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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舟,小说家。1972年生于西安。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倔强的爱,憔悴的青春,却鲜有无可原谅的仇恨,遥远的战火,映照着少女孤独、痛彻的青春期。曲折婉转,高密度的故事,犹如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将女性眼中的男人淘洗出来,呈现出“战事”一般的残酷。
青春期少女眼中的男性
电视里那位大名鼎鼎的伊拉克领袖在发表讲话,内容被同期翻译出来: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行为,这是一个战争罪行的开始……所有这些反抗行动会由真主来支持我们……我们已经决定了这一天我们将秉承真主的荣耀……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并不感到任何胆怯和恐惧……
我并不感到任何胆怯和恐惧——丛好在心里复述一遍这句话,从中汲取到一股力量。
电视里的伊拉克领袖一身戎装,头戴黑色贝雷帽,神态漠然,甚至有种漫不经心的木讷。丛好呆呆地望着他,心里想,自己生命中的严峻时刻,居然总是和这个男人神奇地对应起来。
与这一身戎装相比,丛好觉得他更应该是披着长长的阿拉伯白袍,衣冠如雪,松弛地骑在单峰骆驼的背上,嘴角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这样的形象,更符合三十岁的丛好对于一个男人的憧憬。
电视的画面切换到夕阳下的巴格达。整座城市陷入在寥廓的岑寂中,伊斯兰建筑的圆顶在斜阳下划出高贵的弧线,如同一幅剪影。丛好感受到这座城市危如累卵的骄傲,心想,其实一切就是从这样的画面开始的。
*部在兰城,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1
十七岁时的丛好,比同龄的女孩子高出一些,同时也瘦上一圈,留着很短的、蓬茸的头发,骑一辆庞大得足以使兰城齿轮厂技校女生们望而生畏的“二八”自行车,慢悠悠地往返在兰城的街道上。
车子是父亲的,说不上旧,但*算不上是新。丛好从来不擦它。一个纤弱的少女,骑一辆巨大的男式车子已经很不相称了,如果这车子还不恰当地被擦拭一新,只会令人觉出滑稽。相反,家里被父亲骑着的那辆红色女车,却总是光彩耀眼。父亲把它的车圈擦出光亮刺目的效果,甚至动手给它的车梁缝了暗红色的平绒布套。这辆车子是母亲的。但是,两年前母亲不告而别,从这个家消失掉。
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妻子,当然会颓唐沮丧。老丛表达自己痛苦的方式,就是坚定地改骑老婆留下的这辆自行车。老丛骑着它,用老婆留下的布头,把它装扮得如同一位新娘。
有一天,父女俩凑巧同时回家,一进齿轮厂家属七区的大门,就被一群孩子捕捉到了灵感。他们响亮地笑起来,其中一个豁牙的,非常朴素地总结出了他们父女的状况,跑风漏气地宣布出来:
“公的是(骑)母的,母的是(骑)公的。”
丛好恶狠狠地从车子上跳下来,逼视住父亲,等待他做出惩罚性的举动。其实丛好并不是很愤怒,她只是把这当成了又一次检验,看看自己的父亲,是不是真的那么猥琐。
没有出乎她的意料,面对检验的老丛,再一次被打上了“猥琐”的标签。老丛垂头丧气地从车子上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扛在肩上,佝着腰自顾自上楼去了。丛好的大车子是撂在楼下的,而老丛不放心他的小车子,不惜花费体力这么扛上扛下。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能经历什么不幸呢?对于丛好来说,它们依次是:近视,痛经,学习成绩不佳(于是只能去读齿轮厂的技校),母亲离家出走,却留下一个“猥琐”的父亲给她。
“猥琐”这个词丛好是在某本小说上读到的,母亲走后,突然就被她安顿在了父亲头上。为此她还查了字典,字典上解释:猥琐,原指举止扭捏、拘束、不自然;或形容人体貌、气质不佳。为贬义词。
