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父亲的革命》许卫国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6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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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许卫国,江苏泗洪人,编辑记者、文艺编导、旅游创意、活动策划。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少年儿童文化艺术基金会特约作家、中国凤凰智库专家组成员等;曾在《中国报告文学》《莽原》《清明》《安徽文学》《新华日报》《解放日报》《中外书摘》《畅销书摘》《报刊文摘》《现代阅读》等报刊发表作品;已出版作品《上帝原来是个近视眼》《远去的乡村符号》《许卫国文集》(五卷)、《小高庄》《小城里的中国》《汴河四重奏》(四卷)等,远销海内外,著作多次参加全国书展、获奖或转载、入选权威文集,曾获得中国散文学会、中国大众音乐协会、省政府、省作协等颁发的多项奖项。

【编辑推荐】

父亲的青年时代,生活富庶,无忧无虑。一次偶然的机会,通过一位长辈,父亲结识了一群人,才知道世事并不是眼下的安稳,才明白生命是为理想而燃烧。从此,父亲跟着这群人,为国家、为人民、为理想奋斗、贡献了自己平凡的一生。

【名人的书评】

【父亲的革命的书摘】

楔子

1980年起,我们家形势开始大好,不是小好,而且一段时间里越来越好,形势大好的重要标志是父亲顺利离休,工资看涨。一条在革命风雨中颠簸的小船终于靠岸了。有人说,老许啊,该享福了。父亲无言以对,在他的内心里他知道这才是万里长征走完*步。他要继续革命。

离休以后的父亲,每天还是准时出发,往他过去上班的地方走去,中午按时回来,其实那里已经时过境迁了,他的位置也有了新主。接班人已经把他那把老旧的木椅子扔了,换成了皮垫椅子。现在父亲没地方坐了,他就到处走走,在家属区遇到熟人聊聊,可人家都很忙,打个招呼就说,对不起,我还要开会;我还要去买菜。父亲就知趣地走了。几个退休的老工人在驴唇不对马嘴地乱谈国内外大事,个个都像亲历者似的。他们见到父亲就暂停话题,问父亲,退休和你们离休一样不一样?父亲说就是多拿几块钱。内行人说,你说的不对,离休拿百分之百工资,吃药打针都不要钱。父亲说,乖,还能指望吃药打针不要钱?话不投机,时辰到了,父亲回家。一路上,父亲觉得上午什么事也没干,心情很不好。

当时我们家分了好几亩地,母亲七凑八凑还从魏营乡买了一辆二手手扶拖拉机回来。我们兄妹早已陆续进入青年少年行列,干这点农活基本近似娱乐健身。乡亲们自己有了土地,收的粮食都是自己的,私欲就被激发,就像打了兴奋剂,效力是明显的,可是兴奋剂药效结束,就身心疲惫,看着一天六顿也吃不完的粮食,不知下一步干什么,于是就滋生很多不良习惯——推牌九,打麻将,耍酒疯,上青阳街闲逛。父亲看到很多乡亲洋乎起来,雪白馒头吃不完随手就扔了,父亲还想教育人家忆苦思甜。人家说,现在各家过各家日子,我又不是吃你家的,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父亲很痛心,觉得这样下去很危险,别人不听,就来教训我们,我们在他掌握之中。父亲文化不高,但是几十年积累的革命理论足以使我们沉默,有时我敢于反驳几句,很快就被他高声呵斥压倒,并说,像你这样人,要是在过去,我早就给你毙了。说实话,我小时候不怕母亲打骂,有时在打骂过程中还嬉皮笑脸,可就怕父亲训斥,真比挨打难受多了。我们与父亲思想上有分歧,但在农业生产上无异议,父亲自然乐于参加我们的行列,指导我们收麦子,命令我们抬土垫地基盖房子,父亲当然也身体力行,看我们干活漫不经心、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就夺过我们手中工具干起来,说实话,我虽然都是二十来岁的人,干活真不是父亲对手。

父亲似乎不考虑我们的前途,似乎把这几亩地种好,有吃有喝就足矣了。特别是中秋节在我们吃到符离集烧鸡,喝到青岛啤酒,父亲总是从没有苦哪来甜的因果关系来启发我们,鼓励我们继续艰苦奋斗。中秋明月刚刚升起,父亲就说,明早把猪圈里的臊泥撂出来,拖到地里准备种麦子,争取八百斤一亩,过年,一人给你们一个猪蹄子。

当时我虽居小高庄,但胸怀大理想,和北京都有联系——订了一本《人民文学》。很多同学都上了大学,而我志存高远,要当作家,于是随大流考了一次大学,差了几分,不觉遗憾,反而给我坚定当作家的决心,其实,实际是赌气,更有点恼羞成怒,愤怒出诗人。县教育局通知我去复习并鼓励我:凭你这基础,来年一定能考上,我并不理会他们的鼓励,一意孤行。当时我真有点想当然,幻想一鸣惊人,超过那些虽一鸣但不太惊人的人。文学这东西易于使它的狂热爱好者心高气傲,也逐渐会对体力劳动失去热情,言行似乎也与他人不一个节奏一个腔调,而吃喝又有超人之势,从现象看去就有点好吃懒做的做派了。父亲*看不起的就是好吃懒惰的人,他认为,一个人,你就是四书五经(这是他*学历和知识标准)倒背如流,如果伸手不拿四两,也是少才无料,百无一用。母亲则更形象更残酷描述懒鬼们,她这样说,你留那劲留涨棺材啊?而父亲总是举青阳县城一个例子,说那人好吃懒做,大学毕业,一肚子货就是倒不出来,事事不能干,*后被开除回家,饿死了。说完总是对我点题和总结:那人就是你影子。在乡村,手不识闲是受尊敬的,手不释卷是受鄙夷的,你手里整天拿着农具,则有口皆碑,说媳妇都容易,你手里若是整天拿着书,人家会说,那家伙,二流子,哪家女人找他算眼瞎了。喝西北风也不能天天有啊。那时我在小高庄就是一个二流子形象。父亲承认我基本还是铁,但又恨铁不成钢,*要命的是我还发育很正常,看到同龄人都抱着孩子去老丈人那里汇报战果了,我又考虑到先成家,再成作家。成家现实,作家浪漫,成家近在咫尺,作家似乎有点遥遥无期。父亲理解我,和母亲也一直认为,也许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就会知道过日子,有压力,这样就会把二流子习气一扫而光,起码有所改变。这是小高庄很多成功事例的规律,很多青年,平时也二流子,一旦谈婚论嫁,马上如接受组织考验似的,顿时有了起色,用所有老人的评价是——知道过日子了。庄户人家,知道过日子是基本标准,日子不讲好坏,就是和正常人家一样,起早睡晚,春耕秋收,会精打细算,会人情来往就行了,他们做梦也不会有我这样要当什么作家的远大理想。还一鸣惊人呢。

