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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仓,原名陈元喜,七〇后小说家、诗人、散文作者,代表作有《流浪无罪》《诗上海》《艾的门》等诗集,及八卷本《陈仓进城》系列小说集。
自二〇一三年以来,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累计转载二十二次,入选各类年度选本十二次,多次进入中国小说学会等机构评定的年度排行榜,其“致我们回不去的故乡”被誉为一个时代的文化符号,并先后获得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上海市作协二〇一三年度、二〇一四年度优秀作品奖、第二届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2014-2015)双年奖、《人民文学》第四届美丽中国游记征文奖,以及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二〇一六年度优秀作家贡献奖。
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普陀区作协副主席,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会长。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八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七届高级研讨班。
一位农民父亲对田园的不舍,一位白领儿子对城市的迷恋,一位留守孙女的两难处境,一脉相承的三代人,陕西既是终点又是起点,上海既是远方又是归宿;从农村到城市,从故乡到他乡,时空的不断转换,道不尽的人生悲欢,意在告诉我们,万物生于土地,又归于土地,不要忘记土地,要热爱那些耕种土地的人。是大移民时代多年未遇的锥心之作,让我们哭着笑着爱着读懂自己。
再次献给我们回不去的故乡,致敬每一位热爱土地的人们
上海既是远方又是归宿,塔尔坪既是终点又是起点;从农村到城市,从故乡到他乡,时空的不断转换,道不尽的人生悲欢,意在告诉我们,万物生于土地,又归于土地,不要忘记土地,要热爱那些耕种土地的人。
大移民时代多年未遇的锥心之作
让你哭着笑着爱着读懂自己
后记
大寿之日
二〇一七年,农历五月初二,公历五月二十七日,适逢父亲八十岁大寿。这真是一个非常神奇的日子,我不是有意要赶在这一天为《后土寺》画上句号。当我写好*后一句话的时候几乎是泪流满面的,我真想像*后一句话那样,朝着一座全新的寺庙全身心地跪下去。
又是一个通宵。我拉开窗帘,已经是早晨八九点钟,上海的天非常非常蓝,云不白不红地如有如无地挂着,尤其是风不轻不重地不冷不热地吹着,中间夹带着万物生长的气息。楼下边传来两个孩子的议论,大意是在楼顶上起起落落的,到底是一群什么鸟儿,为什么会飞得那么快,为什么不停地飞出去又飞回来?我朝着楼下告诉他们,那是一群鸽子,但是他们并没有听见我的话。
我笔下的父亲陈先土在生命的*后一天,在儿子陈元的单位也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他们当时的对话还在耳边:陈先土指着下边说,那边飞的是什么?野鸡不像野鸡,老鸹不像老鸹。陈元说,那是鸽子。陈先土说,鸽子有什么用吗?陈元说,可以送信。陈先土说,难怪飞得那么快。陈元说,古代人养鸽子用来送信,如今养鸽子大部分是为了吃肉。我看了看《后土寺》的编号,已经达到二百二十六稿,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打开了二百二十六次,从头开始了二百二十六次。
对于自己的人生,我喜欢拿猫来比喻,说自己就是一只猫。猫有九条命,我也有九条命,不过,经过了重重磨难和人生悲欢,其中六条命不晓得死在什么时候,也许在上一个轮回,也许在这一个轮回,如今仅仅剩下三条命了。我用*条命真诚地爱着我的每一个亲人,也爱着这个世界与世界上的每一个生灵,包括那些卑微的人、弱小的蚂蚁、胆小的麻雀和麻木而又生机勃勃的一草一木。我用第二条命在尽心尽力地工作,我的本职工作是在传统媒体,在日益物化的没有底线的浮躁不堪的随时都会爆裂的时代,想胜任这份工作有时候更需要良心、责任心和全身心地投入,我之所以一直没有放弃工作,完全靠着写作来生活,原因是在它的平台上不仅仅有自己的一个社会角色,也不仅仅是为了那份少得可怜的收入和少得可怜的虚荣心,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新闻比起文学有着更直接更快速的普世功能,这么多年我有意无意中运用它的功能惠及了许许多多的人,多数是需要力量化解风雨的小草,也不乏一些需要掌声肯定的大树,这让我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也让一个漂泊者得以安宁和踏实。我用第三条命虔诚地写作,可惜这条命没有白天,只有疲惫的夜晚——猫为捕鼠在夜晚出没,我为写作也在夜晚出没,而且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我关掉灯,仅凭着电脑上磷火一样的荧光输入我所需要的文字,所以阳光很少照射得到我的文字,灯光有时候也照射不到我的文字,我的文字大部分是在漆黑的状态下进行的,它们像怀胎腹中的甚至是连夜赶路的人,带着无穷的喜悦、紧张、恐惧和想象。
