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平原客(精装典藏版 当当限量签名本茅盾文学奖得主李佩甫2017中国好书 中国长篇小说年度金榜)》[中国]李佩甫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李佩甫
河南许昌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著有长篇小说《生命册》《羊的门》《城的灯》《城市白皮书》《等等灵魂》《金屋》《李氏家族》等9部;中篇小说集《黑蜻蜓》《无边无际的早晨》《钢婚》《田园》等7部及四卷本《李佩甫文集》;电视剧《颖河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难忘岁月:红旗渠的故事》等6部。部分作品被翻译到美国、日本、韩国等国家。
作品曾先后获“庄重文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华表奖”等;2015年,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平原客》是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得主李佩甫继《羊的门》《城的灯》《生命册》之后的全新力作。
故事发生在豫中平原上。留美博士、国家首席小麦专家李德林生于梅陵,长于梅陵,根植并仰仗于这块楚汉交汇处的冲击平原,血脉与其镶接,成为梅陵*出色的研究者、播种者与收获者。他的生命律动本应随麦浪起伏,生生不息,拥有一望无际的人生坦途。
如果刘金鼎没有成为他的学生,如果罗秋旖永远能看到他眼神儿里的光,如果没有谢之长、没有徐二彩、没有赫连东山……甚至没有走上仕途,他的人生会怎样?
本书饱含着作者对土地与乡亲的深切情感,同时追问人性的明灭与良知的归处,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李敬泽评价说:“李佩甫总是能够在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中,对我们所面临的困境、我们的灵魂状况,进行非常有洞察力的追问。”
1.《平原客》是李佩甫又一部中原人物群像雕刻的力作。
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软实力,他指出,文艺工作者应当“不断推出讴歌党、讴歌祖国、讴歌人民、讴歌英雄的精品力作”。《平原客》就是一部讴歌人民的作品。李佩甫说过,广阔的平原是他的领地,那里的人物就是他的植物,是他写之不尽的文学泉源。几十年来,他一直深植于中原大地,从不懈怠,笔耕不辍,一步步地播种着开拓着他的中原领地,讲述诉说着他的中原故事,创造刻画着他的中原人物。从《羊的门》里的呼天成,到《城的灯》里的冯家昌,再到《生命册》里的吴志鹏,李佩甫雕刻了一个个中原人物画像,一群群中原人物的众生相。他把中原人物写活了,写透了,写神了,写绝了。
他*创作的长篇小说《平原客》是又一副描写中原地区社会变迁的风俗画。在这幅生态图景里,他塑造了各式各样的人物形象,有位高权重者李德林,有趋炎附势者如刘金鼎,有特立独行、赤胆忠厚者如老公安赫连东山,还有下里巴人的社会底层者,沿街乞讨、看门守院的弱势者。这些人物,就像一个个类型多样而色彩各异的平原植物,天然地生活在平原大地上,既是平原文化的表征,又是平原文化的内蕴。这里的一切风物,在李佩甫的笔下都是活的“存在”。每一个人物,像一草一花一木,一麦一苗一叶一样,都充满着生长的活力和伸展的冲动,都是“活的时代精神的灵魂”。
2.《平原客》继承了李佩甫小说擅长处理复杂人物关系的传统,是一部“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的优秀文艺作品。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文艺作品要努力做到“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艺术工作者应当让深刻的思想通过艺术典型表现出来,努力创造出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的优秀文艺作品。
李佩甫一向追求在“冲突性张力”中塑造人物的观念,表现人物精神的复杂性、性格特征的鲜明性。《平原客》将这一文学观念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小说中有父子关系冲突、夫妻关系冲突、公媳关系冲突、同僚关系冲突、上下级关系冲突。这些人物主体关系的冲突和矛盾极富张力,有时候剑拔弩张到令人惊心动魄的程度。李佩甫总是能够在平静而又简洁的叙述中将这些冲突和矛盾表现得淋漓尽致。
复杂人物关系的冲突,构成了《平原客》叙事的一大特征,也是作者处理人物关系的一种模式。然而,这一模式在李佩甫的文学叙事中有着更深层的文化意蕴和社会考量。李佩甫始终关注的仍然是社会大变迁视野下传统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和数字文明转型中的矛盾和困惑,以及传统文明的生存方式、生存思维在转向融入现代文明过程中经历的各种不适、各种问题和各种冲撞。这种文明转型的精神苦痛,才是他创作的自始至终的母题。“我们走得太快了,是否应该停下来,等等我们的灵魂”,《等等灵魂》一书中提出来的命题,在《平原客》一书中,依然在不停地拷问着我们每一个人。
后记:
蝴蝶的鼾声那只蝴蝶,卧在铁轨上的蝴蝶,它醒了么?说实话,我不知道。
在平原,“客”是一种尊称。上至僚谋、术士、东床、西席;下至亲朋、好友、以至于走街卖浆之流,进了门统称为“客”。是啊,人海茫茫,车流滚滚,谁又不是“客”呢?
