面世,便纸贵英伦,给处于大战边缘的欧美大地,营造了一个梦幻般宁静温馨的东方天堂。进入蓝月亮峡谷的人,没有了战争、杀戮、饥馑和流浪,宗教以一种巨大的包容和终极精神掌控着王国的秩序,公主、贵族、商贾、兵士、轿夫一旦误入仙境,便和谐相处,从此长生不老。在寒风萧瑟的欧美冬天,此书的出现不啻上苍伸出一只慰藉之手,抚平了每个人心灵上的皱褶,温暖了寒夜中一个个战栗的灵魂。从藏语香巴拉英译过来的香格里拉一经问世,便风靡世界,成为一个梦想、一种优雅的时尚,流行百年。
一夜之间名扬天下,詹姆斯·希尔顿该酬谢谁呢?感激当今“驴友”的祖奶奶大卫·妮尔?感谢他的同乡、曾在中国玉树为妮尔画过滇藏极地地图的英国将军佩雷拉?抑或在云南丽江生活了二十六载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特派植物学家洛克?其实,谁也不必答谢,在藏传佛教的经卷中,早就有一个香巴拉王国的记载,只是它若隐若现,如高山雪莲一样飘逸,湮没于雾中,深藏在雪国,唯有有缘之人才能与它相遇。英国作家希尔顿飞扬的神思和想象与香巴拉王国的仙境实现了激情碰撞。
幻城浮现于东方,虽然仅仅是昙花一现,却给欧美民众留下旷世的温婉。
我看到梦幻之城了。惊梦时分,詹姆斯·希尔顿文学纬度上的香格里拉沉落了,从记忆中淡出,而苍山中却有一座幻城突兀而立。我透过舷窗俯瞰大地,铁城一样闭锁的黑云退却了,厚厚的云团裂开一个巨大云罅,千山如黛,依稀可辨,轻纱似的白云萦绕其上,薄雾飘然,东方的天幕上泛起一抹桃红,如佛国睡莲浮起,连绵的冰山玲珑剔透,嵯峨如楼阁,昂然向天屹立。一抹朝霞伸出温暖的酥手,抚摩万仞峰峦,晨雾迷漫,仿佛雪峰相拥之间崛起了一座金色的城堡,横亘于天地之间。我扭头惊呼两位摄影家同事:“快来看啊,香巴拉王国!”
申煊和欧阳扭头转向舷窗,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哑然失笑:“作家是不是做梦了?”
“刚才是做梦了,但是机翼之下的雪山城郭真的是我梦醒之后看到的。”我答道。
哈哈哈!两位摄影家会意地一笑,却不加附和。
我真的看到了香巴拉王国,那连绵的雪峰,就是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啊。无论我怎么解释,两人一直含笑不语。
“你们与神山无缘,能看到香巴拉王国者,皆是虔诚之人。相晤灵城需要心灵感应。”
“有缘人,你看看舷窗之外的世界吧。”申煊揶揄道。
我侧目一看,刚才还放晴的天空,突然被上苍挥毫泼下一层层墨汁,瞬间被覆盖了。浓雾四起,雪峰峡谷不知什么时候远遁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迷失于幻觉了。
人生之幸莫过左右逢源于幻境与现实之中,幻城挟有宗教的终极,令人飘逸;现实却带着普世的温馨,使人安逸。可是幻城毕竟如海市蜃楼一样,若隐若现,只在梦中,偶然惊现于世,一露峥嵘,便悄然隐去。
幻城远了,人间却近了。
飞机在下降,绵绵远山在视野中渐次放大,轻纱似的薄雾在机翼下面飘远,一个个凝固的墨点渐渐放大,迷漫成一片片绿野,清晰成一座座青山。青山的皱褶隐约可见,一块巨大湿地惊现于眼前,如一个神女仰卧于大地上,沟壑纵横,池塘秋草红,如玉体上的经络叶脉一一展露。一群群牦牛悠然在草地上,星罗棋布的村庄和一片片青稞架点缀其间,波光粼粼的湖水倒映着雪山的剪影。见我频频举起相机俯拍,申煊说,这就是香格里拉一景,纳帕海。
不过是湿地一块,在西藏比比皆是。我多少有点儿不屑,难掩心中浓郁的西藏情结。
飞机朝着机场跑道俯冲而下,缓缓驶向航站楼前。不是降落在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的蓝月亮峡谷里,而是降在一个叫香格里拉的高原机场。走到舱门前,雪风徐徐,朝着舱门口吹来,秋天灿烂的朝霞映照在舷梯上。天晴了,淅淅沥沥十天的冷雨,飞到香格里拉城门前,戛然而止。终于见到太阳了,或许这是云之南境内冉冉升起的*抹霞光。
秋阳钻出云罅,祥云拂照在香格里拉的城郭之上。我的心情随之灿然,多日灰蒙潮湿的记忆,被香巴拉王国的太阳点亮了。
驱车驶进阳光下的中甸城,这个康巴语叫建塘的边城,如今已被赋予了一个时尚旅游的符号——香格里拉,从此引得天下转山朝湖的众生,熙来攘往。我今天也是一个过客,朝圣终极之地是藏区八大神山之首的卡瓦格博。吃过早餐,未在中甸城停留片刻,便匆匆上路了。