我还偷着练杠铃,练吊环,还买一本《武术》拜其为师父,按照图解比画,当然这都是偷偷进行,父亲一旦看到,就挖苦说,你干活要有这劲头多好?好的你不学,尽学流里流气的东西!其实,他年轻时也是尚武的。这段时间我不仅练武术,还时常去青阳城看电影,有黑猫、栓住子、小来子、龅牙六、二傻子及其他人,人员时有变动,而“黑栓小”是“常务”,有时手头有几块钱就先去四美饭店(因五讲四美得名)喝点酒。酒是*一档,一看商标就知。超不过两色,普通白纸,木刻水印似的。好酒商标是铜版纸胶印且五颜六色还烫金。一房间几张桌子,谁吃什么菜,喝什么酒一目了然,黑猫虚荣,就把泗洪特酿、双沟普曲、泗县白酒等商标撕了,这反而引起邻桌怀疑和笑话,聪明的人是把双沟山河大曲(全国名酒)瓶子拿来灌上泗洪特酿、泗县白酒等,内心不舒服,面子好看。同样都是郊区来的土痞子,看到没有商标的酒瓶,又看到仅仅是几碟花生米、豆腐、千张,*好不过土豆炒肉丝,就优越起来,挑衅地说,呦,还没见过无名牌大曲呢。这一说,会有两种后果出现,一种息事宁人,因看到对方实力,忍气吞声,吃完走人,出了门小声骂几句算是报复;另一种是,都看过《少林寺》了,拳脚似乎都不含糊,本是热血儿郎,再加酒精激昂,难免大战一场,杯盏交错,碗碟飞旋,噼里啪啦,胆小者早已窜出门外,只有老板大喊:要打出去打!在我这里撒野没你们好果子吃!老板有底气,在青阳城开饭店谁不是黑白两道呢。一阵急风暴雨过后,失败方以“你等着,我认识你是小高庄的”愤愤离去,胜利方自不言语,擦干血迹,继续喝酒。看二闲的人就说,都是那些电影放的,把小青年都教坏了。其实我们看电影也知道欣赏,也受到教育,看到英雄人物心潮激荡,特别是看到刘晓庆、李秀明、张瑜这些美女,不仅激荡,连邪念都烟消云散了。邪念属于现实,崇拜多浪漫。不久有了镭射录像,片子是港台的,令人耳目一新,演员风流倜傥,故事稀奇古怪,对白也好听,不像大陆那么生硬,过于正规。文化馆那个放录像的人称小老郑的红得发紫——脸色也这样,他会偶尔放点刺激性的东西,比如男女赤裸联欢的场面,夸张、直接、尽情的大型活动。这是当时我们做梦都达不到的境界,我们顿时就像杀了人犯了罪,心慌而头晕,口渴嗓子干,声音陡然沙哑。我们一道来的几个都面面相觑,好似路人,直到散场,二傻子还坐在那里站不起来,起来还弯着腰,一脸囧相,大家都有这个反应,只是已经消逝,他还在高潮。栓住子就取笑他,说,你低头看看,怎么像打伞?

我一天天长大,天天深夜才回,父母十分担心我学坏——这并不是杞人忧天,我一直使父母放心不下——因为从生下来就调皮,就不安分。鉴于“娶了媳妇就知道过日子”这个历史经验,父亲被逼无奈带我去青阳城里他老战友家相亲,女孩是老战友的侄女,他们希望下一代能喜结连理,使老一辈友谊薪火相传而越发火光冲天。我去时,见那女孩果然细皮嫩肉,依仗叔叔的局长地位,又很有优越感,在那低头用心剪裁一件衣服,并不把我一顾,估计之前也有人知会她今天要相亲。会面时间似乎很短,也很长,周围发生了什么很快就记不清了,可我仗着巴尔扎克、拜伦、泰戈尔等人来壮胆,似乎觉得此时我还是以一个文人的姿态存在的。可是回来的路上,父亲就指责我,为什么你腿老是哈哈瑟瑟(颤抖),为什么吹口哨(嘴唇舌头气流联动发成的声音,有时会成为下意识,类似走黑路唱歌),为什么抓耳挠腮?我真不知道我当时竟然做了这么多小动作,我矢口否认,父亲越发生气,骂我没个人样,到哪儿都没正形,好在当时现场并没有结果,人家说三天后回信,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万一同意呢?父亲想到此就不再说话,走了好长一段才说,你看你,一个裤脚卷多高,一个裤脚踩鞋底呢。三天以后,回信了,人家女孩说,现在还小,暂时不考虑。那女孩至今我都记得那模样,特像金正恩。

这事对我是有刺激的,就那个模样还看不起我?对照自己,确实对边幅衣着是无视的,没有艺术细胞的女孩是看不惯的。对于世俗,我至今都理解那些搞形式主义的人。对待女人我也不能脱俗。我想买一块钟山或上海牌手表,买一双三接头皮鞋,买一件藏青色毛呢中山装(这在当时是未婚青年招牌服装),武装一下,可是没钱。

苏联曾有电影《列宁在1918》,在电影不多的年代我们对其情有独钟,现在我想搞一部《许卫国在1983》。

这年春天,我们家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满头银发,圆圆的脸庞,皮肤不比当时农村二十来岁女孩差,虽然看上去有点沧桑和风霜,但难掩富贵人家的底色。她言语并不多,且主动和我们说话。父亲见到她时一言不发,老人和他说话,他洋洋不睬,就听母亲在低声说父亲的不是,该理睬她的是父亲。我们和母亲从来没见过她,也没听说过她。更奇怪的是,父亲还要我们小一辈少和她啰唆,还要提高警惕。这样,一家子只有母亲烧茶倒水,前后照应她,当然,都是女性,年龄差异也不大,母亲担当应酬也较合适。但父亲不理不睬也似乎没有道理。她来后,不见我们家菜饭标准有所提升,这绝不是父亲待人之道,过去,来了客人,热情不说,就是借钱也要把客人招待好。

