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蒋勋破解米开朗基罗》蒋勋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8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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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蒋勋,福建长乐人。1947年生于古都西安,成长于宝岛台湾。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1972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后,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并先后执教于文化大学、辅仁大学及东海大学。现任《联合文学》社社长。

蒋勋先生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近年专注两岸美学教育推广,他认为: 美之于自己,就像是一种信仰一样,而我用布道的心情传播对美的感动。

代表作:《美的沉思》《蒋勋说<红楼梦>》《孤独六讲》《生活十讲》《汉字书法之美》《美的曙光》《蒋勋说唐诗》《蒋勋说宋词》《美,看不见的竞争力》《蒋勋说中国文学之美》等。

【编辑推荐】

《蒋勋破解米开朗基罗:蒋勋艺术美学》由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

【名人的书评】

【蒋勋破解米开朗基罗的书摘】

为美落泪

大约在一九七三年,为了研究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艺术,我第一次去了意大利。

从巴黎出发,一路搭便车,经过阿尔卑斯山,第一站就到了米兰。

身上只有两件换洗的T恤,一条牛仔裤,投宿在青年民宿,有时候青年民宿也客满,就睡教堂或火车站。

随身比较重要的东西是一本笔记。

在巴黎翻了很多书,对意大利文艺复兴史料的了解有一个基础。因此,我刻意不带书,搭便车,四处为家的流浪,也不适合带太多书。

我因此有机会完全直接面对一件作品,没有史料,没有评论,没有考证。

作品直接在你面前, 美 这么具体,这么真实。

载我到米兰的意大利人住威尼斯,邀我一同去威尼斯,我坚持要到米兰。

到米兰已经是夜里十点,他把我放在高速公路边,指着一大片灯火辉煌的城市说: 那就是米兰。

我背起背包,走下高速公路,一路吹着口哨。

遇到一个南斯拉夫的工人,也在找青年流浪之家,就相约一起找路。他问我: 为什么来米兰?

我说: 看达芬奇《最后的晚餐》!

他看着我,好像我说的是神话。

第二天早晨我就站在《最后的晚餐》的壁画前面。教堂很暗,看不太清楚,又有很多鹰架,有人攀爬在架子上,用一些仪器测试,有时候照明的灯亮起来,一块墙壁忽然色彩夺目起来,好像五百年前的魂魄忽然复活了。

一个鹰架上的中年女人走下来,坐在鹰架最下一层,倒了咖啡,缓缓品尝。安静的教堂里没有人,她看到我,我正做笔记,她问: 这是中文? 我说: 是!

很美丽的文字! 她说。

她是挪威人,从大学退休了,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聘请,参与《最后的晚餐》的修复工作。

我只负责一小部分, 她指着鹰架上端的一块墙壁,是刚才照明灯照着,忽然灿烂起来的那一公尺见方的区域。

真美,不是吗? 她好像在独白,回头看着那笼罩在灰暗中其实看不清楚的一大片墙壁。

我的笔记上写的常常是这些故事,严肃的艺术史家大概不屑一顾的。

米兰的史佛萨古堡有米开朗基罗最后一件《哀悼基督》,他在临终前几日还在雕刻的作品。两个人体紧紧依靠在一起,好像受了很多苦,忽然解脱了,依靠着一起飞去。

古堡里没有人,我独自坐在《哀悼基督》前,想到米开朗基罗一些美丽的诗句,歌颂死亡,觉得死亡这么安静,像辽阔的大海。

我好像听到声音,铁的凿刀敲打在岩石上的声音,石片碎裂的声音,一个男人喘息的声音……

作品像在呼吸,你不站在它面前,不知道它是会呼吸的。

史料与考证不会告诉我们, 美 是一种呼吸。

我一直记得那么真实的作品呼吸的声音。

三十年后,那呼吸的声音还在,更清晰,也更具体。

美 不是知识, 美 是一种存在的真实。

我到了佛罗伦萨,在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每一日擦肩而过的窄小街道,仿佛听到他们孤独的脚步渐行渐远。

我去了美术学院,看到许多游客拥挤在俊美非凡的《大卫》四周,我想避开人潮,就独自坐在一角,凝视米开朗基罗中年以后四件命名为《囚》的作品。

那呼吸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粗重的、压抑的,努力存活在剧痛与狂喜中的呼吸的声音。

看过多少次图片都没有的感觉,剎那之间,那呼吸的声音使你震动起来。

我流泪了吗?