朝圣的人永远在路上。登上“现代”商务车的那一刻,蓦然回首,我倏忽觉得,香消玉殒的法国藏学家大卫·妮尔和民国女特使刘曼卿正在驰马走向幻城的路上,此刻,也许她们正扬鞭打马,马蹄声隆,芳魂仍在灵山飘舞,如零落的高山杜鹃一样,雪风一吹,在雪国大峡谷中飞扬。
香魂不死。雪风之中,我仿佛听到了大卫·妮尔来自香巴拉王国的呢喃。
消失的地平线
阳光暖暖的。
那天澜沧江两岸的秋色就像此刻一样,江天透亮,层林尽染,远山雪峰如冠,一条白练逶迤西去,静得像一幅油画。芳魂已飘向香巴拉王国的大卫·妮尔,一头金发,却身着一套夏季藏装,长裙匝地,从香格里拉金庙的大门走了出来,仰首一片天,凝眸神山,操着一口地道的拉萨贵族官话,字正腔圆:
我化装成一个藏族女乞丐,与义子尼泊尔喇嘛庸登结伴,朝着灵山踽踽而行。毫不自吹自擂,这*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国乃至世界的一个传奇。
太阳刚刚升起,我和庸登背起行囊,走出澜沧江边的这座天主教堂,神父伫立在教堂的大门前,悲悯的目光穿过村庄,穿越教堂前那几棵古老的核桃树,落在了我的背上。
神父,我本要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以及此次远行的终极之地,可我不能说啊,一旦天机泄露,便功亏一篑。唯有向你投去感激的*后一瞥,算是一个法国老太婆对主的感恩吧。
真的要感谢主啊,离开云南丽江后,我在澜沧江两岸行走了将近半个月,昼伏夜出,藏靴竹杖,穿行于江边莽林之中,茹毛饮血,就是想避开藏军的哨卡,不让他们知晓我的行踪。已经好多天没喝上一杯酥油茶了。那天黄昏,我已疲惫不堪,仰起头来,透过绿树掩映的藏寨,看到天主教堂的十字架沉落在夕阳里,与澜沧江的清澈交相辉映,心里便有一股暖流涌动。在这样的蛮荒之地,竟然还有上帝的怜悯和惠顾,眺望藏寨里炊烟袅袅,突然勾起了我无尽的乡愁。
走进教堂,遇上了我的法国同乡乌夫拉尔神父,虽然此前我们并不认识,但是那乡音款款的法兰西语,一下子使寒山变成了故乡。我已经多年不说家乡话了,舌头也硬了,却有重归故里的温馨。神父热情地款待了我们,专门举办了一个烛光晚宴,品着教堂里自酿的法国葡萄酒,三盅两杯下肚,我有点微醺。好久没有喝一杯热咖啡了,却不敢将自己化装成藏族女乞丐横穿雪国,寻找藏传佛教经卷中的香巴拉王国的计划和盘端出。
烛光之中,我发现神父不时露出狐疑的目光。我们不带行李,仅靠徒步,却要独行千山,去转山朝佛,究竟能走多远?他一定在暗自思忖,或许已预感到我将进行一次遥远的冒险旅行。猜吧,等谜底揭晓之时,相信大卫·妮尔徒步穿越香巴拉王国的拉萨之旅,将轰动整个世界。可惜这里太偏僻了,蛰伏澜沧江一隅的乌夫拉尔神父未必知道,曾在他教堂里投宿的巴黎女人,是一位饮誉西方的藏学家。
不过,我还是充满了感动。就在教区的大门口挥手告别时,神父眼眶里飘浮着一片忧心忡忡的云翳,我不知那是一种感伤的微笑,还是担忧的微笑,*可以安慰的是其中闪耀着怜悯和仁慈。请为我祈祷吧,让我顺利地穿越藏区,不再被藏军挡回来。
这是我第五次穿越雪域了。
前四次,每当中国仆人将行囊捆上马鞍,山间铃响,蹄声嘚嘚,在大峡谷中清脆回响,我的心一如马帮的铃铛一样喜悦欢畅。可惜啊,就像大唐帝国的高僧玄奘去西天取经一样,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他修成了正果,而我却一次次被藏军中途挡了回来,未进圣城拉萨。实不相瞒,我对北纬三十度这片秘境,心仪已久。当年还在法兰西学院求学时,我的导师弗柯教授是一位著名的西藏专家,他为我打开了一扇跨入神秘之境的东方之门。*令我心存景仰的还是在英国的吉美博物馆,我*次看到雪国西藏的壁画和唐卡,驻足于前,凝视着唐卡上的香巴拉王国的地图,我惊呆了。这是一片怎样的秘境,整个香巴拉王国隐藏在雪山的森林环抱之中,城郭分为八瓣莲花区域,有内环雪山和外环雪山之分;外环雪山环绕着一个香巴拉王国,城中住着贵族、僧侣、巫师、黎民,囊括了四极八荒,众生芸芸,象征着香巴拉王国的巨大的包容性和终极精神;而城中的内环雪山,将卡拉巴王宫围成一个瀛台,城中的簪缨之族、皇家贵胄都有超凡的智慧,不偏执,不痴迷,不贪欲,修行打坐乃至高之境。在这里秽国的欲望和杂念死了,精神从此长生不老。我顿时为这片净土魂牵梦绕,灵魂出窍了,心也随之飞向雪域。
