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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上,1985年生。先后在《收获》《江南》《西湖》《山花》《作家》《十月》《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若干。获“2012-2014年度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2014-2015山花小说双年奖新人奖”、第六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著有小说集《镜中》。现居杭州。
《无麂岛之夜》描写了自青年步入中年的一段故事,情感的起起伏伏,婚姻的错综纠缠,品咂的重心却是人生的某种失落。老K失落了对牛丽莎的爱,牛丽莎失落了让人心动的美……青年作家池上用文字撷取了一段段生活流水,她紧贴笔下人物,捕捉着他们内心的幽微动荡,揭示出当代人灵魂深处的情感挣扎。
“窈窕文丛”精选了孙频、周李立、阿微木依萝、朱个、祁媛、池上、余静如、庞羽等中国八位当代青年女作家的*小说创作,丛书八本均为中短篇小说结集,她们以女性作家独有的细腻和敏锐,在极小的切口处找寻与现实交锋的话语空间,感知和记录着当下这个快速变动的时代。其中有爱情故事,也有对底层人物粗砺、绝望人生和命运的关注,她们的这组文学作品,构成了当代社会风貌和年轻一代生活的缩影。
*八零九零后一批青年作家群体愈发受到关注,他们已成长为日益醒目的文坛新力量。“窈窕文丛”精选八位风格鲜明、颇具潜力的年轻女作家集中亮相:孙频、周李立、朱个、阿微木依萝、池上、庞羽、余静如、祁媛。*她们的写作多从自我经验出发,从生活细节出发,源自天性和本真的思考,呈现出新一代独特的小说美学与思维方式。
窈窕文丛:爱情一息尚存
贾梦玮
“窈窕文丛”,顾名思义,作者都是女性,是女作家,而且这次基本都是八○后九○后的青年女作家。关于女作家,关于女性书写,有“女权主义”的说辞,也有女性文学为文学提供了细腻与抒情风格的说法。这两点都有它的理由,但也都可以不管。或者说,“窈窕文丛”的年轻女作家们所提供的,远远不止这些。
我相信,女性所体验的世界一定不同于男性所体验的世界,这是由男女不同的身心所决定的。因此,女性作者一定会为文学共同体提供新的东西。“窈窕文丛”不仅是女性文学,而且要为文学提供新质。就拿经典的女性文学形象来说,目前我所知道的大多为男性作家所创造;但我更愿意信任女作家们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因为,那不是“他者”,而是她们“自己”。“窈窕文丛”为文学世界提供的女性文学形象,如纪米萍、夏肖丹、丁霞、刘晋芳、商小燕、娜娜、云惠、阮依琴、唐小糖、芸溪、静川、梅林、汪薇……还有好多个“我”与“她”,那些鲜活的女性形象,只有她们才能创造,“她们”身心的千疮百孔,只有她们才能感同身受。阅读“窈窕文丛”,我一次又一次被震撼,我对于“她”的阅读体验,不是同情、怜惜、悲悯等词汇所能概括的。常常,我觉得我就是“她”,就是“她们”,我居然也可以感同身受。这是文学的魅力,也是文学的命运。
让我这个男性读者觉得遗憾和汗颜的是,“窈窕文丛”中所塑造的男性形象,或萎缩,或无能,或逃避,或不忠,或模糊不清、不负责任,或外强中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伊甸园至少有一半有坍塌的危险。女人都那样了,男人就没有责任?还有幸福可言?男人都这样了,女人的幸福又从哪儿来?男人的命运和女人的命运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异性环境颓败了,无论男女,他们和她们情将何堪?免不了的,每个人的心上都会有一道或一道道伤口。我们都是伤心之人。文学,某种程度上就是疗伤的艺术。
但是,“窈窕文丛”中所有的故事也都在告诉我:爱情至少一息尚存。“窈窕文丛”的每部作品中,有一万条否定爱情的理由,可是爱情还是在那儿,无法否认。倘若本体意义上的爱情已经死亡,“窈窕文丛”中的那些女性,也就不可能有那样的深创与剧痛。爱情似乎是痛苦之源,但也只有爱才能创造奇迹。