后来,我们才知道父亲几十年前就认识她,她是父亲小爷的老婆,父亲该喊她小娘,父亲的小爷是父亲三祖父的儿子,这种关系是没出五服的关系,在农村是很亲的。“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都属于这个范畴。父亲的冷淡使我们似乎懂事了,知道遇事该思考为什么。

这位老人,按辈分我们喊她小奶奶。她从金陵来,但父亲说她丈夫在台湾,这里就复杂了。这引起我们的好奇心。从老人和母亲的言谈中,我获知:小奶奶的丈夫是国民党要员,且铁心反共,拒绝共产党的劝降,1949年他提前逃往台湾,留下十根金条给她和女儿留作盘缠,再三叮嘱随后立即去台。谁知,解放军行动太快,航班没登上,又被身强力壮的大兵挤下轮船,总统府人去楼空,无人照应,娘俩由富豪成为难民被解放军安置在浦口,国民党人去楼空,留下大量空屋子,她们娘俩还分了一套房子。女儿还小,倒是心安理得,做妈的心里有数,灾难就要开始。果然没过几天,就开始登记户口,甄别人员性质,解放军都是身经百战,火眼金睛,就看你们这身行头和肤色,也不是一个阶级,一审一问,水落石出。当时政府也没难为她们,睁一眼闭一眼不跟她们较真,还把她们作为统战对象。1953年秋天的一个早上,来了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说是从那边过来的,要她们娘儿俩准备一下,晚上跟他们上船去那边。其中一人还拿出船票给她看。她的丈夫一直就是搞特务工作的,她虽为家庭妇女,多少也受到过一些训练。她当即就认为这是有人来试探她,于是,就严词训斥,大骂国民党如何不是东西,共产党如何的好,并声称报告政府。那两人呻吟一声,掉头就跑了。三十年后证明,此事就是她丈夫安排的。她的丈夫能耐不是一般的大,他在中统几乎干了一辈子,在大陆时军衔已是少将,去台后专门搜集解放军团以上干部家庭资料,见缝插针,找缝下蛆,利用广播、有无线电、信件、传单等策反这些干部:某某首长,你的老婆被怎么了,你的父亲被怎么了,家里如何贫困潦倒,到台湾即可升官发财,荣华富贵。以此来动摇军心,并称他们的军舰只要通过台湾海峡,他就保证安全登陆台湾,这接人的事对他们来说只是小儿科。

那两人回去报告情形,她丈夫虽说反动,三纲五常、道德伦理也是有的,他不娶妾,不去妓院,他坚持与原配夫人只要没有意外一定会从一而终的。当时在台湾*要保命,保国民党的命,还要保自己的命,他们常做噩梦于徐蚌;第二要忍受青年独有的孤独,还有乡愁,还有生活习惯,还有当局的审查,还要维稳,总之,在他觉得夫人已经叛变后,夫妻关系就没什么挽回余地,于是,他饥不择食地找了一个当地老婆。老婆年龄很轻,作为玩伴尚可,作为居家过日子就显得无知和轻浮。这女人不会做饭,更不会做老家的烙包皮饼、擀豆面条、烀小鱼锅贴,更不要说下酱豆、做萝卜丸子、摊煎饼了,那只能是对牛弹琴。洗衣服虽简单,但她懒得洗,花钱请保姆。按理说,他花得起这点小钱请保姆,但他以老家传统认为女人做家务是本分,特别是这种年富力强的女人,不做家务会闲得出事。别看她家务样样不会,可平日里仗着丈夫的地位和薪水衣食无忧,打打麻将,喝喝茶,看个电影跳个舞,生了俩女儿好吃懒做如出一辙,还有过之无不及。读书不到初一就退学,上班不到三天就被开除。后来还吸K粉,整天和那些五彩斑斓的男人鬼混。老人家当然看不惯这些,虽说他反动,但他也知道做人持家的道理,虽然“中华民国”完蛋了,但他们还是幸运的,一是保住了命,二还发了大财,香港有超市,台湾有大酒店,自己还有一座山,有别墅,有游泳池,有网球场,黄金玉石字画古董还有几箱子,但是,这样下去,待自己百年之后,败家女会彻底败掉这些家产。他重男轻女,很看重家族的血脉传递,女儿不是正统,还是小老婆生的。他认为即便自己没有儿子,也要从家族过继一个儿子,没儿子人选,孙子也可以,总之只要是许氏家族的后代,只要合适都可以来继承他的财产,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谁是外人,目前就是他的小老婆和两个妖精一样的女儿。他把这些意思告诉大陆的老婆,老婆当然有共同语言,同样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坚定立场,且有过之无不及。这次她到家乡来,小奶奶就是落实老头子指示,来考察人选的。经过她到老家走访十几户,又来到青阳城郊我们家重点考察,经过综合评比,我成为不二人选。

如果接下来顺利,我会使那些做梦都想发财的人眼睛不仅限于发红,而是血流如注,我还不会承担故意杀人的罪过;会使那个看不上我的女孩痛哭三天,撞墙,揪发,茶饭不思;回来时,当地领导一行会站在高速出口,会站在宾馆门口鼓掌点头哈腰,会频频举杯说,许总啊,一路辛苦,家乡人民欢迎您,早就盼望您能回来;他们会在百忙之中陪我参观洪泽湖湿地、工业园区,喋喋不休,毫无倦意,兴致始终勃勃地背诵家乡简介、招商引资优惠政策,以及他们的丰功伟绩和宏伟计划,希望我们能合作共赢……我们这里您知道,空气好,交通比您走时好多了……*后还会说,许总在泗洪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有事叫他们找我……

