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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唐宋八大家之一,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散文家和思想家世称“柳河东”“河东先生”,因官终柳州刺史,又称“柳柳州”。柳宗元与韩愈并称为“韩柳”,与刘禹锡并称“刘柳”,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并称“王孟韦柳”。柳宗元一生留诗文作品达600余篇,其文的成就大于诗。骈文有近百篇,散文论说性强,笔锋犀利,讽刺辛辣。游记写景状物,多所寄托,有《河东先生集》传世。洪淑苓,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博士,现任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曾任台大台湾文学研究所所长、合聘教授,《国语日报:古今文选》特约主编、美国圣塔芭芭拉加州大学访问教授。研究专长为古典文学、民俗学、民间文学、台湾文学、现代诗。着作有《柳宗元诗选》《民间文学的女性研究》《思想的裙角——台湾现代女诗人的自我铭刻与时空书写》《20世纪《现代诗新版图》;并有诗集《合婚》《预约的幸福》《洪淑苓短诗选》等。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省孟州市)人,汉族,自称“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昌黎先生”。唐代杰出的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政治家。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被后人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与柳宗元并称“韩柳”,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后人将其与柳宗元、欧阳修和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有《韩昌黎集》等着作传世。王基伦,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博士,现任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教授。曾任国立台北师院语文教育系副教授、教授,台湾师大国际汉学研究所所长、《国语日报:古今文选》特约主编等。研究专长为中国文学史、中国古代散文、唐宋文学。着作有《孟子散文研究》《韩欧古文比较研究》《韩柳古文新论》《韩愈古文校注汇辑》等。
韩愈,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南)人。他是唐宋古文八大家之首,也是中唐时期著名诗人。他提出“不平则鸣”说,好作奇句警语;又推崇李白、杜甫。以独特的“以文为诗”的表现形式,开创熔古朴、奇特、晦涩为一炉的险怪诗风,影响中唐、晚唐诗坛甚巨。本书先说明韩愈的时代、生平、文学主张、诗歌内容、诗歌特色;而后依韩愈生活年代,将韩诗分成三期:早期平正古朴,中期雄奇变怪,晚期清新蕴藉。韩诗现存四百余首,本书选注其中一百多首,约占其全部作品的三分之一。每选注一首,都说明其写作背景、典故出处,再加以作法赏析。期望本书能帮助读者更加深入理解韩愈的诗风。调张籍(节选)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着织女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柳宗元诗歌传世约一百六十余首,本书选注其中一百四十七首,从十八岁时的应试诗,到四十七岁亡于柳州任上的绝笔之作,篇篇都可观想其人精神风貌。