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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少功,1953年出生于湖南。著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等,中篇小说《爸爸爸》《鞋癖》等,散文《世界》《完美的假定》《革命后记》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日夜书》等,另有长篇笔记小说《暗示》,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散文集《山南水北》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兰西文艺骑士奖章,美国第二届纽曼华文文学大奖。作品分别以十多种外国文字共三十多种在境外出版。
《态度》是作家韩少功的一部杂文集,收录了韩少功近年来创作的思想文化随笔、演讲录共十五篇。两篇分别关于捷克、拉美的文化随笔;九篇思想随文分别围绕阶级、人工智能、道德、民主、人情、自我的多面性、自然、宗教、性展开思辨,四篇演讲录就中国乡村、文学等话题展开讨论,另有一篇随笔分享了十数封与旧友的信。这些文章或讲述知识,或思辨讨论,或评析世态,旁征博引,具有深刻的理性而又不失有趣,可见出作者知识之丰富,思想之严谨深刻,可说是一本“营养丰富”的随笔集。
◆思想性作家韩少功*文化随笔
◆感性与理性间穿插理趣与智识之重述
◆他是怀疑者、批判者,更是探索者
序韩少功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文青”“文科生”“中文系的”等都几成网上负面词语,在公众那里差不多是“弱智”的代名词。这事其实挺严重的。有意思的是,很多文人似乎却甘于这种“弱智”,尽管他们常在微信、微博等公共平台臧否万物指点天下,对任何公共事务都敢于插嘴甚至叫板,却总是摆出疑理性、拒理性、厌恶理性的一贯姿态,自居为风花雪月专业户,以不读书为荣,以大关怀为耻,动不动就祭出“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一类格言,作为自己反智免责的文人特权。
这种自相矛盾的状态岂不奇怪?
其实,把理性与感性截然两分,是三十多年来一个流行的神话。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对某人有莫名的好感或恶感,就是所谓感性;把这种“莫名”变成“可名”,变成可言说和可辨析,变成一、二、三或甲、乙、丙的清晰理由,就是所谓理性。在这一过程中,感性不过是说不清的理性,理性不过是可说清的感性——二者其实是一个东西,一个清晰度略有差异的两位一体,如此而已。往通俗里说,这好比鸡与蛋相生相成,而任何仇视理性的文人,任何轻蔑感性的学究,都是知其表不知其里,都是自刨其根,自断其源,自毁其基,砸自己的饭碗,做一些好鸡而灭其蛋或好蛋而绝其鸡的蠢事。
收入这个集子的文字,是笔者近年来一些文章和言论,以展示一个老“文青”可能的思想突围。也许不难看出,笔者在这里卑之无甚高论,多是因事立言,以问题为导向,在实践中找道理,既反对某种“文艺范”,力图强化知识和学理的检验,尽可能滤除文人式的情怀口水和道德神油;也拒绝某种“学究范”,力图把更多的语境、实例、细节、形象带入思考,还学问更多的现场感和针对性,尽可能远离那种从书本到书本的学院派概念空转。换句话说,前者意在以理性澄清感性,后者意在以感性激活理性;前者与很多文人习气过不去,后者与很多学者成规过不去。一篇篇下来,无非是在感性和理性的两面之间来回穿插,打一场新时代的思想游击战。