大新庄

父亲家住梅花山下大新庄。梅花山是平原上的土丘,一块像样的石头都没有,有的地方有点石头的近亲——黄沙。因身处平原,高人一等,鹤立鸡群,身价优越,被人们提拔为山。梅花山有九座,每座相距二三里路,由北到南,星罗棋布,北至张胖圩子,南到前老庄。梅花山自然和其他地方一样,作为当地名胜,总会有一段传说。据说梅花山以前梅花漫山遍野,不是现在寸草不生。朱洪武虽然做了皇帝,但他的“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槽上不能拴两个叫驴”的江湖乞丐意识还在,他下令:只许我的南京有梅花山,其他地方一概不许侵权盗版,发现一起即查处一起,绝不姑息,就地销毁。于是爪牙四处巡视查找。他们在梅花镇西望,看到了九座梅花山。于是梅花山就有了下面这段传说:一个有情有义的农民石义舍己为人,感动了梅花仙子,得到梅花仙子的赠树,从此,不仅全村百姓生活有了改善,而且荒山秃岭开遍了梅花,此事传到南京,朱元璋听说此地梅花比他花园里的还要好上十倍,这不是犯上又是什么?!于是就亲自带着刘伯温——又是刘伯温——来到梅花山,要挖走所有梅花,以壮大其御花园。老百姓纷纷跪下,苦苦哀求,大人啊,那是我们身家性命啊!已经成为石义妻子的梅花仙子前来劝阻,说了一番皇恩浩荡、天下归心的道理。刘伯温看出名堂,阴笑着说,好啦,好啦,都起来,我只要石义家门前那一棵就行了。谁知那一棵是梅花仙子的化身,众人不知。爪牙们闻风而动,动手就挖,梅花仙子向石义说明真相,万般无奈,只得回天宫了,于是含泪,撕下一块衣襟作为留念,她化作一阵风走了。从此梅花山没有了一棵梅花。那片衣襟落在山顶化为一片平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旱涝保收,至今如此。梅花山后来栽过梅花,也曾开过,映衬进士湖的湖光,就有了湖光山色,这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举动,但失去了当今的“梅花仙子”,再度被砍光,梅花山又成了“没花山”。

大新庄,是从另一个大庄子分出来的,顾名思义是历史不长的村庄,这庄子一色许姓。好似一个大家庭,但也是各家过各家日子。远近亲疏遇到红白喜事,打仗磨牙这些群体活动,一眼就看得出来。这许氏来自安徽黄山许国,许国人又来自河南许昌一带,许由遗风,传化优良,所以现在有人说河南人如何不好,我们不仅心虚也否认。这支许氏后代,刚来大新庄这一带时,只有弟兄三人,五百年过去,在当地已经分布十万人大户。其家族兴旺发达的原因就是弟兄三人勤劳节俭,睦邻友好,提倡朴者勤耕凿,智者读诗书,耕读结合就是文武兼备。大新庄这一支人家到这里开发安家,到父亲出生也就一百多年。但在方圆几十里已经声名鹊起,无论富裕,无论势力都很有声望。他们富裕多乐善好施,他们强势却从不凌弱。所以外乡都把和大新庄结亲交友当做重中之重的“外交大事”。

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是个有点文化的农民,能吃能干,脑子灵活,是自学成才的高级经营管理专家。有一年收麦子,大清早起来,祖母给他煎了三个鸡蛋,摊了两张油饼,端到他面前,祖父瞧见大领(类似工头子)许尔全在一旁收拾磙子,准备打麦子,就故意面朝着许尔全骂道,到底是妇道人家,你不给尔全你给我干吗,我伸手不拿四两,你看人家尔全整天累得牛一样呢。尔全推推搡搡接过油饼,几乎热泪盈眶,此时若是戏剧表演,必定安排有许尔全大段唱腔来歌颂、感谢祖父。许尔全满嘴唇油光闪亮,嘴一抹就往麦场跑,沙灰路被跑得像火车开过来,那气势恨不得代替牛去拉磙子,去拉犁。就这件小事被方圆百里传为佳话,很多人希望来祖父这里效力,有人还称祖父是许善人。但用阶级的观点来分析,我估计祖父是在耍手段,现在叫激励机制。

收麦子时候,天蒙蒙亮就要下湖(下湖是历史传下来的说法,过去这里是洪泽湖淹没的范围,人们生活靠湖,干活都到湖上,下湖就是去湖上干活,水退后留下大片土地,人们就开始种地,但不叫下地,还沿用下湖的说法),春天天长,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祖父之计在于哄。东方微红,祖父对着那些短工们说,一人扛一块饼下湖啊!先垫垫。回来给你们吃油炒干饭,煎鸡蛋。祖父是语言大师,如果说一人拿一块饼,拿比扛小气多了,“扛”——大气、敞亮、生动,显得有文化。不管怎么说,夸张归夸张,但不是虚夸,一人一块那糖饼真不小,一块下肚,三个时辰不会觉得饿。听了祖父这几句话,此刻,估计叫他们上前线都没问题。祖父说话用词有点文学性,可短工们反觉得祖父实在,干起活来都像救火一样,水桶粗麦个子一人都挑七八个,足有二百斤;收大蜀黍是*热的时候,蜀黍地热浪压得人喘不过气,短工们个个红虾一样,汗没有了,皮肤上一层油腻,是太阳熬出了他们的脂肪,个个后背汗衫上一层层云飞浪卷的白盐茬。祖父每天早上亲自烧绿豆茶,然后安排父亲把绿豆茶用两个大砂罐子挑下湖。祖父一再交代,叫他们累了就歇歇,不要急,小晌午就收工,回来吃凉西瓜,水井里放七八个红沙瓤呢。父亲把祖父指示一传达,短工们众口一词,没有事,不到太阳正南不回去!正午,烈日下也都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了,这时短工们都脸红脖子粗回来了,这不是生气斗殴,是热的累的。祖父手拿菜刀在门前大树下,有点虚张声势吆喝父亲赶快搬西瓜。西瓜从井下篮子里拎上来,油光水滑,青绿黑相间的花纹透着凉气。父亲把西瓜放到小桌子上,祖父左手按住西瓜,右手持刀,在西瓜瓜蒂处切下一个圆片,这并没有伤及瓜瓤,只见他手捏着瓜蒂把圆片(瓜皮)在菜刀两面来回拭擦,内行人知道,这是拭擦刀面的铁锈味和油腥味,不擦掉就会沾到西瓜瓤子上,会特别的倒胃口。祖父不按常规把一个西瓜切成十六等分或二十四等分,而是一个破成四半,一人一“半”,祖父说,切小还不够费事呢。吃啊,乃玉你卖什么呆?干活是好手,吃瓜怎么不行了。吃!尽饱吃!一泡尿就没有了。吃过歇歇再吃饭。祖父这一阵子分瓜表演,感动得短工们十分内疚似的,觉得待遇超标。祖父看出短工们表情,说,你们可不要客气,放开吃,放开喝,不要以为我养活你们,说实话,不是你们,你指望我啊,哭也不能把这几十亩大蜀黍哭来家噢。