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云:“柳诗长于哀怨,得《骚》之余意。”柳宗元因为贬谪永州、柳州而有抑郁孤愤的心情,诗风近于屈原《离骚》,但经过自我调适,逐渐转为雍和坦荡、安于山水的豁达隽爽,可与陶渊明、谢灵运的田园诗、山水诗比美,也和他的山水游记互相辉映。整体而言,柳宗元诗歌清丽醇正,真实呈现因痛苦而伟大的心灵,耐人寻味。夏昼偶作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牖。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饮酒今夕少愉乐,起坐开清尊。举觞酹先酒,为我驱忧烦。须臾心自殊,顿觉天地暄。连山变幽晦,渌水函晏温。蔼蔼南郭门,树木一何繁。清阴可自庇,竟夕闻佳言。尽醉无复辞,偃卧有芳荪。彼哉晋楚富,此道未必存。
本书依据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的次序,选注韩愈诗一百余首,约为其现存诗歌总数的三分之一。1957年,钱仲联先生于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首次出版此书,仿照宋人集解、间诂一类的纂述方法,采集多家论说,重新系年编排,当年即获好评。钱锺书先生曾对此书提供一些意见,更推崇仲联先生此书有重大的学术价值。此后学界赞誉声不断,肯定有嘉,迄今亦无更完整的善本。台北世界书局1966年再版此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至2007年间也数度再版。本书考释详备,依年代排列诗作,有助于我们知人论世,从了解韩文公的生平入手,进而了解韩诗的内容、作法,诗歌所反映的社会现实,探究其“以文为诗”的表现手法,以及如何酝酿出才力充沛、想象雄奇、奇僻险奥的诗作风格。
在选注本书的过程中,选注者特别参考了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唐代李汉编《昌黎先生集》,此外还有明代蒋之翘注《唐韩昌黎集》、清代方世举《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民国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以及日本学者清水茂注《韩愈》(岩波书店1958年)、原田宪雄《韩愈》(集英社1965年)等书,据此做了些文字校释和选取诗篇的工作。
韩诗的分期与主要内容
韩诗大致可分为三期,汤贵仁《韩愈诗选注·前言》的说法是:“贞元八年(792)韩愈中进士以前,是他的青少年时期。……这一时期的诗歌留下的不多,艺术上也还不够成熟,但已显示了他对社会问题的敏锐观察力。从贞元八年到元和五年(810)授河南县令,是韩愈一生的中期。这个阶段是韩愈仕途坎坷不定的时期,也是他政治思想和诗歌创作日趋成熟的时期。……从元和六年(811)入京任职方员外郎至长庆四年(824)冬逝世,是韩愈一生的后期。……这一时期,他跻身于上层统治集团,政治地位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诗歌写作,除了坚持反对藩镇割据这一思想外,早期和中期的对社会黑暗面的批判逐渐减弱,但也不乏较深刻的社会意义的篇章如《泷吏》《华山女》《过鸿沟》等。”孙昌武《韩愈选集·前言》提出的分期看法与上述大同小异,但更能追探韩愈诗风转换的原因:“如果综观韩愈创作风格的演变就会发现,无论是诗还是文,早期作品平正古朴者居多,‘尚奇’特色并不显著。雄奇变怪的追求是在贬阳山之后才明显起来的。而到了晚年,随着境遇心情的转变,诗文风格又渐趋平缓。特别表现在诗作上,元和十年(815)以后雄肆奇古的长篇古诗很少写作了,而多写清新蕴藉的小诗。这个事实表明,韩愈尚奇,首先决定于他的思想意识。坎坷不平的人生经历郁结下的愤懑之气无可发泄,加上他又具有争奇好胜、不安凡庸的个性,这都促使他在创作中形成奇崛不凡的美学特征。”
