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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稿为《金麻雀获奖作家文丛》中的夏阳卷,入选作品分为“乡村”、“进城”、“城市”、“归乡”四个主题,代表作有《丧家犬的乡愁》、《马不停蹄的忧伤》等。夏阳的作品从不同视域审视社会的某个横断面,从日常生活中挖掘出人生的复杂内涵和多重体验。
我外婆和我父亲的外婆是邻居,两家摇摇欲坠的房子共着一扇杉树皮墙。我父亲是个孤儿,被外婆养到16岁,为了混口饭吃,拜一个老篾匠为师,走村串户。他在25岁时,还孑然一身。一个身材矮小的叫南瓜的孤儿,哪个女子会看上他?我父亲的外婆对外甥的婚事忧心如焚。她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把自己村和邻近几个村的姑娘梳理来梳理去,最后盯上了她家隔壁19岁的棉花。棉花上有三个姐姐,下有四个弟弟。作为老四的她,在一门心思要生儿子的父母眼里,从她出世那天起,就注定是个多余的人。棉花两岁时,被送到一户殷实人家做童养媳。棉花能纺一手好棉花,喂猪打潲,里里外外是把好手。棉花娘见她能干,好说歹说,在她10岁那年,又把她要了回来。要回来的棉花,一边照顾一个个生生不息的弟弟,一边纺棉织布贴补家用,日渐出落成一个俊俏的姑娘。一个阳光温暖的冬日下午,我父亲的外婆和隔壁的棉花娘坐在一块打鞋垫,闲说着东家长西家短。说着说着,说到棉花。我父亲的外婆试探着问:“把棉花许配给我外甥,行吗?”“你哪个外甥?”“夏阳村的南瓜。”棉花娘停住针线,眉头皱了一下,迟疑了一会儿,手里又忙活起来,说:“婶娘,那不行,我们家成分不好,哪敢高攀,你那外甥贫衣,根子红呢。再说了,南瓜个头矮,又是孤儿,大棉花六岁,不合适。”棉花娘为了缓和气氛,笑了笑,但口气坚决地重复道:“不合适哩!”我父亲的外婆附和着笑:“随便问问,你还当真?呵呵。”这事随着彼此呵呵一笑烟消云散。棉花家确实阶级成分不好一一富农,加上娃儿一地,日子过得恼惶。转年春上的一个中午,棉花家无米下炊,大人蹲在灶前唉声叹气,娃儿饿得哇;乱叫,惊动了一墙之隔的邻居——我父亲的外婆。我父亲的外婆隔着墙低声说:“棉花娘,我借10斤米给你。”“那怎么行,你们也要吃呢。”“没事,我这里还有点,谁叫我们是隔壁邻舍?”“多谢,婶娘真是好人!”棉花娘哽咽不止。棉花家就这样10斤、5斤地借来借去,借到晚谷进仓,还欠着我父亲的外婆家120斤大米和25斤红薯。不是赖账不还,而是上有老下有小,十多张嘴,十多个无底洞,有上顿没下顿,肚儿始终没有饱过。转眼到了冬季征兵,棉花的大弟积极响应。说白了,就是想寻条出路,为家里减少一张吃饭的嘴儿。体检顺利过关,临到政审,被刷了下来。一家人愁眉苦脸,窝在家里如丧考妣,束手无策。唉,谁叫他是富农家的崽子?我父亲的外婆抓了两只芦花鸡,悄悄去娘家找她的堂侄。她堂侄在区委当宣传部长,听姑姑要他帮一个富农分子,大发雷霆。我父亲的外婆等堂侄发完火,赔着笑,细细讲了事情的缘由。宣传长的目光顿时柔和,背着手踱了一阵方步,叹了口气,说:“好吧。”于是,棉花的大弟成了一个兵。棉花一家对我父亲的外婆感激涕零。棉花的大弟走了个把月后,也是一个阳光温暖的冬日下午,棉花娘坐在我父亲的外婆家里一块儿打鞋垫,闲说着东家长西家短。说着说着,又说到棉花。我父亲的外婆说:“依我看,棉花和南瓜挺合适的,我们两家结门亲好不好?”棉花娘怔了一下,说:“我和棉花爹商量一下。”我父亲的外婆鼻翼翕动,呜呜地哭道:“我女儿走得早,可怜啊。儿子要是真找不到老婆,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棉花娘的目光软了,低头不言语。我父亲的外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道:“我是看中了棉花,人勤快,长得又好看。我帮我外甥找老婆,不是随便找个会下崽的就作数。你别看我外甥长得不怎么样,人聪明,会做篾匠,又是贫农,不会亏待你家棉花的。”棉花娘的头又抬了起来。我父亲的外婆止住泪,继续说:“崽哩聪明是大事,会过日子,长得跟花心萝卜一样有鬼用,中看不中吃。我老公长得就那样吧,对我好哩!”棉花娘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进灶房揭开锅盖一看一一中午吃剩的红薯煮谷糠——惊呆了。“婶娘,你……”我父亲的外婆点了点头,说:“我在这世上的日子不多了,你就让我了了心愿吧。”“唉——”棉花娘长长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在父母的软硬兼施下,年前的腊月初八,棉花坐在迎亲的独轮车上,三步一回头,跟随笑得像傻子一样的南瓜走了。那个叫棉花的女子就是我母亲。而我,则是苦难的南瓜和棉花杂交出来的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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