短工们提前三天把蜀黍收完,脱粒、晒干、扬尽,装进褶子里,夏收一切停当,汛期顺时到来,下雨天正是喝酒天,短工们伸手捋胳膊,挥汗如雨喝了完工酒,点了工钱,都跌跌撞撞又含糊不清地说些感恩戴德的话一一走人,祖父站在门口送行,说,秋天还要劳累你们噢。短工头子许尔美说,大老爹,只要你说一声,点个指头,我们家二亩地就是都撂了,也来给你干。祖父说,乖乖尔美,顾逮麻雀,不要丢了老母鸡噢,家里也不能撂啊。等到短工走远了,祖父收住笑脸对父亲说,看到没,这就是人心换人心,你将来有老爷们儿我一半这本事,这家交给你我就放心了。祖父对父亲给予无限希望,言传身教,盼能早日接班。作为长子的父亲,说说讲讲就快十八岁了。在当时,十八岁的长子就是这个家的“王储”,父母即将进入不惑之年,部分权力开始移交给长子,比如去青阳城里一般的买卖、人情来往什么的,一般来讲祖父就不出头了,由父亲代理,这样为的是一来父亲得到锻炼,经风雨见世面,二来也是祖父对接班人的考察,是否能担当继承之重任,同时也测试一下自己在退居二线后外界对他的态度,是冷还是继续保持原来的温度,以便把那些经得起考验的关系和自己的威望移交给父亲。家中来了客人,祖父故意稳坐不动,招呼父亲端茶倒水,和客人一个桌子吃饭(其他弟兄却被赶得远远的),给客人斟酒,其间,祖父会半真半假训斥父亲:乖,茶要浅,酒要满,敬酒两手端杯子,他是你舅爹噢,要么就下巴往前一送一推,对父亲说,你也央你舅爹吃菜啊,别只顾自己啊。别看这些细节,似乎小事,祖父对这些小事也言传身教,一切为了未来,等到父亲结婚生子,祖父祖母就要彻底离休了,*多担任个顾问虚职,实在憋不住就会含糊其辞唠叨两句,孩子们听不听他也不会像以前要看结果了。长子地位高,妻子随之高,在那时,都有“老嫂辈母”的说法。那时,医疗条件不好,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生活条件、茶饭也不好,可那时孩子却生得多(有门户壮大,利于劳作,也有预备不测之意),往往老大结婚,老八老九还在吃奶,有的说不准这时做母亲的会得陡病死了,孩子就得由做嫂子的养护,吃嫂子奶长大的小叔子在当时也是很多的。所以担当长子地位很优越。和下面弟兄比,若按行政级别,老大比他们起码要高半级。

那是民国十九年春,绿油油的麦苗正在欢快地拔节,天天向上,汴河流域蝗虫忽如雨雪从天而降,远看恰如洪水卷来,这些不起眼的昆虫,硬是把春意盎然的原野吃出一片深秋的景象,而这一季祖父几十亩收过的山芋地居然闲着,翻了几交的土地居然没有种一粒麦子,一般人家山芋起了,马不停蹄,接着就种上小麦,那地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立马又要继续为小麦付出营养。祖父把山芋地空那儿,一粒种子也不下,一任风霜雨雪日月鸟鼠虫子任意来往,原来这叫歇茬(空一季,好使地劲恢复),蝗虫对他几乎没有损失,等蝗虫消失或远走高飞,正是开始栽山芋、种花生的季节,其他人家的麦子几乎绝收,有个别家有二斗粮的乐观主义者悲极生乐地说,这下收麦子省事了。而大多数家无隔夜粮的现实主义者就骂他不吃粮食(不吃粮食就是畜生),你身子不动牙受弯,你看大老爹(指祖父),人家也不说这话么。外村有人说许善人(又是指祖父)学过麻衣相的,知道黄道吉日,为什么就他一家不种麦子?他有前后眼吗?这样就使祖父越发神秘了,就有百姓来请他算命,向他求援。当然,他根本不懂算命,却在和来人交谈中,他乘虚而入买了难民们几百亩地或以粮换地,按理说这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而村民却说,大老爹救我们一家命了,要不这青黄不接怎么过?有精明人说,大老爹地买巧了,你们上当了。有的人眼一翻说,上什么当?给他家还不和给自家一样,比我自己种还好呢,到时我们给他打短工,有吃有喝还有带的呢。

祖父小算盘打出天时地利人和,日子越发滋润。此外,还在离家二十多里的青阳城里和二弟开了豆腐坊。二祖父个头没有祖父高,中等偏下,倒很显精明麻利,山羊胡子配着圆圆的脑袋,始终走着碎步,很是勤快的风范。他不用自家七姑八姨,他说,这些人不好用,说轻了不听;说重了还得罪人,规矩、纪律、制度对他们都没用,万一跟他们过不去,他们会去老一辈那里去哭诉,说你六亲不认,还说过去你们如何得到我们家的好处,现在忘本等等。令你烦不胜烦还要惭愧内疚。而请来的外人没有背景,和他们没有清官都处理不了的家务事,给他们活干苦钱的机会,感恩还来不及。二祖父眼里,听话、肯干就是*秀的员工,也是作坊繁荣的基础,于是,有二祖父精明的人事安排,豆腐坊豆腐越做越好,有人形容许家豆腐砖头一样,掉地上都不会碎——这是说豆腐实在,水分少;很快好评如潮,随之就是供不应求,为此豆腐也越做越多,豆腐坊越做越大,品种由豆腐延伸到五香豆腐干、油炸花干子、千张子、小豆饼、粉皮、凉粉、豆芽,还兼做酱油醋,两边房子也越盖越多了,*终成了巷子,从巷子入口看去可见错落而稍稍弯曲房檐,房子都是平房,全砖瓦的有,泥土砖瓦混合结构的也有。巷子不宽,对面切菜、炒菜、咳嗽声音这边听得一清二楚,甚至对面的耳背之人,身边孩子醒了在床上哭,不曾发现,巷子对门这边会大声说,我三娘,你看看你家二兵子醒了吧。