据说,猫之所以有九条命,与它们善于爬高的本领有关。它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爬上楼顶,又可以从高于自己几十倍的地方掉下来依然毫发无损,相对于人和其他动物而言它们的命就轻盈得多。那么我呢?我之所以是猫,同样取决于高于自己本身的东西——那就是文学。一直以来,我把文学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尤其是在创作《后土寺》的时候,我始终在告诫自己,作为一个作家,命不仅仅是用肉体做的,还应该是用一个个文字做的。再长寿的人,肉体都是会衰老的,都是会腐败的,灵魂都是会游离而去的,但是优秀的文字不一样,它们不像一把粮食,而像一把种子,你需要掌握好播种的季节,认真地把它们埋下去,埋在土里,然后为它们浇水施肥,再在另一个季节把它们收回来——它们就可以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在一代代读者的呼唤中,重新醒过来,达到永生。我不晓得我的文字是不是能够到达永生,但是并不影响我一直向高处攀爬,正如猫一样,它们都有恐高症,但是并不影响它们凭借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功夫向楼顶上蹿。
所以,整整三年,除非是凌晨下班和在外出差,每当大地由明转暗,在草草地吃完饭之后,我就痛苦地把自己切成三份,把*条命和第二条命进行转换、交接和放下,让第三条命开始上场。每次在凌晨两三点,甚至是早晨,准备关上电脑的时候,眼睛模糊得已经看不清键盘,连关闭显示屏的力气都不够了,站起来的那一刻大脑往往一片空白,我明白那是昏迷,或者叫瞬间的死亡。每当死亡短暂来临的时候,我就使劲地锤自己的胸脯,揪自己的耳朵,掐自己的鼻子,用疼痛来刺激自己,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去,一旦倒下去也许就醒不过来了。我醒不过来是无所谓的,我心中的一群人怎么办呢?有好几次,我以感冒发烧为借口,说服自己可以慢慢来,早点上床休息,但是躺在床上,无论闭上眼睛还是进入梦里,陈先土、陈元和麦子这些活在我一个人的世界里的父亲或者孩子,他们不睡觉,也不离开,总有无穷无尽的话要和我说,总有无休无止的能量来和我纠缠,有时候在呼喊我,有时候在望着我,有时候在埋怨我,有时候在指引我,使我不敢有丝毫的马虎,不敢有一刻的安宁。他们像陈元接待的一群亲人,总怕没有安顿好他们,亏待了他们,委屈了他们,误解了他们,或者是误解了这个世界。
好在自己坚持下来了,他们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好好活着是一种归宿,安然逝去也是一种不错的归宿。他们终于可以离开我,独立地活着或者死亡,我们不妨把这一天叫做生日,让我们记住它们的生日——农历五月初二,中国传统节日端午节小长假的*天。
清明,端午,中秋,春节,元宵,每一个节日都是盛大的,都是值得我们击鼓相庆的好日子。但是我*喜欢的是端午,你要问为什么,我可以说出三条理由:*,除了端午之外,所有的节日其实都是伤感的,都要给死去的亲人上坟烧纸,每次跪在他们坟前都有一股无名的悲伤,而且随着年龄越大时间越长,那些悲伤更加沉重,因为开始是怀念亲人和故乡,慢慢地,是怀念一去不返的时光,还有离死亡越来越近的自己。第二,端午,有一种说法是为了纪念屈原,虽然屈原也是需要纪念的,但是不需要像对待亲人那样凄切,纪念方式是挂艾草,吃粽子,赛龙舟,吟诗做对,还是非常浪漫的,甚至是积极向上的。说实话吧,这么多年,作为一个文人,我都是非常开心地度过端午节的,我愿意用任何一天来缅怀屈原,都不愿意在端午节去纪念屈原,原因是生命高于一切,无论你多么爱国,多么不得志,为什么不可以好好活着呢?只要活着,你就可以继续写诗,就还有希望,但是你偏偏自杀了,哪怕投进清凌凌的汨罗江而不是悬梁自缢或者剖腹自刎,都是*不值得赞成的。每当我碰到那些文人自杀,包括老舍走进太平湖,海子卧轨山海关,还有许多无名文人跳楼,我怀疑那是屈原留下的后遗症或者是遗传下来的基因。第三,端午临近也就意味着另一个日子的到来,那就是我父亲的生日,这让我拥有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节日,给这个沿续了两千年的风俗注入了新内涵。
父亲的生日是农历五月初二,而现在又是《后土寺》诞生的时间,这会不会是一种巧合呢?