检视汤、孙二人的说法,似以孙说为胜。盖贞元八年之前韩愈诗作太少,实难与后来比拟。贞元十九年(803)十二月被贬阳山,内心愤慨不平,对其诗风的影响十分明显。宪宗元和六年韩愈虽返京任职,但生活依然困穷,至元和九年始位居要津,心境日趋坦然自适。以此时为后期的分界,较合乎韩诗风格转变的实际情形。罗宗强等《隋唐五代文学史》第六编第二章第五节《尚怪奇——韩愈的诗(二)》也说:“韩愈那些追求怪奇*代表性的作品基本上都出现于贞元后期到元和年间,此前他的诗风是以叙述写实为主的。”此处肯定韩诗“怪奇”诗风出现于贞元后期,故汤贵仁关于中期开始于“贞元八年”的说法,不如孙昌武、罗宗强“贬阳山之后”的说法来得恰当;而其结束于元和年间的说法,则汤、孙、罗三书说法相近。
综合上述说法,显然韩愈一生仕途坎坷,势必产生许多抒发个人怨愤的作品。他对当时政治黑暗和社会动乱带给百姓的苦难有深刻的感受,反映战争带给百姓的苦难也成为他诗歌的一大主题。如《龊龊》《归彭城》写东郡水灾,《赴江陵途中》写关中旱情,《宿曾江口示侄孙湘》写三江水区百姓的困境,表现了对百姓的同情和“排云上阊阖”“上陈人疾苦”的意愿。又在《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中写出地方官作威作福,使一些正直臣子返京无望,为自己宦海浮沉的遭遇长歌恸哭。《咏雪赠张籍》以委婉深沉的笔触批判德宗末年的弊政,《永贞行》明白指斥二王革新集团的不当作为。其他如《丰陵行》不满皇帝葬仪的奢靡,《华山女》揭露道教清修的虚伪,《送灵师》抨击迷信佛教的蠹国败俗。这类诗作伴随其一生,数量*多,只是晚年稍减而已。
韩愈诗文的雄奇怪变,既然深受一生际遇的影响,因此争奇好胜不仅表现在字句形式方面,更主要的是奇在内容,奇在境界。这一点可于描写壮丽山河的歌咏看出,这一类诗作是韩诗中写得很有特色的篇章。钱仲联在《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前言》中举例说:“《南山诗》洋洋大篇,写终南山全貌;《送惠师》《送灵师》《此日足可惜》《谒衡岳庙》《陪杜侍御游湘西两寺独宿有题》《岳阳楼别窦司直》《答张彻》《卢郎中云夫寄示送盘谷子诗两章歌以和之》等篇中有描写天台观日、瞿塘遇险、黄河夜渡、雾后登岳、湘山夜景、洞庭风浪、华山绝陉、太行瀑布的片断,用雄伟瑰异的笔墨,在读者面前展现了魅人的画卷。”其实,那掀天的巨浪(《洞庭湖阻风》)、燎原的大火(《陆浑山火》),以至嶙峋神秘的高山(《岣嵝山》)、人迹罕至的古刹(《山石》),景象的如此不凡,正流露出诗人不平静的心声。其中《岳阳楼别窦司直》以大笔重彩写洞庭湖的汹涌波涛,善于描绘惊心动魄的奇异景象,以之衬托对时政的感慨和内心之不平。《山石》诗大笔淋漓,形象鲜明,而文意流畅,不见斧凿痕迹,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韩愈诗作的第三大内容,应是一些叙琐事、写微物的短小诗篇,这类作品,刻画事物形象生动,描绘情态体贴入微,于青壮年时期偶有佳作,至晚年更多受到陶渊明的影响,具有“一往清切,愈朴愈真,耐人吟讽”(方东树《昭昧詹言》)的特点。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前言》举例说:“《郑群赠簟》《赤藤杖歌》赞颂了手工艺者的精制,《听颖师弹琴》表现音乐的形象性和它强烈的感染力,都是这方面的佳作。《汴泗交流赠张仆射》《雉带箭》写击球打猎,而归结到习战杀贼的谋略,或兼喻赋诗作文的构思;《短灯檠歌》通过长檠短檠及有关人事的对照,表现了对世态炎凉的愤慨;《石鼓歌》刻划斓斑古色的文物,隐含着对陋儒的嘲弄和对中朝大官的讽刺。”这些都是前人诗集中罕见的内容。他如《戏题牡丹》的朦胧隐约,《榴花》、《池上絮》的含蕴隽永,《闲游》《独钓》的清新细腻,《落齿》《杏花》《李花二首》《叉鱼》《桃源图》《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南溪始泛三首》,莫不因事物起兴,别有一番由小见大、追求悠闲生活的风味。韩愈晚年诗风转变甚大,许多律绝明白流畅,不仅景物形象饱满,生活态度也优裕自如,全无老气横秋的迟暮习气。游国恩等《新编中国文学史》第四编第九章*节《韩孟诗派》说:“可惜前人对他这一类作品注意得不够。”从中期至晚期,无论刻意锤炼,或是妙手偶得,韩诗皆有不同的艺术成就。