我说过,我一直在写“土壤与植物的关系”,我是把人当“植物”来写的。我这部长篇小说先后写作时间两年多一点,准备时间却长达十年。从表面上看,这应是一部“反腐”题材的作品,我写的是平原的一个涉及官员的案件。其实我写的是一个特定地域的精神生态。这部长篇,我是从一个“花客”写起的。这部长篇的所有内容,都是由这么一个“花客”引发出来的,一个卖“花”的人,从一个小镇的花市出发,引出了一连串的人和故事……所以,这部长篇的名字叫:《平原客》。
记得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我刚调到省城的时候,日子很素,每每馋了,想打牙祭的时候,就跑到市中心的二七塔附近去排队。那里有一个“合记烩面馆”,门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列。那时候,人们改善生活,也就是吃一碗烩面什么的。“合记烩面馆”的面筋道、好吃,是用大马勺下的,一勺一碗,加上旺旺的辣子,会让你吃出通身大汗。记得*初是四毛五一碗,还要二两粮票。
后来遍地都是烩面馆,烩面的种类也多,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都下到锅里去了……吃着吃着,你都不知道该选哪一种了。当人们开始打一个饱嗝的时候,转眼间,就像是雨后春笋一般,街面上突然出现了“发廊”和“脚屋”,那红红的灯笼挂在门前,诱了很多人的眼。后来就又有了洗浴中心,卡拉OK歌厅之类。在一个时期里,我听说,南方、北方,各有十万“洗头”或是“洗脚”的大军,或南下,或北上……妹子们是挣钱来了。再后来,妹子们一个个裸露着鲜嫩的肉身,薄如蝉翼的裙装上挂着各自的号牌,在“滚滚呀红尘、痴痴呀情深”的乐声中搔首弄姿,等待着你的挑选……难道说,路人甲或路人乙,还有那么多的“吃瓜群众”,你就不想看一眼么?是啊,也许就有人走进去了。难道说,号称的十万大军仅仅腐蚀了一个路人甲么?就说是一人腐蚀了一个,那又是多少?
大约有十多年的时间,我一直在关注平原上的一个案件。这是一位副省级干部杀妻案。这位副省长自幼苦读,考上大学后,又到美国去深造,成了一个留美博士,专家型的官员。可他却雇凶杀妻,被判了死刑……我曾经专门到他的家乡去采访,对这样一个杀妻的凶犯,村里人却并不恨他。村人告诉我说:这是个好人。是他家的风水不好。他家后来盖房盖到“坑”里去了。这样一个人,本质上不是一个坏人,可他为什么要雇凶杀人呢?
这位副省长的第二任妻子,原是他家的小保姆,也是农家出身,百姓家的孩子,大约也是一心奔好日子的。当她终于成了省长夫人后,战争却开始了,两人相互间成了敌人,她却顽强地战斗着,且越战越勇,直至战死……这是为什么呢?