一个老年人,忽然递过手帕,拍拍我的肩膀,微笑着跟我说: 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也在这里哭过!

我的笔记里也许记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像一个陌生老人回忆起二十五岁的泪痕。

三十多年后动手写米开朗基罗,有许多笔记里的片段浮现出来。我害怕自己衰老了,老到不会为 美 落泪。

一再重复去意大利,觉得好多角落都有自己年轻时遗落在那里的记忆,特别是关于米开朗基罗的记忆。

只是我没有想到,三十年后我会把笔记里的点点滴滴一一书写下来。

要谢谢怡蓁,不是她的鼓励,也许这本书不会这么快出现。

也谢谢大哥蒋震、大姐蒋安,以及我的弟弟、妹妹一家人,他们使我在温哥华有安静的环境整理这本书。

二〇〇六年八月二十八日飞台北途中

蒋勋

大卫──破石而出

一五○一年春天,睽违五年之久,米开朗基罗回到了故乡佛罗伦萨。

五年间,佛罗伦萨经历了巨大的变化。美第奇家族的开明统治受到冲击,保守的基督教多米尼加教会发动夺权,沙弗纳罗拉执政四年,一方面指责中产阶级开明统治的放纵欲乐,一方面推动底层民众的民粹示威,以基督的爱为号召,形成新的统治。

一四九八年五月二十三日,沙弗纳罗拉在 领主广场 受绞刑烧死。

领主广场是佛罗伦萨的市政中心,高耸的市政厅钟塔是整个城邦的最高象征。

黑色烧焦的尸体悬挂着,春天的风从亚诺河的方向吹来,春天,却如此寒凉荒芜。

佛罗伦萨等待着另一种醒悟,等待着另一个心灵上的春天。

一五○一年春天,米开朗基罗回来了。

他走过广场,看到故乡的亚诺河依然如此流淌,从亚诺河边转过一道长廊就是领主广场。他站在广场,看着高耸的钟塔,看着市政厅悬挂着不同家族与工会的标帜。这些标帜的成员是组成城邦统治的骨干,当城邦发生紧急灾难,或是敌人攻击,或是火灾,这些标帜的成员,会听到塔楼钟声响起,他们立刻要在最短时间内聚集在领主广场,共同商议城邦大事。

经过中产阶级开明统治的推动,经过包括沙弗纳罗拉在内对底层民众参政的呼吁,佛罗伦萨一步一步走向近代民主,由城邦工会和人民团体选举产生领袖 贡发隆尼 (Gonfaloniere),等于民选的执政官。

一五○二年佛罗伦萨选出的第一任执政官是索德里尼(Pietro Soderini),他正是米开朗基罗的好友,米开朗基罗的重回故乡,一般也认为与他的逐步执政有密切关系。

在剧烈政治党派斗争之后,佛罗伦萨需要新的鼓舞,需要新的整合的象征, 把内斗的耗损转成一致对付外敌的凝结力量。

索德里尼想到了基督教旧约圣经里的大卫(David)。

大卫,一直到今天都是西方男性最普遍的名字。

这个名字却来源于古老西伯来犹太民族历史上的一位英雄。

大卫,在旧约圣经中的描述,是一名少年,因为族人屡受强大巨人哥利亚(Goliath)侵凌,大卫不顾自己力弱,挺身而出,毫无畏惧地站在哥利亚面前,以甩石器(Slingshot)击中巨人额头,哥利亚倒下,大卫以利刃切下了他的头。

这个古老的故事成为基督教世界不断重复的符号。大卫是年轻、勇敢、正义的代表。他成为以色列最著名的先王,又传说耶稣是他的子嗣血源,使大卫变成西方世界集智慧与勇敢于一身的英雄。

佛罗伦萨也一直有歌颂大卫,以大卫作为城邦保护精神的传统。

一四四○年左右,重要的雕刻家多纳泰罗创作了全身裸体的大卫,手持利剑,脚下踩着哥利亚的头,一副少年英雄的胜利者的姿态,这是文艺复兴结束中世纪基督教禁忌第一件男性裸体,非常少年、非常稚嫩的裸体。

半世纪之后,在饱受政治斗争、水灾、饥荒、黑死病侵袭蹂躏的佛罗伦萨, 新的执政团队重新想到了 大卫 ,可以重新以 大卫 作为城邦挑战一切困难的新的精神象征吗?