日久天长,路两边不断有人添砖加瓦,这里*终形成一个长两三百米的深巷,成为小城一个好去处,后来那巷子因豆类加工名噪一时,被人民政府命名为豆腐巷,还设有一个居委会。祖父一片房产从巷口一直抵达濉河边上,船行于此,仅仅看到岸柳遮掩的房子后背,漂泊的船人都羡慕这个人家。整个房子有上千平方米,靠路的是一片六间门面房,是门市兼加工厂,朝后去几进房屋是略显神秘的四合院,偏房、厢房、青砖小瓦,一套接一套,交错排列,在几棵楝枣树和椿树、洋槐树掩盖下,深不可测,一般外人没有特殊事情很少进来,小孩进来很难摸出去。

整个巷子里的人似乎都没有名姓,出口就是大老爷、二老爹、三表叔、四姑父、五爷、六表哥,不用说,这是许氏家族衍生的一个大家庭,布满整个小巷。在豆腐巷日新月异的同时,祖父在大新庄也盖了九间青砖小瓦古式房屋。五间堂屋,左右两间偏屋。与现在比相当于九层大楼。堂屋后墙有家堂,所谓家堂就是一张与一间屋等长的案桌,谓之供桌,上面有干果几盘,大约有白果、红枣、核桃之类,除了老鼠,任何人不得乱动,那是敬列祖列宗的。供桌上有祖宗牌位,有一张毛笔勾勒的祖宗画像——似乎放在谁家都可以当谁家祖宗。后人无法评定像与不像。供桌上有经常不冒烟的香火,总是祖父发现后,大惊失色似的立马点着。

再看门前,门前到堂屋有二尺宽青砖铺路,是大新庄人说*可以在雨天穿绣花鞋的地方。庄子上其他地方都是土路,下点小雨,不是泥,就是泞。院子外面,祖父花钱淘了一口砖井,足有八九人深,黑洞洞地望去,水面微微颤抖,发亮,好像月亮掉在里面。夏天,原先吃半人深的土井水的庄上人都来这里喝凉水,凉水甜滋滋凉透心,喝完再带一瓦罐到湖里喝,喝了干活也有劲呢。他们都说是和吃凉西瓜没什么两样。祖父说,那你们使劲喝,叫许三老爷西瓜卖不掉。哈哈。许三老爷是祖父家下弟兄,这人聪明,少言语,爱琢磨,会种西瓜,但小气,刚到西瓜开花时,表情就开始严肃起来,把草帽檐压得低低,地下工作者一样,生怕暴露身份似的,见路过他的瓜地人他立即把脸转过去,假装看云舒云卷,长风万里送秋雁,其实就是担心人家讨他瓜吃。再馋嘴的孩子断不敢偷他的瓜,若不然,他会“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穷追不舍至天涯海角也得捉拿归案,打得你提起西瓜就牙疼,完了还要押送给家长,家长似要连坐,远不是警察能比。瓜卖完了,这才拿下草帽,暴露身份。庄上人不少说他是小头猫。祖父曾经赌气想种一块瓜地随便让人吃,给他难看,后来想想许三老爷也不容易,家里七八张嘴,就指望这几个瓜,就打消赌气的念头了。

冬天这砖井水冒热气,温乎乎的,路过人就顺手捧一捧水往脸上一抹,这一天一次洗脸任务就算全部完成了。很多人路过,单就这井都有千言万语说不尽的好话给祖父听,祖父内心滋润,喜悦。但祖父不会贪天功为己有,他会把一切赞美和幸福归功于祖先的关心和庇护,因此也就不能忘记祖先。逢年过节带孩子们先去湖里给祖坟烧香,给坟头添新土,坟头总要比他人的坟头高大鲜亮巍峨,大雨之后,他总要带着孩子们给墓地放水,补漏;喝酒前还先倒一杯在地上,说是敬前辈,他从不把酒往天上洒,他似乎知道父母祖先们都埋在地下了。

日子过到农村有地、街上有店铺这个份上,这样城乡互补,由机会利润转为模式利润,几乎天天见钱,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属于先富起来的那一批。祖父总是喜欢乡下,虽然超不过三天就去青阳城,可他买到一两副猪下水后,就随即回到大新庄,这些猪下水他几乎都当饭吃,尤为喜欢肚肺大肠。几个孩子也因此茁壮成长。祖父把买回来的猪肺挂在门前楝树横枝上,叫二叔(小父亲十二岁)往气管里灌水,不一会儿猪肺发白发亮,像气球,便叫二叔停止灌水,说,把食刀拿来。祖父接过食刀,亲自操刀,在猪肺的边缘地带一道一道划开,血沫血水顿时哗哗涌动流出,血水血沫流尽,又指挥二叔把猪肺放进黄盆里,加水浸泡,等待他下一步发落。猪肚子比较麻烦,一般人家不会做,怎么洗总有臭味。祖父会,他叫二叔必须学会这套方法,开始是祖父身体力行,后来觉得体力不支,这样下去得不偿失会坏了胃口,无享受感。他就把这技艺传授给二叔,叫二叔先把猪肚用清水洗净,再用面粉撒在猪肚子的里外反复搓揉,如洗衣服,如和面,搓揉一袋烟的工夫,二叔手背已经发酸,祖父站一旁,说,加水洗掉面糊,再用碱面撒在猪肚里边那一面给劲搓。就这样搓了一会儿,再洗,猪肚焕然一新,异味全无。收拾猪大肠也是如此这般,稍费事。这些活计为什么不交给父亲做,这也是有分寸的。父亲是接班人,要对外树形象,要干就干体面的活计,这就是地位不同。所以历史上副手想夺权的例子比比皆是。