有十多年了,我一直关注平原上的一个种花人。他祖上辈辈都是种花人,号称“弓背家族”。我知道养花的人是爱美的,是善的。他后来成了地方上有名的“园艺大师”。他是搞嫁接的,他把花养成了“精灵”,他让它什么时候开花,它就什么时候开花。可在“吃瓜群众”看来,他*值得骄傲的是养了一个当市长的儿子,他成了“市长他爹”。可是,这个市长后来也出事了……是为什么呢?
也有十多年光景了,或者更长一点,我一直关注着平原上公安部门的一个预审员。在一个时期里,他曾被人称作“天下*审”。他绰号“刀片”,终日眯缝着一双小眼,以“眼睛”为武器,破过许多别人根本破不了的大案,可他审着审着却把自己给审进去了……他还有一个敌人,那是他的亲生儿子。这是为什么呢?
是啊,社会生活单一的年代,我们渴望多元;在多元化时期,我们又怀念纯粹。但社会生活单一了,必然导致纯粹。可纯粹又容易导致*。社会生活多元了,多元导致丰富,但又容易陷入混沌或变乱。这是一个悖论。总之,对于人类社会来说,所谓的永恒,就是一个字:变。
开始了。车轮滚滚向前。那只蝴蝶,卧在铁轨上的蝴蝶,它醒了么?
*章一这是一个很特殊的地域,地名叫梅陵。
历史上,这是一块水淤地,也叫冲积平原。有人说,这块平原是黄河“滚”出来的。早年,黄河连年泛滥,滚来滚去,就“滚”出了这么一个地方。也有人说,这是黄河跟淮河“斗”出来的平原。两河相遇,黄河想把淮河“吃”掉,淮河想把黄河“撵”走,经多年搏杀,几经改道,水滚来滚去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就淤积出这块平原来。说起来这里曾经是黄河、淮河的交汇之处,但你却看不见水,水在三尺以下或是更深的地方。早些年挖三尺就可以见水了。但现在不行了,得挖得更深些。但水还在,水渗在土壤里。据说,下边有暗河。
这里不仅是楚汉交汇、南北中转之地,也还是绵软之乡。当太阳转到这里的时候,好像和气了一些,就像是一个眯着眼的、没有了脾气的小老头。这里的风也偏柔和,面面儿的,不暴不烈。风刮过来的时候,就像是一个面恶心善的老太太。这里也刮大风,但声音大过速度,漫卷着唿咙一阵子就过去了,无伤。就像是要提前告诉人们,注意些吧。
梅陵是一个特别适宜植物生长的地方。这里一马平川,雨水丰沛,常年平均气温十七点一摄氏度,且四季分明。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土质偏软、透气性好,俗称为“莲花土”,也被称为“中壤”。沙土地为“轻壤”,黏土地为“重壤”:沙土地透气好,但不易保墒;黏土地墒情好,但易板结。而这里的“莲花土”,在轻、重之间过渡,特别适于苗木生长。所以,自古以来,梅陵人托赖天地的赐予、大自然的厚爱,除了种植小麦之外,几乎家家种花、养花、卖花,成了一个出花匠的地方。
花匠老刘,本名叫刘全有,原是梅陵芽口村人。因祖上辈辈养花,家族中常有人在外地给人做花匠,因此私下里曾被人称为“弓背家”。“弓背家”虽略含贬义,但*早是说这家人的“饭辙”是用独轮车推出来的,是卖花人的意思。后来的引申义是说这家人辈辈出大花匠,这“弓背家”则成了芽口有名花匠的标志了。