广义上的“爱”和“情”是世界的本源。“窈窕文丛”中的作品,也有不以两性关系为描写中心的,而是更多关注底层人物粗粝、绝望的人生,像冰冷的石头和灰扑扑的尘土一样的命运。“任何人在写作时想到自己的性别都是不幸的。”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话颇堪玩味。她还说:“心灵要有男女的通力协作才能完成艺术的创造,必须使一些相互对立的因素结成美满的婚姻,整个心房必须大敞四开,才能感觉到作家是在美满地交流他的经验。”弗吉尼亚·伍尔夫被“女权主义”时而认作同道时而认作敌人。我只知道,男人和女人有着更宽广意义上的共同命运。
美貌曰“窈”,美心曰“窕”;美状曰“窈”,善心曰“窕”。“窈窕”形容的是女子仪表心灵兼美的样子,丛书以此命名,编者和出版人的美好愿望可以想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好的“君子”呢?“窈窕文丛”既是给女人的,也是给那些男人的。
给“爱”机会,让“爱”创造。
无麂岛之夜
一
丁丰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牛丽莎。丁丰站在住院部一楼的电梯前,四周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他和牛丽莎中间隔了好几个人头,要不是她无意往后探了下脑袋,他根本不会看到她。她穿一件铁锈红的外套,头发大概是很久以前烫的,东一簇西一缕地乱卷着。他微微张了下口,想不好到底要不要叫她。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人群推搡着朝电梯走去。她的脸像是抽了下,回过头,跟在了人群后面。他望着她的背影,犹疑了会儿,还是进去了。
电梯里有些闷。七八只手在那些数字键上不停地按着。他没有按。他要去的是八楼,他的一个亲戚在这里动了手术,便过来看看。电梯在二楼停下了,她没有出去。接着是三楼、四楼、五楼、六楼。几乎每上一层,电梯都要停上一停。他看着那个上升的红色数字,边观察出去的人群。他想,她要去的是几层呢?
那个数字*后显示为十七楼。他皱了皱眉,随着电梯上到了*层,再若上去般降一层停一层地下到了八层。整个探访,他都显得心不在焉。他按例问了亲戚的状况,更多的时间则在胡乱地思考。等好容易坐满半个小时,他终于得以进入电梯,重新上到了十七层。
这一层主管神经外科。电梯上方的那块蓝色牌子清楚地标明了每一层的情况,早在她出去时,他就注意到了。出了电梯门,再朝左拐,是一个半环形的护士台。一个护士正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他走了过去,不好意思,我想打听一个人。护士把头抬起来了,谁?他思索了两秒钟,报出了老K的大名。
护士把头低下了,她开始打起字来。一七○九。过了一会儿,她说。哦。这么说,真的是他。他又默念了遍那个名字,问,他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护士有些不耐烦了,她扫了下电脑,说,上个礼拜的事了。你待会儿进去问下,不就知道了?他没再说话,掉转头,从原路退了出去。
二
说起来,丁丰和牛丽莎还是老K介绍认识的。当时,老K正疯狂地追求牛丽莎,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原来牛丽莎有个好朋友叫林西。据老K讲,她俩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散步,好得就像对连体婴儿。有这样好的朋友,当然是好,可问题是,每次老K约牛丽莎出来,*后总能看到林西的身影。走路要跟,吃饭要跟,说话也要跟。更可气的是,她永远都冷着张脸,仿佛全世界都欠了她一屁股钱似的。有这样的人在,还怎么谈恋爱?老K*后这样说。
这事听上去确实叫人头疼,但他不明白老K为什么找他帮忙。你先听我把话讲完嘛,老K说,你有没有想过,那女人为什么会横竖看我不顺眼?因为——她难看得要死(老K把“难看得要死”这几个字拖得特别长,他甚至可以轻易地想象出那个女人的模样),没人追,就把气都撒在我身上了。所以,只要你出面,把她收服,一切就都不成问题了。
他的眼睛瞪直了,你的意思是让我同那个女人谈恋爱?他虽然不像老K有那么好的女人缘,但那样一个丑女人,他是情愿不要的。
老K急了,也不是真的要你同她谈恋爱,就是装一下嘛,或者,你想办法把她支开,让我和丽莎有单独相处的时间。怎么样?就当是帮兄弟我一个忙,还不行吗?