也就在那一刻,我蓦地觉得,平生所学的基督哲学与佛陀的博大无边相比,黯然失色。向东,到东方取经去,寻找自己的宗教。我给自己取了一个佛教法号:慧灯。从一九一○年获得亚洲的考察许可行程开始,我在青藏高原边缘上游历了十四年之久;到中国青海省的塔尔寺学经三年,学会了梵文、藏语,熟读了大藏经和藏传佛教的经卷《甘珠尔》《丹珠尔》后,对香巴拉王国,更是憧憬已久。就像约会一个前世的情人,早已按捺不住,欲一睹芳容。我确信,在这大雪山背后,一定掩蔽着这样一个梦幻般的天堂。那片充满奥秘的净地,一直在诱惑着我。
那一年,听说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与清帝国的驻藏大臣失和,动了家伙,兵败后匆匆逃到印度大吉岭。我想前去拜谒,转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让他轻轻地抚顶祈福,并向他讨教,香巴拉王国究竟身藏何方。可土登嘉措从未召见过西方的世俗女子,拒绝见我。无可奈何,我动用了所有关系,将佛教大师们的推荐信一一呈了上去,终于得到达赖的允诺,乐意与我面谈。觐见之时,我像当年朝见比利时国王、王后一样,向达赖喇嘛行了西方大礼,达赖颇感意外,伸出兰花之指为我摩顶祈福,我仰起头来,长明灯煌煌如河,映着达赖的脸庞。达赖喇嘛好拘谨啊,因少年患过天花,脸上还残留着凸凹不平的麻点,嘴角的肌肉有点僵硬,不苟言笑。而他身旁毕恭毕敬地立着一群或着深酱色喇嘛服或着黄锦缎子或着织锦缝制官袍的僧俗官吏,大谈一些荒诞古怪的故事,说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仙女出没。尽管我注意到其中有言过其实的成分,但也丝毫不怀疑在那更高、更遥远的大雪山后边,确实存在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这就是梦中的天堂香巴拉。我好奇地询问达赖,香巴拉王国在哪里?达赖喇嘛没有正面回答我,佛指却指向卫藏(地区名。西藏旧时分为阿里、藏(后藏)、卫藏和康(也作喀木)四部,藏人用卫藏指前后藏。元明译为乌思藏,清译为卫藏。——编者注)的东南方向,然后念道:“天为中心,地为中央,国为心脏,冰川如孕妇,所有的江河如同头颅。高山特高,大地特净,在此地,人生来即为圣贤者,风俗尤淳,马匹也会奔驰如飞……”(载于《敦煌土蕃历史文书》。——编者注)
熟读了西藏经卷后,我得知六世班禅大师曾写过一部《香巴拉王国指南》,从此对扎什伦布寺景仰不已。在塔尔寺学经三年,我渴望见到仰慕已久的九世班禅大师,辗转经年,终于走进日喀则,跨进扎什伦布寺的门槛,跪拜班禅大师。他慈眉善目,对我通晓藏语和藏传佛教的经典惊讶不已,鼓励我继续研究,并毫不犹豫地打开了藏经楼,任我徉徜其间。我找到了六世班禅大师的《香巴拉王国指南》一书,在酥油灯下苦读数月,一座幻城岿然心中。在与九世班禅大师交谈时,再次恳请指示香巴拉王国的方位。
大师淡然一笑,指了指他也指了指我的心脏,说香巴拉王国就在每个人的心中。
也许我悟性未到,仍不肯罢休,希望大师指点迷津。
大师的佛手也同样指向卫藏东南方向,说到西藏八大神山之首的卡瓦格博转山吧,若是有缘之人,香巴拉王国会惊现于世。
九世班禅大师与十三世达赖的话如出一辙。似乎是一种冥冥的神谕和感应。
我执意要走进香巴拉。
在西康打箭炉(今四川省康定市)的阁楼上,我眺望日出日落,整整等了六年,想穿越康区进入擦瓦绒(今西藏左贡、盐井一带),寻找那片梦中的天国。可恨的打箭炉大人(英国驻康定城领事)居然不肯放行。直到有一天我患了肠炎,非去巴塘的教会医院就诊,方才渡过此劫。我雇了骡马和仆人,翻过折多山,朝着理塘、巴塘方向踏雪而去。可是到了理塘,却被占领此地的藏军军官卡住了,因为没有打箭炉大人签发的放行命令,藏军军官非要我原路返回,我决然相拒,表示除非死在理塘,否则我绝不走回头路。交涉谈判了数日,都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吧,妥协的结果,我不去巴塘,而是去了属于当年蒙古部落辖地的玉树。
幸运啊,也许是佛陀赐福。我穿过理塘的毛垭坝草原,到了德格印经院,领略了格萨尔王故乡的雄浑与纯净,收集了不少民间尚未写入《大藏经》的经卷,如获至宝。*庆幸的是在玉树遇上英军将军佩雷拉先生,他似乎在执行帝国军队的一项秘密使命,测绘藏东一带军事地图。我们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彻夜长谈,我向将军谈及多年踯躅藏地,寻找香巴拉王国,却始终未叩响天堂的门环。