柳宗元,字子厚,河东解(今山西运城市西南)人。柳氏始祖可上溯至春秋时期鲁国的展禽(柳下惠),禽食采柳下,遂姓柳氏。秦并天下,柳氏迁河东,始居解县。
柳氏先祖多任朝官。入唐以来,宗元堂高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于高宗朝。高祖子夏,任徐州长史。曾祖从裕,任沧州清池令。祖察躬,任湖州德清令。父镇,以文章垂名当世,天宝末,高第明经科。遇乱,奉母隐王屋山,后徙于吴。乱平,上书言事,擢右卫率府曹参军。累官至殿中侍御史,以事触窦参,出为夔州刺史。参败,还,复侍御史,卒官。为人刚直,所交皆当世名人。
代宗大历八年(773),宗元生于长安。由于先人多在外任官,柳氏早已迁离祖籍,在长安购置田产庄园,而且自宗元五世祖楷以下,坟墓均在京兆万年县,长安可说是宗元真正的故乡。
宗元四岁居长安西田庐中,父镇奔丧赴吴,由母亲卢氏教古赋十四首,皆能讽诵。嗜好音乐,尝自学十年。十一岁起,随父之官职而游历湖北、湖南、江西一带,增长见闻,开拓眼界。十二岁居夏口时,与杨凭女定婚。
德宗贞元五年(789),宗元十七岁,至京师求进士,未成。次年,举进士,未第。至贞元九年(793)二月,二十一岁,登进士第,同榜有刘禹锡等人。同年五月,父镇卒于长安亲仁里第,宗元居家守丧。
贞元十四年(798),宗元二十六岁。是年登博学鸿词科,授集贤殿正字,正式步入仕途。“正字”系为朝廷校勘整理图书的官职,有机会饱览群书,却不能真正施展政治抱负。三年后,宗元调任京兆蓝田(在今陕西)县尉,由近京畿的地方官做起,这算是一种磨炼。贞元十九年(803)因御史中丞李汶之荐,宗元自蓝田调回朝廷,任监察御史里行。同时有韩愈、刘禹锡、韩泰等,也因李汶引荐而拜为监察御史。从此,宗元进入政治圈的核心,也和当时的名人俊彦建立深厚的情谊。*关键的是他得到王叔文、韦执谊的赏识,成为其政治集团的骨干,同时也种下日后连遭贬谪的苦因。
贞元二十一年(805),宗元三十三岁。这一年正月,德宗皇帝崩殂,顺宗即位,八月改元永贞。深得顺宗信任的王叔文被任命为度支盐铁转运副使,掌有大权。同时擢升韦执谊为宰相,王伾为左散骑常侍,柳宗元为礼部员外郎,刘禹锡、吕温、韩泰、凌准、韩晔等人,都获得重要职位。
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集团,不能说没有政治理想与治绩。在接掌大权之后,他们迅速推行了一连串的改革,包括政治、经济、军事方面,除弊兴利,期望做到利国利民。例如贞元末,宦官权势高涨,欺压百姓,创“宫市”,以贱价强买百姓之物,巧取豪夺,百姓苦不堪言。王叔文集团大力废止其,使百姓大悦。其他如免租税、罢进献、废五坊小儿、出教坊女妓、降低专卖盐价,乃至于收回宦官把持的兵权、藩镇把持的财赋大权等,都是果敢明快之举,史称“永贞革新”。
但这场雷厉风行的政治革新,实际上只维持了一百多天。王叔文得志自矜,亢傲以待异己,是其失败的主因。在王叔文计划夺取宦官兵权时,宦官俱文珍等也已结集同党与保守派者,拥立皇太子监国。是年八月四日,保守派迫使病势沉重的顺宗退位,拥立太子李纯继位,即宪宗。宪宗继位后,立即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次年赐死),王伾为开州司马,韦执谊为崖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刘禹锡、韩泰、陈谏、韩晔、凌准、程异等同被贬为各州司马。这十位罪臣,史称之为“二王八司马”。