三
浅蓝的及膝长裙,大红的方口皮鞋,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是一对月牙。丁丰望着牛丽莎,心想这样的女孩的确很容易叫人心动。他还想,如果不是老K先认识了她,那么,他也很有可能喜欢上她的。
而她边上那位明显就要难看得多了。方脸,蘑菇头,本就不高的鼻子上还架有一副厚厚的眼镜。等大家相互介绍完自己,她也没有说话。她似乎并不打算开口。还是牛丽莎替她解的围,这是我朋友,林西。牛丽莎微笑着对他们说。
丁丰知道不少女孩,相貌平平,成天黏在那些漂亮女生的后面。她们就像是月亮边上的星星,黯淡,肃寂,倘使有人稍稍注意到她们一点,她们都会为之激动不已。但她显然不是。那次见面以后,他们又见了两次。她的态度并不比头一次好多少。他试着同她讲笑话,说一些好听的话恭维她,甚至,在老K的怂恿下(这是老K的拿手好戏),他还买了份小礼物送她。那是个淡粉色的蝴蝶发夹,他挑选的时候,店主同他一再强调,这是他店里卖得*好的货,你女朋友肯定会喜欢。店主这样同他说。但她收到后,连看也没看就给扔了。
好歹也是人家的心意,你这是干什么?牛丽莎不高兴了。但林西只是紧闭着嘴。过了一会儿,她冷冷地说道,反正,我又用不着。
死三八。等她们一走,老K骂骂咧咧起来。他没有附和,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那是在林西丢掉那个蝴蝶发夹之后,他们四个人一起走在马路上。忽地,她停了下来。她左脚的球鞋带松了,得蹲下来重新把它系好。
牛丽莎和老K还在往前走着,他们从刚刚起就一直在讨论*近的一部电视剧。这倒是给了他机会。你是左撇子?他试着用自然点的方式和她搭讪。她的手停了下来,是。上次见面,我就注意到了。他以为她会顺着往下说点什么,但她没有。她把鞋带系好,站了起来。
我和莎莎认识快二十年了。她突然说。她赤脚学走路那会儿,我就已经认识她了。一时间,他不得这些话的要领,只是茫然地望着她。所以——她却朝他笑了下。那种笑,就像是在大冬天里冷不防掉进了一个冰窟窿,他只觉得刺骨——你以为我会让她和你们这样的人在一起?
四
不可否认,每座城市几乎都有这样一群人:喜欢喝酒、抽烟、打牌,还时不时地因为一些事情打上一架。不过,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是无业游民,就好比老K,他是有工作的,他是水泥厂的货车司机。有次,他打牌摸中了七张K,他的名号就这样被传开了。
他们当然算不上本分,但也不算什么地痞流氓。还有一点,林西也搞混了。丁丰其实并不属于那一类人,平日里,他烟酒不沾,要不是因为和老K的交情(他们同在水泥厂工作),他才懒得帮这个忙。
不过,事情的关键在于林西对他们已然抱有一种成见(他不知道那种成见是怎么形成的)。并且,以他的观察,这种成见还会继续下去,绝不可能因为他的解释而减轻半分。除非趁林西生病,再约牛丽莎。他这样同老K说。但老K显然没了耐心,他开始着手另一个计划。在那个计划里,他们将在早上出发,坐船到达一个叫无麂岛的小岛。他们会在岛上留宿一晚,欣赏环绕小岛的一江碧水以及岛上烂漫的桃花林。
这计划听上去不赖,但要过夜,可能性便小了许多。更何况,就算牛丽莎答应,林西也一定会随行。那么,这个计划又有什么用呢?老K显得颇有信心,这你就不懂了,之前我们为什么不能支开那个死女人?还不是因为时间太少。那么丁点的见面时间能干什么?但这次不同,我们有整整两天的时间。只要丽莎同意,我就不信会没有机会。
五
无麂岛过去是个荒岛。本世纪初,全国各地到处都在发展旅游业。县里有人在岛上新种了十多棵桃树,又盖了家旅馆,便算是落成了一个景点。
丁丰他们到达无麂岛是下午两点。前一天夜里岛上下了雨,本就不太茂盛的桃花被打落了一地,看上去更是稀稀拉拉。小岛的四面则是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江,他们坐船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江面不宽,浑浊的水面上不时漂过几只白色的垃圾袋。
他们在岛上走了一会,发现那十几株桃树便是“桃花林”的全部。再往左走是一家旅馆。这是岛上*的旅馆,分上下两层。底下的一层,灰黑的水泥地上摆有三张八仙桌。一个农妇梳着个大辫子,正坐在其中一张八仙桌旁剥脚皮。见有人来了,把脚往水泥地上一放,招呼了起来。你们是吃饭还是住宿?她甚至都没擦一下手便拎起了边上的一捆芹菜。我们这里的菜都是自家种的,还有江里的鱼,新鲜得很。
牛丽莎的鼻子皱了一下,她是在老K的鼓动下才来这里的。老K说,什么叫“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什么叫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你去了就知道了。老K把无麂岛吹得神乎其神,她和家里人撒了谎,说单位有活动才来的这里。她边上的林西则黑着张脸——此前,她一直劝牛丽莎别来,可牛丽莎就是不听——现在,她的嘴角微微往上倾斜了点,似乎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丁丰看到老K的手捏成了两个拳头。老K有个毛病,一发火两只手就会不自主地收紧。事实上,关于这个小岛,他知道的不会比他们三个更多。他是在一张报纸的右下角看到这个小岛的,上面写着:小岛地处他们所在城市下边的S县,是近年来S县重点打造的原生态岛屿。小岛的四面环绕着一江碧水,岛上还种有一片美丽的桃花林。他错就错在轻信了那个狗屁的广告。他应该事先踩个点,或者哪怕向周围的人打听下也行,说不定就有人告诉他了。可他那时搜肠刮肚所想的是怎么让牛丽莎答应跟他来,又哪里会想到这些?
