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黄永玉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6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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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黄永玉,土家族,画家、作家。

1924年8月生,湘西凤凰人,原名黄永裕。曾用笔名:椿屋大郎、黄笛、黄杏槟、牛夫子、咏喻、吴世茫、老獭、姚育水等。

自学美术、文学,以木刻开始艺术创作,后拓展至油画、国画、雕塑、工艺设计等艺术门类,在中国当代美术界具有重要地位。代表作有套色木刻《阿诗玛》和猫头鹰、荷花等美术作品。他设计的猴年邮票、“酒鬼”酒的包装,广为人知,深受大众喜爱。

黄永玉将文学视为自己最倾心的“行当”,从事文学创作长达七十余年。诗歌、散文、杂文、小说诸种体裁均有佳作。先后出版《永玉六记》《吴世茫论坛》《老婆呀,不要哭》《这些忧郁的碎屑》《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太阳下的风景》《比我老的老头》等作品。

诗集《曾经有过那种时候》荣获1982年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第一届全国优秀新诗(诗集)奖”。、

黄永玉妙语:

我唯一的妙处就是从来突破那点框框,文学上也好,画画也好,但是我的胆子小,我一边画,一边突破框框,我不张扬。

我从小喜欢文学,年轻时就给诗人做插图,文学家、画家前辈当时都很喜欢我。

文学在我的生活中排在第一,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绘画。为什么我喜欢文学、雕塑,把绘画摆在后头呢?因为绘画可以养活前面三样行当。

懂得他(沈从文)的文章是在上海,1947年。之前我在德化做瓷器工人,去理发,理完买了一本《昆明冬景》,七八毛钱,我看不懂。后来看他写的《丈夫》,他21岁写的,这么深刻,很了不起。

他写我们湘西,让我们认识他,更认识湘西,把湘西的局面打开给我们。另一个,他的文章这么讲究,像绣花这么细致地写出来。他写《边城》,改了不知道几十次,一句一句地改。

巴金先生像巴尔扎克,博大,写了社会很多宏观的事件,沈从文像福楼拜,细腻、讲究,他写湘西河边一个老头子同孙女的事情,这么讲究,行文认真。他不完全像我们普通讲话,充满地方情调。

我写的小说里面没有他(沈从文)的痕迹。如果说我的文章里有聂绀弩的痕迹,我是承认的。聂绀弩的文笔、看问题的方法、表现手法,都非常好,我受了他的一些影响。

我基本上受法国18世纪启蒙时代和俄罗斯的东西更多,英国菲尔丁、法国狄德罗、俄罗斯契诃夫,受这些人影响多一点,包括取材和写法。

契诃夫我不晓得看了多少遍,他二十几岁,笔名还是契洪捷的时候,专找好玩、好笑的事来写。1950年代我们到十三陵劳动,文艺大军,住三十六个帐篷,晚上大家一起聊天,我就讲契诃夫。翻译契诃夫的汝龙也在,听我讲,他笑得不得了,说你比我翻译的有趣得多。

【编辑推荐】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出自同一个家族!描写同一座古城!《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和沈从文笔下的故事全然不同!

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上世纪四十年代即已动笔,历经动荡的岁月,几次停辍,至作者八十多岁始得以续写,现在完成的第一部《朱雀城》,描写的是作者童年生活过的故乡的风貌。这是一部浓墨重彩的历史生活长卷,一幅多民族文化交融的边城风俗图画。作者少小离家,一生漂泊,本书的创作源于他深刻的故乡记忆和生命体验。极其生动细致地刻画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作为湘西地区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中心的朱雀城,它的社会组成的各个侧面,它所经历的重要历史事件,生活在其间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种种欢乐与悲苦、呼吸与悸动,构成一座古城的勃勃生机。小说笔法看似十分随意,实则取材极为严谨,细节准确;语言尤其值得称叹,它得力于“故乡思维”,独具朱雀特色和朱雀风格,更是文学的升华与艺术的呈现。