当然是贬义词。这个对于父亲的定义一旦落实,它所具备的那种凌厉的屈辱感,令丛好不由得哭了一场。
丛好真的认为父亲是猥琐的。这种猥琐无处不在。譬如“举止扭捏、拘束、不自然”,将那辆女式自行车骑出龌龊的暧昧,面对一群孩子的侮辱与挑衅,也只能忍气吞声;譬如“体貌、气质不佳”,脸色蜡黄,仿佛身患沉疴,原本不算低的个头,却由于常年的佝背偻腰而一下子人为地降低了足有十厘米的高度。
父亲在丛好心目中的形象,早已经在那个雨天崩溃了。丛好记得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父亲被雨水打湿后耷拉在鼻梁上的头发让她尤其难忘——它们服服帖帖地低垂着,间隔很长的时间滴下一滴水,然后又间隔很长的时间,再滴下一滴水。能够被丛好这么细致地观察到,说明父亲当时是静止的。
那时,父亲目瞪口呆地静止住,在不该静止的时候。母亲和一个男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两颗脑袋前后左右地交错,令丛好分辨不出彼此。他们躲在厂区那排人迹罕至的仓库后面,挤在一台巨大的废弃车床的遮蔽之下,半卧半坐地纠缠着。
丛好忘记了,为什么会和父亲冒雨进入厂区,似乎是突然被父亲从家里拽了出来。那把支撑在自己头上的伞,突然就被父亲扔掉了。雨水像一层冰凉的纱蒙上了她的脸。父亲仿佛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中了蛊,脖子微微缩进肩膀里,头向前探出去,聚精会神地看车床下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他们非常忘我,衣襟上沾满泥水,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
丛好紧张地观察父亲。她认为父亲应该发作,应该扑上去,应该采取某种她无法估计的猛烈行动。——老丛拽着女儿同来,难道不是为了获取某种心理上的声援吗?难道,获取声援不是为了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吗?但是此刻老丛的态度令丛好迷惑。他那么安静,眼神里甚至有股自己做了错事的不知所措。有生以来,丛好*次感到了胸口那种酸酸的滋味。
这样的父亲是令人悲愤的。
很多事情丛好不能够厘清,但那股悲伤的滋味却是非常确凿,直觉令她生出憎恶。母亲的面目被另外一颗脑袋所掩盖,但父亲的尊容却历历在目。他呆若木鸡的面孔近在咫尺,隔着迷蒙的雨雾,放大变形,像是照在游乐场的哈哈镜里,产生出古怪的扭曲。
丛好憎恶这张脸,这张脸曾经蒙受过的所有羞辱都被唤醒:它对每一个人的讪笑;它的两道眉毛像两根中间被埋下了枕木的铁轨,永远没有聚合在一起、形成那种叫做愤怒的表情的可能……
老丛行动起来后的*个举措,是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抹了一把,接着捡起雨伞(他居然还记得雨伞),扯住丛好的手回头便走。他在这场遭遇战中撤退了,起初步子有些蹑手蹑脚的味道,像一个贼,走出他所认为的某个危险范围后,突然加速,丛好在后面被他拖得踉踉跄跄。
回到家里,老丛抽了支烟,枯坐良久,酝酿了一阵,悍然扑向阳台上那只养了一年多的母鸡。老丛左手掐在鸡脖子上,右手抄起盛着鸡饲料的搪瓷碗,以雷霆万钧的凶猛态势砸向鸡脑袋。那只鸡遭到了鸡类们史无前例的屠杀方式,凄厉的悲鸣戛然而止,尸体被重重地掷出去,兀自扑棱着翅膀跌跌撞撞地乱冲了一气。然后,才死不瞑目地栽倒。
扑落的鸡毛四处飘散,倒毙的死鸡就在眼前。丛好*次目睹这样的暴力,吓得缩成一团。她心跳如鼓,突然认为,父亲还是像个傻瓜那样地静止住好,因为她已经肯定地认为,母亲也会被父亲像对待这只鸡一般地屠杀掉。
少女的心就这样被恐惧攫住。
这是一场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恐惧。除了恐惧,丛好丧失了任何其他的意识。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结果却大相径庭。母亲一身泥水地回来,那只母鸡,被父亲加工成了一盘香气四溢的鸡块。他们坐在饭桌的两端,相安无事。一盏二十瓦的灯泡几乎吊在了人的鼻尖上,它悬在餐桌的正中央,在桌面上摊下昏黄的光晕。只有那盘鸡被照亮着,像是舞台上被追光灯刻意强调出的主角。父亲夹了鸡块在母亲的碗里,说:
“吃,吃。”
