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想北平》老舍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6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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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老舍(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原名舒庆春,另有笔名絜青、鸿来、非我等,字舍予。因为老舍生于阴历立春,父母为他取名“庆春”,大概含有庆贺春来、前景美好之意。上学后,自己更名为舒舍予,含有“舍弃自我”,亦即“忘我”的意思。北京满族正红旗人。中国现代小说家、作家,语言大师、人民艺术家,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代表作有《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剧本《茶馆》。老舍的一生,总是忘我地工作,他是文艺界当之无愧的“劳动模范”。1966年,由于受到“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恶毒的攻击和迫害,老舍被逼无奈之下含冤自沉于北京太平湖。

【编辑推荐】

老舍小全集《想北平》汇集了老舍的多篇散文,精选了作者的著作:如非正式的公园、趵突泉的欣赏、抬头见喜、又是一年芳草绿、春风、小动物们、小动物们(鸽)续、想北平、我的理想家庭等。可以说,收了他各个时期的主要散文代表作,值得读者珍藏。老舍的散文无论写人、写景、写情、写事,感情真挚,爱憎分明;简而明,短而精,通俗易懂,深入浅出,且幽默诙谐,耐人寻味,同他的小说、戏剧一样,也有着老舍独具一格的特色。

【名人的书评】

★中国作协主副席、著名评论家李敬泽荐藏,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陈思和导读。★老舍先生京味小说的代表之作。★讲述一座城的故事和他的子民。文学经典名家小全集老舍小全集名家导读小巧便携全面完备精品集锦一本书读懂一个作家一套书读懂一个时代

【想北平的书摘】

市民文学的代表(代序)

陈思和

老舍(舒庆春,字舍予,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出生在北京的一个城市贫民的家庭。父亲是保卫紫禁城的一名护军,老舍两岁的时候(1900),八国联军打北京,他父亲在保卫皇城的战斗中牺牲。父亲死后,全家只有靠母亲给人家缝缝补补挣钱糊口。老舍后来上学读书一直是靠一位乐善好施的刘大叔(后来当和尚,号宗月大师)救济,他还曾因交不起学费从北京市立第三中学转到了免费供应食宿的北京师范学校。1918年毕业后,20岁的老舍先是做了小学的校长,后来又被提升为劝学员,算是公务员,生活上相对有保障。老舍的生活经历决定了与其他五四一代作家有区别:他不像那些接受了现代教育的留洋学生,骨子里充满反叛情结,贫穷的底层市民得到工作就特别珍惜,也很容易满足,每个月一百块的薪水也使他能够过上比较丰裕的生活,除了孝敬母亲外,老舍说:“我总感到世界上非常的空寂,非掏出点钱去不能把自己快乐的与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发生关系。于是我去看戏,逛公园,喝酒,买‘大喜’烟吃,也学会了打牌。”①他对小市民的生活极其了解,三教九流都认识。独特的下层生活经验使得老舍的创作也成为新文学史上的一个异端。

我们讲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立场,老舍与这样的知识分子立场是有距离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对老舍没有太大的影响。老舍的创作资源来自于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的民间社会,那时中国的民间社会还没有完全进入知识分子的眼界,他们看重的是西方的文化,所持的价值标准也是来自西方。五四知识分子看到的是一个“现代化”的新世界,并且用这个世界作为参照来批判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包括批判民间文化。启蒙主义的知识分子一方面批判国家权力,一方面要教育民众,这是同时进行的。知识分子总是站在俯视民间的位置上讨论民间问题,把一个隐蔽在国家意识形态下尚不清晰的文化现象轻易地当作一个公众问题去讨论,这当然很难说能够切中要害。我读过一篇博士论文,作者谈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鲁迅写乡村世界,所有小说里的人物都活动在一些公众场合,如河边、场上、街上,他从来没有进入农民家庭,除了《故乡》是写自己家里,但不像写普通农民的家庭,鲁迅始终是站在公众场合看农民生活的。像鲁迅这样的作家对农民生活的了解并不很深入,对于民间的悲哀、欢乐的感受也是间接得来的,五四时代的民间叙述往往是给知识分子的启蒙观念做注脚的,它们并非是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民间世界的真实展示。