【名人的书评】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上卷新书上市

这是当代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在九十岁高龄完成的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部。是以他的故乡和他小时候经历的人和事为原型创作的长篇巨制。小说饱含黄永玉先生对故乡的深情,他曾在《这些忧郁的碎屑》一文里描述自己的表叔沈从文,称沈先生的《长河》是“与家乡父老子弟秉烛夜谈”的“知心的书”,这些话反过来也映照了黄永玉自己的长篇创作。小说原汁原味地还原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湘西边城活泼的多彩的生活景象,写人状物极其老辣,显示了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作者亲身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历史风云变幻,这一次遥远的回望和凝视,留恋、寻找、执著、透彻,种种的情绪和情感集结纠缠。他老老实实、耐心细致,一笔一笔从容不迫,某一天的美景、那条美丽的河,河边“打波斯”野餐的从黄埔军校回来休假的朱雀城的年轻子弟,许多这样值得记录的美丽的时刻被作者一一描画出来,*爱的老师、保姆、苗族小朋友,*崇拜的民间艺术家,形形色色的朱雀城的人们,声色口气,俱活灵活现,有了呼吸和体温。

一部独一无二的边城历史、风俗、人物长篇小说!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的书摘】

黄永玉自序

我的文学生涯(代序)黄永玉这小说,一九四五年写过。抗战胜利,顾不上了。解放后回北京,忙于教学、木刻创作、开会、下乡,接着一次次令人战栗的“运动”,眼前好友和尊敬的前辈相继不幸;为文如预感将遭遇覆巢之危,还有甚么叫做“胆子”的东西能够支撑?重新动笔,是一个九十岁人的运气。我为文以小鸟作比,飞在空中,管甚么人走的道路!自小捡拾路边残剩度日,谈不上挑食忌口,有过程,无章法;既是局限,也算特点。文化功力无新旧,只有深浅之别。硬作类比,徒增茧缚、形成笑柄。稍学“哲学”小识“范畴”,即能自明。我常作文学的“试管”游戏。家数虽小,亦足享回旋之乐。平日不欣赏发馊的“传统成语”更讨厌邪恶的“现代成语”。它麻木观感、了无生趣。文学上我依靠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乡思维。这次出版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一部,写我在家乡十二年生活;正在写的“抗战八年”是第二部;解放后这几十年算第三部。人已经九十了,不晓得写不写得完?写不完就可惜了,有甚么办法?谁也救不了我。二○一三年六月二日于万荷堂

“永玉是有丰富生活的,他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都是我们无法梦见的故事,他特殊的好‘记忆’,对事物过目不忘的感受,是他不竭的创作源泉。”——汪曾祺

朱雀有几个著名的“朝”神,一两个“酲酲家”的人。“酲”字,字面上解释为“病酒”,铺开来讲,又有点“游戏毕,心饱于悦乐”的意思,那就很对了。有这么一种人,不怎么“朝”,总是自得其乐的满足;与人为善,不激越狂暴,却常受大人调侃、小孩欺侮。

哥嫂家在正街靠近曹津山铺子的“羝怀子”,是成天在街上闲悠的人。剪的是个尖尖稍长的平头,有点柿子红夹白颜色,四十来岁年纪。白皙皮肤,尖鼻子,眼珠子还有点黄,清瘦的身段,沙沙的嗓子,像是从西域过来的遗孑。这家人怎么个原因流落到远远的山缝缝里来的?要明白了,定是个好听的长“古”。

羝怀子从不恶人,偶尔有点缠绵,温和地在你周围打转要点摊子上现成东西吃。不给也行,再凶点他就走。

“来唦!来唦!搞点来呷下唦!——哪!这样吧!我给你尝尝味道,要好,我帮你吹出去,我满城喊!——好!好!不要动手!我就走!你看!我不是走了吗?——嗳!你这人不好商量,我都走了,你还不给我来一块?”