到了晚上,祖父还是让二叔烧锅,把猪肺在热水里“紧”了一下,冒完泡沫,果然紧缩不少。然后再洗,切碎,放进锅里加满水,盖紧锅盖,让二叔大火烧。大火熊熊,锅门的火舌伸进锅里,似要先尝一口。不一会儿,热气开始把锅盖掀起,似乎在策应火舌,淡淡肉香溢出,烧至两开,稍后取出切碎,放进油盐翻炒,生姜葱蒜老酱辣椒少许,结伴投入,稍加水,片刻满屋美味。祖父一边唏里呼噜咀嚼,一边忙中抽闲用筷子敲着桌边,说,嗨,你大哥整天不沾家,将来我看也是个二流子。我不要你们在外边苦个三个大两个小的,将来你们能守住我这家业,三六九不缺下水吃,我也就烧高香了。三个叔叔也只用唏里呼噜吃喝声回应,似乎将来也不需要他们这些副手操心。祖父又用筷子敲着那黑色海碗,说,你们谁敢给这块花油(长在肠子上的,白云一样的油脂)吃了,谁将来一定有出息。每次这些猪下水烧好,猪大肠特别油亮放光,里面还粘着花油,一口咬下去,嘴角流油,二叔三叔吃几口嘴就打张,就不想吃了,祖父总是这样逼他们吃,还说,没出息,和你妈一样是个受罪的命。此时祖母正在烧香,坐那里双手合十为家庭成员祈福求平安,她每见祖父吃这些动物,特别是这些心肝肚肺头头脑脑,就心慌意乱,就不停地烧香,不停地与佛祖保持联系,代为他们请罪。按理说妇女烧锅做饭是天职,但鉴于信仰,祖母只做面食菜蔬。祖父倒也不受封建束缚,上得了灶台,不怕世俗习惯说他婆婆妈妈,一切以吃好喝好为上。后来祖父经常感觉头昏沉沉的,好似顶了一盘磨。他还愤愤不平说,妈的,我油盐鸡蛋鱼肉不断,身子没受亏,怎么会头昏?他以为头昏都是饿的。青阳城里有名中医小江先生说是膏粱厚味所致湿重,气血瘀滞,那时还没有“三高”一说。小江先生就用元参、生地、白芍、麦冬、夏枯草、钩藤、菊花、丹参、泽泻、生山楂、木香等配给他熬水喝。小江先生熟悉祖父,经常也去豆腐巷买豆腐,他反复交代,指着草药说,这个清肝泻火,这个行血通经,这个缓急解痉。一天两包,用煨罐细细熬。少吃下水肥肉啊。有人听小江先生说这话,总以为他只能吃起豆腐,为自己要好看,找台阶下,实际不是。小江先生总说,豆腐宽中益气,调和脾胃,消除胀满,通大肠浊气,清热散血,得要多吃。祖父看着小江先生骨瘦如柴,脖子上那气管一节一节都看得一清二楚,就不屑一笑地说,下水不能吃,肉不能吃,那我活着干什么?小江先生无语。祖父一边喝药,一边对猪下水爱好一如既往。到了过年,家里下水比青阳街王胖子饭店还多,这时增加了猪头、猪蹄子、猪尾巴,这些东西有残留的毛,祖父买了四个猪头镊子,他一把,三个叔叔一人一把,在祖父带领下,围坐在当门地,绣花一样拔毛。还不时地给他三个儿子示范,看着!把大拇指和二拇指捏住镊子张口的地方,这样省劲还好拔,不要贪多,挨排来。如此这般。祖父承担猪头拔毛,因为猪头大而复杂,褶皱处的毛多且坚定不移。三个叔叔承担猪蹄猪尾巴,二叔猪蹄四个,猪尾巴三个;三叔猪蹄三个猪尾巴两个,四叔仅猪蹄两个,因为他*小。拔完毛,经祖父验收合格,则可出去玩耍。玩耍有规定:水火注意。

许姓在青阳街是大户,人多必有人才。这一年,一个杀猪新秀诞生,他叫许如乾,弟弟叫许如坤——这是上人的期望而命名。因为秃发,人们暗地里就直接叫他许小秃子,当他面,就是长辈也只称如乾,有玩得不错的平辈偶尔会喊他秃哥,他倒不忌讳,甚至觉得比那如乾如坤接地气,一字不识的人,起那个洋里洋气文乎文乎的名字,听了还不如这名字顺耳呢。他有力气,动作快,一口猪一根烟工夫就去毛破肚。他是祖父家族里侄儿,他的出现,使祖父购买更为方便,且因为这层关系总是对他高标准,严要求,把下水处理干净到*限度,回家简单收拾即可下锅了。这种便利把祖父推向不可救药的断崖。

祖父很在乎节假日,现在依我推想,除了他的食欲以外,与家境有关,也与爱孩子有关,也因为爱慕虚荣,不能比人家寒酸么,后来父亲也常跟我们说,不要去看人家吃饭,淌口水,咂巴嘴,丢人。祖父那时家里轰轰烈烈在忙过年,父亲回来很少参与其中准备活动,有时拿一张报纸在里间看,报纸是从青阳城里带回,每天青阳城有抗敌会在集会,见到青年人就发传单报纸,父亲看得入神,也被洗脑。祖父眼见得父亲已经成人,虽说家里事情不闻不问,也不便发作,好在还有三个叔叔言听计从听候使唤,家里的活计多他一个、少他一个还真像三十晚上的兔子。但也担心父亲这样下去,将来又如何继承这个家业?这伸手不拿四两可不是个事。可父亲是老大,在农村老大就是老大,在家里地位仅次于父亲,似乎比母亲地位还高,有的人家父亲软弱无能,就是儿子当家。祖父忧心的就是父亲,寄予希望的也是父亲。对父亲他很矛盾。既希望他能出人头地,又怕他惹是生非。有时会趁着酒兴教训父亲,或鼓励父亲,鼓励与教训交相辉映。父亲则姑妄听之,不厌其烦,祖父就高兴,有时酒足饭饱之余,就计算谋划着今年收成、明天的菜饭。然后扛着锄头或铁锹到地里转转,劳动兼视察。

虽然日子富足,油水不断,但祖父还是特爱逢年过节,人说小孩巴过年,老人怕花钱,祖父反之,每一个节日不管大小都是他活着进取的目标之一,他对未来的盼望中三分之一或许就是节日。从过年开始吧,一个月头里就吵着祖母淘豆子啊,用小麦、绿豆、豇豆三掺头磨面啊,磨出面来摊大豆饼,这豆饼类似煎饼,摊好不像煎饼立即吃掉,而是切成扑克牌大小的方块,放在太阳下晒干,放鱼锅或烧汤都是美味,还可以存放到来年收麦子季节,隔三岔五吃一顿豆饼子很调剂胃口,这种做法家家均可掌握,小豆饼则为专业人所为,比如二祖父在青阳城里的豆腐坊,小豆饼工艺复杂,先得把绿豆皮去掉,用绿豆仁磨成糨糊,用酒壶一样的工具,按现在一元硬币的大小滴在鏊子上,均匀排列,一般人家不经特别训练,不请教师傅是很难做起来或做好,所以一般人家只有去买。小豆饼对于祖父却不当一回事,想吃就去青阳街拎二斤回来。豆腐坊不做大豆饼,似乎超出营业范围很远,似乎也忙不过来,祖父只有自己解决。祖父也只好说,大豆饼还是自家做得好。而要吃粉条,就要请人来家漏粉条,粉条多是用山芋粉做成糊子放入很多孔的漏勺,形成粉线往开水里漏,粉线顷刻变色变性,捞出晒干筋道滑腻,与任何肉搭配均可使人舍生忘死,就是烧汤给点粉条打个鸡蛋花,也是招待上等客人的或者病人的佳肴。粉条可吃到下一个春节,这是指保质期,而很多人家,一个年季下来也就吃差不多了,就这还多是来客人吃的。