在端午节前一个月,突然有人打电话问我陈先发是谁?我说是我父亲。对方说,那就对了,他说你是他儿子。打电话给我的是医生,他说父亲目前正在医院,根据检查的结果是患上了心肌梗塞,一生气,一激动,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医生在电话中告诉我,无非两种治疗方法,一种是做心脏搭桥手术,一种是药物治疗,但是父亲已经年龄太大,做心脏搭桥手术存在巨大风险,所以他们建议进行药物控制。接到电话之后,我可以说是泪流满面,立即推掉了所有的事务,订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在整个回家路上我一直是失眠的,一是担心父亲,二是担心我即将进入尾声的小说还能不能继续。当我回到丹凤县城,在医院见到父亲之后,我再一次吃惊地发现,是父亲冥冥之中在指引着我。父亲从来是不愿意进医院的,顶多是让村医开点药或者打点吊针,但是有一天早晨他感觉身体不舒服,于是糊里糊涂地锁上门,搭了一辆摩托车跑到了县医院——很少进城的他在没有任何人的陪同下竟然找到了县医院。接到父亲生病的消息,姐姐也再三劝说我,父亲应该没有事情,大老远的如果工作忙,还是不用回去了。我打电话给父亲,征求他的意见的时候,他没有说自己的病情,而是告诉我他想我了。果然,当我突然出现在医院,他一下子扯掉了氧气管,拔掉了针头,从床上坐了起来,似乎我就是他的药,如今药到病除了,照着两位姐姐的说法,病情突然好转了,脸色变得红润了,每顿能吃一大碗饭了,状态非常不错。到第二天的时候,他就吵着要回家,理由并不出人意料,无非是几亩地等着下种。
我陪着父亲又住了几天,企图向父亲求证一些关于塔尔坪陈氏家族的故事,也许在我继续修改《后土寺》的时候用得着。可惜的是父亲听力严重障碍,表达能力急速下降,根本无法交流。正在这个时候,我二十多年没有见面的大堂兄,听到父亲生病住院的消息后,立即从武关那边的寺庙赶过来了。他告诉我一件事情,是关于我们老太嗲的:由于我们的成份不好,老是受人欺负,当时的队长以改河修地为名,要求我们把老太嗲的坟从平地迁走,而且必须埋在山上。我们只好听从安排,把老太嗲的坟起出来,重新安葬在九龙山上。大堂兄说,哪里晓得一下子埋到了龙眼里,大冬天挖泥巴的时候,泥巴不仅没有上冻,而且从下边冒着热气。我说,假的吧?大堂兄说,怎么会是假的,老太嗲是我亲自背上去的,而且是我亲自挖坑埋下去的,所以你看看,我们这一房出了多少人才?你们一个个发展得多好?剩下我一个没有出息,还是土农民,但是我儿子已经当领导了。我说,老太嗲埋的那个地方,上边有一棵大树,下边有一眼泉水,确实是一块风水宝地。大堂兄说,再好的风水有什么用?还要有德性!没有德性的人你把他们的老祖先埋在那里试试!肯定就不灵了。我们陈家另外一房,他们的老太嗲死了,请风水先生选坟地,据说选在了龙头上,但是埋人的那天,有一条黑狗跑到厨房找东西吃,有一个后人拿起菜刀,砍了黑狗一刀,黑狗不偏不倚,竟然跑到那块坟地,朝着坟地流了一摊子血,他们的老太嗲埋在龙头上有什么用?后人照样全部败掉了。我说,这个是假的吧?大堂兄笑了笑,说真的假的不晓得,反正狗血是辟邪的,也是辟神的,如果后人有德性,给黑狗喂一根猪骨头,风水就不会被破掉了。
德性,多好的词啊!这恐怕是点化众生的*好的法术吧?
在《后土寺》里,陈先土在弥留之际,一会儿在地上抓了抓,一会在空中抓了抓,一会儿在陈元的腿上敲了敲,问他干什么的时候,他要么说在拔草,要么说在摘扁豆,要么说在破柴火。我想告诉大家的是,这些不可想象的细节,在这次住院中,在病床上,在睡梦中,都真实地发生在父亲的身上。我认为,无论时代怎么发展,哪怕我们已经生活在虚拟世界中,还是永远离不开土地,又如陈先土的一句话,我不种地,那些地就荒掉了,不管你是干什么的,你吃的东西总应该是有人种出来的,总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而且无论是钢筋水泥还是机器武器,制造它们的材料一直追踪到底,不都是从土地里来的吧?于是我写了一首诗:
一只鸟向下叫归巢
一束光向下叫照耀
一滴水向下叫流淌
一道闪电,一阵雷鸣,一颗流星
还有粮食和美酒,白昼和黑夜
还有长翅膀的天使和驾云的仙女
以及它们的爱人、孩子和影子
都在向下再向下
无条件地接近大地
*后,没有谁能留在空中
留在白云间,留在树梢上
留在火焰中,留在浪花里
*后,万物都在返回
光返回是一把泥土
水返回是一把泥土
火返回是大树和小草
再返回是清风和明月
清风和明月再返回
还是一把把泥土
*后,都会和诸神一起
留在地下三尺的地方
所以《后土寺》的用意,就是提醒人们一切都来自于土地又归于土地,不要忘记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总有一块土地是属于你的,是值得你尊重的。不要忘本,尊重土地,尊重耕种土地的人,这难道不是*的德性吗?
听到不是道士胜似道士的大堂兄的一番话,我的头皮发麻,似乎有灵魂一下子附在那几个人物身上。于是在我返回上海之后,立即对那些即将成型的文字,再次做了一次系统的修订,这一次修订完成,我完全满意了,起码是安宁了。我不晓得这些被灵魂附体的人物能走多远,但是我感觉到他们的意识恢复了,慢慢地苏醒过来了,可以靠自己行走天下了。
我又问了大堂兄一个问题,我们给爷爷都不叫爷爷,而是叫嗲,嗲字到底是怎么写的?大堂兄说,我们一代代都这么叫,但是确实不晓得怎么写。*后我与大堂兄聊起了我们的院子,大堂兄担忧地说,那几间房子椽子烂了,瓦也碎掉了,一下雨就漏水。父亲一辈子都很在乎房子,明白我们聊的是房子,于是插话说,恐怕要倒了。我说,我给你重新盖几间新房子吧。父亲说,你能给我盖几间新房子我死也甘心了。大姐与大堂兄都说,盖新房子要花几十万,他马上八十岁了,我们也不可能回去了,已经没有必要了,还是给他修修吧。修房子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我出钱,由大姐具体请村上的人帮忙。