这个以索德里尼为中心的执政团队,最早想到了几个人选,包括极负盛名的达芬奇,以及珊索维诺(Andrea Sansovino)。

最后他们决定把雕刻大卫的工作交给二十六岁更年轻的米开朗基罗。

米开朗基罗在一五○一年的八月十六日受到委托,同年九月十三日他开始工作。

米开朗基罗面对着一块白色的巨石。

这块石头高度有十四英尺(约四米),一四六四年就从亚平宁山上采切下来,置放在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后院,搁置了四十年。一块比米开朗基罗年长的大理石,纯白色,如此完整,不含杂质,好像等待着它的知己,等待着神奇的手,把这坚硬的石块打开,让大卫破石而出。

据说,米开朗基罗每一天走到大教堂,凝视这块石头,抚摩这块石头,他二十六岁却长满粗茧的大手,好像要感觉石头从远古时代传来的巨大力量。

他做了一些素描,原来大卫是胜利者,脚旁有哥利亚的头。

胜利 只是打败别人吗?

米开朗基罗思考着。

不,他修改了素描稿,他去掉了哥利亚的头,他不要大卫摆出肤浅嚣张的胜利者的姿态,他要大卫成为自信而沉稳、永远的挑战者。

大卫一转头,似乎看到巨大的对手迎面而来,他全身肌肉紧张警戒起来,他准备一次生死搏斗,在战斗之前,一切都还没有决定,不知道输赢的刹那,很快要分出输赢的刹那,生命在那一刹那,卯足全力,在此一击。米开朗基罗把生命 胜利 的意义置放在 赢 之前,而不是 赢 之后。 赢 之前,才是生命的全部备战状态,是自己潜能极限的准备,他不在意结果,结果的 输 赢 对他意义不大。

大卫不是一座雕像,大卫改写了生命的价值观点。

大卫不再是稚嫩天真的少年,他长成了足以担负一切难度的健壮的身体。

他的左手搭在肩上,右手下垂,但垂下的手肘到手掌,布满了暴起的筋脉血管,米开朗基罗让大卫在挑战中血脉贲张,也让观看者一起感觉到挑战生命极限时的震撼力量。

二十三岁完成《哀悼基督》时的宁静与淡淡哀愁的美不见了,二十六岁的米开朗基罗在《大卫》里展现了惊涛骇浪的激动力量。

应该很近地去凝视大卫的脸,凝视眉心纠结起伏的情绪变化,凝视双眼之间透露出的深邃的恐惧。是的,大卫在巨大的灾难前看到生命本质的恐怖,他不是英雄,他是带着凡人的恐惧走向挑战的临界边缘。

输 与 赢 只是自己挑战的放弃或坚持。

大卫的躯体,在面对生命灾难的现场,汹涌澎湃,激荡起生命的狂涛;又如此安静,没有 输 赢 ,只有一心一意的专注静定。

一五○四年一月二十五日,米开朗基罗完成了这件举世赞誉的杰作,他二十九岁,又一次攀登了生命的高峰。

由执政官索德里尼召集了二十九人组成了审查委员会,审查米开朗基罗的新作,决定是否可以置放在领主广场市政厅大门前,作为城邦最重要的精神标帜。

这二十九人的委员名单,今天列出来仍然使人大吃一惊,几乎包括了当时意大利最精英的一批人文学者、画家、金工木雕与石雕大师。

我们随便举几个最知名的例子,这个名单中有米开朗基罗前一辈的大艺术家:利比(Filippino Lippi)、波提切利(Sandro Boticelli),有拉斐尔(Raphael) 的老师佩鲁奇诺(Pietro Perugino),竟然还有,米开朗基罗一生最大的竞争对手──达芬奇。

一个杰出的精英团队评审一件杰出的新时代的艺术作品。

大卫像通过了审查,决定置放在市政厅大门右侧。

运送的工作,从百花大教堂到领主广场,今天走路不到十分钟的距离,却花费了超过四十个工人的劳动,从五月十四日开始搬运,作品太大,打破了教堂后院的门,四天之后才运送到达领主广场。

这个置放工作一直到六月八日才完成,大卫昂立在高高的基座上,傲视世界,等待米开朗基罗做最后的一些修饰。

每天进出市政厅的执政官索德里尼,看着城邦的新精神标帜,有一点得意,米开朗基罗是他的好友,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但是,作为执政官,他觉得还是应该有一点批评的意见,表示自己对艺术的见解。

他跟正在工作的米开朗基罗说: 好像鼻子大了一点。

米开朗基罗说: 是吗?