老K把拳头捏得更紧了。他在大厅里来来回回地踱了几遍,终于将目光停在了贴在大门口的一张纸上。那是张普通大小的纸,看上去灰塌塌的。他瞅了瞅那张纸,又瞅了瞅农妇,问,你们这儿能野炊?
六
野炊的地点在“桃花林”的右边。那儿有一大片空地,再过去则是座小山。山上种有松树、水杉树,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树。这些树大概有些年头了,看上去很是茂密。
老K手里拿着个锅子,丁丰拎着一小壶油、米和鱼。鱼是农妇洗干净了,现剖的。她边洗边说,这是今天早上才抓到的,保准你们吃了叫好。老K的劲头上来了,“桃花林”和“一江碧水”虽名不副实,但能野炊总还是不错的。他在烹饪上向来很有一手,正好可以借此展示一番。牛丽莎的心情也好了一些。不过,她不喜欢有人的地方。
他们朝着里面又走了一段(那片空地上站着几个人,直到四周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影。远处,西沉的太阳,墨绿色的山同脚下大片灰褐色的土地使得一切都显得静谧无比。一阵风吹过,还能听到从山上传来的时断时续的松涛声。老K和丁丰负责搭灶,两个女孩则帮忙捡石头。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发生的那件事,丁丰甚至觉得这会是个不错的夜晚。
后来的那件事,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先是附近的树枝偏潮湿,火怎么都生不起来。老K的意思是去山上找点干树枝来。丁丰和牛丽莎都说好。但就在大家准备去山上时,一直不响的林西说话了。我走不动了。林西把两条腿盘在了地上。行。那我们去,你在这里休息好了。老K尽量不动声色。
林西却并不领情,这破地方是你挑的,“野炊”的主意也是你出的,凭什么要大家跟你去?牛丽莎的脸挂不住了,她扯了扯林西的衣摆。林西不说话了。丁丰没有料到林西会这样讲,但他亦不想吵架。他拍了拍老K的肩膀,意思是,他俩一块儿走。但老K已然被激怒了。不用了,老K说,我一个人去就行。
七
站在山的路口往里看,只见两边树木参天。脚下,一条不宽的泥路,蜿蜒着伸向前方。泥路上杂草丛生,丁丰踩过时,几只虫子在他的脚边灵敏地跳开了。他又往前走了一百来米,发现前方多出一条岔路来。
丁丰是来找老K的。二十分钟前,老K独自一人上了山。但他走后,气氛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一点。两个女孩坐在临时搭建的灶头旁,丁丰则独个儿坐在了另一头。过了一会,牛丽莎过来了。你饿了吧?她说着递给了他一袋鸡爪。他接过,拿起其中一个,咬了一口。鸡爪的味道相当好,他连啃了几口,听到她问,好吃吗?好吃。林西做的,幸亏带了来。他吃了一惊,不自主地瞄了林西一眼。
林西也在看他们,但她没有过来。牛丽莎把头凑近了说,她其实不坏的。她顿了顿,又说,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和她多接触几次就知道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和他说这些。难道她以为他真的在追求林西?这时候,林西过来了。牛丽莎往边上挪了挪,好让他们中间腾出个空位来。他坐不下去了。如果说之前他还能扮演下追求者的角色,而眼下的处境只让他感到难堪。他站起来说,老K怎么还不来?我去找他一下。
这座山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复杂。他在山上兜了一会,没能碰上老K。地上,零零散散的树枝倒是不少。他捡了一些,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走下山来。老K还没有回来,牛丽莎也不在,只有林西一个人坐在那里。他想不好要不要开口,走过去,把树枝放下,点起了火来。
火嗖地一下旺了。丽莎去拿衣服了。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哦,他加了些树枝,听到她问,你们刚刚在讲什么?刚刚?哦,没什么。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真没什么。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她就说,你挺好的。她不再说话了。紧接着,是一片死寂,除了火星子发出的扑哧声,什么声音也没有。牛丽莎还没有回来。他望了下通往宾馆的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同样的,他也不明白林西为什么不去找牛丽莎。以她的个性,她应该会这么做的。