农历五月初一中午,大姐从塔尔坪打电话来说,全部买的新瓦,换的新椽子,在大家的帮忙下,房顶铺了瓦,地面铺了水泥,而且趁机用石灰把墙刷了一遍。父亲看到房子被修得那么好,第二天又是自己的生日,于是让大姐预备了烟酒,准备在院子里摆两桌子。父亲说,好几十年了,过生日都没有好好热闹热闹了。
农历五月初二清早,是端午小长假的*天,当我为《后土寺》画上句号,关于电脑,关上窗子,用耳塞子塞住耳朵,窗外的世界立即消失了,那几个人也上路了,留下了几个冗长的背影。我面对着升起来的太阳,朝着一千多公里之外,对父亲说了一句“生日快乐”。当我欣慰地准备上床休息的时候,我的爱人带着儿子从外边回来了,他们从市场上买回来一把艾草,正在用一根红色的绳子朝大门上挂。艾草上还有根,还在滴水,那么新鲜,在上海是不可能生长的。这让我怀疑,这些艾草来自塔尔坪,而且是我当年亲手采摘的——当年端午节的前三天,也就是父亲生日当天,我会把牛放得远远的,把*肥美的艾草采摘回家,挂在我们家的大门上。一切都宛如眼前,一切似乎都刚刚过去,我还没有从童年走到中年,父亲没有从中年走向老年,陈氏家族也没有经历百年,似乎都在一瞬间就发生了。
我像一个分娩过后的母亲,身体的疼痛并没有过去,内心的喜悦也刚刚开始,那个躺在我身边的新生命从此自由了,它不需要再靠着胎盘生活了。我对它所具有的,只有牵挂,只有担忧,只有祝福。我想好好地睡一觉,然后起来前往玉佛寺,或者是干脆前往后土寺,几年前我许过一愿,如今大愿悉成,到了应该还愿的时候了。
愿上天保佑文学,愿大地保佑生灵。
二○一七年五月三十日
农历二○一七年五月初五,端午节
于上海引子
族谱
清朝末年~二○一○年,塔尔坪,陈氏。
每天清早,父亲陈先土的*件事儿是穿戴好衣服坐在门枕上,点燃一根烟一边抽一边眯着眼睛朝远处看。他花十几分钟的工夫把一根烟抽完。每一口烟在他肚子里转一圈,再从鼻子甚至是眼睛里冒出来,便不再是烟了,而成了淡淡的雾气。透过雾气,他似乎把整个村子都看空了,把几亩庄稼地都看透了,把一座座大山都看穿了,*后看到儿子陈元坐在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半空中。屋顶上,树梢上,院子里,原来有喜鹊喳喳地叫,似乎假传喜讯的事儿干多了,所以喜鹊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被一群黑压压的老鸹给代替了。抽完一根烟之后,父亲陈先土总会顺手拾起一样东西,朝着老鸹扔过去,嘟哝一句,你呱呱个球呀。吓得老鸹四散而逃。
陈元他们那个村子叫塔尔坪,位于秦岭南麓的陕西省丹凤县石门镇。说起塔尔坪,外边的人总以为是了不起的塔尔寺,其实别说塔尔坪,石门镇也太小了太偏了太无意义了,既不属于盐道官道,更不是什么佛门福地,以至于在地图上不仅查不到,在任何书中也翻不出来。陈元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时候,恍惚间以为那个叫马孔多的小镇就是他们那里的塔尔坪,甚至比塔尔坪还要逊色不少,因为马孔多事实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许多事儿说起来有些玄乎,感觉根本是不存在的。塔尔坪起码在这个世上是存在的,而且它的悲凉它的荒凉也是存在的。不过,离塔尔坪六七十里,有一个地方叫武关,名气十分大,塔尔坪甘甜的河水是要流经武关的。武关与函谷关、萧关、大散关并称秦之四塞,西有牧虎关,东有富水关,南有白阳关、竹林关、荆紫关、漫川关,北有铁锁关、鸡头关,可以说是关关相望。刘邦、黄巢、李自成、白莲教义军,以及贺龙率领红军,均出入过武关。大唐诗人李涉无论是隐是贬,南下必经之地便是武关了。他夜宿武关之时留下一首七言绝句,题为《再宿武关》:
远别秦城万里游,乱山高下出商州。
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
*当年手书那首诗的时候,把出商州反写成了入商州。陈元觉得“入”比“出”更有意思,不过把地理概念给弄混了,其实武关自古至今都不属于商州,起码解放之后是归入丹凤县的。陈元青春年少的时候,为了搞清楚塔尔坪的方位,曾顺着门前的小河而下,跑了两天两夜的时间,便来到了少习山下的武关。陈元发现武关是秦楚分界之地,又是兵家必争之地,有许多文人墨客在那里睡过觉,打过呼噜,他多么希望塔尔坪是归属于武关的,就像穷人总希望自己是富翁们的私生子一样。有那么一阵子,有人问他家在陕西哪里,他不说是石门镇,而说是武关。同时,他会朗诵一遍李涉的诗,告诉别人武关不仅有狭关隘口,还有一条潺的武关河,娃娃鱼稠巴巴的一片。因为娃娃鱼的叫声像婴儿的哭声,所以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娃娃鱼一齐叫唤,像有一百个婴儿同时出生。让陈元想不通的是,塔尔坪的水都流入了武关河,可是偏偏被划入了毫无关系的石门镇。更让陈元生气的,不管从武关“出”南阳也好,还是从武关“入”商州也罢,都是不经过塔尔坪的。由于塔尔坪的山太高了,被硬生生地给绕过去了。
