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名家名作·小说家的散文:物质女人》邵丽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6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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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邵丽,作家,一九六五年出生。现为河南省文联主席、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创作小说、散文、诗歌两百余万字。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十月》等刊物。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并获得人民文学奖、百花奖、十月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编辑推荐】

这部《物质女人》由作家亲自编选新散文,分为三辑,三十五篇,包括生活随感、游踪行迹、纵论同道等。作为女人,字里行间体现了对世间美物——茶,酒,美食,衣妆的独道感悟,不失为一种坦诚的表达,同时又充满了理性的思考。此为“小说家的散文”丛书之一。

【名人的书评】

【名家名作·小说家的散文:物质女人的书摘】

物质女人越来越沉迷于一些真实的物质。为了给一块几乎没有经济价值的石头或者木头拴一根绳,我学着打各种结,配上跑遍全国甚至从国外收集来的各种小配饰。我总有办法,让它们不同凡响。几小时、几小时就这样过去了。我变成了一个漫无目的的手工匠人。事实上,我越来越渴望成为一个这样的人。经年累月,我在这些物质里浮游沉迷,终致混沌不开。接下来,我计划写一本书,配上插图,说说它们的故事。往常,我的枕畔、书桌、座侧处处放置着的一些小物件,它们安静却又栩栩如生地活着,如同我生命的一部分。物质不老。有一天我死去,它们依然活着,踅进我孩子的生活,或者一个新主人的生活之中。佛祖拈花,迦叶一笑。有人写成迦叶微笑,这微笑,终不如一笑。道生于一。吾道一以贯之。一一九九三年,我*次去新疆,想看看葡萄沟的葡萄和达坂城姑娘的辫子,结果被一个朋友带进一间玉器店,我在那里待了五个多小时。第二天去喀什,我直接去了又一家玉器店。无法描述当时的感觉,完整地回想起童年往事,用过的一只粗瓷青花碗,一个用餐时放筷子的瓷托——跟着母亲去朋友家做客,因为实在太过喜欢,将一只瓷白鹅筷托偷偷装进衣服口袋,很长一段时间,晚上躲进被窝里把玩。童年的生活没有金银,更没有玉器,那是一片文化荒原期。一片灰烬,连看过的书里都没有提及过这些物什。当我立在琳琅的和田玉之间,那种撼动,实在是情窦顿开的惊愕。女人是精神的,但又*无法抗拒物质,何况是玉!何况是和田玉!一九九三年,鸡蛋大小的和田玉籽料,大体也就三两千元的样子,白度润度均属上乘。我花五千元给自己买了一只直板平面的镯子,宽大厚重。那时,没有年轻的女性肯委屈自己戴镯子——它们已经死在旧时代,而且死了两次,都是以“解放”之名——她们宁可多花一些钱,给自己买块进口手表,或者是一条金光灿灿的手链。我的玉镯在好几年时间里,只能在枕边寂寞横陈。陪伴久长,我的欢喜和哀伤,那只镯大抵是懂得的。重要的时刻,我惦记它的归属。远行的日子,我不断地叮嘱自己,有它在家中等我。若干年后,我曾经为它写下一首小诗:环佩玎珰牵着尘世的心是一只镯手的空隙是我们*绵密的留白二十多年的工夫,新疆和田玉的价格翻了上百倍。青海玉和南阳独山玉,价格都涨得惊心。当初我并不懂得收藏,多有斩获亦无非随心所欲,结果却是无心插柳,样样细致。