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朝花夕拾(插图本)》鲁迅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人。中国现代有名文学家、思想家。著有《呐喊》《彷徨》《故事新编》《野草》《朝花夕拾》等。
《朝花夕拾(插图本)》除了鲁迅先生的散文集,还收录了一部分鲁迅先生的精品杂文。杂文在鲁迅先生的笔下成为了一种自由地摹写世相、描述见闻、评说人事、言志抒情的精彩华章,其内容无所不包,被鲁迅先生赋予了思想启蒙和反抗现实的使命,从而以博大精深的思想内涵和独特完美的艺术形式,攀上了中国文学的高峰。在这些杂文中,处处体现着鲁迅先生思想和智慧的光芒,希望通过这样一种编排形式让读者更加全面地了解鲁迅先生的文学创作历程和作品风貌,深刻体悟鲁迅先生的文学精神与人文思想。
我在第三篇讲《二十四孝》的开头,说北京恐吓小孩的 马虎子 应作 麻胡子 ,是指麻叔谋,而且以他为胡人。现在知道是错了, 胡 应作 祜 ,是叔谋之名,见唐人李济翁做的《资暇集》卷下,题云《非麻胡》。原文如次:
俗怖婴儿日:麻胡来!不知其源者,以为多髯之神而验刺者,非也。隋将军麻祜,性酷虐,炀帝令开汴河,威棱既盛,至稚童望风而畏,互相恐吓日:麻祜来!稚童语不正,转祜为胡。只如宪宗朝泾将郝玭,蕃中皆畏惮,其国婴儿啼者,以耽怖之则止。又,武宗朝,闾阎孩孺相胁云:薛尹来!咸类此也。况《魏志》载张文远辽来之明证乎? (原注:麻祜庙在睢阳。鄘方节度李丕即其后。丕为重建碑。)
原来我的识见,就正和唐朝的 不知其源者 相同,贻讥于千载之前,真是咎有应得,只好苦笑。但又不知麻祜庙碑或碑文,现今尚在睢阳或存于方志中否?倘在,我们当可以看见和小说《开河记》所载相反的他的功业。
因为想寻几张插画,常维钧兄给我在北京搜集了许多材料,有几种是为我所未曾见过的。如光绪己卯(1879)肃州胡文炳作的《二百卅孝图》——原书有注云: 卅读如习。 我真不解他何以不直称四十,而必须如此麻烦——即其一。我所反对的 郭巨埋儿 ,他于我还未出世的前几年,已经删去了。序有云:
……坊间所刻《二十四孝》,善矣。然其中郭巨埋儿一事,揆之天理人情,殊不可以训。……炳窃不自量,妄为编辑。凡矫枉过正而刻意求名者,概从割爱;惟择其事之不诡于正,而人人可为者,类为六门。……
这位肃州胡老先生的勇决,委实令我佩服了。但这种意见,恐怕是怀抱者不乏其人,而且由来已久的,不过大抵不敢毅然删改,笔之于书。如同治十一年(1872)刻的《百孝图》,前有纪常郑绩序,就说: ……况迩来世风日下,沿习浇漓,不知孝出天性自然,反以孝作另成一事。且择古人投炉埋儿为忍心害理,指割股抽肠为损亲遗体。殊未审孝只在乎心,不在乎迹。尽孝无定形,行孝无定事。古之孝者非在今所宜,今之孝者难泥古之事。因此时此地不同,而其人其事各异,求其所以尽孝之心则一也。子夏曰:事父母能竭其力。故孔门问孝,所答何尝有同然乎?……
则同治年间就有人以埋儿等事为 忍心害理 ,灼然可知。至于这一位 纪常郑绩 先生的意思,我却还是不大懂,或者像是说:这些事现在可以不必学,但也不必说他错。
这部《百孝图》的起源有点特别,是因为见了 粤东颜子 的《百美新咏》而作的。人重色而己重孝,卫道之盛心可谓至矣。虽然是 会稽俞葆真兰浦编辑 ,与不佞有同乡之谊,——但我还只得老实说:不大高明。例如木兰从军的出典,他注云: 隋史 。这样名目的书,现今是没有的;倘是《隋书》,那里面又没有木兰从军的事。
而中华民国九年(1920),上海的书店却偏偏将它用石印翻印了,书名的前后各添了两个字:《男女百孝图全传》。第一叶上还有一行小字道:家庭教育的好模范。又加了一篇 吴下大错王鼎谨识 的序,开首先发同治年间 纪常郑绩 先生一流的感慨:
慨自欧化东渐,海内承学之士,嚣嚣然侈谈自由平等之说,致道德日就沦胥,人心日益浇漓,寡廉鲜耻,无所不为,侥幸行险,人思幸进,求所谓砥砺廉隅,束身自爱者,世不多睹焉。……起观斯世之忍心害理,几全如陈叔宝之无心肝。长此滔滔,伊何底止?…… 其实陈叔宝模胡到好像 全无心肝 ,或者有之,若拉他来配 忍心害理 ,却未免有些冤枉。这是有几个人以评 郭巨埋儿 和 李娥投炉 的事的。
至于人心,有几点确也似乎正在浇漓起来。自从《男女之秘密》,《男女交合新论》出现后,上海就很有些书名喜欢用 男女 二字冠首。现在是连 以正人心而厚风俗 的《百孝图》上也加上了。这大概为因不满于《百美新咏》而教孝的 会稽俞葆真兰浦 先生所不及料的罢。……
研究这一类三魂渺渺,七魄茫茫, 死无对证 的学问,是很新颖,也极占便宜的。假使征集材料,开始讨论,将各种往来的信件都编印起来,恐怕也可以出三四本颇厚的书,并且因此升为 学者 。但是, 活无常学者 ,名称不大冠冕,我不想干下去了,只在这里下一个武断:
《玉历》式的思想是很粗浅的: 活无常 和 死有分 ,合起来是人生的象征。人将死时,本只须死有分来到。因为他一到,这时候,也就可见 活无常 。
但民间又有一种自称 走阴 或 阴差 的,是生人暂时入冥,帮办公事的脚色。因为他帮同勾魂摄魄,大家也就称之为 无常 ;又以其本是生魂也,则别之日 阳 ,但从此便和 活无常 隐然相混了。如第四图版之A,题为 阳无常 的,是平常人的普通装束,足见明明是阴差,他的职务只在领鬼卒进门,所以站在阶下。
既有了生魂入冥的 阳无常 ,便以 阴无常 来称职务相似而并非生魂的死有分了。
做目连戏和迎神赛会虽说是祷祈,同时也等于娱乐,扮演出来的应该是阴差,而普通状态太无趣,——无所谓扮演,——不如奇特些好,于是就将 那一个无常 的衣装给他穿上了;——自然原也没有知道得很清楚。然而从此也更传讹下去。所以南京人和我之所谓活无常,是阴差而穿着死有分的衣冠,顶着真的活无常的名号,大背经典,荒谬得很的。不知海内博雅君子,以为何如?
我本来并不准备做什么后记,只想寻几张旧画像来做插图,不料目的不达,便变成一面比较,剪贴,一面乱发议论了。那一点本文或作或辍地几乎做了一年,这一点后记也或作或辍地几乎做了两个月。天热如此,汗流浃背,是亦不可以已乎:爰为结。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一日,写完于广州东堤寓楼之西窗下。
阿长与《山海经》
长妈妈,已经说过,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我的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似乎略带些客气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阿长。我平时叫她 阿妈 ,连 长 字也不带;但到憎恶她的时候,——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却是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