正值壮年的柳宗元遭此打击,可说有志难伸,郁郁寡欢,也从此远离政治核心,成为政治的边缘人。当时的永州(治今湖南永州)仍属南方荒凉偏僻之地。司马一职,是个虚衔,既无职责也无官舍可住。朝廷论处其罪,还特别强调“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可见其处境的凄凉孤绝,令人同情。
柳宗元被贬永州一共十年(宪宗元和元年至十年,806~815)。这期间,宗元母亲卢氏卒于永州,女儿和娘夭亡,挚友凌准、吕温先后亡故。宗元与韩愈多次书信往来,谈诗论文;又与巽上人等僧徒交游,开始钻研佛理。而广读史书典籍、泛览永州山水,更是宗元排遣愁闷的方式。但他内心*期望的,仍是得到朝廷的赦免,并早日调回京城,重新开始仕宦生涯。他曾经写信给翰林学士萧俛、李建,京兆许孟容等,向他们陈情,请求除罪移官。然而宪宗甚恶王叔文党,保守派势力强大,萧、许等也不敢冒险进言,因此宗元的希望一再落空。沉痛的心情,加上南方瘴疠为虐,宗元的身体也日益孱弱。他曾说:“仆自去年八月来,痞疾稍已,往时间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作。用南人槟榔余甘,破决壅隔大过,阴邪虽败,已伤正气。行则膝颤,坐则髀痺。”(《与李翰林建书》),真可谓“残骸余魂,百病所集”(《寄许京兆孟容书》),境况惨然。
宗元在永州的日子,身心俱疲,苦不堪言。那渴望赦免还京的心声,语调极其卑微可怜,使人可以想见古代社会知识分子在仕宦之途上的限制与苦痛。所幸,除了以屈原自比,仿《离骚》赋诗明志之外,“永州八记”更记载了宗元心境上的转变,使人们得以深刻认识这位文学家因痛苦而伟大的心灵。
元和十年(815),宗元四十三岁。前一年十二月,宪宗终于下诏追王叔文党赴都。于是宗元在次年正月登程赴长安,沿途皆有诗,充满喜悦兴奋之情。尤其是挚友刘禹锡亦奉诏北归,二人至襄州会合同行,仿佛将获得政治新生命。可惜,这只是昙花一现,朝中虽有宰相武元衡极力支持宗元等人,但宪宗及保守派仍不肯松手,三月,宗元等人不但没有除官复职,反而再被贬为远州刺史。刺史官阶在司马之上,但所授辖地,却更加偏远,根本就是明升暗贬,雪上加霜。这次,宗元被调迁柳州刺史,辖区在今广西柳州,比永州更为偏僻,乃真正的蛮荒之地。
当时刘禹锡被授为播州刺史,宗元以播州(今贵州遵义市)地远,禹锡母老不能远行,自请以柳易播。此事经中丞裴度力谏,宪宗终于首肯,改授禹锡连州(在今广东省)。宗元这番诚恳的友情,相当令人感动,由此也可知宗元实乃性情中人。随后宗元启程赴柳州,禹锡一路偕行,到湘水边两人才赋诗分别,诗云:“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词情剀切,隐含无奈与辛酸。
元和十年六月,宗元到任柳州刺史。刺史比司马较有权责,在惨淡的心情下,宗元仍善尽地方父母官之职,整治柳州,因俗施教,政绩卓著。譬如改革当地的奴婢制度,改以佣工抵偿,使百姓儿女得以赎身,即其一大德政。衡湘以南的进士,都以宗元为楷模。柳州居民也相当敬重他,在他死后,还建祠祭祀。
宗元在柳州前后五年,*后死于任上,得年四十七,时元和十四年(819)十月(或说十一月)。在这五年中,宗元的健康耗损更大,甚至一度感染霍乱。亲友方面,随宗元来此地读书的堂弟宗直病逝,宗一也离别而去;宗元所抚养的甥女崔瑷病卒,次姊婿裴墐、岳父杨凭也先后亡故。这些都使得宗元十分伤感。所幸与贾鹏山人、浩初上人等高僧的交往,使其于佛理更为通透了悟,而遨游山水、莳花植木,也稍稍慰解其困顿的心灵。因此,其柳州时期的诗文在情调意境上,就比永州时期较为疏朗平淡,显示了宗元自我调适的心理过程。
宗元病重时,尝留书给好友刘禹锡、韩愈,安排自己去世后子女的抚养问题及编纂文集诸事。宗元有子、女各二人,长子周六,当时只有四岁,次子周七为遗腹子,宗元卒后所生。宗元被贬永、柳州时,颇挂念柳氏家族的香火后嗣。因为原配杨氏早亡(亡于婚后四年,时年二十三岁),所以宗元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屡屡以“茕茕孤立,未有子息”为念,希望能够北迁,以便“就婚娶,求胤嗣”。但宗元似乎未正式续弦。周六、周七可能是侧室所生,周七据说由韩愈抚养。柳氏一支至此,可说家道衰落,令人不胜唏嘘。宗元卒后,到了第二年的七月,始归葬于京兆万年县祖坟。系由舅弟卢遵治其丧事,桂管观察使裴立行资助归葬,韩愈为其作墓志铭。文集则由刘禹锡编纂而成,题为《河东先生集》。