我们要不要先烧点什么?他试着打破沉默。他想找点事做,这样就不至于那么难挨了。但她只是坐在那里,等她回来再说吧。她盯着那堆火说。
八
牛丽莎从旅馆那条路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她在上衣外披了一条围巾,只露出一段漂亮的脖颈。不一会儿,老K也回来了。他把抱着的一大摞树枝扔下,道,这山,简直把我给绕晕了。
他们开始往火里添树枝,丁丰刚才捡的不多,很快就要烧完了。火重新旺了起来。老K手里拿着把锅铲,准备好了大干一场。也就在这时,林西从地上爬起来了。我要回家。林西说。丁丰和老K对望了一眼,看到老K把锅铲放下了。好了,好了,别开玩笑了。马上就好吃了。我没开玩笑。我要回家。老K的火气上来了,跟你说了,马上就好吃了。你到底想干吗?我说了,我要回家。呵……回家?拜托你看看现在几点了。船早没了,你怎么回去?那不用你管。反正,我就是游也要游回家。那你就游回去好了。老K朝她冷哼了一声。游就游!林西拉起牛丽莎的手就要往回走,但牛丽莎只是站在原地不动。西西,别闹了。我们说好了明天回去的。林西的手松开了,你不走是吧?那行。她说着小跑着离开了。
神经病。等林西走后,老K对着那锅烧煳了的菜骂道。老K。牛丽莎瞪了老K一眼。她是神经病嘛。阿丰,你说,她是不是神经病?有点吧。丁丰说,从某个角度来说,林西的确很古怪。就是,老K有些得意了,你想想,和她认识以来,她哪件事情是正常的。要不是看在你的分上,我早就同她闹翻了。不是的,西西她人很好的。牛丽莎极力解释。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我再了解她不过了。她就是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同人相处。岂止是有点?老K不无嘲讽道。老K!牛丽莎显然生气了。好好好,我不说她总行了吧。老K把身子凑近了,我们还没吃饭呢。要不,我把那锅菜倒了,重新弄几个菜给你尝尝?牛丽莎没有应他。她拉了下肩上的围巾(那块围巾就快滑下来了),说,我们还是去找林西吧。
老K不乐意了。要我说,她肯定是回了旅馆,在那睡大觉呢。那也得回去。毕竟我们是一起出来的。何况她一个女孩子,总归不大安全。就她?还不安……不过,老K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火光下,牛丽莎的眼睛里晃动着一片红。
三人匆忙收拾好东西,赶回了旅馆,但林西并不在那里。先前的那个农妇正坐在底下一层看电视。牛丽莎走上去,问她,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回来过吗?没有。农妇说。
外头天已经完全黑了,漆黑的江面在月光下像镀了一层光,但就连这光也是朦胧的,带着一丝诡异。他们在岛上来来回回搜寻着,没有发现林西的一点踪迹。
在不知道找了第几遍后,老K终于发话了。这样找下去也不是办法。见他们不响,他又说,放心吧。没有船,她不可能出岛的。可这话越发加重了他们的疑虑。难不成她真的赌气跳了江?可这又怎么可能?他们默然地看了会儿江水,听到老K说,先回去吧。说不定过会儿,她自己就回来了。
九
那天晚上,林西没有回来。丁丰和老K住在旅馆二楼的一间房,牛丽莎则单独住隔壁一间(那间本来是她和林西一起住的)。老K大概是累了,上床后没多久便打起了呼噜。丁丰听着老K的呼噜声,却怎么都睡不着。
回旅馆的路上,牛丽莎问他,你和她说了什么没有?他和她说了什么?他想。无非是她问他牛丽莎对他说了什么,而他说,她挺好的。仅此而已。他想不出那句话里有什么不妥,但他仍是同她撒了谎。没有。他说。
隔壁房里传来了一阵声响,是拖鞋踩过地面的声音。这声音停了会儿,又响了起来。他猜想她一定也睡不着。他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又和老K、牛丽莎急急忙赶往了码头。码头*早的一班船也要八点才开,他们在码头上等了会儿,并没有看到林西。只有几个散客站在那里。他们在那里一直等到了下午四点(中途吃饭是换着吃的),直到*后一班船快要开走的时候,才跳了上去。
*好的情况是林西已经回了家。这听上去多少有点天方夜谭,且不说别的,就是她的行李还留在房间里,那是她去野炊前放在那的,里面装有她的衣服和一些现金。换言之,她手头根本没有钱。可他们也只能寄希望于此。然而,他们*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林西并不在家。林西的父母见到牛丽莎,一脸惊讶,他们不明白为何林西没有回来。牛丽莎只能解释她们是分开走的,她还以为林西先回来了。