将军笑了,从行囊里找出一张手绘的地图,说:“夫人,这一地带,是西藏与云南交界之地,也许就是你梦中的香巴拉,你不妨走走。到擦瓦绒再往西行,说不定会有奇遇和奇迹发生。”
谢谢!佩雷拉先生,我差点像膜拜达赖喇嘛一样,给他磕长头了,眼睛里噙满了感激之泪。
长夜无眠。那一晚,陡升的海拔让我兴奋得难以入眠,我睁着眼睛仰望星空,冬日的夜空深邃而诡秘,星星眨着鬼眼,银光闪闪,就像镶嵌在格萨尔王金鞍上的宝石在闪烁,抑或是香巴拉王国朱门上的金灯在耀眼。
第二天早晨,东边的天幕刚露出一抹晓色。我叫醒了义子庸登说,马上准备好粮草,找几个仆人,从这里穿越禁地,打开一条直通萨尔温江(指怒江的下游)畔,并踏上热谷——擦瓦绒的道路。
庸登从卡垫上坐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母亲你疯了,现在是冬季,入藏的山口已经被大雪封住,会送命的。”
我说:“儿子,你想到哪里去了!*危险的季节才是*安全的,此时哨卡上的藏军蜷缩在毡房里,不会注意我们的行踪。”
庸登从来唯我马首是瞻。他套上藏靴,将酱红色喇嘛服往肩上一抛,说:“好吧,我照母亲的吩咐去准备。”
我默默点了点头,托佛陀之福,赐给我这样一个好儿子。
那个冬季,应该是到了西方的圣诞节吧,天很冷,玉树草原飘了一场狂雪,青藏高原一夜之间白成了一张纸,我们将在这张大地的纸上镂刻下自己探险的屐痕,去寻找梦想中的雪国香巴拉。前方不会再有圣诞树,却会有一株株菩提,那成片成林的菩提树啊,如佛陀的车辇华盖,葳蕤在香巴拉王国的莲花山上。为了不让哨卡上的藏军发现,我先出发,独自朝雪原走去,庸登带了一个仆人和七匹骡子紧随其后。在冬天的雪野上徒步旅行,不啻是一场近似悲剧的远征,原野茫茫,不知路在何方,但是我还是很幸运,*次在寒夜中悄然从藏军哨卡的窗下溜了过去。我走进藏区了,冥冥之中,离香巴拉越来越近了,我为自己在这块几乎是陌生的雪域远足感到欢欣鼓舞。
可快接近萨尔温江时,这种幸运的光环便消失了。我的义子庸登在紧随数天之后的途中,被藏军拦住了,搜查驮马的驮垛,竟然在皮囊中发现了我的照相机、一些仪器和为撰写一本植物志而准备的稿纸。情报很快传给西藏噶厦政府的昌都总管,这个官员马上恍然大悟,敲着桌子命令他的藏兵:“抓住她,那个在玉树云游的法国女人大卫·妮尔,绝不能让她逾越怒江。”
驿道上快马如箭,抓住我易如反掌,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搜寻的藏兵,很快将我从山里找了出来。押我上马时,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可我不承认失败。从不!
我几乎走进香巴拉王国的边缘,这是*近的一次贴近。被藏兵押送回玉树,我凝视着佩雷拉将军留给我的地图仰天长啸。尖啸之声如一只草原上的母狼在嗥。
我的义子庸登坐在经堂前诵经,他在吟诵《丹珠尔》,经声让我心情宁静下来。
沉静下来后,我筹划了一次*漫长的冒险,鉴于屡进屡败,我决意洗尽铅华,褪去粉黛,将木炭研成粉末和中国墨调和在一起,掺入我的化妆品里,涂在脸、脖子和双手上,掩盖掉欧洲白人的白皙,染黑金发,让庸登从街市上换了几套乞丐的藏族服装,从青海千里迢迢跋涉到彩云之南,开始走向香巴拉王国的转山之旅。
……
我溯澜沧江而上,秋山如画,我却不能醉入画中,拐过一条羊肠小道,天主教堂的房舍便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前方不再有上帝的庇护,却有佛陀的召唤。身后的村庄里,还有两个挑夫紧随其后,他们或许刚刚启程,挑着我们简了又简的行囊——一顶薄棉布小帐篷、铁桩子、绳子、换藏靴底用的生牦牛皮和三周的食物。即使是两个挑夫,我也让他们一前一后而行,他们并不知道为我挑的是什么东西,更不会知道我和义子去向何方。前方就是那条有名的大转山之道的入口了,藏族人信奉马年转山,羊年转湖,可是我得尽快摆脱这条朝圣之路,抄一条近道,从大雪山对面的龙日村悄然而过,走三天的路程就可以翻越藏地这座著名的神山,到达竹卡山口,不然混杂在转山的人群中,迟早会被哨卡藏军查出来,又将饮恨边地。
弯弯小道螺旋式升高,升入云间,伫立半山腰,澜沧江的涛声渐远。那座巍然的灵山逐渐裸露出苍白的轮廓,像显影的照片一样,先是灰白,渐成银色,当*抹阳光滑过,雪峰顶上淡抹了一层胭脂般的桃红。
我转身呼唤义子:庸登,快看,灵山,日漫灵山啊!