二柳宗元的文学成就
柳宗元作品类型繁多,包括诗歌、辞赋、寓言、论、说、传、山水记等各种体裁。而历代学者*看重的是宗元在议论方面的长才,韩愈《柳子厚墓志铭》就说宗元“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此等精神形诸辞章,便构成其“雄深雅健”的文笔风格,其作品在思想层面、篇章结构、字句锻炼等方面,都有大家风范。综合学者所论,宗元文学作品的优越成就有下列几点:
(一)思想深广,统合儒佛。宗元熟读经史诸子,以儒家思想为根本,又兼学佛理,这和韩愈的排佛极为不同,但也更显现出宗元思想的活泼自由。宗元尊崇儒家学说,而他的《天说》《天爵论》《封建论》等文章,却重新厘清了历来儒家的“天人合一”“圣人之道”的观念,主张“以人为本”“顺人之意”。这和传统以及当时儒者的看法颇有出入,然以今观之,却相当具有自然哲学的概念,同时也较符合民主、民权的政治思想,和儒家的“仁政爱民”并不违背。宗元强调仁政爱民,还可以从《捕蛇者说》等杂文看出,在这类作品中,宗元每每借着庶民百姓指陈苛政,揭露社会的弊端,充分显露出其仁民爱物的胸怀。
在佛教思想方面,唐代文人与僧徒多有往来,特别是中唐以后,文人学佛修禅,蔚为风尚。为了佛教,宗元还曾经与韩愈辩论一番。宗元接触佛教,殆有家庭背景渊源,但他流放永州、柳州,则是促使他更深入浸淫其中的主要因素。习佛不仅使他调整了心态,从自怨自艾转为“乐住山林”,体会到山水自然予人的启示与舒适,同时对他的创作也多有助益。他的诗歌,含有佛理禅机,寓言作品则无疑受到了佛经譬喻故事的启迪,类此,都使其文学思想更加深刻,也显示了文学和佛学结合的效益。
(二)文章结构谨严,讲究修辞。宗元思虑缜密,故为文极重篇章结构,用字遣词皆能与文章主旨相应。譬如其短篇议论,习用三段论的结构形式,即由立案、驳辩而至断案,论之凿凿,铿锵有力。又如《封建论》以“势”字贯穿呼应,《捕蛇者说》以“毒”字连贯全文,《始得西山宴游记》以“始”字前后呼应,可见其锻炼的功夫,也能够运用变化,形成独特风格。自韩愈称赞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以来,历代古文家也多赞美有加,例如: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首:“季朴有言,柳醇正不如韩,而气格雄绝,亦韩所不及。吾尝论韩文如大将指挥,堂堂正正,而分合变化,不可端倪;柳则偏裨锐师,骁勇突击,囊沙背水,出奇制胜,而刁斗仍自森严。韩如五岳四渎,奠乾坤而涵万类;柳则峨眉天姥,孤峰矗云,飞流喷雪,虽无生物之功,自是宇宙洞天福地。其并称千古,岂虚也哉!”其《唐宋八大家文钞·论例》:“巉岩崱屴,若游峻壑削壁,而谷风凄雨四至者,柳宗元之文也。”刘熙载《艺概》:“柳文如奇峰异嶂,层见叠出。所以致之者,有四种笔法:突起、纡行、峭收、缦回也。”陈衍《石遗室论文》:“桐城人号称能文者,皆扬韩抑柳。望溪訾之*甚,惜抱则微词,不知柳之不易及者有数端:出笔遣辞,无丝毫俗气,一也;结构成自己面目,二也;天资高,识见颇不由人,三也;根据具,言人所不敢言,四也;记诵优,用字不从抄撮涂抹来,五也。此五者,颇为昌黎所短。”
由上引可知,一般都以韩柳并称,但桐城派古文家则较欣赏韩愈,不过茅坤仍然肯定宗元的特点,以为各有所长。而陈衍则偏向宗元,并举出五点胜过韩愈之处。由第二、三则资料,更可了解宗元古文笔法的奇峻,确有过人之处。
(三)寓言深刻,传记生动。宗元的寓言作品,由于主题深刻,比喻生动,十分脍炙人口。此类作品,古代《庄子》《孟子》早已有之,宗元秉此精神,再加上佛经譬喻故事的启发,更将寓言的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名篇如《黔之驴》,借“黔驴技穷”以讽刺虚张声势的人,篇中描摹老虎与驴的神情心态,更是细腻传神。这些寓言作品,不仅在写作技巧上较先秦时代的寓言故事更成熟进步,在主题思想上,更能够发挥讽喻现实、提示人生哲理的作用。宗元的寓言作品,当是中国寓言文学史上的重要一环。