接下去当然是报警,四处找人。老K和丁丰也被揪了出来,但那已经不重要了。那几天,他们几乎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他们害怕江里面忽然就浮出一具女尸,又或者,她在其他地方遭遇了不测。讽刺的是,林西竟然回来了。她是在他们离开岛上的第三天回来的,谁也不知道这些天她经历了什么。她回来后,深居简出,甚至于连老K和牛丽莎的婚礼,也没来参加。她从他们中间消失了,几年后,又去了国外。
十
牛丽莎打来电话时,丁丰正准备吃晚饭。这些年,丁丰自己成了家,又从水泥厂调了出去,慢慢地就和老K淡下去了。
老K*近有联系过你吗?隔着听筒,牛丽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扭捏。没有,怎么了?电话那头静默了会。那你有办法联系上他吗?月月这两天就要中考了,打了他几天电话都关机。月月是牛丽莎和老K的女儿。他呆了下。尽管他和老K走动得很少,但关于他的事他多少听说了一些。听说他从车队调了上来,专门替领导开车。还听说他在外面搭上了一个女人。不过,这究竟是真是假,他就不得而知了。
你先别急。可能是他手机没电了,没准待会就联系上了。他尽量安慰她,又问,你问了其他人没有?都问过了。不过,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不问也罢。后面的半句话,她是咬着字说的。他能猜想得到她一个个拨打那些电话时的情景。要不是她实在没了辙,她也不会打电话给他。
这样吧,你先休息,我再想想办法。好。挂了电话,他当即打电话给了他和老K的另一个朋友,可对方表示并不知情。他又去了老K过去常去的棋牌室以及舞厅,仍没能找到老K。
手机上时间显示已经是二十三点,他迟疑了会儿,还是打了电话给她。老K,我没联系上。哦,她的语气里并无讶异,倒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谢谢你了。她对他说。可这话越加叫他难过,仿佛他才是那个犯错的人。你别担心,明天我再找找其他朋友看看。她没有接话,过了会儿说,还是算了吧。
十一
他之后还打过几次电话给她。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和我说,别客气。但她的回答无外乎是我挺好的,又或者是不用了,谢谢。这当然不是事实。实际上,就他了解到的情况是老K和她提出了离婚,但她死活不肯。这以后没多久,老K就从家里搬出去住了。可就是这样,她也没有打电话来,更别提找他帮忙了。
他们再次联系上是在两年以后了。她突然打电话来说,老K出事了。原来老K原本就患有高血压,那日他去棋牌室打牌,出门前忘了吃降压药,亏得边上的人拨了一二○才救了回来。
丁丰到达医院时已经是傍晚了。他看到老K躺在一张病床上,病床旁,一个瘦黄的女人坐在那里。病房里本就不大明亮的灯光打在她那张脸上,他甚至记不起来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她老了。他想。这时,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来啦。他不忍看她,转头看了一眼老K。怎么样了?早上刚做了开颅手术,接下来就看他自己了。不过,她的声音低下去了,医生说了,这病,就是治好了,也容易复发……
他很想对她说,会没事的,但怎么都说不出口。他在边上立了会儿,把一个信封递给了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她把信封推回去了。这钱,我不能要。我打你电话不是为了要钱。我知道,可老K是我朋友。你先拿着,有的是要用的地方。她又推了几下,不推了。那么,我先走了。还是那句话,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和我说。她没有回答,默默地跟在了他后面。
他们出了医院,又朝前走了一段路。在一个小弄堂口,他停下了。别送了。她手里还拿着那个信封。这钱,我真不能收。你这是干什么?如果你还把我当朋友的话就收下。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她的嘴哆嗦了一下,似乎是想哭,但终究没哭出来。
想哭就哭会儿吧。他突然说。她把头抬起来了,一双眼睛则盯着他。我好久都没哭了。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我没想到他会回来,还是这样回来……现在,他不会出去拈花惹草了,可往后……我该怎么办呢……她的眼泪流下来了,眼泪流经她那张褶皱的脸,竟让他感到了一种锥心的痛。