塔尔坪的风水极为少见,简单地说,由四座山三条小河一眼泉水组成。背靠着的山坐北朝南,是*的,像一把徐徐打开的扇子,山顶上长着一棵参天古树,因为大家不把它当树,而是当成了神仙,从来不敢靠近半步,所以是橡树还是枥树,没有人说得清楚。东边的山是横着的,山上怪石嶙峋,像几条蜿蜒游动的长龙,所以大家叫它九龙山。西边的山是侧着的,山上长着密密麻麻的松树,中间穿插着种上麦子,尤其麦子黄了的时候,像一只伏在地上的老虎。南边的山是放着的,在几座山里是*小的,也是*平缓的,像摆着一个熟透了的仙桃。东西南北四座山,正好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无论坐在哪座山上向下看,塔尔坪酷似金銮殿之中摆着一个宝座。宝座左边竖着一条小河,右边竖着一条小河,前边横着一条小河。三条小河依次汇在一起,自西向东流着流着,就被九龙山给挡住了,河水一下子不见了,形成一眼泉水从九龙山的背后冒了出来。那种环环抱抱的地形,历来属于风水宝地。相传在清朝末年,官府接到山民汇报,说是秦岭南麓出现狂龙夺珠之象。龙是金龙,珠是银珠,龙或游或斗,珠或蹦或跳,而且紫气袅袅,连续数日不散。官府派出三名风水师,自西安出发,翻秦岭,过商州,经商山,至丹凤,在龙驹寨朝着北山一拐,当他们到达塔尔坪的时候,发现四座山金光熠熠,三条小河波光粼粼,一眼泉水紫气腾腾,一下子被震住了。官府上报朝廷的时候说,塔尔坪虽然偏僻而又狭小,却是生龙诞凤之地,搞不好是要出反王的。为镇住帝王之气,朝廷下拨了一批银子,在塔尔坪大兴土木,建起了一座七层方塔和一座简单的寺庙。
方塔建起的时候,塔尔坪还不叫塔尔坪,也没有一户人家,仅仅留下一个挑夫和一个风水师在寺庙里当了和尚。寺庙里供奉的,菩萨不像菩萨,天帝不像天帝,土地爷不像土地爷,但是不明白什么原因,没有叫天帝庙,也没有叫土地祠,而是取名后土寺。两个和尚在塔尔坪呆了几年,先后云游四方去了,空留下一个方塔和一个小小的后土寺。
许多年之后,有一个年轻书生,左手捻着一串珠子,右手拄着一根拐杖,腰间挎着一个包袱,自武关而入,糊里糊涂地跑到了塔尔坪。*个说法是,风水师离开塔尔坪不久就还俗了,他的子孙回来追根溯源来了,证据是代代相传的那串珠子;第二个说法是,年轻书生效仿秦朝末年的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里先生周术,为了逃荒避乱在塔尔坪隐居来了,证据是好几辈人都会唱《采芝操》。大家为那事儿吵来吵去,近几年争论尤其激烈,有人听说南方有个陈家祠,甚至专门前往广州寻根问祖,希望在塔尔坪与大城市之间找到一些根根蔓蔓。
不管传说如何,方塔是真的,寺庙是真的,年轻书生也是千真万确的——那个年轻书生留在塔尔坪成了陈氏的老先人。陈元他们不叫老先人,而叫老老太嗲。老老太嗲看塔尔坪风生水起,有一座方塔旁边还有一座寺庙,说明也曾是有根基的,便在此安定了下来。又过了三五年,有一个要饭的年轻姑娘,也糊里糊涂地来到了塔尔坪。不明白为要饭才到塔尔坪的,还是为到塔尔坪才要饭的,反正她到塔尔坪之后就不走了,自然成了陈元他们的老老太奶。老老太嗲和老老太奶在塔尔坪开枝散叶,先后育有四子五女,慢慢地依山建起了四个院子,每个院子里住着一子,便成了一枝,也叫一房。
每个院子都是坐北朝南,为两进两出。前院十分狭小,东边架着石磨子,西边堆放着杂物。后院十分宽大,总共有五间正房,依着东山墙搭着茅司,也就是厕所,依着西山墙搭着牛棚。后院东边,坐东朝西还有三间厢房;后院西边用石头垒着一个猪圈。所有房子都是土木结构,墙是泥巴垒起来的墙,柱子是合抱粗的柱子。窗子是格子窗,中间简单地雕着花纹,从来没有安装璃玻,原来都是用纸糊的,上边贴一些剪纸,剪的无非花鸟鱼虫,*多的还是喜鹊。后来用塑料布蒙着,也不再贴剪纸了,所以显得有一些简陋。无论大门小门都是木板的。*道门叫大门,上边安着门环,不是铜的,是铁的,有些被磨得光亮,有些就生锈了。偏门、后门和房门多数是不安门的,而是挂着帘子。帘子也不是布的,而是用包谷衣子或者麻绳子自己编的。
四个院子的大门,有的安在院墙的东南角上,有的安在院墙的西南角上,有的安在院墙的正中间,也不完全是正着的。大门到底安在什么位置,需要朝着什么方向,要看前后的山形与水势。*基本的是关上大门,从门缝里边朝外看,正好看到南边的山尖子。也就是必须对着山,开门要见山。如果开门看不到山,看到的是山沟或者豁口,那就非常不吉利。院子外边没有石狮子,里边也没有照壁,门槛和门枕都是石头的。后来每个院子分分合合,有些被隔成了几个小院子,也许为了进出方便,有的门槛就被卸掉了。但是门楼子是青砖灰瓦,翘翘的非常漂亮,像一只老鹰在飞。门脸上有些雕着祥云,有些雕着龙凤,中间挂着牌匾,分别写着“高山流水”、“清风明月”、“福寿满门”、“祖德流芳”,对应的也就是大房、二房、三房和四房了。据说,那些牌匾都是老先人亲手写的,那些字经过后辈们的几次描摹,如今仍然是清晰可见的。
塔尔坪的陈氏每隔几年编修一次族谱,记下子子孙孙属于哪一房,辈分是什么,长幼次序是什么,什么时候出生,叫什么名字,娶了什么媳妇,以及上了什么学,取得了什么功名,什么时候去世的。根据族谱记载,老老太嗲是“恒”字辈的,以下辈分顺序是宜、治、先、元、正。陈元把老太爷不叫老太爷,而叫老太嗲,为“宜”字辈的。陈元把爷爷不叫爷爷,而叫嗲,为“治”字辈的。陈元把父亲不叫父亲,而叫爹,为“先”字辈的。