传言说,刘家种花是从宋代开始的。但刘氏已无家谱。记忆中,关于刘家的花卉种植,仅上溯到清代,那也是祖上关于推着独轮车去开封卖花的一些口口相传的往事记述。当年,从梅陵到开封,八十里路,这是刘家祖先用独轮车推出来的一条弯弯曲曲的“饭辙”。
到了刘全有这一代,俗称的“弓背家族”已四散于全国各地。留在芽口村的只有刘全有这一支了。改革开放初期,刘全有也曾被人请到黄淮市人民公园做过几年花匠,不知怎的,突然就回来自己干了。老刘这人偏瘦,微弓,深眼窝,耷眉,一脸的古铜,阳光在血管里沉淀成一丝丝的红斑,皱纹里有风霜染就的沟壑,加上腰里常年挂一条擦汗的白毛巾,走路默默的,看上去就像是一行走的老树桩。他平时也不大与人来往,曾被村里人习惯性地称为“弓背刘”。多年后,当他被市里册封为“园艺大师”的时候,就没人再敢这么叫了。熟悉他的人,都叫他另一个绰号“铁手”或“铁手师傅”。
老刘的手的确跟别人的不一样,老刘的手是有神性的。老刘抓一把土,在手里捏捏,就知道它是重壤、轻壤或是中壤。“文革”后期,老刘有一段时间偷偷地去给外地一家公园搞松柏造型,那双手常年与松刺、柏刺打交道,练就了一双扎不透的铁掌。特别是他的两个大拇指,竟长出了“肉猴”,“肉猴”割了一茬又一茬,后来就成了可以当工具使的“肉钉”了。再后来他成了有名的植梅人,有了自己的梅园,常年跟古树桩和铁丝打交道,手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指头肚上的老茧已厚到了刀都割不破的程度。土与血、铁与血、梅桩与血已亲为一家。据说,哪株花快要死的时候,抹一点老刘手上的血,那花兴许就活了。当然,这都是传闻。
刘全有被册封为“园艺大师”后,在社会上传得*广的还是他那盆梅花。这株腊梅一直是花匠老刘的心肝宝贝。
这是一株古桩梅花。古桩是从四川大巴山深处挖出来的,至少有三百年以上的历史,种子是从浙江天目山采撷后优选的野生质源,经东西杂交嫁接,尔后精心培育。这期间死了三回,又活了回来。那年冬天,窗外寒风凛冽,瑞雪纷纷,它突然就开花了,黄灿灿的,腊色如染,晶莹剔透,似倒挂的金钟,奇香无比。在这棵三百年的古桩上,首开的这*朵梅花,着实惹人怜爱,老刘眼里的老泪突噜就下来了。于是老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化蝶”。
花匠老刘在这株梅树上花了十八年的心血。十八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老刘眼里,这就是他的“孩子”,他看着它一天天长大。一直养到了十八年头上,这才成了一株名为“化蝶”、形似“倒挂金钟”、被人称为“中华梅王”的*。
在一个时期里,*让花匠老刘感到骄傲的,并不是他的梅花,而是他的儿子。他那个小名叫“爬叉”,大名叫刘金鼎(小时叫刘金定,上学后他自己更名为刘金鼎)的儿子,很是争气,大学毕业后,从副乡长一路升上去,后来当官当到了黄淮市的常务副市长。还有人说,马上就是市长了……一度,梅陵全县人民都奔走相告:花匠老刘的儿子,当大官了!
这时候,人们再介绍老刘,就说:这是刘大师。或说:这是市长他爹!