民间总是处在被压迫、被蔑视的状态,国家的权力意志经常强加于民间,使得民间原本的秩序被改变,独立因素也变得模糊不清,知识分子对它的真正展示其实非常困难。比如长篇小说《白鹿原》,就写了这样一个被遮蔽的民间世界:辛亥革命以后,皇帝下台了,族长白嘉轩向朱先生请教怎么办,朱先生帮他立了一个村规竖在村头。当国家混乱的时候,民间社会就用宗法制度取代了国家权力,由一个头面人物代表国家立法,这有点像上帝和摩西在西奈山定下的戒律,告诉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个法规还是代表了国家的意志,真正的民间最活跃的生命力(如黑娃之流)仍然被压抑在沉重的遮蔽之下。但是,尽管民间被压制,民间文化还是存在的,不过它是散落在普通的日常的民间生活中,要真正很好地展示民间,需要像海德格尔(MartinHeidegger,1889-1976)所说的去“解蔽”,否则知识分子虽然写的是民间故事,但实际上仍然是变相了的国家意识形态。只有去掉了国家意识形态的遮蔽,才有可能进入到丰富的民间世界。但这个问题从鲁迅到陈忠实,并没有很好地解决。

老舍是五四新文学传统之外的一个另类,他的独特的生活经历使他成为一个写民间世界的高手。老舍的小说里所描写的大都是老北京城里的普通市民,他笔下的人物活动在山东、欧洲、新加坡等地,但人物的语言、生活方式也脱不了北京市民文化的痕迹。北京市民文化与海派文化不同,海派文化基本上是在殖民背景下形成的,石库门房子里住的大都是洋行的职员,也就是现在的“白领”,他们向往现代化,向往西方,有殖民地的精神特征;而老舍的市民全都是土生土长的市民,所谓的都市是皇城根传统下的都市社会,他们本身没有什么现代性的意义。但社会在发展,再古老的地域也会有现代性侵入,在新旧的冲突中,老市民因为太落伍而显出“可笑”,新市民因为乱学时髦也同样显得“可笑”。老舍笔下的人物就是突出了那种可笑性。老舍的市民小说里也有批判和讽刺,但与鲁迅描写中国人的愚昧的精神状态是不一样的。“愚昧”这个词表达了典型的启蒙文化者的态度,有嫌恶的成分,而老舍的批判就比较缓和,不是赶尽杀绝,而是要留了后路让他们走的。老舍笔调幽默,他对人物那种“可笑”的揭示没有恶意,可笑就是可笑,再坏的人也有好笑好玩的地方,老舍对他们也有几分温和的同情。他曾经说过:“穷,使我好骂世刚强,使我容易以个人的感情与主张去判断别人义气,使我对别人有点同情心。有了这点分析,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我要笑骂,而又不赶尽杀绝。我失了讽刺,而得到幽默。据说,幽默中是有同情的。我恨坏人,可是坏人也有好处;我爱好人,而好人也有缺点。”②

但是老舍这种写法很为当时的新文学作家看不起。许多新文学作家都是忧郁型的,他们胸怀大志,忧国忧民,往往在写作中长歌当哭,而老舍这样一种用幽默的态度来处理严肃的生活现象,在他们看来未免是过于油滑的表现。所以直到现在,许多老先生谈起老舍总还说他早期的创作是庸俗的,胡适、鲁迅对老舍的作品评价都不高,他们与老舍的审美取向、生活取向都不一样。老舍自身就是市民社会中的一员,他作品中的爱与恨,同市民社会的爱与恨是一致的,从中可以看出中国市民阶级的情趣。他与五四一代大多数作家很不一样,后者一般都反对国家意识形态,主张对民间文化要启蒙和批判。而作为市民阶级的代言人,老舍并不反对国家,严格地说,老舍还是一个国家至上者。市民阶级眼睛里最重要的是国家利益与国家秩序,国家秩序比利益还要重要,利益太遥远,而有秩序,才有安定太平,市民才能顺顺当当地生活下来。张爱玲也是这样的,她为什么不写那个时代的大主题?因为她根本就不看重国家,而看重的是国家秩序,至于这个国家是什么性质,他们不管。他们骨子里是国家秩序的维护者。老舍和巴金也是一个鲜明的对照,巴金所攻击的都是代表国家制度的势力,他从理性出发,攻击旧制度、否定旧的社会秩序;而老舍是从感性出发,把他所看到的、感受到的社会、人物写下来,他的坏人也是普普通通的坏人,像流氓地痞、军阀官僚,甚至是坏学生,都是秩序的破坏者。