眼看卖东西的认真了(其实不是真认真),他会不怨不怒地悄然隐退。

遇到龙钟老娘摆摊子,周围没人也会就便薅块东西放进嘴巴的。

“你个悖时的羝怀子!看我报送你‘大大’去!不给你夜饭呷……”老娘子骂是骂,倒也觉得这人有趣堪怜。

碰见苗族汉子挑点什么进城,不知就里,会让他打官腔吓住的,“站住!哪里来的?开条子盖印没有?嗯?”

如果碰到群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子,便会叫住他:

“喂!羝先生今天哪个衙门办公?”

“旅部!”

“办哪样公?”

“画红杆杆杀人!”

“今天杀几个?”

“三八四十九个!”

众少年兴趣来了:

“羝先生,来一段戏行不行?”

“今天呀?”

“不是今天哪天?当然是今天!”

他愁上眉头:

“你看,行头都没在身边……”

“随便来一盘就行了嘛!”

他顺口一声:

“拿根纸烟来嘛!”

少年折了根麻秆子给他含着。

“哎呀!来哪一句呢?”

“随便!快点,快点!听完我们好走路!”

“莫急,莫急!等我运运气……”咳嗽清嗓子,“看,来了!”

“——唐王嗳!马陷……乌呀!……乌,泥,浆啊!……怎么样?”他得意非凡,“不晓得怎么搞?今天的嗓子硬是特别之清亮!……清不清亮?回话!”

少年们笑成一团,大着嗓子叫:

“清亮!狗日的羝怀子嗓子最清亮!”

更小点的伢崽晚上甚至到他北门上的“行宫”里去。那是间带楼的小木房,铺满厚稻草。听他摆龙门阵,信口乱煽,“蒋介石惠州打朱元璋”,“唐明皇大战董开先”。(董开先是哪个?他也不晓得。大家都不晓得。)他善良,也不邪恶,人大方,有东西爱请人吃:

“卫生,绝对莫怕!我病过没有?你老实讲!”

文星街城墙边上有间土地堂,里头住了个罗师爷。

师爷照理讲是个有身份的。可能他以前真做过师爷,或是后来人取笑他安上的都难讲。

他中等身材,微胖,耸起头发,唇上留着夸张的八字胡。到冷天,中山装外头套了件短大衣,旧到极致,要小心分辨才能看出曾经有过的那种格局款式。眼前已经融为一体,甚至可能黏在身上揭不下来。

没听他诵吟过文章和诗句。他永远的自我忧愁,头耷着胸脯往前蹿。

朱雀城少人穿大衣。传说著名的三件半大衣中那半件就是他的。一个人能穿上大衣可想而知有来头,在罗师爷身上却看不出痕迹。

土地堂的供品自然由他个人包受。平常日子,街坊上会想到他,让伢崽端点剩饭剩菜送到土地堂去。

“罗师爷!哪!”

“嗯哼!”乌黑的角落里答应,“候着!不看我在忙?”

街上行走的时候顽童纠缠不休,扯他飘零的烂衣,他会转半个身子对人警告:

“莫闹!你闹,我只要稍微一抬手,你就会摔几丈远,不得开交!”

又有人讲,他是婆娘跑了“朝”的。

老祥。

老祥是个苗族人。有个娘,还有个姐,都住在王家弄。

他是个非常近的近视眼。冬夏都是一件厚厚的大襟苗短袄。敞开三两颗扣子,扎根帕子腰带。

不停地拿手指头“趟”着手上锋利的小镰刀。

有人讲,老祥喂了只大老鼠在棉衣里,讨来饭,自己吃也喂老鼠吃。

老祥不惹人。你惹他,他便拿手上的小镰刀朝后头空中砍,并且做着屁股一拱一拱的动作,不辨方向地骂人:

“米!米!米!麻雀卖送你!”