二
很多年过去了,副市长刘金鼎仍然记得,那行走在路上的“咯咯噔噔……”的车轮声。那时他就睡在父亲推着的独轮车右边的第二个草筐里,头上捂着一床破被子,屁股下垫着一铺小褥子,像猴子一样半蜷在筐里,枕着花香,枕着吱吜、吱吜的车轴响,等他醒来的时候,他会听见父亲自言自语地说:到洧川了。
洧川离梅陵四十里路,是刘全有中途“打尖儿”的地方。再走四十里,就到开封了,那是他卖花的目的地。
那时候,刘全有是偷着去卖花的。“文革”中,上头不让养花了,所有的养花人都到大田里种棉花去了。花匠刘全有为了挣钱贴补家用,就在家中的院子里打了一道隔墙,在夹道墙里偷偷地养花,养到年关的时候,再悄悄地推到开封去卖。
那年月,穷人是养不起女人的,特别是漂亮女人。当年,刘全有的女人,就是芽口村*漂亮的女人。这个女人是刘全有一九六〇年跑到四川山里挖梅桩时带回来的。当时花了他三十斤全国粮票,还有二十块钱,就带回了这么一个让全村人惊诧的女子。
这女子漂亮极了,看得全村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四川女子都进门三天了,还有人不断地拥到院子里,说是要“借”一点什么。可这女子在村里待了不到一年,就跑了。她是四川大山里的人,语言不通也就罢了,主要是吃不惯又黑又苦的红薯干面窝窝。她喜欢吃大米,可这里没有大米。刘全有曾冒着投机倒把的风险出去偷着给她换过几斤,可没几天就吃完了,于是她说啥也不在这儿待了。
刘全有曾有过一段很熬煎的、四处去寻找女人的日子。在短短的三年时间里,这漂亮的四川女子先后跑过四次。刘全有把她找回来三次。第三次她已经怀孕了,鼓着个肚子。这时,村里人都以为,生了孩子后,有孩子牵挂着,她就不会跑了。可是,等孩子一满月,她就又跑了。此后,再没有回来。
四川女子走后,刘全有就一个人带着孩子。那年月是挣工分的,一年到头,油盐钱都缺。刘全有赶在年关时偷着出去卖花,也是被逼无奈。
洧川在副市长刘金鼎的记忆里始终是抹不去的。这里不仅是父亲卖花途中歇脚打尖儿的地方,也是他人生中*次吃面包的地方。
梅陵离开封八十里路,刘全有推着独轮车赶到洧川的时候,已是偏午时分了。一般情况下,刘全有就近在一个茶摊上坐下,倒一倒鞋窠里的土,把儿子刘金鼎从草筐里抱出来,也好让他活动活动腿脚。尔后,他花两分钱,要上两碗茶水,就着带的干粮打尖儿。他带的干粮分两种,一种是给儿子吃的软乎些的油馍;一种是自己吃的红薯面窝窝。
童年里,刘金鼎记得非常清楚,茶摊后边是一所中学。那是一个极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操场,一排排的校舍,操场两旁有高大的杨树和槐树。还有什么呢?还有那些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从校园里走出去,看上去骄傲极了。他记得,父亲好像很害怕这些人,勾着头,耷蒙着眼,一小口儿一小口儿地喝着茶水,不看任何人。他就是在这一天跑到校园里去的。他在校园门口的小卖部里闻到了一股奇妙的香味,那是面包的香味。那面包香极了,馋得他直流口水。他看见有戴红袖章的年轻人在小卖部里买面包吃,那面包有鸡蛋大小,金黄色,一排一排连着,五分钱一个。当时,他被“馋”住了,他就那么一直站在小卖部的柜台前,久久不肯离去。等刘全有焦急地找到小卖部门前时,就见儿子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似的,傻傻地在柜台前站着,口水直往下滴。大约,刘全有也闻到了面包的香味,他更是看到了儿子眼里的馋虫。于是,他解开腰带,从束腰的布带里摸出钱来,花一毛五分钱,给儿子买了三个小面包,拽上儿子,重新上路。
在一些日子里,刘金鼎曾作为分管招商的市领导多次去过国外,吃过各样的洋面包,但早年在洧川中学小卖部里闻到的热面包的香味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当然,他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在全国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洧川,却有一所在全国教育界知名的中学,就是这个洧川中学。