在这样的传统文化背景下,老舍对待社会动乱以至革命的态度都是比较消极的。作为一个市民,对社会动乱有一种本能的抵制。老舍是五四一代作家中少有的一个不喜欢学生运动的人。他的小说《赵子曰》写学生运动,学生们把老校工的耳朵割掉,打校长,破坏公共财物,与“文革”时代的红卫兵运动差不多。老舍年纪轻轻就做过小学校长,从他本人的立场,学生造反当然是不好的。他所谓的坏人,也都是一些不好好读书、惹是生非的家伙。这也显示了老舍对那些社会运动的态度。但在长期的文学写作中,他渐渐地受到五四新文化传统的影响,开始睁开眼睛面对现实,他看到了中国社会的糟糕的现状,尤其是20世纪30年代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状况,对老舍的刺激很大。他本来是一个国家至上主义者,希望国家安定、有秩序,人民安居乐业,但他看到的情况正好相反,在这样的心理下,他写了一部《猫城记》。他放弃了幽默,改为讽刺,开始向五四新文学的启蒙和批判传统靠拢,这是老舍第一次严厉批判中国社会,这种批判包含了他的绝望;这是一个小市民的绝望:对革命、反革命,统统反对。老舍接受了五四新文学的启蒙和批判传统,但又是站在传统市民的立场上阐释他的政治主张,结果是两面夹攻,左右都不讨好。

接着老舍又写了《骆驼祥子》,这是他的扛鼎之作。老舍曾对人讲:“这是一本最使我自己满意的作品”,“这本书和我的写作生活有很重要的关系。在写它以前,我总是以教书为正职,写作为副业”,但他教书教厌了,想做职业作家:“《骆驼祥子》是我做职业写家的第一炮。这一炮要放响了,我就可以放胆地做下去,每年预计着可以写出两部长篇小说来。不幸这一炮若是不过火,我便只好再去教书,也许因为扫兴而完全放弃了写作。”所以这部书也正像他自己所说的,在心中酝酿了相当长久,收集的材料也比较丰富,而且是在比较完整的一段时间内写出来的,状态也非常好,更重要的是他的创作态度有所转变,“我就决定抛开幽默而正正经经地去写”,在语言上他也有追求:“可以朗诵。它的言语是活的。”③

《骆驼祥子》是以一个人的生活经历为描述对象的小说。中国传统小说很少是写一个人的故事,如《红楼梦》写了一大群人,《水浒》一写就是一百零八将。中国小说的名字很喜欢用“梦”或“缘”,尤其是“缘”。两个人才会有缘。西方的小说正好相反,一个人的名字可以成为书名,如《浮士德》《欧也妮·葛朗台》《安娜·卡列尼娜》《堂·璜》等等,可以把笔墨集中在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里进行深入的挖掘,这与西方的个人主义传统有关。另一方面,以一个人的命运为主的小说往往含有非常强烈的时间观念,一个人的时间过程也是一个人的生命过程,时间意识与生命观念糅合在一起。中国传统的小说因为强调几个人、一群人,更多的是强调空间的场景。老舍的小说创作是阅读欧洲小说开始的,他写的是中国的市民社会,但小说形式和观念更多的则来自西方小说。④《骆驼祥子》以一个人的名字为书名,也是接受了西方的观念,集中写出了一个人从年轻力壮到自甘堕落的整个过程。这样一个过程就是时间的演变。通过人的生命过程,把文化历史带进去,他也就是接受了西方所谓的“典型性格”、“典型环境”的方法。