就有朋友羡慕嫉妒恨,赚了啊,怎么就有那长远的眼光呢?心突然有点凉痛,如果仅仅因为价值,眼光是长还是短了?对这些石头的怜爱,也全然变了味道。谁能拿自个儿的骨头称重呢!到了今天,无论翠玉,无论沉香,无论蜜蜡,无论碧玺,还有南红、珍珠、珊瑚、绿松石——不知不觉中,我以自己的生命书写的石头记,倒也有了些谁解其中味的沧桑。种种故事,一唱三叹;个中滋味,欲语还休。极有可能,我散失过许多贵重的物件,留下的恰是不具价值的那些。我仍觉欢喜,这是我与它们的缘。价格对于喜好,并不是充分条件;人们依照自身的好恶,给各种物质标上价签,可它们依然是它们——它们难道不还是它们吗?给物质标上价格,其实就是给欲望标价。但我只能在森严的欲望的罅隙里,伺机而动,始终能避开昂贵的物件。真心为着它们的品质,而不是它们的价签。如果生活落魄到要靠变卖首饰度日,于我,肯定心比身先死。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刻,窝在手心里的,是一只被称作水沫子的镯子。它漂亮的程度,不亚于翡翠,且仿佛是那种飘着蓝花的*翡翠。从去年,我开始寻找一种生长在戈壁滩里的石头,做成叫戈壁玉的饰品,精美的程度堪比白玉。它们都被欲望冷落。我用各种石头和木头做项链和手串:菩提根、椰子壳、小叶紫檀、南国生的红豆、橄榄核——有时候难免心中窃喜,它们以自己的生命为我的生命扩容,我岂不是也在用自己的生命为它们背书?我要将我与它们的每一件故事写下,那在暗处缓慢生长起来的力量,忽然之间是如此庞大和耀眼!一年一年地,这些被琢磨出来的生命的光亮,安静地陪伴着我,不会因为我的衰老和迟滞减损丝毫精致。为着它们,我也奋力地让自己光彩起来。二我相信,对物质没有价值观念从我母亲时代就开始了。我出生在豫东南部,一个三省交界的小城镇。父亲在那里做党政主官。小镇给我留下的*清晰的记忆,是关于一个叫张老万的大地主的故事。张家富甲一方,方圆百里无人能出其右。解放前夕,这家人举家迁往香港,独一个姨太太带着儿子留了下来。原因不明,不可胡说乱道。据说,后来这个女人改嫁做了张家车夫的老婆,这差不多是事实。关于他们家的传说,件件都是神秘的,但又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有头有尾的,好像都悬在半空中,即使灰尘扑面,也迟迟不肯落下来。这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就更增加了神秘感,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张老万的孙女儿比我大上几岁,独来独往,想必是美貌的。惶惑中见过,她穿着整齐得体的棉布衣,安静地走在边道上,没有想象中的地主崽子那样的猥琐和畏葸。枯枝败叶的冬天,她穿着那种深蓝色的带帽子的棉袄,白里透红的脸庞在寒冬里煞是鲜艳,像是《红楼梦》里的妙玉。妙玉是什么样子我当然不会知道,只是觉得与她相像。她从不和人讲话,声音想必是娇嫩的,应如那娇嫩的脸蛋。满镇子的人都称呼她风雪帽。她住在什么地方?生活得怎么样?我一无所知,但又充满着好奇。我这么详尽地讲述一个财主是有原因的,青石铺地的一整条街都是张家的宅邸,政府的各个办公机关占据了每一处院落——那是革命和解放*耀眼的徽章。作为革命者的父母及孩子们,享受了政府机关内部的一个四合院,那正是张老万的家居之所。房间并不阔大,三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青砖灰瓦,廊檐肃然,门楣和窗框上各有精致的木雕砖雕,朴实整齐的北方建筑。我要讲述的重点到了。一屋子的家具摆设,全是黄花梨木,做工之精致,场面之气派,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但当时的感觉却有点怪怪的,说不清楚是混沌、困惑、迷茫、忧伤、温暖,还是喧闹、肃静。大一点,读《红楼梦》,书中虚构的人和事,我似乎总能触摸到现实的质地。