他时常在文星街熊希霭门口讨饭,坐得特别久。他晓得熊家人对他好,门口又宽又凉快,青光岩的大门槛上还可以磨刀。

传说他背娘过跳岩,到河当中要娘叫他做“男人家”,不叫不走。一个老娘子悬在水响哗哗的跳岩上是很怕人的,只好喊了,一边捶他背脊,骂他“悖时”的。

这难叫人相信。他头脑简单,不会懂得做“男人家”的意义,是闲人无聊编出来糟蹋他的。年成不好的日子,他背着娘在街上讨饭,很让人伤心……

唐二相。

唐二相其实算不得“朝”。

他是个打更的。没有家,一个人住在观景山庙里楼上。

这个楼四围遍览城郭。

全城人一辈子一半时间和他有关,睡觉时听他的更声;早上醒来,没人想起好言一句。

他不稀罕。

谁愿意做打更的呢?白天当夜间,夜间当白天,“众人皆睡我独醒”,一架活的“铜壶滴漏”。

黄昏定更炮开始,黎明结束,年年、月月、夜夜如此,没人帮忙,无人替换。

他有没有老婆?不晓得!不过,他该有老婆的那一大段年龄就打更了。唉!耽误了!近五十岁的人早就失掉跟哪家妹崽亲近、讲白话、“逗胰子油”的机会。

哪个肯嫁给住在山尖尖上、颠倒过日子的打更的人呢?

这方面看起来,他好像不在乎;自然,不在乎并不等于不努力。

午炮过后,他下得山来,看他换了件阴丹士林布罩衣,脑壳的分头用口水调抹得整齐光亮,穿街过巷,来到登瀛街女学堂门口,面带微笑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背手仰头地慢慢徘徊。

学堂高班女学生看了便去报训导主任尤先生。尤先生是个“改良小脚”的老姑娘,扭着扭着走出来,压抑满肚愤怒:

“唐二相!这是教育重地,一个男人家,门口来回走动不好看相!到别处去吧!以后莫再来,免得政府晓得了,一报,会坐班房的……”

每回这种话都由尤先生口中说出,也都见效,唐二相听完就走,三五天再来。根绝唐二相的这种雅行的办法难找。

去了学堂,必定到曹津山铺子门口红板凳上小坐。

“二相作诗了吗?”人问他。

他闲愁无奈地舒着长气说:“作了啊!”

“读给大家听听!”

“好!”他站起来,“——摇头摆尾踱方步……啊!学堂女学生随侍着……啊!白话文诗比文言诗难做万倍……”

“就两句?”

“就这两句,也费了我好多功夫!”

曹家少老板端来一小碟什锦烧腊肉,有薄菲菲的牛肉巴子、猪耳朵和一小杯子“绿豆烧”,轻轻对他说:“请客的!”

朱雀城,怕就是曹家一屋人最怜惜他了。

他喜欢曹家临街这几张矮红板凳。坐着慢慢喝酒看来往生熟行人。

中营街口高卷子京广杂货铺有人拉京胡唱戏,“……忽听,万岁宣应龙,在朝房来了我这保国忠。那一日,打从大街进,偶遇着,小小顽童放悲声——”

“错了!”二相说,“襄阳音,‘日’字要唱‘立’字;‘街’不唱‘该’,也不可唱‘揭’,要唱‘家’音。狗日的外行!”

隔凳子喝酒的几个熟人说:“你个打更的懂个屁?”

“喔!你妈个打更的还预备这么多学问?”

“莫‘絮毛’老弟!打更也是政府一员!听过‘鸡人’没有?周朝管时间的官。”

“‘鸡人’没听过;‘鸡巴’听过!”众人哄笑起来,“你是个‘鸡巴’官!”

唐二相偏过头去喃喃说话:“……犬豕不足与论道,这帮人对文章学问过分得‘狠’了!”

曹老板走来轻轻地对二相说:

“莫理他们,这些人无聊。好好喝酒,喝完上山,下次再来……”又转身对另外那批人皱皱眉毛,摊一摊手,“何必呢?”

遇到真情的人,他喜欢,他信服,会捏着你手杆问:

“喂!昨夜间,我那个三更转四更的点子密不密?妙透了是不是?”

“我讲直话,老子困得正浓,顾不上听……”人说。

“哎呀!可惜!我这么用神,你怎么错过了呢?好!不要紧,今夜我给你来个更密的,你要注意了。是三更转四更……”

人应酬他,打着哈欠答应:

“喔!喔!好啰!好啰!喔!”