《骆驼祥子》的主题和故事内容都是非常悲观的。老舍早期的幽默、滑稽为五四新文学的“悲情”所替代,他写了一个人的一生从肉体的崩溃到精神的崩溃,写了“个人主义的末路鬼”——个人主义走到了尽头。这个“个人主义”与“五四”时期流行的“个人主义”不一样,是指一个人力车夫靠自己的体力劳动生活的意思。一开始,祥子认为他有的是力气,可以自食其力,这是农民到城市后的原始正义理想。他从农村到了城市,从农民成为一个人力车夫,就像农民想拥有自己的土地那样,希望攒钱买车,然后越买越多,最后做“人和车厂”刘四爷那样的老板。但是,现实社会没有为他们提供实现这种理想的保障。老舍没有写到制度的问题,而是写他们地位太低,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小说里面有个人力车夫说了一句话,我们都像蚂蚱一样,没有能力使自己发达起来。那个孙侦探,本来不过是个兵痞流氓,不过是吓唬祥子,这纯粹是敲诈,但他威逼说,“把你杀了像抹个臭虫”。这个人本身地位也是很低的,但在他眼里,祥子是没有任何社会地位的。祥子的理想一直是靠自己的劳动力维持生活,小说就写到了一个二强子和一个老马,他们都曾经年轻力壮过,后来慢慢地老了。人力车夫的收入非常低,社会不可能为他们提供必要的生活保障,所以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快点生儿子,儿子快点长大,来顶替自己,使自己有所保障。可是由于天灾人祸,老马的儿子死了,后来他的孙子也死了,他就沦为乞丐。二强子的儿子很小,只好把女儿卖了。老舍提供了非常现实的社会内涵:人力车夫的经济能力、社会地位,都不足以与之生活保障,那么,人力车夫年轻时辉煌了一阵子以后,很快就是遭遇可悲的下场。有人说,老舍写的故事太苦,太没希望了,⑤但老舍当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现实。在这里,小市民的乐天知命的乐观主义已经被“悲情”的启蒙精神所取代。

(本文作者陈思和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本文选自他的课堂讲义《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有删节。)

注释

①老舍《小型的复活》,收曾广灿、吴怀斌编《老舍研究资料》(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121页。

②老舍《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收《老舍研究资料》(上),第524页。

③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收《老舍研究资料》,第609、606、607、609、610页。

④老舍说他最初创作时:“对中国的小说我读过唐人小说和《儒林外史》什么的,对外国小说我才念了不多,……后来居上,新读过的自然有更大的势力,我决定不取中国小说的形式,可是对外国小说我知道的并不多,想选择也无从选择起。”《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收《老舍研究资料》,第523页。

⑤老舍《〈骆驼祥子〉(修订版)后记》,收《老舍研究资料》,第633页。

一些印象(节选)

济南的秋天是诗境的。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你的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个济南。设若你幻想不出——许多人是不会幻想的——请到济南来看看吧。

请你在秋天来。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终年给你预备着的。可是,加上济南的秋色,济南由古朴的画境转入静美的诗境中了。这个诗意秋光秋色是济南独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秋和冬是不好分开的,秋睡熟了一点便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唤醒,所以作个整人情,连秋带冬全给了济南。

诗的境界中必须有山有水。那么,请看济南吧。那颜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发的不同了。以颜色说吧,山腰中的松树是青黑的,加上秋阳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浅的颜色,把旁边的黄草盖成一层灰中透黄的阴影。山脚是镶着各色条子的,一层层的,有的黄,有的灰,有的绿,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儿。山顶上的色儿也随着太阳的转移而不同。山顶的颜色不同还不重要,山腰中的颜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几句诗。山腰中的颜色是永远在那儿变动,特别是在秋天,那阳光能够忽然清凉一会儿,忽然又温暖一会儿,这个变动并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颜色觉得出这个变化,而立刻随着变换。忽然黄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层看不见的薄雾在那儿流动,忽然像有股细风替“自然”调和着彩色,轻轻地抹上一层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儿。有这样的山,再配上那蓝的天,晴暖的阳光;蓝得像要由蓝变绿了,可又没完全绿了;晴暖得要发燥了,可是有点凉风,正像诗一样的温柔;这便是济南的秋。况且因为颜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显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线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看山顶上那个塔!