如果这些言说让文坛与学界双方很多人都感到不习惯、不舒服、不高兴,于笔者而言,则至少是一个快乐的过程。
至于所得所失,请读者诸位批评。
2018年3月
渡口以及波希米亚一个跨国流动的族群,幽灵般在欧洲各地出没。英国人称之为吉卜赛人,俄罗斯人称之为茨冈人,西班牙人称之为弗拉明戈人,法国人则称之为波希米亚人……他们的深肤色和大眼睛,他们在流浪旅途上的吉他、歌舞、水晶球、大篷车、猴子或小黑熊,形成了到处流淌的悲情与浪漫。
他们把自己称为罗姆(Rom),即吉卜赛语言中的“人”。
法国人眼中的这些波希米亚,像乔治·比才歌剧《卡门》中的女主角,普希金长诗《茨冈》中的草原人,当然是来自以前的波希米亚王国,即大致重合当今捷克的地块。其实,*早的吉卜赛人据说来自波斯、印度——布拉格大学的W教授告诉我,只是波西米亚国王曾对这些流浪者给予庇护收留,签发旅行关防文书,因此,给了他们又一个故乡。
曾与捷克合为一国的斯洛伐克,至今保持了全球*的罗姆人比例,但数百万波希米亚先民毕竟早已流散四面八方,把故地让给了更多白种人。他们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总是以路为家走向地平线?也许,作为他们*后的故乡,中欧平原这一地区缺少足够的粮食。这里一马平川,绿荫满目,风景优美,却没有春夏季风这一重要条件,没有生成淀粉和发达农业所必需的“雨热同季”,因此,只能靠放牧、采猎维持较低的人口保有率。也许,中欧平原这一地区也缺少高山、大河、沙漠、海峡等天然的军事屏障。在一个冷兵器时代,一个几乎全靠人肉方阵相互铣削以决定胜负的时代,辽阔的波西米亚夹在西欧、斯拉夫、奥斯曼几大板块之间,任列强的战车来回碾压,太像一片天然的角斗场,一项大量删削人口的除数,很多弱势者只好一走了之。
有意思的是,这些卑微的流浪者似乎一直在承传欧洲艺术之魂,以至Bohemian,一般译为“波希米亚”,既有早期的人种意义,也有后期的地域意义,至今仍是自由、热烈、另类、性感、优雅、颓废的集大成符号,一种生活时尚的多彩密码。吉他、涂鸦、梵香、石木手链、周游世界的冒险,似乎总是释放出民间的神秘野性。流苏、褶皱、大摆裙、大理石花纹的重色调,包括深蓝、深黑、大红、大绿、橘红、玫瑰红以及“玫瑰灰”,则透出中世纪的晦涩,蓄聚了岁月的大起大落与层层叠叠。这种艺术情调是欧洲*柔软的一块。连傲慢的现代资本在这里也很大程度上丧失了美学抵抗力。BOBO(布波族)流行全球,作为流行文化的小资版,在很多人心目中竟形成了波希米亚(B)+布尔乔亚(B)的*组合。所谓嬉皮与雅皮兼容,自由与财富两全,像资本家一样有钱,又像艺术家一样有闲、有品位、有率性自由——已成小清新、小确幸们*梦想的调色盘。据说一个标准BOBO的形象就是这样:既有蓬乱的头发又有无比讲究的内裤,既有天价皮革上衣又有超便宜的牛仔裤,既有后现代的极简主义全套家具又有老掉牙的裸铁风扇和青瓷大碗,既有出入名流会所的脸面又能接受大麻……热情万丈地做一把公益事业也时有可能。他们是一些奢华的另类,高贵的叛徒,满嘴文艺腔的当代英雄,反抗主流却早已暗中领导主流。
波希米亚终于从街头巷尾进入了沙龙和时尚杂志封面。
但他们离罗姆人的出发地已有多远?