陈元他嗲,也就是他爷爷,叫陈治坤,住在清风明月那个院子里。清风明月那一枝属于二房。二房只有陈元他嗲一根独苗,但是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在几房当中算是人丁兴旺的。大儿子没有人晓得叫什么名字,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依次取名为陈先木、陈先土、陈先有、陈先火。有人按照金、木、土、水、火来判断,老大应该叫陈先金,但是拿不出什么证明;老四应该叫陈先水,但是陈先水被四房的人抢走了,只好改叫陈先有。陈元的父亲在兄弟中为老三,也就是说,陈元有一个大伯一个二伯,下边还有两个叔叔。陈元他们把叔叔不叫叔叔,而是根据长幼叫大佬小佬。
大伯在年轻的时候被拉了壮丁,从此再无任何音信,因为还没有结婚,所以就断了香火。大佬陈先有是一个光棍,活到四十多岁得病死掉了,过继的一个儿子也死掉了,同样断了香火。*后,只剩下了父亲陈先土兄弟三个,把清风明月分成了三份。二伯陈先木实质上已经变成了大伯,带着陈元他嗲他奶,分到了东边三间正房,其中包括一间香堂。陈元他们家分到了西边两间正房,随后自己在西边又接了一间正房。小佬陈先火分到了东边的三间厢房,把朝着院子的那道门封掉了,从背后重新开了一道门,朝东重新建起一个院子,彻底和清风明月划清了界线。
塔尔坪人说话用的,既不是关中腔调,也不是河南腔调,与方圆任何村子都不一样。在塔尔坪没有一个字是人家不认识的,但是很多话别人是听不懂的,包含着说不清的味道在里边。比如,家[gà],住[chù],区[chù],说[shùe],吃[qī],坐[cùo],下[hà],绿[lōu],白[pè],活[hùe],病[pìn],你[èn],我[ě],他[kè],大伯[dàbē],眼睛[ànjīn],鼻子[pìzì],土地[tòutì],庄稼[zhuànggà]。连他们辈分之中的“宜”也要念[nì],“治”也要念[chì],“元”也要念[ruǎn]。
在塔尔坪话里边,同一字是可以根据感情选择声调的,大部分念成四声,情绪化一点就念成三声,加上说话时候的轻重缓急,再配上吗呀吧啊嗯呵哎,从人和人说话的口气中就可以听出之间的关系和当时的氛围,如果再看看说话人的表情,比如在隐瞒的时候眨眨眼睛,在委屈的时候耷拉着眼皮,在诚实的时候歪着脑袋,在尴尬的时候拍拍袖子,在生气的时候背着双手,在热情的时候向前迎上几步,在看不起的时候朝地上吐一口口水,在吵架的时候跳起来拍拍大腿。由于四声比较多,所以不管怎么样,塔尔坪话听上去尤其温柔乖巧,甚至有些低眉顺眼的样子。陈元在外边,虽然用的是普通话,但是说话时候的语气和动作还是塔尔坪的,所以大家对陈元的印象是谦卑的。
塔尔坪的山山水水,包括一些花草树木和飞鸟鱼虫,要么没有名字,要么名字是自己取的,在这个世上是自成体系的。比如,有一种树叫臭虫树,远远地闻着有一股臭味;有一种野菜叫蛤蟆衣,像癞蛤蟆穿着的外套;有一种野果子叫牛奶泡,形状像母牛的奶头。还有一种野果子叫八月炸,其实长得像香蕉,多数挂在悬崖上,成熟期在农历八月,经过秋天的太阳一晒,外边的皮就会炸开,露出里边的瓤子。塔尔坪原来没有见过香蕉,所以只能叫八月炸了。八月炸的瓤子是红的软的,吃起来比香蕉要甜几十倍。还有许多生活上的词,在塔尔坪也是自己造的。“么子”是指什么;“伶人”是指丢人,把人伶死了,就是把人丢死了;“方子”不全指药方子,也指寿木或者棺材;“肉”不仅指吃的,也指做事儿缓慢,还有一种说法叫“暮囊”,也指做事儿缓慢。说这个人肉得很,还没有把水挑回来,或者这个人暮囊得很,地里的麦子还没有收完,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父亲陈先土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瞎得着”,千万不要以为与眼睛有关系,其实是指完蛋了和不行了,有点自己埋怨自己。他的嘴边上还有许许多多奇怪的词,比如,把无聊叫急人,把运气不好叫背时,把危险或者把握不大叫悬乎,把身体有病或者不舒服叫不美适,把女人收拾得干净或者做事儿干脆利落叫俐连。
除了陆陆续续迁来几户外姓,有姓马的,有姓牛的,慢慢成了一衣带水的亲戚,塔尔坪方圆十几里居住着的近百户人家绝大部分姓陈,取名字都是按着辈分来的。一听名字,长幼尊卑一清二楚。其他村子取名字靠的是托梦,梦见什么叫什么,塔尔坪是看见什么叫什么,比如看到树就叫树,看到水就叫水。看到一条狗一头猪,大名不能叫猪叫狗,便以猪狗作为小名字。
父亲陈先土没有以猪狗命名,因为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六,所以他的小名字叫六娃。陈元为了那个小名字,被父亲打过屁股。原因是,小孩子之间吵架的时候,别人都骂“六娃鸟,娟子逼”,陈元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以为“六娃”与“娟子”就跟“狗日的”一样,也是用来骂人的。于是人家骂他的时候,他也大声地回敬人家几句“六娃鸟,娟子逼”。人家听了就哈哈大笑,父亲听了就十分生气,拿着棍子抽他。陈元多年之后才明白过来,六娃与娟子不过是父亲与他妈的小名字而已。