再看水。以量说,以质说,以形式说,哪儿的水能比济南?有泉——到处是泉——有河,有湖,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全是那么甜,哎呀,济南是“自然”的Sweet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莲花,城河的绿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济南有秋山又有秋水,这个秋才算个秋,因为秋神是在济南住家的。先不用说别的,只说水中的绿藻吧。那份儿绿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绿色,恐怕没有别的东西能比拟的。这种鲜绿全借着水的清澄显露出来,好像美人借着镜子鉴赏自己的美。是的,这些绿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为谁看的。它们知道它们那点绿的心事,它们终年在那儿吻着水皮,做着绿色的香梦。淘气的鸭子,用黄金的脚掌碰它们一两下。浣女的影儿,吻它们的绿叶一两下。只有这个,是它们的香甜的烦恼。羡慕死诗人呀!

在秋天,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皱。天水之间,全是清明,温暖的空气,带着一点桂花的香味。山影儿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虚幻地吻着。山儿不动,水儿微响。那中古的老城,带着这片秋色秋声,是济南,是诗。要知济南的冬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次说了济南的秋天,这回该说冬天。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风,便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蓝天下很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他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全安静不动的低声地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觉的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像些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内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反倒在绿藻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树虽然没有叶儿,鸟儿可并不偷懒,看在日光下张着翅叫的百灵们。山东人是百灵鸟的崇拜者,济南是百灵的国。家家处处听得到它们的歌唱;自然,小黄鸟儿也不少,而且在百灵国内也很努力地唱。还有山喜鹊呢,成群的在树上啼,扯着浅蓝的尾巴飞。树上虽没有叶,有这些羽翎装饰着,也倒有点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着它们在空中飞,听着溪水活活地流,要睡了,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试试;睡吧,绝冻不着你。

要知后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到了齐大,暑假还未曾完。除了太阳要落的时候,校园里不见一个人影。那几条白石凳,上面有枫树给张着伞,便成了我的临时书房。手里拿着本书,并不见得念;念地上的树影,比读书还有趣。我看着:细碎的绿影,夹着些小黄圈,不定都是圆的,叶儿稀的地方,光也有时候透出七棱八角的一小块。小黑驴似的蚂蚁,单喜欢在这些光圈上慌手忙脚地来往过。那边的白石凳上,也印着细碎的绿影,还落着个小蓝蝴蝶,抿着翅儿,好像要睡。一点风儿,把绿影儿吹醉,散乱起来;小蓝蝶醒了懒懒地飞,似乎是做着梦飞呢;飞了不远,落下了,抱住黄蜀菊的蕊儿。看着,老大半天,小蝶儿又飞了,来了个愣头磕脑的马蜂。

真静。往南看,千佛山懒懒地倚着一些白云,一声不出。往北看,围子墙根有时过一两个小驴,微微有点铃声。往东西看,只看见楼墙上的爬山虎。叶儿微动,像竖起的两面绿浪。往下看,四下都是绿草。往上看,看见几个红的楼尖。全不动。绿的,红的,上上下下的,像一张画,颜色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只有办公处的大钟的针儿,偷偷地移动,好似唯恐怕叫光阴知道似的,那么偷偷地动,从树隙里偶尔看见一个小女孩,花衣裳特别花哨,突然把这一片静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儿也更红,叶儿也更绿了似的;好像她的花衣裳要带这一群颜色跳舞起来。小女孩看不见了,又安静起来。槐树上轻轻落下个豆瓣绿的小虫,在空中悬着,其余的全不动了。

园中就是缺少一点水呀!连小麻雀也似乎很关心这个,时常用小眼睛往四下找;假如园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么出色。溪里再有些各色的鱼,有些荷花!哪怕是有个喷水池呢,水声,和着枫叶的轻响,在石台上睡一刻钟,要做出什么有声有色有香味的梦!花木够了,只缺一点水。短松墙觉得有点死板,好在发着一些松香;若是上面绕着些密罗松,开着些血红的小花,也许能减少一些死板气儿。园外的几行洋槐很体面,似乎缺少一些小白石凳。可是继而一想,没有石凳也好,校园的全景,就妙在只有花木,没有多少人工做的点缀,砖砌的花池咧,绿竹篱咧,全没有;这样,没有人的时候,才真像没有人,连一点人工经营的痕迹也看不出;换句话说,这才不俗气。