当年弗兰兹·卡夫卡也许就是这样走出了查理大学,斜插过小树林,经过那家印度人的餐馆,下行约两百多步,再经过那个德国人的钟表店,进入瓦茨拉夫广场。在街口拐角处,他照例看见了操弄手摇风琴的卖糖老汉。
他也许继续沿着碎石铺就的老街向前,在一盏盏煤气街灯下走过,嗅到了那家土耳其店铺里咖啡和甜圈饼的熟悉气味,然后远远看见了市政厅大楼高高的尖顶,还有旁边的伯利恒教堂。他照例捂嘴咳嗽了,咳到自己几乎头炸欲裂的时候,听到了钟楼上自鸣钟应时的当当敲响。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窜下来,溅起街面积水并惊飞几只鸽子,引来某个临街阳台上的狗吠。他几乎绕过了老城广场。就在广场那边,赫然耸立的市政厅大楼上,人们再熟悉不过的四个人物塑像,分别象征这片土地上四类群体:“欲望”“虚荣”“死亡”“贪婪”,其中*不堪的“贪婪”当然派给了犹太人——卡夫卡恰恰就是这样一个犹太崽,在这些街巷蛇行鼠窜,是这个广场上受到羞辱和指控的一个阴暗灵魂。
布拉格一片红瓦黄墙,群楼荟萃,千塔竞立,集众多教堂、城堡、宫殿、剧院、碑塔、雕绘老桥于伏尔塔瓦河两岸,任罗马式、哥特式、文艺复兴式、巴洛克式、洛可可式、新古典主义、新艺术运动等各种建筑风格争奇斗艳百花齐放,完全是一个巨大的历史博物馆,一个晚霞下的金色童话。它曾被无数参访者誉为欧洲*美丽的城市之一,欧洲文化的聚宝盆之一。然而奇怪的是,卡夫卡在这个童话里活得并不安宁——我已在这里至少参观了他五六个旧居,都是隐在窄街小巷里的那种,采光明显不足的那种。我惊讶他的青春如此破碎,把一个窝不断地搬来搬去,东躲西藏似的,惊弓之鸟似的。是要躲避父亲、躲避某个女人,还是躲避市政厅大楼上那种日日示众的指控?
他是一个富商的儿子,却曾蜗居于黄金小巷,其实是各类杂役混居的连排宿舍,低门矮窗,狭小如穴,并在破房子里写出著名的《乡村医生》。这后面的苦涩隐情不能不让人猜想。他曾给父亲写过一封多达百多页的长信,但始终没有将信发出,直到自己死后才被人发现。这后面的故事也想必让人唏嘘和心酸。不管怎么样,种种迹象表明,他活得越来越腼腆、沉默、孤独、脆弱、惊慌、神经质,在照片上的表情如同死囚。他在美丽的布拉格不过是一个影子,一种破碎而凌乱的若有若无,以致全世界轰然震撼的那一天,他写下一篇著名的日记,只有一句话:
德国对俄国宣战了,下午去游泳。
这是1914年8月2日。德国此前一天向俄国宣战,以配合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的进攻,标志着*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这场大战*终席卷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导致一千万人丧生,三千万人伤残,并大大改写了欧洲地图。中欧*辉煌的时代由此一去不返——这是指继神圣罗马帝国坍塌之后,哈布斯堡王朝覆灭之后,短暂的奥匈帝国也再遭肢解。作为满地碎片之一,波希米亚从此走上孤弱之旅。
很难想象,面对这样一场历史风暴,故国家园大难临头之际,卡夫卡仍然冷漠如冰人,只是提上泳镜和泳裤走向河岸。他是不是太冷血了?是不是太缺乏社会热情和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感?不过,一个犹太少年蜗居在杂役们的破房子里,连一个父亲也沟通不了,连自己的婚姻也屡屡失败,又拿什么去撼动国家战争机器分毫?特别是身处中欧这地方,无论是德意志那样的西方强邻,还是俄罗斯那样的东方大国,都无不汹涌着对犹太人的敌意,无不出现排犹、仇犹的暗潮。他这只小蚂蚁又能做些什么?满眼望去的基督徒们几乎都相信是犹太人出卖和杀害了耶稣,都相信犹太人应对欧洲的黑死病承担罪责,更相信犹太人正在以“贪婪”吸走众生之血……这种恶感每天就昭示于市政厅那座大楼。那么德国战胜俄国,或俄国战胜德国,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中欧*常见的双头鹰旗徽,不管西望还是东望,又能望来一些什么?
这个影子选择游泳,选择个人主义,显然不那么令人费解。
正是从这里开始,卡夫卡成为文学史的一个重要节点。他以《判决》《审判》《城堡》《洞穴》等作品,与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法国的普鲁斯特一道,后来成为现代主义文学的鼻祖和图腾,开启了以自我和感觉为核心的20世纪美学大潮,孕育了日后遍及全球的文艺青年。
他生长于欧洲的“渡口”(布拉格一词的原义),也许并非巧合。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其水泱泱,其天茫茫——就像大批波希米亚人从这个渡口开始流落他乡,卡夫卡不过是沿着笔头里涓涓不绝的蓝墨水,从这里开始逃亡于内心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