有谁想到过,有个人夜夜活在全城人的梦里?

谁把这个孤单人扔到世上来的?

有一天,唐二相不在人世了,夜间哪个再来打更给人听呢?

只剩下玉皇阁、三王庙、文庙殿角尖的铁马铃铛在夜风里叮当作响了。甚至——

有一天,那些铁马铃铛也没有了呢?

夜里,哪样声音都没有了,静悄悄的,夜不像个夜,要好几代人才能习惯的!

有一天上街,王伯告诉狗狗:

“要是街上看到‘萧朝婆’你莫怕。她是你远房又远房的婆。

“现在她穷,四门讨饭。年轻时候是个漂亮小姐,会吹洞箫,做诗,弹琴,写字,绣花;眼前像个老妖怪婆,又难看,又肮脏,最是受罪造孽。少人晓得她的前尘事,把她当平常叫化婆,得不到人可怜。她高声叫骂往年害她的人,也骂眼前路过的远亲。掀人家的臭事。

“你莫怕,她不认得你。

“认得你婆,你妈,有时也骂;不敢骂你爸,更是怕你爷爷,她说,遍张家,只有你爷爷是正经人,叫他‘大哥’。”

狗狗听王伯说过这一回,就一直想萧朝婆。

萧朝婆做哪样又恶又可怜?

称赞萧朝婆长得好看的人都老了,死得差不多了,失传了。

萧朝婆自己六十多,好看说不上,头发倒是一根不白。

要是拿皂角荚好好洗刷一下,弄得清清楚楚,完全像上海画家钱慧安笔下那种美人,鹅蛋脸颊,凤凰眼,悬胆鼻,小嘴巴,一大把黑头发。

萧朝婆丈夫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当知府。接她到任上时没料丈夫讨了个“小”,气就涌上来。自己有脑筋,晓得反是反不了,便想方设法要那个“小”一下倒马桶,一下倒洗脚水,一点不顺就扑她的肉,抽鞭子,跪踏凳,很耍了几个月威风,口口声声说给点下马威“小”的看。

越闹越凶,吃饭摔碗打盘,辱骂丈夫,几回知府问案子时闹到公堂上,丢尽丈夫脸面。

又吞鸦片烟膏,上吊,拿剪刀剪喉咙。没办法,知府便派几个人强送她回朱雀,让她一个人过好日子算了。

她不想过好日子。她上街去宣讲丈夫的臭史。天天围一大圈人听她一回二回地摆!有人搭信给她丈夫。

不久便又接她回任上,带全了箱子笼屉行头。轿子抬到苗乡里,把她嫁送一个老实单身苗汉。这一下翻天了,拿把菜刀从里追到外,从坡上追到坡底下,没人敢挡,也没人敢劝。那个苗族汉子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躲去亲戚家里不出来。

她呢?一个人回城里了。状告到县衙门,让轰出来。城里恶人多,也有见她不怕的;所以气更逼在肚子里,只等丈夫回来算账。偏偏丈夫这时候死了。

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过去,“扁担挑‘凌勾板’,两头空”,只好提着口竹篮子,装着全套家当,上头伏着块布,每天上几家过去有来往的人家门口。

这几家都是跟她丈夫有交情的当官正经人家。文星街熊希霭家,北门上唐力臣家,正街上田三胡子公馆,岩脑坡滕文晴家……来到大门口石马凳上一坐:

“把点饭!”若里头没有答应再重复一两次,还没人答应便上别处去了。她也从不认为自己这样是在讨饭。

不会没人理的;要不理,定是没听见或是出门。她料得定这些人家一碗饭、一点菜的余情。

她会剪鬼斧神工的纸花,一种绣花用的花样“底子”,不剪纯粹供欣赏用的窗花。袖口啦,胸口啦,裙边啦,伢崽兜肚啦,鞋花啦之类。送她饭,和颜悦色求她,她就剪。她不剪苗花。要她剪,她会骂:“我是什么人?剪卑陋之物!”