他狡猾地抓了一把石灰,爬上工作的高梯,假装用刀修改了一下鼻子,撒下一点石灰屑,然后向下面的执政官说: 这样好一点了吗?

执政官满意地点点头离开了。

米开朗基罗并没有修改鼻子,他当然对自己的专业充满自信,不会随便为一个位高权重却外行的人的一两句话糟蹋自己的作品。

大卫一直挺拔地站立在广场上,这个思考过民主意义的广场,这个聚集过激情群众的广场,这个烧死过不同意见对手的广场,这个选举新执政领袖的广场,大卫站在这里,仿佛标举着新的生命价值与城邦精神。

无论烈日炙晒的夏日,无论百花盛放的春天,无论细雨连绵或大雪纷飞,无论秋风吹起满城落叶,或鸟鸣啼叫的黎明,这个雕像都安静站立着,凝视着城邦,成为真正的守护者。

他不是艺术品,他不是收藏在博物馆的精致的珍品,他站立在刮风下雨的广场,为整个城邦日日夜夜守护着生命的价值。

一八七三年,将近三百七十年后,这件雕刻太珍贵了,才从领主广场移到美术学院收藏,成为博物馆的展品。

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原本不是为博物馆制作的,他必须挺拔站立在人民来来往往的广场,才彰显出真正的作品意义。

║最后的审判

十六世纪二十年代后期,欧洲的地方君权逐渐强大起来,法国的弗朗西斯一世与西班牙的查理五世都成为崛起的新势力,梵蒂冈的罗马教皇常常被逼迫求和。

一五二七年教皇克里蒙七世甚至被迫逃入罗马的天使堡避难,罗马已被乱军占领,成为无政府状态。

克里蒙七世是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成员,战乱自然也涉及到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全力备战,米开朗基罗也热血沸腾,参加防御守备工作,担任了整个城市防卫的统帅一职。

米开朗基罗为佛罗伦萨城市防卫设计的草图还留了下来,可惜这个备战的热情持续了一年多,米开朗基罗逐渐陷入恐惧,他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战争的实务经验,美丽的城防设计图稿并不代表了解战事布局,终于,在一五二九年九月,他不告而别,丢下了自己的城防工作,潜逃到威尼斯去了。

佛罗伦萨遭西班牙军队围攻,陷入炮火,加上饥荒、瘟疫流行,大约有四万四千人死亡。一直到一五三○年,战争才逐渐平复,克里蒙七世又召唤米开朗基罗到罗马,告诉他,西斯廷礼拜堂靠近祭坛的一面墙还空白着,等待着他, 等待他在经历战争、饥荒、瘟疫、逃亡的恐惧之后,创作巨大的壁画——《最后的审判》(The Last Jadgement)。

拖了几年,一直到一五三四年九月,米开朗基罗才去了罗马,罗马还在战争后的悲苦阴影中,到处都是新坟,到处都是穿着丧服的人,克里蒙七世也刚辞世。继任的保罗三世仍然赏识米开朗基罗,不但委托他开始创作《最后的审判》,同时也任命他担任宫廷最高的建筑、雕刻、绘画的首席艺术家。

《最后的审判》在一五三六年春天开始创作,成为米开朗基罗六十岁左右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米开朗基罗重回西斯廷礼拜堂,他抬头仰望天篷,天篷上他在二十多年前绘画的《创世纪》还如此灿烂炫丽,透露着年轻的希望的气息,透露着年轻的对生命与创造的渴望。

如今,过了六十岁,经历了这样多的人世间的灾难,经历了人世间这样坎坷的起伏升沉,颠沛流离;经历了这么多爱恨的纠缠困顿,他仿佛觉得自己在面临最后的一次神的审判。

天国与地狱都在面前,获得宠爱与救赎的生命向上升起,受到诅咒与惩罚的生命堕入深渊,他望着礼拜堂祭坛后面那一片空白的墙,他看到许多人的肉体,欢愉的,痛苦的;喜悦的,惊慌的;平静的,焦虑的;圣洁的,邪恶的;美丽的,丑陋的;崇高的,卑微的;那些死亡过的肉体,如同《启示录》的记载,听到天使吹起长长的号角,天空闪着火光,大地裂开,死去的肉体纷纷从长久的恶梦中醒转,等待着神的审判。