这三个小面包,刘金鼎是坐在独轮车的筐里一口一口舔着吃的,伴着独轮车的吱吜声,一直香到了开封。
开封是一个古老的城市,曾为宋朝的国都,应该说是一座“皇城”。可古老的、真正意义上的皇城早已被常年泛滥的黄河水淹在百米之下了。那些较为高级些的玩意儿,也随着宋代南逃的官员、商贾们带到杭州去了。剩下的只是些小吃、杂耍之类,比如:灌汤包子、羊双肠、花生糕;比如:斗鸡、遛狗、养花……当然,明清几百年以来,直至民国时期,这里曾是一个大省的省署衙门,慢慢也积攒了些气象,存了些底子。据说,民国时,那些唱戏的,只有先在开封唱“红”了,才能走向全国。所以,这里仍然有许多(后来被改了名字)传统意义上的老街,比如相府街、戏楼街,或寺前街、衙后街等等。偶尔,在市面上两人吵架时,开封人的眼神里仍然会飘出一两丝没落的贵族气,是想说“爷,早年阔过”。花匠刘全有每次来开封卖花,都歇在戏楼街后边的一个小浴池里。因为这里离卖花的市场近些,还因为,这里有他一个朋友。
这个浴池里的朋友,是个搓背工。此人绰号“罗锅林”,罗锅就罗锅,怎么就成“林”了呢?他又不姓“林”,其实他姓朱。这姓朱的罗锅背上有斜着的两座“山峰”,因此右肩高,左肩低,脖子只好往一边歪着。此人个儿虽不高,但走路一蹿一蹿的,他手里那条毛巾拧干后绳儿一样哗哗地旋转着,常常像鞭子一样连续地在浴池上空发出脆生生的巨响!他虽然歪着脖儿,嗓音却像男高音歌唱演员一样昂然,洪亮:“来了一位——您!”
这浴池原名叫“德化浴池”,“文革”中改名为“红星浴池”。在浴池售票处里坐着一位肥白的女人。这女人初看十分高大健壮,一张大脸像满月一样,胸前堆着的两个奶子就像是两座雪白的山峰。可是你不能再往下看了,往下一瞅,就会看到盘着的、像婴儿一样的、一双畸形的小腿小脚,这时你才发现她是个瘫子。这个下肢瘫痪了的女人,就是“罗锅林”的老婆。
进了浴池的门,花匠刘全有牵着儿子来到售票处窗前,叫一声:“嫂子。”坐在售票处里的肥白女人抬眼看看他,那只正要拿“木牌”的手就放下来了,把写有床号的洗浴木牌重新扔进小筐里,只说:“来了。”老刘应一声:“来了。”那女人就说:“进去吧。”
童年里,刘金鼎*先认识的,就是这个被父亲称为嫂子的女人。这是一个从来没有笑过的女人,可她的肥美仍然保留在刘金鼎的记忆里。很多年后,当刘金鼎坐在伊斯坦布尔的土耳其浴室里,在白雾一样的蒸气里享受“脱皮按摩”的时候,仍然会想起这个下肢瘫痪了的肥白女人,因为,那是他人生的*次洗浴。
这个早年建在开封老城戏楼街后边的浴池并不算大,里边有两个三十米见方的热水池,一个二十米见方的温水池,没有搓背间,要求搓背的人就在池边坐着,或者躺在小木床上等着“喊号”。每到年关,池子里就像下饺子一样,堆满了被热水烫红了的各样屁股。在这个票价一位一毛五、摆有简单木床的、热气腾腾的“红星浴池”里,活跃着一个“灵魂”。“罗锅林”就是这个浴池的“灵魂”。
“罗锅林”这个绰号是人们私下叫的。在白雾笼罩、影影绰绰、人头攒动的浴室里,人们高声喊叫的是两个字:“老林——”或是:“老林,十八号……老林,二十七号……老林,这呢……老林,角里……”于是就有了响亮的回应:“十八号一位!——二十七号一位!角里,三十五号一位!柜前,十六号一位……”随着应声,一条条飞舞着的热毛巾准确地、旋风一般地飞到了客人的手中。
“罗锅林”给人搓背更是一绝。在他这里,“搓背”不叫搓背,他叫“更新”。“罗锅林”给人“更新”的时候,就像是一种表演。那条白毛巾在他手里滴溜溜儿地旋转、飞舞,有时像陀螺,有时像花环,有时像直弓,有时像响箭,有时像绳鞭,不时抖出去、弯回来,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有时他弓着一条腿,有时他拧着脖儿,他的手掌裹在那条白毛巾里,所到之处,留下一片片红色的印痕。他给人“更新”的*后一道程序是“捶背”。在他,捶背就像是擂鼓,由上而下、由轻而重,先是雨点似的,而后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再后,两掌平伸,起落紧如密鼓,“叭叭叭、叭叭叭叭……”,有万马奔腾之势!同时他嘴里还不时回应着各种招呼声:“八号一位——走好!十二号一位——您边上!七号——稍等!”