这些年,我常常思量,我们兄妹,多有绘画的天赋;我和小哥,后来还成了作家,这些与童年那样的生活环境是否有关?正屋的当间,贴墙靠着长长的条几,几面滑若凝脂。周遭尽是繁复精美的雕饰,各色人等,气宇轩昂,煞有介事却又互不相干,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或差事。条几东西展开,两边做成圆润的拱边,似是画幅的卷轴。紧挨着条几的,是一张方方正正的八仙桌,纹理清晰却又面如明镜。只是不知何时被何人划下几处划痕,瞬间生出怜惜之心。有几处深色的圆疤,问我母亲,她说是装了开水的搪瓷茶缸烙下的烫痕。从此凡是温热的东西,再也没靠近过桌子。东家以及尊贵的客人,大抵是要在桌上膳食的,恐怕常常是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不过那全是凭自己的想象,何为山珍?何为海味?只有天知道。现实的占据者,不过是母亲的瓶瓶罐罐,开始的小心翼翼,终被清寒粗粝的生活磨去了耐心。繁华散尽,精致不再,六只配套的圆凳在寂寞中随处散放。桌的两边安放着两把沉重的太师椅,我父亲不爱坐那椅子,他也没闲暇的时间坐。倒是我的两个哥哥,爬上爬下充装大人,正襟危坐时,竟也有威严富贵模样。父母带着我住在正屋的东间。屋里箱柜齐全,高低有致。母亲的衣服极少,铺盖也都团在床上。大柜子基本都空着,很快变成了道具,供孩子们藏躲玩耍。靠北墙,安放着一张满工雕花的拔步床——这个名称,当然是后来我在资料中查找到的——从床顶、床柱、床帮到床腿,天上飞的,地上长的,人物花草,飞鸟走兽,绵密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那种铺天盖地的感觉,现在还能让我感受到压迫,可见当时我那幼小的感官,曾经经受过怎样的冲击!每当母亲坐在床边给我们做鞋服的时候,就会感叹道,纳一只鞋底就要这大半天,这一床架子的活计,不知木匠要花几年的工夫!我六岁那年,父亲被一纸命令调到另一个县城任职,一辆空荡荡的解放牌卡车,拉走了我们全部的家。一个完全未知的去处,小小的孩童的梦幻世界,刚刚打开一扇门,突然被粗暴地关上。没有铺垫,也没有解释,就像忽然被从一个深沉的梦中猛然拉起。那时我还不懂得哭,可能也不敢哭,只是惊愕,还有深深的、到现在都有的失爱之痛。爱,用在这里,一点都不铺张。后来我才知道,那满屋子的家具是可以带走的,公家是估价过的,三百元。后来的后来,我曾经无数次责问母亲,为什么我们不买下呢?母亲说,那时穷,哪里有三百元的闲钱买家具?终于有一天,我不再追问了。纵使有闲钱,我的母亲也断乎不会买一张巨大的雕花大床,因为,那是地主的家什!仅此一项,就足以让我父亲从台上跌下来,让他的儿女们陷入无休无止的羞辱中。当然,对于他们,这些职业革命者而言,睡什么样的床,也仅只是睡觉而已。我母亲说,天明忙到天黑,累狠了才躺着。睡着了,哪还顾得上睡在啥样的床上!几年前,我先生遭遇一场波折,我独自一人守着一套拥挤而寂寞的屋。我想,房子再大点,它仍然会是拥挤的。整个世界压迫着我,我只想有一个更小、更安全、更静的空间。陡然想起,原本商定好的要换一张新床。这个想法不知道是让我欢欣还是悲哀,但我被这个念头鼓舞着,花了一整天的时间逛家具市场,买下了一家店铺里价格*贵的一张床。第二天,再去逛床品商店,购置了一套富安娜*被单床罩。银灰色,细碎的黑色纹路,高贵而端庄。我和我的母亲想法不同,毕竟人生在床上,死在床上,况且有三分之一的生命,是要在床上度过的。既然如此,怎能不顾及睡在啥样的床上!三好久不见的一位朋友来访,说他*近正埋头学茶。一时竟无语。茶艺或曰茶道可以学习,茶却是既需要功夫,也需要工夫的,要不怎么叫“工夫茶”呢?“工夫茶”其实也是“功夫茶”,是经年累月,一口一口地咂摸出来的。我喝了二十余年茶,仍然不敢妄谈茶,总是怕露出破绽。有时候,也仅仅是凭了口感,心底里知晓茶的好坏,而已。有几个茶友,知道我喜欢茶,常常赠茶与我。