她有把锋快的剪刀,除剪花还可防身攻敌。佻皮伢崽要估计好逃跑退路才敢叫她声“萧朝婆”。她不理会,有时也理,横眉瞪目:

“‘朝’哪样?有何好‘朝’?我这是悲苦缠身!你妈、你姐妹、你婆才‘朝’!我堂堂‘七品夫人’无人不知,哪个不晓?朱雀城县长帮我鸣锣开道我都不要!”

落雪天,她萎缩在街角。残忍伢崽装成怕冷样子求她在“火笼”里烤烤手。她便慈爱地把衣服张开来:

“快来!崽!你看手都冻红了!”

那伢崽在“火笼”里丢了颗小炮竹撒腿便跑。

这伢崽后来长大在河里淹死了。他妈哭了半年。

有人碰到“羝怀子”:

“羝先生!想不想讨嫁娘?”

“想!怎么不想?”

“那,我帮你做媒!”

“哪家的?”

“萧满孃唦!”

“嘿!有把快剪刀,我胆寒!”

再就是“侯哑子”。

他跟家婆住在东门井;有时候也在北门上土地堂过去一点、标营头也姓侯的人家里扎狮子、龙灯脑壳和风筝。风筝是全城最好的。不扎花样,只是横一块直一块,平时卷起、放的时候撑起来的那种。

他在上面画人物,是永乐宫壁画的那类。开脸、衣冠、动作勾得都合法度,不晓得是哪个师傅教的。

论风筝伢伢,全城第一。其实排在大地方,也是少有。

所以他的风筝贵。固然风筝做工是一回事,要紧的是他的画。稍微懂点画的伢崽去买他的风筝,见到他,会尊敬得发抖。

他做风筝卖是养他的家婆。

他画风筝用悬腕。先勾灰墨,再在要害部位勾上浓墨,又在全部轮廓内圈上勾一道白粉;一切做完,才认真敷色。

画到半中,忽然放下画笔,将右手卷成一个喇叭“胡!胡!”吹将起来,吹完,再畅快地宣讲:

“哼啦!嘟噜!啡哩胡!拱龙,拱!嘭!嘭!咕噜!碰!……”虽然晓得他在高兴,倒是一点也不懂他的意思。

一通搞完,再继续画画。

隔一两年发一段疯。在城垛上行走,两手撑着城垛子打秋千,脱下裤子露出光屁股,吃狗屎……

不要好久自然会好,又乖乖地画风筝卖。

他有时候讲话,旁边的人勉强听得懂三两个实在的字,只有他家婆明白所有的意思。

他从不招人惹人,走路挺胸,拖着脚板一步一步地迈。论相貌,算个清秀端正人物。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精彩插图

这小池塘也算朱雀一个景致。塘面上看得见浮着不经意的菱芰和《鲁颂》里提到的“思乐泮水,薄采其芹”的芹藻;还有些疏疏落落开小紫花的芡菜夹在里头。远一点菖蒲丛间可以见到几只路过歇停的白鹤、灰鹳和野鸭子——

滕先生迷京戏,拉得一手绝妙的二胡。朋友小聚会上出现个不知天高地厚、荒腔走板的嗓子时,他会慢慢放下二胡,认真对那个人说:“哪!那儿是梁,这边有根绳子,是你上还是我上?”

“你姑公耍了个乖,左手横挡,跨前一步,右手就向胯下抓来,没料到小老头全身向左一斜,偏开你姑公的左手,右手当胸一掌,把姑公打了一丈多远,摔在院坝,头发散开,不成样子……”

天气好,猪在院坝闭目养神。大伯娘搬了张矮板凳坐在旁边给它捉虱子,用一把小铁梳子给它搔痒,和它轻轻说话。从来没听过大伯娘跟人说话那么温存。

晚了,大胖猪转屋里猪圈困觉了,过门槛不方便,大伯娘抬完前脚抬肚子,抬了肚子搬后脚,一点都不嫌累,不嫌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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