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她生得黄胖而矮, 长 也不是形容词。又不是她的名字,记得她自己说过,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长姑娘;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
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在不大佩服她。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 切切察察 有些关系。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 大 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经烤得那么热。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
长妈妈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热罢?晚上的睡相,怕不见得很好罢?……
母亲听到我多回诉苦之后,曾经这样地问过她。我也知道这意思是要她多给我一些空席。她不开口。但到夜里,我热得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 大 字,一条臂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我想,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但是她懂得许多规矩;这些规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烦的。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自然要数除夕了。辞岁之后,从长辈得到压岁钱,红纸包着,放在枕边,只要过一宵,便可以随意使用。睡在枕上,看着红包,想到明天买来的小鼓,刀枪,泥人,糖菩萨……。然而她进来,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了。
哥儿,你牢牢记住! 她极其郑重地说。 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 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 那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
梦里也记得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别早,一醒,就要坐起来。她却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将我按住。我惊异地看她时,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摇着我的肩。我忽而记得了——
阿妈,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 她于是十分喜欢似的,笑将起来,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我的嘴里。我大吃一惊之后,也就忽而记得,这就是所谓福橘,元旦辟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 老掉了 ;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此外,现在大抵忘却了,只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楚。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
然而我有一时也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对我讲 长毛 。她之所谓 长毛 者,不但洪秀全军,似乎连后来一切土匪强盗都在内,但除却革命党,因为那时还没有。她说得长毛非常可怕,他们的话就听不懂。她说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了,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那老妈子便叫他们 大王 ,——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诉说自己的饥饿。长毛笑道: 那么,这东西就给你吃了罢! 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后来一提起,还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轻轻地拍着胸脯道: 阿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但她大概也即觉到了,说道: 像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
那么,你是不要紧的。 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灸疮疤。
那里的话?! 她严肃地说。 我们就没有用么?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惊异。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夜间的伸开手脚,占领全床,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应该我退计。P1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