但要说到茶的价格,如何金贵,我却不肯轻易相信。茶道亦世道,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非价格所能厘清。遇一二知己,坐下来喝几道,反复品咂,方才有了优劣定论,也未必准。这些年,攒下几个做茶的朋友,每每受邀尝茶,虽可吹嘘试过世间百味,但终究讳莫如深,甚至守口如瓶。毕竟,口味是越来越刁,嘴巴却少了刻薄,多了厚道。夏虫不可以语冰,与善辩者饶舌,倒不如与善饮者默契。既然已经惯坏了舌头,很难遇到可心之物,倒不如省了认真,不走心,不表态度。而且,逆旅之中,饭饱酒足之后,所谓喝茶,不过儿戏,当不得真。大多是半推半就,拂了茶意,顺了人情,解渴亦解乏,两相自得。我曾极力为吃货辩护,好吃之人,大多厚道。太多的心思用于饕餮,整日里花大量时间思想,吃什么,如何吃,又每每被美食撑胀得五迷三道,心满意足。不消说再有害人之心,回击害人者的心思都在酒足饭饱后消弭。能吃饱喝足,便天下安平,还有什么不可原谅的人和事!如今再说起茶人,毕竟不是陆羽东坡的时代,能扑下身子喝茶者,应该多是爱惜自己之人——或形象,或身体,或名声。以我偏见,比较起南北方的民众,北方农人不善喝茶,纵然厚道,也是不拘小节,行止无当,多粗犷不羁;南方人善饮,劳力之人亦有雅相,有茶的底子。围着琐碎的茶叶子,仔细地冲泡之间,那火候、时间、程序、品味……都是一个用心的过程,终致人渐渐细腻有加。前年去泉州采风,收获意外惊喜,发现客家人的村庄里,竟然有专门的煮茶老人,负责给闲暇时扎堆的村人煮茶。“煮茶”这词,横亘中国文化几千年,那意境,该为仙风道骨者所独享。现在即使文化人,也很难把它挂在嘴上。但在山野之间,却被大咧咧地说着,甚是意外的痛快!不过,说是煮茶,只是在山脚下平出一块场地,将瓦罐用几块石头支离地面,用柴火烘着,放一把天然的野生粗茶进去,并没有什么仪式感。我被带去体验,看到那铁观音常常陈放了好些个年头,虽然面相老旧,且味道涩苦了些,却意外地回甘无穷。毕竟,是地地道道的高山茶,且用了新鲜的山泉水,物料地道。后来才知道,烧燃的柴火,竟是四处寻来的棺材板子,朽糟沤烂的那种,一根火柴就能点燃。据说这种木头烧煮的茶,更有滋味——我约莫,这滋味,情感大于口感。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生活得来的经验,但凡挖到古墓,很多乡下人都去抢那棺材里的衬布,说是小孩子穿了好,估计与此一脉相承吧。茶文化茶文化,想来煮的喝的多半是文化——周围喝茶的多是老人,生死契阔,风轻云淡,无异茶烟。因此,说起话来,神仙一般从容,哲人一般淡定。吃茶,当配此心态。再说城市里的滚滚红尘之中,能神闲气定地坐下来喝茶者,多少应是有些出息的。茶让人的节奏缓下来,细想一些来不及思考的问题。欲杀人解恨者,暂时放下利器,找个茶馆,吃一阵工夫茶再行,喝出一身的冷汗也未可知。待汗下去了,心中之怨怒也放下大半。说起南方人,我们常常以阴盛阳衰哂之。其实,盛,往往是虚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衰,倒是文明之功课,是修谦谦君子之正途。说穿了,我们的拼搏,无非是为了出落得有面子些;喝茶本来就是一件体面的事,诸事搅扰着的身心,被几杯茶安抚,说是福报,是功德,是缘分,都没错。这些年,细嚼慢品过来,攒了几款好茶。但人前不敢说好,只是私下里认为适合我的脾胃。红的绿的,生的熟的;十年二十年的有,新茶也藏;红茶,白茶,伏砖,大致有三五十种。这两年又流行陈年的铁观音,也收了一些。闲来便阅兵一般地欣赏,遇着个懂茶的,更是如逢知己,装作漫不经心,其实心中风吹般得意,一一请出来炫示。其实这些年,性情越来越孤僻,不肯让人到家里来。不期而至的生熟客人,*多是一杯清茶,或者干脆白水。不是吝啬,匆匆行事者,喝什么样的茶都不会走心。若人心不在茶里,岂不是冒犯了茶?喝茶的仪式感,我觉得不亚于茶。