塔尔坪的方塔不明白什么时候倒掉了,从此塔尔坪的名字改成了塔尔坪,但是旁边的后土寺还存在好长时间,所以塔尔坪的小名字叫大庙。后辈们把后土寺进行了几次翻修,既当成了消灾避害的寺庙,又当成了陈氏的祠堂。解放之前,后土寺除了一块牌匾,已经没有寺庙的样子,完完全全变成了陈氏祠堂,上边供奉着老先人的牌位。在解放之后自然被拆掉了,原地建起了塔尔坪小学。自从后土寺消失之后,塔尔坪去灾避难的时候,开始在祠堂向老先人祈求,后来祠堂也消失了,塔尔坪只有去坟上向死去的亲人们祈求,也不管那些亲人是怎么死的,有没有保佑他们的能力。
陈元的父亲叫陈先土。据说是在后土寺里出生的,陈元他奶奶当时正跪在祠堂里烧香。在给父亲取名字的时候,陈元他嗲问他奶奶,到底看到了什么。陈元他奶奶说,看到了后土寺的那块牌匾。当时后土寺三个字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一点点,陈元他嗲思来想去,叫陈先匾不好,叫陈先后不好,叫陈先寺不好,叫陈后土更不好。“匾”字他不会写,“后”字有些不吉利,寺是供奉菩萨的地方,后土是土地爷的名字,而且辈分都没有了,*后决定还是叫陈先土。
陈元是“元”字辈的,“元”既是辈分又是名字。父亲陈先土告诉陈元,他妈生他的时候,在乌漆抹黑的晚上,家里穷得点不起灯,又没有一颗星星和月亮,更没有听到鸡鸣狗叫,大家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动静也没有,所以省省心,直接叫了陈元。至于陈元小名字为何叫喜娃子,是因为陈元一落地就把父亲的衣服尿湿了。小孩子把尿撒在大人身上,按照塔尔坪的说法,表示有喜事儿了。
陈元上边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叫陈元西,姐姐叫陈元英。陈元他妈是四十岁左右去世的,去世的时候嘴里吐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血水。父亲独自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把陈元他们三个孩子拉扯大之后,从旁边的村子娶了一个后妈回来。陈元他哥刚刚订婚还没有过门呢,在去河南灵宝淘金的路上出意外死掉了。陈元他姐嫁到了陕西与河南交界的卢氏县,说是嫁其实是被人拐卖的,虽然与塔尔坪还有联系,却从来没有回过塔尔坪。
陈元糊里糊涂地考上了陕西下边一所职业学校,学的竟然是工程监理,当时整个丹凤县没有一家建筑公司,也不明白监理到底是干什么的,所以根本没有他的用武之地,毕业之后干脆离开了丹凤县,跑到广州上海各大城市打工去了。陈元在塔尔坪娶了一个媳妇,媳妇原来在石门镇一所学校教书,不是民办的也不是公办的,而是一个代教。因为两口子一年半载见不到一面,某些地方就生疏了就生锈了,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又热火不起来,两个人便赌气离婚了。陈元有一个女儿叫麦子,在塔尔坪上了几年小学,离婚之后没有人照看,只好跟随着她姑姑在河南卢氏那边继续念书。
在大伯消失之后,陈元的二伯陈先木,就成了实质上的大伯,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掉进茅司,被屎尿活活淹死了。大婶是糊里糊涂病死的,死前没有任何症状只是吐了一口白沫。大堂兄叫陈元东,养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不明不白地跑到西安咸阳的乾陵边上招了上门女婿,女儿东不嫁西不嫁偏偏嫁到陕西*偏远的榆林地区,据说因为那里产煤,不仅可以烧火,而且可以卖钱。陈元东不晓得出于什么原因,有人说是看破了红尘,有人说是承袭了老先人的遗风,竟然带着大嫂一起跑到了武关少习山那边,长年住在少习山上的一座寺庙里,一边种庄稼一边讲经念佛,不是出家胜似出家。他有一天千方百计地联系到陈元,让陈元在上海给他买一套经书。陈元满口应承下来,说不就一套经书吗?我买好了送给你。陈元哪里晓得,他跑遍了玉佛寺、静安寺、龙华寺,福州路旧书店,统统都没有那套书。陈元在上海图书馆一查询,那套书是在民国时代出版的,当年定价就是三十个大洋,几乎成了镇馆之宝。陈元给陈元东回话,可以让人去印度或者日本捎一套,估计需要好几千块,如果在图书馆复印的话,恐怕也要几千块。陈元东十分虔诚,说不管什么价钱,你帮我弄一套回来吧。