寒山我独行
出了中甸城北,我们沿着朝圣灵山的转山大道,迤逦东去。
在我的阅读记忆中,中甸城郭之北,便是入藏大道的零公里处。明清以来,帝国的封疆大吏或用兵或运粮,汉藏百姓或茶马互市,或转山朝圣,皆以建塘城池为交织的原点,临行时,都在城门下用青稞酒送别。捻起姑娘端着的切玛盒(藏族人民举行重大的庆典仪式或欢度藏历新年时必不可少的吉祥物,是在精制的斗形木盒中用隔板分开,分别盛入炒麦粒和糌粑,插上青稞穗、红穗花和酥油花,象征人寿年丰,吉祥如意。迎接或送别尊贵客人时,也会献上切玛盒表达祝福。——编者注)里的五谷迎空一撒,献上吉祥哈达,然后踩着仆人之背,跃身跨上骡马,龙旗飘飘,绝雪尘而去。环纳帕海徐行,蹄声嘚嘚铃声悠悠,摇醒了太阳,也惊起湿地里的一群野鹜,冲天一鸣,盘旋在蔚蓝之中,凤翥而舞。这时,雪风如一声尖啸,风一吹,眼泪便出来了,是思乡之泪吗?哪个男儿不怜香惜玉,哪个英雄不渴望美人江山?可是回眸一看,中甸城早已经被松赞林寺的经幡掩蔽了,故乡迷失在一片风雪里。泪被风干了,打马前行,不再回望故乡,不再思念娇娘,过尼西,下奔子栏,上东竹林寺。金沙江畔,野岭逶迤,翻越白茫雪山,灵山相望,官驿驮道穿莽林而行,每天五六十里路程,直至阿墩子,抬头一片天,进入视野的便是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转过灵山,继而攀登羊肠鸟道,天梯连接佛国,到了擦瓦绒,藏地苍翠挟雪风而来,让人目不暇接,这时才会疑惑,是不是香巴拉王国的梦里人家?
我手上持有中甸朋友赠的大清和民国时编撰的《中甸县志》及资料,那晚彻夜不眠,拧亮台灯披读。据载:康熙五十九年(一七二○年),云贵总督蒋陈锡因陕、川、滇三省发兵会剿西藏境内的准噶尔之部,与四川总督年羹尧扯皮,误了粮饷,康熙大帝震怒,下旨革去蒋陈锡总督之职,命他自备粮草,运米入藏,若再延误,就地正法。上海青浦秀才杜昌丁,书生意气,铁骨铮铮,不忘蒋公知遇之恩,当总督府树倒猢狲散,幕僚和仆从纷纷另寻新主时,他却义薄云天,毅然向父母妻儿告假一年,陪蒋公送粮入藏,留下了一部《藏行纪程》。
今天我们转山朝圣所走过的城郭寺庙、村舍客栈,在杜君的线装本《藏行纪程》中都有体现。只是天蓝如斯,白云悠悠百载,那时大中甸不过刚建成一座松赞林寺,人不过二百余户,城未方正,墙也只是一道木栅篱笆。有僧俗三个营官管理,百姓的生杀大权皆掌控在松赞林寺的大喇嘛手中。云贵总督蒋公此时虽丢了顶戴花翎,但是余威犹在,进了大中甸,依然威风凛凛,不失汉官威仪。松赞林寺大喇嘛带僧俗三个营官以及百姓倾城而出,端着切玛盒,捧着青稞酒和哈达,匍匐于驿道两旁,迎迓蒋陈锡。蒋陈锡和杜昌丁等幕僚下榻于前任营官的官寨里。那天晚上,前云南总督辗转半夜,刚入眠,突然邻里失火,殃及池鱼,烧到了营官家里,将蒋陈锡押运而来的粮草付之一炬,官兵全力抢救,也只救出了行李和盘缠。烟灰未灭,一场冬雪簌簌而下,身无居所的官兵和随从正在雪地里挨冷受冻时,一群响马裹疾风而来,雪上加霜,将刚从火场中抢出来的东西一掳而去。
望着举着火把的响马渐驰渐远,风烛残年的老总督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大喊:苍天啊,你不公,我蒋陈锡刚遭遇一场火灾,又落雪难,被响马洗劫得一干二净。天亡我也,天亡蒋氏。
心如冷灰的蒋陈锡第二天便一病不起。天怜蒋公,斯时从中甸至阿墩子一带,二月阴风四起,经幡随狂风舞动,雪落灵山。蒋陈锡卧病多日,只好待雪停天晴,冰雪化了再赶路。一耽搁又是十日之久。
灵城野火一炬,焚毁了命运的神主牌,也注定了蒋陈锡血肉之躯将在苍茫西藏灰飞烟灭。他倾其家当,将新募的粮草送进了西藏腹地,但是清军的炊烟四起之际,便是蒋陈锡的命绝之时,粮食交到陕、川、滇区的清军手里,蒋陈锡东望皇城方向,长跪不起,仰天喟叹:皇上,老臣残喘之躯,走过千山万水,历时一载,终于入藏,雪山作证。老臣未负皇恩浩荡,未负家国江山,忠心可鉴啊。
蒋公陈锡言毕,一口血便吐了出来,气绝身亡,魂飞香巴拉。
蒋陈锡死了!