祖父还会熬糖,娱乐大于糖的价值,他的财力完全可以轻松地去买几斤或更多糖,也许他觉得那没意思,和很多有钱人去钓鱼一样,他的钱可以车装船载买鱼,却没有自己钓上一条二两毛刀鱼有快感。从这点看,祖父是有文化品位的。他每到过年前几天,或亲自或使唤他人把一锅山芋糊糊熬好,放入大麦芽子,必须是亲自,大麦芽是从青阳城里买来,虽说不值钱,可放多放少有讲究,多少决定糖的多少甚至成败。放完麦芽,片刻从山芋糊里泛出含糖的汁水,接下来就吊起纱布兜,把山芋糊子倒进去,挤出山芋糊汁水,把这汁水继续用火细烧,直到不冒热气,就熬成了黏糊糊的糖,就可以做面糖、黏玉米花团、芝麻糖。这些主要过程都是他亲自而为,自始至终,直到深更半夜才出锅,这似乎是他刻意安排的时间。这时孩子们都睡了,糖就会完好无损保存到三十晚上,要不你一口,他一口,祖父那心肠又不忍孩子们馋嘴,这样就等不到过年了。按老规矩都是所有过年吃的东西都必须到那个时段才能隆重推出,集中展示,有序消费,就连新衣服新鞋子也得大年初一才能穿。祖父有要求(其实是传统),过年期间,哪天吃什么都很明确,不能提前,也不能延后。初一早晨吃饺子汤圆,初二早上吃馒头,初三早上吃面条,为什么非这样吃?祖父还能说出一些牵强附会又有点道理的由来。祖母稍有疏漏,祖父即假装发脾气,还说,过小年后补上。

忙完过年的物质准备,接下来是精神层面的,祖父登门拜访二老爷,找二老爷写春联,祖父尊敬知识分子,随手带洋烟三包红糖二斤,这当下算大礼。二老爷前清举人,真正知识分子,气节与机会、智慧与迂腐没有把握好,只得投笔从农,躬耕大新庄,有几分悠然见南山的安慰,和庄上人来往不多,倒也没什么架子,能帮忙的事也就是能给人家写写画画,许二老爷接过祖父礼物,说,贤侄客气了,区区小事,何当酬谢?祖父说,每年都来麻烦你啊。会者不难,说说讲讲春联和其他附属文字就写好了,二老爷担心对联到了祖父家会张冠李戴,左右颠倒,就一对一对叠好,交代一番这才让祖父带回。春联拿回来,祖父抖着对联哗哗响,在哗哗的伴奏下教训几个孩子,“看你们二太爷,人家这字才叫个字,你们呢,个个都不想念书,人家孩子想念还念不成。”可是父亲不服气,他看到二太爷那寒酸样子,连其他知识分子他也看不起了。别看当下父亲不参加劳动,那是因为他青春躁动,革命已经在他内心扎根,他要干大事,他无法安静地去锄禾日当午,更没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但他一直认为能吃苦,爱劳动,为大众的人才值得尊敬,不管有没有知识。

春联写好,还要买门帘子,这类似剪纸,贴在门头上,画面有关公等人的勾勒和贺年贺岁简单又千篇一律的词语,新春大吉,三阳开泰,紫气东来,福禄寿喜财……十六开大小,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几色,唯独没有白的贴在门头上,与门两边对联辉映,类似领章与帽徽的关系,这些宣传品贴上去,天地一新,小狗小猫公鸡都神情迷乱起来,摇头摆尾,载歌载舞,不知所云。祖父这时就像一个导演,指挥祖母进入蒸馒头、包包子角色,还包括门旁两面请来帮忙的婶婶媳妇什么当群众演员,每一锅馒头出来,热气腾腾,原来瘦小的馒头现在白白胖胖,祖父就说,我来尝一个暄不暄(膨胀不膨胀),这样祖父一直尝到结束,才似乎知道“暄”。

蒸馒头之前,祖父叫父亲在锅的一侧墙上贴灶老爷,要求与锅门口平齐。这也是一张黄纸木刻单色水印灶老爷,头戴乌纱帽,两边嘴角和下颌三绺胡子互不相交延续至胸前(后来祖父也是这样的胡子),两边分别写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对联,如果叔叔他们烧锅,会用烧焦的树枝在灶老爷上画蛇添足,祖父见之就会大骂,你们想死了,灶老爷你们也敢乱画?祖父从二老爷那里带回的大大小小的宣传品,水缸上要贴“福如东海长流水”,牛车上也贴“路得青云”,猪圈羊圈上也贴,希望是猪羊满圈,至于笆斗、石磨、牛槽、井沿甚至树,祖父兴之所至都贴,有的简单,只一个“福”字打发,有的要表达意思,诸如“连年有余,五谷丰登”……他也不好过分,三包洋烟和二斤红糖估计是用差不多了,二老爷会说,手酸了。看他弱不禁风,祖父知趣而退。否则,他会想哪贴哪,会把二老爷累趴,乃至撑不到过年。祖母看他那忙乎劲就窃窃私语:随哪天都是个小孩头。祖父把鞭炮摆在笆斗里,盖好,不许其他人接近,没有他的批准,任何人不敢点火。至于除夕放哪一挂、初一放哪一挂、初五放哪一挂,对鞭炮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祖父都自有安排。鞭炮挂在竹竿上,谁举竹竿,谁点火,祖父也有安排和考虑或不断调整,总之,既体现几个孩子的地位,也满足他们的要求,还要锻炼他们的胆量,谁要是手发抖,老是点不着火,或者鞭炮一响,扔了竹竿,捂着耳朵就跑,祖父就会大骂:没出息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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