啊,又快到夏天了!把去年的光景又想起来;也许是盼望快放暑假吧。快放暑假吧!把这个整个的校园,还交给蜂蝶与我吧!太自私了,谁说不是!可是我能念着树影,给诸位作首不十分好,也还说得过去的诗呢。

学校南边那块瓜地,想起来叫人口中出甜水;但是懒得动;在石凳上等着吧,等太阳落了,再去买几个瓜吧。自然,这还是去年的话;今年那块地还种瓜吗?管他种瓜还是种豆呢,反正白石凳还在那里,爬山虎也又绿起来;只等玫瑰开呀!玫瑰开,吃粽子,下雨,晴天,枫树底下,白石凳上,小蓝蝴蝶,绿槐树虫,哈,梦!再温习温习那个梦吧。

有诗为证,对,印象是要有诗为证的;不然,那印象必是多少带点土气的。我想写“春夜”,多么美的题目!想起这个题目,我自然的想作诗了。可是,不是个诗人,怎么办呢?这似乎要“抓瞎”——用个毫无诗味的词儿。新诗吧?太难;脑中虽有几堆“呀,噢,唉,喽”和那俊美的“;”,和那珠泪滚滚的“!”。但是,没有别的玩意,怎能把这些宝贝缀上去呢?此路不通!旧诗?又太死板,而且至少有十几年没动那些七庚八葱的东西了;不免出丑。

到底硬联成一首七律,一首不及六十分的七律;心中已高兴非常,有胜于无,好歹不论,正合我的基本哲学。好,再作七首,共合八首;即便没一首“通”的吧,“量”也足惊人不是?中国地大物博,一人能写八首春夜,呀!

唉!湿膝病又犯了,两膝僵肿,精神不振,终日茫然,饭且不思,何暇作诗,只有大喊拉倒,予无能为矣!只凑了三首,再也凑不出。

想另作一篇散文吧,又到了交稿子的时候;况且精神不好,其影响于诗与散文一也;散了吧,好歹的那三首送进去,爱要不要;我就是这个主意!反正无论怎说,我是有诗为证:

(一)

多少春光轻易去?无言花鸟夜如秋。

东风似梦微添醉,小月知心只照愁!

柳样诗思情入影,火般桃色艳成羞。

谁家玉笛三更后?山倚疏星人倚楼。

(二)

一片闲情诗境里,柳风淡淡柝声凉。

山腰月少青松黑,篱畔光多玉李黄。

心静渐知春似海,花深每觉影生香。

何时买得田千顷,遍种梧桐与海棠!

(三)

且莫贪眠减却狂,春宵月色不平常!

碧桃几树开蝴蝶,紫燕联肩梦海棠。

花比诗多怜夜短,柳如人瘦为情长。

年来潦倒漂萍似,惯与东风道暖凉。

得看这三大首!五十年之后,准保有许多人给作注解——好诗是不需注解的。我的评注者,一定说我是资本家,或是穷而倾向资本主义者,因为在第二首里,有“何时买得田千顷”之语。好,我先自己作点注吧:我的意思是买山地呀,不是买一千顷良田,全种上花木,而叫农民饿死,不是。比如千佛山两旁的秃山,要全种上海棠,那要多么美,这才是我的梦想。这不怨我说话不清,是律诗自身的别扭;一句非七个字不可,我怎能忽然来句八个九个字的呢?

得了,从此再不受这个罪;《一些印象》也不再续。暑假中好好休息,把腿养好,能加入将来远东运动会的五百里竞走,得个第一,那才算英雄好汉;诌几句不准多于七个字一句的诗,算得什么!

载一九三一年三月至六月《齐大月刊》第一卷第五、六、七、八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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