帝国后来也死了!
建塘却活着,活成了中甸,活成了香格里拉,活成了百年松赞林寺的暮鼓晨钟。
岁月之针随着金庙之下的小溪磨坊水轮悠然转过。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当民国女特使刘曼卿打马走进中甸城时,只见城垣崛起,呈三角形布局,其顶点就枕于当今的大经轮山下。登临之时,一览边城之小。城中的房屋不用砖瓦,筑土作墙,盖上木片,再压上鹅卵石,以防木片被狂风掀走。那时仅有古街两条,驮马走过,牛羊混迹,一场秋雨冬雪过后,更加泥泞不堪,无法连缀为香格里拉的时尚之都。
不联想也罢,与其触摸不到历史的纬度和体温,不如融入边地的清净。
清静存佛心的中华民国女特使刘曼卿,住在中甸城老街的小阁楼上,每天坐在高原太阳下的女墙上,等待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再度批准自己进藏的官文,遥念西藏,而西藏的通关文书却遥遥无期。于是,便在建塘湛蓝的天穹下发发呆,优雅地晒着漫长的日子,也晒着自己慵懒的心情,秽国的欲念沉淀了,梦中的香巴拉却复活于心,酥手临池研墨,挥毫写道:
自丽江西行……讵三日后忽见广坝无垠,风清月朗,连天芳草,满缀黄花,牛羊成群,帷幕四撑,再行则城市俨然,炊烟如缕,恍如武陵渔父,误入桃源仙境。此何地欤?乃滇康交界中甸县城也。
刘曼卿将中甸视为汉地文人心中的桃花源,与大卫·妮尔的梦中天堂如出一辙。
同一条灵山之旅,东方西方两个女性,素昧平生,以后也不会相识,一个历险已经过去了八年,一个则刚刚踏进中甸城郭。大卫·妮尔孤独地留守在四川打箭炉的木楼上,俯看屋檐下的一朵朵野花,凝视着蛀空了窗户梅花格子的白蚁悠然上下,无聊地打发着自己前途未定的日子。隔着八载岁月,可是她们的灵魂竟然如此息息相通,异口同声将中甸比作一座香巴拉。
而此时,詹姆斯·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尚未动笔。
我享受着这座幻城的宁静。
天地好静啊。连绵的秋雨刚刚停歇,高原太阳斜射下来,洒在香格里拉城郭之上,如一双双千手观音的兰花之指,轻轻剥去了覆盖在城池之上潮湿的黑袍,重现处子之身。
我们未及领略香格里拉城的沉静,“现代”商务车已将城郭远远地抛在了身后。驾车的司机叫孙诺茨林,一个已过而立之年的中甸藏族同胞,长得魁梧敦实,罗汉般的脸庞嵌着一双颇有女人缘的小眼睛,一笑便眯成一条缝;腆着一个弥勒佛的大肚子,跨出车门,脚甫一落地,便情不自禁地跳起康巴锅庄,音律和节拍感极好。他自称是藏地赫赫有名的某土司的后裔,却又不肯报出家世门第,让人无法印证,只得一笑了之。此君不近女色,却有一大嗜好——爱车如命,对天下的好车,犹如伯乐相马一样一一道来,驾车技术超一流。他说自己十三岁就学开车了,夜间往来于中甸与昆明之间,练就了一身驾车技术。细细思忖也是,当年中甸藏族同胞哪个不是建塘坝子的好骑手,驰骋茶马古道,谁能望其项背?如今疏远了草原上的藏马,却爱上了滇藏公路奔腾的铁骑,皆骑士也。转瞬之间,汽车驶过一片片青稞架林立的荒草地,纳帕海便在视野里一展风姿。想起当年曼卿女使在中甸城里住烦了,便驰马向城北纳帕海踏秋,她如此诗情画意地描述了纳帕海的风景:
出中甸城北门,为一广约十里之草原,四面环山,如居盘底,有小溪一道,曲折流于其中,分草原为若干份,牛羊三五垂首以刍其草。沿溪设水磨数所,终日粼粼,研青稞为糌粑之所也。草原之上,多野鹜,低飞盘旋,鸣声咿哑,与磨之声相和答,在此寂静之广场中,遂亦如小儿女之喁喁私语,益显其悠闲况味。
好一个静字了得。其实,香格里拉之魂,就在乎两个字之间,灵与静。灵者,灵山也,诡谲秘境的背后暗藏着巫符罩门,罩在与灵山有缘无缘之人的命运头颅上,神性魔性,福兮祸兮,皆在一步一念之间。而静者,乃空阔无边的静,天似穹顶的静,牛羊悠然的静,祥云千载的静,湛蓝悠远的静,经幡如祈的静也。这种静,绝非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也与千山我独行的寂寞无关,而只有拥有慧目、慧心、慧根之人,融入荒野灵山,才能*终佛悟四谛,并情不自禁地沉静了情,宁静了性,寂静了心。
在喧嚣的都市待久了,飘浮的心性需要这种沉静。