广义的传记可包括:墓志、行状、碑传等。宗元的文集中,约有七十多篇此类作品。但此类作品大多系应酬人情之作,为达官贵人作传,少见精彩的描述。倒是像《梓人传》《种树郭橐驼传》《童区寄传》这类颇似传奇小说的作品,更引人入胜。这些作品的主角,皆是平民百姓,名不见经传,但宗元用生花妙笔,为我们呈现出这些独特的人物形象。传记以记叙为主,但宗元或议论或抒情,甚至借题寓意,诸多技巧合用,反而创造出传记的变体,使传记更平易近人,也更能凸显作传者自己的心声。这一点也是宗元不可忽视的文学成就。
(四)山水游记,照耀古今。山水游记是宗元作品中尤为突出的一类,对中国游记文学的发展起着承先启后的重要作用。这类作品大多作于贬官之后的永州、柳州时期,“永州八记”尤可称为个中*。“永州八记”诸篇的写作特点是:精心描绘各地优美景色,且能凸显各处特有的风貌;而在客观的描述山水之中,寄寓个人主观情感,更是前人少有的作法,宗元运用得相当圆熟自如。篇幅短小,文笔简洁,也是一大特色。这显示出宗元对语言的锤炼之功,以及布局谋篇的独运匠心。在永州,宗元借游览山水以抒发郁闷,而荒僻的永州山水亦因之而扬名后世,可谓相得益彰。试引述古文家对其山水游记的评赏,以明其成就:
茅坤《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五《复王旸谷乞文书》:“夫古之善记山川,莫如柳子厚。子厚材固隽,然亦以朝夕钴、愚溪间,故得以恣其盘溪邃谷飞泉峭壁之好,而肆焉以为文。”《茅鹿门先生文集》卷八《复陈五岳方伯书》:“仆平生览古之善记佳山水,惟柳子厚为*。虽奇崛如韩昌黎,当让一步。《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二十三:“愚窃谓:公与山川两相遭,非子厚之困且久,不能以搜岩穴之奇;非岩穴之怪且幽,亦无以发子厚之文。”魏禧《魏叔子文集》卷八《孔正叔楷园文集叙》:“五经之文,五岳也。屈原、庄周、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五丘也。天下之山必五岳五丘,非是不足名山。及读柳子厚黄溪、钴潭西小丘、袁家渴诸记,则又爽然自失。其幽峭奇隽之气,未尝不与五岳、五丘并名天壤,然则先生之文之传无疑矣。”
方苞《方望溪先生全集》卷十四《游雁荡记》:“永、柳诸山,乃荒陬中一邱一壑。子厚谪居,幽寻以送日月,故曲尽其形容。”林纾《柳文研究法》:“山水诸记,穷桂海之殊相,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昌黎偶记山水,亦不能与之追逐。古人避短推长,昌黎于此,固让柳州出一头地矣。……凡记亭台山水,有经巨人长德,营构题咏游涉之处,则后来为之记者,殊易为力。若公在永州,一荒昧不辟之区,必待粪除,其胜始出。是永州诸胜,均系诸公之一言,则非极力描摹,山容水态,亦不易流传于艺苑。集中诸文皆佳,而山水之记尤为精绝。虽大同小异,然各有经营。韩公犹望而却步,何论其它。”
晚春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①。杨花榆荚无才思②,惟解漫天作雪飞。
[题旨]
城南:指长安城南。十六首诗非一时之作,约宪宗元和十年(815)后完稿,各自单独成篇,不作组诗处理。《晚春》为其中第三首,《赠同游》为第八首,《楸树》为第十五首。
[注解]
紫:草树之花。斗芳菲:比美。②榆荚:榆树未生叶时,先在枝条间生榆荚,这些子实,在细枝间成串,形圆如钱,俗称榆钱。榆荚老时呈白色,随风飘落。杨花、榆钱花色白,与万紫千红相比便黯然失色,有如缺乏文采,故谓之“无才思”。无才思:没有才情。
[赏析]
诗题原作“游城南”,可知描写内容乃郊游即目所见。乍看来,只是一幅花卉争奇斗艳的“群芳谱”,却写到杨花、榆荚因风起舞,化作雪飞。仅此寥寥数笔,就带给读者满眼风光的印象。