他把她搂住了。他的手轻柔地抚过她的背脊、发丝,他能感到那些泪水连同她这些年所承受的不可承受之重正在洇湿他的身体。他们就这样相拥了好久,直到她把身子从他怀里抽了出来。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他感到他的手指(前一秒触摸过她背脊和发丝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下,但还是忍住了。她已经收拾好自己了,那么,再见。她把信封退还给了他。这回,他没再坚持,默默地看着她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十二
有一件事,丁丰没有告诉牛丽莎。在林西去国外之前,他们曾见过一面。那是在初夏,空气里到处都流动着燥热的气息。林西站在水泥厂门口等丁丰。她仍旧留着个蘑菇头,戴一副厚厚的眼镜,看上去和过去没什么两样。有空吗?我想同你谈谈。林西说。他其实也可以不来的,自那件事后,他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她了,但他还是来了。
他们在一间茶馆的包厢里坐下,很长时间内,她都没有说话。她在很专心地晃动她手里的那杯茶。她晃动了许久,把茶杯搁下了。我要走了。去哪?国外。也许,以后都不回来了。
一瞬间,他感到空气变得窒息了。他想到了那晚,她愤然出走。他们把小岛的上上下下全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她。
那天晚上,你究竟去了哪里?他踌躇了会儿,终于问她。她把头转过去了,脸朝向了窗外。那天晚上,我哪也没去。我一直都在那个岛上。我是第三天早上才坐船回了家。
可你没有钱,也没有吃的。你忘了,她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我身上带着些吃的。至于回来,则是托了那个旅馆老板娘帮忙。她还以为我们走散了。
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们把整个小岛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你。牛丽莎还问我和你说了什么,她以为是我让你生气了。他说得激动起来。当然不是因为你。她不响了,过了会儿,才接着道,几天前,我又去了一趟无麂岛。那个小岛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我在那座小山上走了一圈,发现当年可以一直通到旅馆的那条小路被杂草淹没了。你根本分辨不清。
丁丰知道这件事是在老K和牛丽莎结婚的当天。开始,老K还喜气洋洋的,但等十几杯老酒下肚,他的苦水便倒了出来。据老K说,他当时只是在那座山上转悠,没想到竟远远地望见了牛丽莎。她正从旅馆里出来。他立马追了上去,把她带到了山上。他们在山上接了吻,又半推半就地干了那事。但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之后林西会出走、失踪,他也被揪了出来。他和牛丽莎就这样被板上钉钉了,他是在牛丽莎父母的追逼下才同意结婚的。
你肯定以为我是在生丽莎的气吧。她还在说着。的确是有点。我气她瞒我,骗我。可她哪里会撒谎?我太了解她了,我一看她的眼神就明白了。可我更气的还是自己。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留不住她了。没有老K,也会有其他男人……
包厢里静得可怕。他沉默了会儿,问她,牛丽莎知道吗?她摇了摇头,我一直克制自己,好不让她发现。我怕会吓着她,也怕永远地失去她。那天晚上,当我对着那条河的时候,我以为我有勇气跳下去的,可结果……呵……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懦夫……
他感觉胸口像是被堵住了,有什么东西正在猛地不间断地撞击着他。他想起了牛丽莎。“西西她人很好的……她就是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同人相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和她多接触几次就知道了。”现在,他清楚她为什么会那么讲了。是的,她知道。她一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