藏族司机孙诺茨林驾车又快又稳,追着雪山之巅低垂的一片祥云,环纳帕海疾驰而过。窗外一座座藏寨,一片片青稞架,犹如浪花卷起纷纷抛于车后。我*次叫停车,没有引起共鸣,申煊说上次与黄加法兄一行来过此地,已经拍了不少照片,无须补拍,等朝过灵山回来后再拍点纳帕海的黄昏。
我默然,未加反驳,毕竟他们两位是摄影家,我连做个票友的装备都没有,至多凑个热闹。任车前行,当车子驶入纳帕海的腹心地带时,进藏大道从山边蜿蜒掠过。雪山之下,中甸藏居四根擎天之柱昂然于庭前,狼毒花像一片点燃的篝火,伏在地下,开得如火如荼。雪风停了,青稞架默然于草地之上,一簇簇白云被晨曦浸染,一群牦牛深入湿地深处,惊起野鹜一片。一个世纪过去了,景物如昨,纳帕海俨然地守望着刘曼卿笔下的寂寥。
快停车,绝地美景,今晨错过了,未必还有明天的太阳。我终于第二次喊了起来。孙诺茨林听到了,踩了一脚刹车,戛然将车停在路边。
我拿着相机下车,从一道荆棘围成的篱笆墙缝隙里跨进纳帕海的湿地,权当摄影票友玩一回,申煊和欧阳却扛着脚架,背着包走下车来。我才发现,自己借来的这套尼康D200数码相机,至多是一支阿富汗游击队的装备水平,而两位摄影家的武器早已经是武装到牙齿的美国大兵的水平。相形见绌,比得我一点脾气也没有了。渐渐地,我为自己的途中停车后悔不迭:两个摄影家一旦进入角色,便忘却了时间和旅程,追逐着早晨的阳光,换着角度频频按动快门,一拍就是两个小时,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我只有耐着性情,蹲在草地上,俯看一只只蚂蚁悠闲爬上野花,晒着自己黑色的躯壳,也晒着寂然的日子和心情。抑或举头仰望苍穹,在中甸看天,看云,看山。秋阳暖暖的,心情也被纳帕海的亘古宁静沉淀了、融化了,陡然觉得高原的云天本身就是一种净。净情、净性、净气、净心,将一个血性的民族,一颗躁动的雄心,一个贪婪的欲望,修炼成禅意佛境的净。
风景雪山那边独好。在我的再三恳请之下,两个摄影家不无眷恋地收起家伙,我们重又登程,朝尼西方向疾驶而去。
滇藏公路朝东北而行,纳帕海在身后渐行渐远,收缩凝固成系在中甸城郭上的一枚绿松石。从高处回望,汽车在缓缓爬坡,引擎轰鸣,粗犷成一阵时断时续的喘息,我似乎听到山那边清帝国马队的嘶鸣。
帝国云南总督蒋公幕僚杜昌丁在《藏行纪程》中写道:“出中甸城,行五十里至汤碓宿,又五十里尼西宿,山行六十里,至奔子栏夜宿。”
“奔子栏”,或作“崩子栏”,藏语称“卜自立”,在元明清三朝文人墨客入藏纪程中,均有“崩子栏”三个字,显然是一个永久的驿站。来往滇藏官驿大道上的将军、文吏、兵士、土匪、商贾、喇嘛、香客、马锅头皆投宿于此,出番的苍凉,入乡的温暖,架起三角锅庄,铜炊袅袅,便沸腾成血脉一样奔涌的金沙江。
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宁静的黄昏,山间铃响,驮队的蹄声踏落了帝国夕阳,天边的鎏金云彩与金沙江江水的浑黄浑然一色,走过寒山万里的游子,策马走下白茫雪山,俯瞰奔子栏河谷几许炊烟直飘云天。牦牛还在山坡上吃草,田野里的青稞熟了,溢着成熟的麦香。无边的乡愁泛成一汪金汤,朝东,向着汉地呼啸而去。下榻旅舍,夜幕便垂下来了,一轮冰月挂在山冈上,于是,羁旅之人,挖来寒冰,融化成水,研墨临池,挥毫记下一站又一站驿道纪程和沿途观感。
涛声依旧,不知今夕何夕。我此时真想做一个随军出征的墨客,紧随马背天子,远征擦瓦绒岗,每过一站,蘸着自己精神的膏血,记下铁马冰河的豪迈和壮烈。可是我们下到奔子栏时,太阳恰至中天,正是吃午饭的时间。车从公路两边的砖式小楼中穿过,当年几户人家的驿站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一座村落崛起于河谷与山腰之间,环公路两边清一色的汉家砖砌楼房,将当年藏式的客栈褪色成一部古老的默片。此时,倘若忽必烈的铁骑远征而来,丽江木王爷的军队凯旋神川,康熙大帝的八旗铁骑路过奔子栏,一定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还好,青稞地里,斗牛的长号已经吹响。长号呜呜,鞭炮一响,两头膘肥体壮的牦牛扬着高傲的犄角,朝着对方奔腾而去,一场原始的斗牛大战拉开了帷幕,让人重温喋血沙疆的悲怆。