死过的肉体一一醒过来,从墓穴、棺木、泥土中爬出来,身上还缠裹着灰暗的尸布,好像失神梦游的人,一具一具向上升起的尸体,有天使把获救的人接上云端,为基督信仰受难过的殉道者,聚集在基督与圣母四周,基督的身体异常巨大,躯干宽阔,在一片黄色明亮的光中,高举右手,标示出他作为审判者的角色。圣母有一点羞赧地依偎在基督身边,双手合拢在胸前,低头看着下界的芸芸众生,好像有无限悲悯。

殉道者都看着基督,看着唯一的审判者,殉道者手中拿着不同的刑具,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殉道,圣安德烈(St. Andrew)的十字架,圣西蒙(St. Simon)的锯子,圣凯瑟琳(St. Catherine of Alex andria)的绞刑轮,圣塞巴斯提安(St. Sebastian)的箭……这些不同的刑具曾经折磨过他们的肉体,使他们备受现世的痛苦,如今,他们重新前来,站在审判者面前,站在基督面前,好像在询问: 为信仰受这样的痛苦,有什么奖赏?

圣巴塞洛缪(St. Bartholomew)是被用刀剥皮殉道而死的,他右手拿着刀, 凝视着基督,左手提着一张剥下来的人皮,有五官,有手,大家都辨认得出,这一张人皮的五官是米开朗基罗自己的容貌。

画家把自己画在作品中,却是如此惨伤痛苦的自己,是一张剥成空荡荡的皮肉,悬在荒凉的天界与地狱之间……

米开朗基罗期待着一种何等惊人的审判,他觉得自己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在殉道吗?或是他觉得自己俗世对美的眷恋是这样重的苦痛,要在升上天界的时刻粉身碎骨?

这是历史上创作者最伟大的签名方式,他留在画面上的不是虚浮的荣耀与自豪,却是连哭泣嘶吼吶喊的声音都喑哑了的一种窒息人的苦闷与沉默。

地狱的鬼卒拉扯着受诅咒的罪人,向下坠落,罪苦的人用手蒙着眼睛,不敢看地狱的可怕景象。鬼卒驾着小舟,把船上的人驱赶下地狱的黑河,惊慌恐惧的肉体挤靠在一起,慌张失神,无助地被推入深渊……

《启示录》是耶稣门徒约翰在希腊帕特摩斯(Patmos)岛书写的未来预言, 长久以来,基督教的末日审判都依据《启示录》的描述,然而,米开朗基罗看到的似乎不只是末日审判,他看到的是日复一日生命每一分秒的升起与降落,生命是如此受苦的形式,为这种受苦自豪骄傲,或为这种受苦悲痛绝望,有什么不同吗?

当我们面对这一堵伟大的墙,像聆听一种视觉上的合唱,每一具人体都同样承担着苦难,不同的苦难,不同的殉道形式,米开朗基罗经历了二十多年的生命变化,他的宗教情操有了更深沉的悲悯,对不同生命受苦形式本质上的悲悯。

他自己则是漂浮在空中一片薄薄的人皮,剥空了的肉体,剥空了肌肉与骨骼,剥空了内脏,剥空了思维与感官,如此空虚的生命,漂浮在天国与地狱之间。

在《最后的审判》里,无论男性或女性的肉体都一样壮硕巨大,承担生命之痛,承担生命之苦,不会有软弱的肉体。

裹着尸布的肉体,复活了,只是一具骼髅,张着空洞的眼眶,不知道是欣赏,还是悲哀。

被救赎的生命,紧紧抓着天使垂下的念珠,好像那是他们升上天界唯一的依据,但是念珠那么脆弱,线这么细,千钧一发,这样的救赎似乎一点也不可靠。

米开朗基罗真的相信救赎吗?

被剥成了一张空洞的皮之后,还有信望救赎的思维,还有渴望爱的体温吗?

一五四一年,《最后的审判》全部完成,米开朗基罗六十六岁,再一次攀登了生命难度的高峰,然而,举世震惊的同时,他或许只感到自己耗尽了一切力气,只是一张随处漂荡的人皮了吧。

这幅伟大的壁画,原来都是全裸的人体,米开朗基罗相信肉体远比衣服圣洁,更接近神的完美,他不喜欢掩藏在衣服下面不洁净的肉体。壁画完成后二十年,教皇庇护四世(Pius IV)每天在祭坛上礼拜,看着这些强撼的人体,心神不宁,便下令让一位画家达沃泰拉(Daniebe da Volterra)把壁画中所有人体的下体都加了布遮盖起来,这位可怜的画家便被取了一个颇嘲讽的意大利名字── 大裤子 (Il Bragheti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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