出差带了杯具,断不肯让别人染指,宁可被人骂作强迫症,一定要亲力亲为才可。独一人在家中,烫壶温杯,一步都不肯少。既然是喝茶,便要换了合适的衣裳,洗手净口,烫杯温壶,一道一道地悉心品味。我家的先生,虽然是个老茶客,但常常粗枝大叶不拘小节,一杯浓烈的绿茶,亦能对付半晌。有时唤我泡茶,自己却满屋子忙着别的事情,刹那间就坏了兴致,断不肯陪他敷衍了事。一起喝过酒的朋友,我大多记不得。一起喝过茶,特别是上品的茶道,感受过,感慨过,赞叹过。这些茶事,差不多都会烙在心中。遇到*好的茶事,是在一位兄长家中,节日里团聚,酒足饭饱,仍然觉得兴致盎然。兄长撤去壶中上品的正山堂,说他尚有好茶。去了好大一会儿,方拿出一粒普洱小坨,陈年的生茶。接过来闻一闻,暗香慢来。再打开看,指肚大的包装纸上,有私人的钤印,果然精致异常。兄长说,此茶是某大领导的专茶,转送给另外一位大领导,偶然的际遇,这位领导转了几粒给他。闻听此言,兴致顿时减了很多。我自视段数高,也从不信所谓领导之烟酒茶有多好之类。但兄长为人低调内敛,更不喜借人肩膀抬高自己。所以,将信将疑,淡淡地看他一一将程序走完。衔杯入口,果然不俗,再入口,甚是香味夺人。茶的绵厚馥郁,竟一时无法言说。这无法言说,既有不得不说之意,也有不能多说之意,且对这道茶的感受,断不是一个好字所能概括。如此琢磨:这大领导中,也有真正的茶君子呢。有一年的四月初,中国作家协会组织全国著名作家到信阳采风。正是摘茶季节,鸡公山的泉水冲泡新炒出的信阳毛尖,鲜到令人销魂。组织者安排我们采茶,一二十人,分发了竹编的帽子和筐子,迤逦上山。开始还觉得好玩儿,毕竟是游戏,唯觉浪漫。不久大伙儿就暗中铆了劲儿比试,都想争个*第二。谁知两个小时下来,肩酸背痛,累倒一片。收拾起所有良莠不分的叶子,竟然不足两斤。问那炒茶的师傅,师傅说*多能做出三四两粗茶;真正的好茶,要有六七万个芽头,也就是说,要采六七万下,四斤多鲜叶子,才制得一斤好茶。一片咋舌。那一回,所有的参与者,自此对茶肯定都会存了敬畏之心。常常光顾茶城、茶馆、茶会所,一两一两地买,一斤一斤地攒,竟然学会那茶东家的吝啬鬼样儿,爱惜每一根茶棒,每一泡茶都要喝到乏,惜汤如金。春节贪了口愉,假期过完竟重了几公斤。咬牙吃得素淡一点,竟致饥肠辘辘。这时寻了茶来喝,竟然款款寡淡。离开美食,茶大致也终是无趣的。由此想到东坡居士,先生是饮茶的高人,却又时时大啖红烧肉,美食佳茗相伴,自不待言。但先生即使“贫病苦饥”,需要“撑肠拄腹”之时,仍然“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却是我辈望尘莫及的。由此想到南方人爱吃肉,年关家家杀猪,为了便于存放,就腊了、熏了。没有冰箱的年代,可以吃上大半年。山人说,不吃肉没力气,不喝茶没精神。南方人好吃肉,这大约是爱饮茶的缘故;善饮茶,也是吃肉所致。茶水刮肠,肠胃里积蓄了油水,才好饮茶。此消彼长,相生相克,由此看来,茶道真真就是世道。四四十岁之前,几乎是不染酒的,一是不喜欢,二是没理由。快乐、忧伤、欢庆、孤独……喝酒的理由甚多,可是这样的时候,我总是排斥酒,与它距离着。蹉跎人生,很多事始料未及,终致某一天与酒劈面相逢,但不知深浅,一下就喝大了。那次醉酒的滋味,至今想起来痛苦万状,针扎一般的刺激,翻江倒海般的难过。但说来也怪,越是难以拿捏的事物,越是对我有吸引力。自此之后,慢慢地,竟然与酒有了默契。而且,喝得多了,方才有了自觉,哪怕是为了麻醉自己,也要缓缓地来,清醒地把握住感觉,喝到微醺,人慢慢快乐起来。有时也会哭,酒是催泪水,委屈瞬间来袭。不过,酒带给更多人的还是愉悦,莫名的兴奋,喝点酒抑制不住话多,复读机一样,一件相同的事情,可以反复絮叨无数遍。也难以苛责,毕竟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喝大一次,营造一个与现世不一样的世界,并在里面沉浸片刻,用以抵御严酷的生活,也不能算是苟且。过去,我父亲就是这样,清醒的时候极其严厉,喝了酒性子就变得柔和,好像酒能返老还童似的。