陈元的小佬陈先火,有一个儿子叫陈元北,其实不是小佬的亲儿子,所以比陈元还年长一点,属于陈元的二堂兄。陈元北高中毕业去石家庄当了兵,退伍之后在石家庄开出租车。小佬与小婶两个一直不和,经常闹得上吊呀喝药呀,甚至都动过刀子。小婶后来一气之下,跟着儿子陈元北去了石家庄,在一家食堂里给人洗碗,顺便帮忙照看孙子。孙子属“正”字辈的,叫陈正方。陈正方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陈元北开出租车出了车祸,不仅丢了工作,差点还进了监狱,便从石家庄跑到北京,在一家公司当了保安。因为户口关系,陈正方不能在北京念高中。陈正方对父亲陈元北说,那书有什么好念的?陈元北说,你一个屁屁蛋子,不念书干什么?陈正方说,我和你一起当保安呀。陈元北说,保安也是技术活,你想当就当?你得回陕西丹凤县念高中,等你考上大学了,别说当保安了,当保安他爹都行。陈正方离开石家庄的时候,哭着想去天安门广场看看。陈元北说,我在北京等你,不就三年吗?你好好学习,一旦考到北京去了,那时候不是看看天安门广场,恐怕都有机会登上天安门城楼。陈正方说,你哄我的,天安门城楼只有*才能上去。陈元北说,我怎么会哄你呢?如今天安门城楼谁都可以上去,不仅可以上去,还可以在上边挥挥手。小婶便带着孙子陈正方,从石家庄回到了丹凤县,为了照顾陈正方念高中,在丹凤县中学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小佬恐怕人老了,或者想开了,关键是一个人在家里,懒得做饭洗衣服,更懒得种庄稼,所以死皮赖脸地撵到县城去了。
清风明月自此之后大多数时间,里边就剩下陈元的父亲和后妈两个人了。其实整个塔尔坪差不多也被掏空了。有一次,陈元北从北京回了一次塔尔坪,打电话告诉陈元说,老人真的老了,活着的时候你的我的,一根草一棵树争来争去,再过五十年塔尔坪不晓得是谁的。陈元想,还用等五十年吗?顶多十来年吧。如果后妈不在了,父亲不在了,塔尔坪也就从他们的生命中消失了。
塔尔坪的方塔在倒掉之后留下一个说法,龙脉自然是镇不住了,将要出现一个大人物。塔尔坪人没有见过世面,不明白什么样子才算大人物,所以胆子大,什么都敢想,开始说,要出第二个李闯王或者是皇帝,听说皇帝被废除了,起先叫大总统,后来叫委员长,再后来叫主席,大家就一路改了过来。凡是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大家便聚集在村口的大核桃树下,听着一声声哇哇大哭,眼巴巴地瞅着灰色的屋顶,希望那个大人物就是那个孩子。可是等着等着,孩子一个个出生,又一个个长大,都没有几个太有出息。直到年轻人纷纷进城打工去了,没有孩子在这里出生了,大家才彻底地失望了。
陈元每次回去,父亲都会指着清风明月说,我们二房当年多热闹呀!*多的时候有几十号人,吃饭的时候大家在院子外边蹲着,黑压压一片。不光他们二房,其他陈氏三房,这些年走的走,迁的迁,死的死,塔尔坪已经慢慢地空了,族谱编修也基本荒废掉了。因为年轻人流入到了天南海北,根本没有办法聚齐大家,所以哪家有了功名,哪家娶了媳妇,哪家添了新人,都是不明不白的。塔尔坪的族谱只有一项内容,一直是没有停止编修的——那就是死。塔尔坪大部分老人都是死在塔尔坪的,因为他们根本不愿意出门,自然就死在这片土地上,埋在这片土地上。有那么几个人,勉强随着儿女呆在城市里,但是死前都是留有话的,得把他们拉回塔尔坪去。
塔尔坪的陈氏有一个族长是大房的,住在高山流水里边,叫陈先甫。陈先甫的甫,在塔尔坪不读[fǔ],而读[pù],恐怕是大家都不认识导致的,也是所有名字里*深奥的大家不懂意思的一个字。陈元见到过两个“甫”,*个是杜甫,第二个是李林甫,尤其李林甫在唐朝当宰相,相当于如今的总理,是见过杨贵妃杨玉环的。这无形中增加了族长在陈元心目中的威信。
族长有个儿子叫陈元春,在西安经营木耳香菇生意。族长生病的时候被儿子接去了西安,日子过得像当年的地主一样,吃完饭专门有人打一盆热水,先给他洗脚再给他捶背。但是族长一方面生活不习惯,一方面经受不住病痛的折磨,就从楼上跳下去摔死了。族长去世之前,陈元春希望在乾陵边上买一块坟地,雕刻一个汉白玉的墓碑,要配小汽车大房子,还要送一对金童玉女,专门侍候族长在另一边的生活。但是族长早早地留下一句话,无论如何一定得叶落归根,而且万万不能火化。族长去世之后,可难坏了儿子陈元春。陈元春为难的,不是乾陵那边让不让埋人,而是族长被送进了医院。在城市里,人一旦死在医院就不自由了,陈元春*后花了不少钱,在族长身上挂着吊瓶,伪装成活着的样子,把尸体偷偷地运了出来,自己开着车子拉回了塔尔坪。
陈元回塔尔坪的时候,在九龙山下边看到过族长气派的墓,像一只花蝴蝶一样伏在路边,只是走近了细看,墓前已经生了荒草,似乎好久没有人祭拜过了,显得无比的苍凉而孤单。
族谱编修的事儿原来是由族长负责的,自从族长死了之后,只剩下死亡的那项内容,就由开小卖部的陈先水暂时接替了下来。陈先水是四房的,住在祖德流芳里边。原来族谱编修是要开大会的,要焚香祭祖的,如今那些礼节全部省掉了。每次有人死了的时候,陈先水一个人坐在灵堂里,有时候干脆坐在小卖部里,像平时进了什么货,谁谁赊了一瓶酒,谁谁欠了两块钱,记账一样摊开族谱,把死者的信息记在了族谱里。
陈元翻过一遍他们的族谱,轻轻薄薄的几十页,前半部分是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次序清晰,脉络分明,传到“正”字辈的时候,好多人不管男女已经不按辈分取名字了,而且“正”字辈下边是什么辈分已经没有记载。甚至有些枝脉已经不再姓陈了。尤其在陈先水接手之后,因为没有什么生,只有一个个死,而且死人也越来越稀少了,所以那棵树上的叶子就落光了,枝桠就枯干了,身子慢慢就瘦下来了。*后不再像一棵树了,而像颠倒过来的一根小草。
陈元恍然大悟,预言中的那个大人物也许就是塔尔坪的*后一根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