“罗锅林”还负责给人修脚。稍稍闲暇的时候,他提着一个小木箱来到修脚人的床前,在膝盖上铺一条黑亮的垫布,摆上一排有长有短、形状各异、看上去锋利无比的修脚刀,大喊一声:“——晒蛋!”这句“晒蛋”很像是英文,却是要人躺下的意思。等客人躺下来,他会把客人的一只脚高高地举起来,举过头顶,在半昏的灯光下细细地观察、研究,尔后平着放下去,抱在膝盖上,这才下刀……
在这个热气腾腾、臭屁哄哄的浴室里,“罗锅林”的身影就像是移动着的、半隐半现的“山峰”,不时出现在一个个赤裸裸的屁股后面。这儿,或那儿,喊着、叫着、跳着,麻溜儿得就像是一只窜来窜去的老山羊。但凡当他面对那些肥硕些的屁股时,“罗锅林”就会恭敬地称呼一声:“范科长、刘局长、王书记、秦股长、马主任……”偶尔,那些肥硕屁股们会给他递一支烟,他就夹在耳朵上,蹦跶得更加欢实。他那驼背的峰尖上时常亮着一串明晃晃的汗珠儿,汗珠儿滴溜溜地往下淌,在他背上画出一条条银亮的小溪。他要一直忙到后半夜,等人走光了的时候,他把散落在小木床上的浴巾一条条叠好,这才回到*靠墙角里的那个铺位前,坐下来,喘上一口气。
这个紧靠西边墙角、挨着一个工具柜的铺位,就是他的。这个铺位一般是不卖钱的。现在,赤身围着一条浴巾的花匠刘全有,就在这个铺位上坐着。
虽然已是多年的朋友,花匠刘全有也并不是白住。这时,他已在铺位上摆好了两个黄纸包,一个纸包里是半斤酱红色的猪头肉,一个纸包里是半斤油炸花生米,还有一个锡壶,两个小酒盅。
下半夜,两个朋友,就这么你一盅、我一盅喝着……无话。蒙蒙眬眬地,刘金鼎夜里起来撒尿,就见刘全有也跟着走出来。他以为父亲也要尿,可父亲没尿。父亲手里端着一茶缸水,走到厕所旁的独轮车前,先是净口,嘴里咕咕噜噜的,把水吐在地上。净口后,再含上水,掀开捂在花筐上的棉被,一口一口地把含了酒气的水喷在花上。父亲说:“这样,花会鲜些。”尿毕,刘金鼎回到浴室,见两人继续喝,还是你一盅、我一盅,酒不多了,抿,无话。偶尔,喝酒的父亲会把一粒花生米顺手塞进儿子金鼎的嘴里。这时的刘金鼎睁开眼,看着两人。在他眼里,这时的两个人,就像是两堆灰。
在童年的记忆里,一年只有一次的洗浴是刘金鼎*的享受。正是在开封那个“红星浴池”里,他见识了笼罩在热烘烘的、白色雾气里的、赤裸裸的人生。
于是他认定,“罗锅林”的人生,是卑微的。虽然,那时候,他还不认识这两个字,但意思,他已洞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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