倚在窗前,看完奔子栏的斗牛,太阳开始西斜了。日漫灵山奇观却是今日朝圣之旅的高潮。吃过午饭我们便匆匆上路,远处白茫雪山在视野中耸立,盘桓的山路弯道也越拐越急了。车窗两边,半山坡上残留着半人高的巨大的树桩,不知哪年哪月被伐倒的,盘根错节,青苔攀援其上。雪风呜咽,我仿佛听到被腰斩的生命千载的哭喊。
车子在公路边的高台上戛然停下,我不解,询问为何又停车了,申煊边下车边说拍金沙江大拐弯啊。哦,我悚然一惊,曾经在电视片里无数次看过金沙江大拐弯的画面,心灵曾被强烈撞击。
缓缓地走下公路,爬过一个U形的山坡,多少有点气喘吁吁。站在观景台上俯瞰,我突然被眼前的奇景惊呆了,梦里几回,塔似的金山终于惊现跟前,几乎是梦中的复制版。在雪峰晴空和秋阳下,金沙江大拐弯鬼斧神工,像一个倒转的“V”字金塔。脚下是奔流的金沙江,腰间一条公路与江水平行,似一条玉带缠绕其上,系着金山,以免掉入江中。背后则是雪山逶迤,白云悠悠,雪风扑面,天蓝得仿佛被海水洗濯过,一种朝圣的战栗和膜拜之情顿时充溢胸间。
我们架起机子,从不同的视角拍摄金沙江大拐弯的浩浩荡荡。时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游人也熙熙攘攘地来了,司机孙诺茨林突然从车旁跑过来,小心地对我们说:“日本人来了!”
来就来吧!我继续拍照片,头也不回地说,就算不喜欢日本,也犯不上不与日本平民为伍。
“车去梅里雪山,就是不能与日本人同行。”藏族司机解释。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道,“去灵山与日本人有什么关系?”
“只要有日本人随行,梅里就不会显灵。乌云遮蔽,什么也看不见啊。”
“啊!这么神奇?”我怔然,将信将疑问道,“不可能吧?”
“我天天拉客人来,已经一次次应验了。”
“为什么?”
“一些日本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居然踏我梅里神山,卡瓦格博轻饶不了他们,至今仍愤愤不平。”
“哦!”我知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日本登山队,欲征服梅里雪山,与云南登山队组成十七个人的中日联合登山队,十一个日本人、六个中国人魂断梅里。不想时隔多年,灵山仍然耿耿于怀。
我似信非信,连忙呼唤两个摄影家收拾设备,赶在日本人到达之前赶往灵山。
朝拜灵山,山门之前横亘一座白茫雪山。她几乎是梅里雪山的门神和灵旗。我看过许多资料,也听过不少民间版本,说路过白茫雪山时,人多了,脚步声重了,说话的声音大了,便会引得神山震怒,晴天霹雳如弹丸一样落下。清人杜昌丁在《藏行纪程》记下了如此异灵:“雪山通亘二百里,不甚高,有杂木,不生树,亦无人烟,水不可饮,饮则喘急,甚至伤生。有白蟒,能兴云雾降雨雪,触之即病,过者皆衔枚疾走,人少则晴朗如常,若一喧杂,必遭其毒,时两家并进,约有五百余人,宿则鸣锣放炮,雨雪连绵,故多病者。”
无独有偶,我还读过清朝安陆文人余庆远写的《维西见闻录》,也同样言及白茫雪山的异灵:“白茫山,由阿墩子逾北山至吉咱厂,九月积雪,六月始消,七八月之间,旋风如水,寒气彻骨,人升高气喘,口鼻之间,迎风不能呼吸,辄僵不苏,土人谓之寒瘴。一至山顶,黄云四起,五步之内不复见人,高声言笑,即有拳大之雹密下不止,人亦多毙焉。”
起初,我颇多质疑,以为是文人夸张之笔,渲染太浓,太重,神化了白茫雪山,不足为信。到了神山垭口,汽车停住,神山便昂然于前,白雪如盔,壑谷里树木不高,高原杜鹃如火如荼,与远处雪山融为一体。我提着相机便跑到杜鹃丛中,咔嚓拍照,一会儿就有点气喘吁吁,回头呼唤申煊和欧阳快下到山坡上拍片,喊山的分贝高了一点,居然瞬间有米粒般的小雪飘然而至,令我惊诧,等我不再吭声了,雪也就渐渐小了。过了一会儿,突然有几辆面包车驶了过来,下了十几个人,站在垭口上,朝着灵山一阵喧哗,竟然将天穹顶上一片乌云震了下来,雨夹着雪,哗地砸了下来,远处传来了雪崩的嗡然。我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神山的雨雪浸淫了岁月,也苍凉了文字。天上雪山一瞬,人间已是千载,曾经走过白茫雪山的生命衰败、枯萎了,化作一缕云烟,一粒风尘,而白茫雪山的灵异之气却从未委顿和衰减。
神山果然灵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