国人的酒文化,历来酒场就是战场,是商场,也是情场,酒桌上谈事,比正经场合还正经,虽然往往是谦恭有礼地开场,狼狈不堪地收场。但大着舌头说出的话,总比一本正经地说出来的有效。白酒的香醇,常常是经历了一次次的疼痛和伤害之后,苦尽甘来的感知。所谓会喝酒与不会喝酒,“会”,应是千锤百炼过来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的痛。有狼狈,也有收成,因为诸事洇在酒里,也因此有回味。这些年,往国外走了不少趟,总觉得西方人喝酒完全是为了取悦自己,很少见人扎堆儿喝酒。那些绅士,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酒里,巨大的高脚水晶杯,一点点的酒水,一整个晚上就那么擎着,想来那姿态就是他们的生活。更让人不解的是,他们将酗酒者视为病人,尤其对中国人类似集体自杀般的拼酒方式大惑不解。其实,东西方文化,何必讲优劣长短?理性固然好,但一辈子理性也很寡淡,“醉里乾坤大,壶里日月长”也未必真那么丑陋。上面我说过,在逼仄的生活缝隙里,活色生香地辟出一段飘飘然的经验,很见可爱。对在酒精里躲避苦难烦恼的人,尤不能苛责,得过且过,亦是人生。况且,对于很多国人来说,酒是一种药,既可以治疗身病,又可以治疗心病。因此,酒文化这东西,文化应该在前,酒在后。过去我对酒知之甚少,不过是闲暇时作为尝试,先是节假日朋友小聚,开酒助兴;后来夫妻两人闲暇时,也开一瓶,慢慢地咂,竟也喝出一点酒的美意来。酒这东西,很多时候很像狗,你对它好点,它都会回报你。好朋友开了红酒行,常常一本正经地被邀请去品酒,为的是让写酒评。时间长了,倒也练出些功夫,尝一口,就能知道酒的品格好坏。后来,喝得多了,写得多了,周围的朋友有好酒,总是要拉上我凑热闹,俨然成了一个品酒师。那时拉菲刚成规模进入中国市场,口碑是不错的,也的确好喝。关键是当时生存状态好,诸事顺遂,酒也显得格外好。渐渐地,我的书架被各式的酒瓶填充,喜欢的,有故事的,就留一瓶收着,仍然不为收藏。哪一天高兴,或者有不期而至的朋友,就开一瓶。酒不曾入口,已经被情绪渲染得晕乎乎的。因为是一瓶一瓶攒起的,非寻常,自然是看得金贵。有一瓶放置了十多年的五十年老装茅台,前些日子我外出,被先生拿给不知道什么劳什子人喝去了,气得杀人的心都有了,几乎要拿离婚说事。好品质的红酒未必是价格贵的,那年去杭州参加笔会,宴请者用的是一款智利干红,不同寻常地好喝。留意拍了图片收藏。过了一段时间,在北京机场候机,机场的洋酒专卖店里看见这种酒,标价四百二十元人民币,遂买了两瓶。年轻的售货小姑娘告诉我,可以邮购,并给了名片。赶了一个梨花开的日子,邀朋友们尝了,评价甚是好。于是给那女孩打电话,未接;再看那名片下面有总店的电话,于是直接打过去,接电话的仍是一女子,似是更高一级的经理。说明意图,只是随口问可否优惠。实在未料及,女经理爽快地说,你们整箱邮购,就按批发价发货,二百六十元一瓶。这差价?惊得眼珠子险些掉下来。遂把这事情当故事讲,一做西餐的朋友便要了名片去。过了几日,朋友打电话来,说他买了几箱,价钱已讲成一百六十元一瓶。接下来口口相传,朋友的朋友再要了名片去,后来购了十箱,每瓶一百二十元。一直比较喜欢智利酒,总之是与这次酒事有关。其实是我们自己宠坏了法国、意大利的酒,无非取其贵。在澳洲,新世界的酒,品质很不错,价格也就大约一百元人民币。据说澳洲酒口感新鲜,但不适宜长时间存放,也没考究真假。倒是我有一大学同学,移民去了澳大利亚,因为喜欢红酒,又常常帮朋友带酒,索性就做了代理。据说仅卖酒一项,便成了千万富翁。因缘巧合,难有定数。虽然懂得正经场合别拿酒说事儿,但也别不把酒当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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