再进一步不难发现,此诗生动的效果与拟人化的手法有关。“草树”本属无情物,竟然能“知”能“解”还能“斗”,尤其是与杨花、榆荚竟有“才思”高下之分,设想甚奇。*奇的还在于“无才思”三字,若可解若不可解,引起见仁见智之说。有人认为那是劝人珍惜光阴,努力向学,以免如“杨花榆荚”白首无成;有的从中看到谐趣,以为是故意嘲弄它们没有红紫美艳,一如人之无才华,写不出有文采的篇章。其实,“杨花榆荚”未必只是揶揄,其中或有怜惜之意,或许是比况当时诗坛孟郊、贾岛奇僻瘦硬的诗风。朱彝尊《批韩诗》说:“此意作何解?然情景却是如此。”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干脆存疑:“玩三四两句,诗人似有所讽,但不知究何所指。”姑不论诸说各得诗意几分,仅就其解会之歧异,就可看出此诗确乎奇之又奇。
若从“无理而妙”的角度设想,或许能对此诗做出正确的诠解。
赠同游
唤起窗全曙,催归日未西①。无心花里鸟,更与尽情啼②。
[注解]
①“唤起”二句:唤起窗全曙:谓唤起同游朋友时,天已大亮。(参见释惠洪《冷斋夜话》)唤起、催归:黄庭坚认为是二鸟名。也说:“二鸟名,若虚设,故人不觉耳。”唤起,又名春唤,声如络丝,圆转清亮,每年正月、二月作声,报知春晓。催归,即子规鸟,一名杜鹃。曙:明亮。②“无心”二句:谓出游快乐,未注意到花丛中的小鸟,后来听闻其声,发觉鸟群正尽情啼叫。无心:似说人无心,无意间听闻鸟叫声;也似说鸟无心,自顾自地啼叫,与尘世无关。更与:相与,一起。
[赏析]
前人对此诗“唤起”、“催归”是否为二鸟名,尚有争议。然而首联写结伴出游耗尽整日,尾联写鸟群鸣声上下,又与出游心情相契合。是能出之于平淡,而复归之于恬淡的作品。
芙蓉亭
新亭俯朱槛①,嘉木开芙蓉②。清香晨风远,溽彩③寒露浓。潇洒出人世,低昂多异容④。尝闻色空喻⑤,造物谁为工?留连秋月晏,迢递来山锺⑥。
题旨
本诗描写芙蓉亭边芙蓉花之美,又借以思索“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理。
注解
①槛:朱红色的栏杆。
②芙蓉:落叶灌木,干高四五尺,叶掌状浅裂,花有红白黄各色,大而美艳;又称木芙蓉。
③溽彩:色彩浓艳。指芙蓉花。
④此二句谓芙蓉木姿态俊逸,花开时更增添艳丽。异容,指其花朵美艳。
⑤色空喻:《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⑥此二句谓留连芙蓉亭下,欣赏芙蓉之美,不觉秋月已上升多时,远处传来阵阵钟声。晏,或作“夜”。锺,同“钟”。
赏析
芙蓉清香艳丽,令人流连忘返。但以修道者而言,若耽溺于此色香,岂不是执着于世间的名相?但佛家有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以美色为美色,便能超越名相。否则,这美丽的芙蓉,又是为谁而盛开呢?从这首诗,我们仿佛看到柳宗元在芙蓉木踽踽独行,若有所思。结句以景宕开,摆脱说理的色彩,更有“禅”味。
苦竹桥
危桥属幽径①,缭绕穿疏林。进箨分苦节②,轻筠抱虚心③。俯瞰涓涓流,仰聆萧萧吟④。差池下烟日,嘲哲鸣山禽⑤。谅无要津用⑥,棲息有余阴。
题旨
描写苦竹桥及其周围景致,有清新之意境。
注解
①本句谓苦竹桥连接了两端的小路。危桥,形容其细窄难行。属,相连属。
②此句谓新生之竹由根节处迸出。箨,竹皮、筍壳。
③此句谓竹节中空。筠,竹外青皮。抱虚心,竹体直中空,故云。
④此二句形容站在苦竹桥上所闻见的情景。
⑤此二句形容山鸟于林中参差飞翔,发出啁啾鸣声。差池,不齐貌。嘲哲,状声词,形容箫管乐器声,此处状鸟鸣声。
⑥此句谓想必苦竹不能做筏,所以利用为桥。要津,重要渡口;要津用,谓为筏也。
赏析
汪森《韩柳诗选》云:“五诗极能因名立意,洗剔见工。”合前四首以观,此五咏确实能就题发挥,情、景、理融和为一。这首《苦竹桥》描写山林幽静的景致,也点出苦竹“不材之材”、“无用之用”的妙处。虽然不能当大渡口的筏渡,但棲息山林,享受大自然,也是一大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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