母亲埋头吃饭,带着泥水和铁锈的气息。他们像商量好了,都坚定地忽视着坐在中间的丛好。
如此出乎意料的局面,是丛好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她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觉得胸口更加壅塞。一想到自己的恐惧原来是一场得不偿失的自我恐吓,雨中蓄积成的那股憎恶,就空前地滋长起来。
丛好把这份憎恶不由分说地给予了父亲。
母亲*终选择离家出走,丛好没有感到多少意外,甚至都少有怨怼。在她眼里,母亲是能够被宽恕的。母亲总是和父亲在夜里搏斗,发出些沉闷的撞击声,然后就会披头散发地潜入她的房间。黑暗中,母亲的气息依然急促,带着永不消散的泥水与铁锈的味道。刚刚进行过一场艰苦的抵抗,她无法做到令自己悄无声息。她总是尽量躲得离丛好的床头远一些,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喘息。其实她不知道,丛好总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丛好从来都是醒着的,她的睡眠都已经交给了白天,她把黑夜用来聆听各种喑哑的对峙,用来凝视母亲像一个女鬼般的身影。丛好屏息静气地躺在黑暗里,被母亲散发出的气息所笼罩,宛如自己也置身在一个雨水朦胧的天气里,周遭是泥水与铁锈的气味。而且她自己也噤若寒蝉,生怕更加惊吓了草木皆兵着的母亲。
关于那个将母亲带走的男人,丛好认为她是知道的。有一天,她从楼上下来,看到一个男人蹲在楼下的花坛前。这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结实,粗壮,两只耷垂在膝盖上的手让人感觉出即将要掘进土地里的动势。他摆着一个随时要起跑或者腾跃的架势,显得浑身是劲,一点就着。当丛好走过这个男人的身边时,一个声音便在心里响亮地向她喊道:
“就是他!”
虽然这个“他”在丛好这里永远面目模糊,但那一瞬间扑鼻而来的泥水与铁锈的气味,便毫不动摇地给她将这个男人指认了出来。这个男人蹲在她家的楼下,显然是在等待。他如此昭彰,甚至嚣张,宛如一截打上了钢筋的混凝土在蛮横地示威,这样的一个做派,反而让丛好的内心感到了一丝的安慰。她觉得,或许,母亲被这样的一个男人带走,也是好的吧?
这就是少女丛好的青春期,诸般不幸导致出一种浑浑噩噩的倦怠,令她在白天总是处在一种睡不醒的情势中。在学校里,丛好基本上是靠着睡觉打发掉时间的。她没有朋友,也不期望有,有了朋友,就意味着要把自己猥琐的父亲推荐出去。
丛好只期望不受干扰地睡觉,结结实实地睡着,比什么都好。
2
1990年的夏天,十七岁的丛好无意中看到了这样一幕,心里才像个真正的少女那样泛起了涟漪:
暑假是如此漫长,漫长到都使丛好睡得失去了倦意。她已经分不清困顿与清醒。一个午后,丛好在窗前漫无边际地眺望出去。越过烈日造成的氤氲,越过家属区布满尖锐玻璃的墙头,她看到十字路口被红灯阻拦住的车辆。天空在下火,在翻滚的热浪里,在甚嚣尘上的街中央,这些挤作一团的家伙显得那么猥琐。是的,猥琐。
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少年张树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庸常,而猥琐,成为了他*好的注脚。被红灯阻拦住的,有一辆拉货的卡车,上面垒满了货物。少年张树从车后飞身而上,拎起两箱东西跳下来,在光天化日之下飞奔而去。他是如此迅捷,如此从容不迫,以至于使他的偷窃行为具备了一股舍我其谁的正义气概。
事后丛好才得知,张树的赃物,不过是两箱方便面。但是这个事实,已经无法消减丛好内心对于这一幕所赋予的那种价值。
那一刻,丛好震惊了,如同目睹了一个奇迹。她实在难以将这一幕当作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就像鼓噪的蝉鸣和烈日暴晒下形容枯槁的植物那样毫无意义。她没有理由地坚信,自己目睹的这个奇迹必定蕴含着某种不言而喻的寓意。她想立刻跑下楼去,她看到这个少年拐进了家属区东边的那条小巷。她想去看看他,面对面地看看他。但是她不敢,一种绝望的情绪没有道理地攫紧她,让她的呼吸都局促起来,再一次感到奄奄一息。
日后丛好不止一次地进入到那条小巷,骑着那辆巨大的男式自行车,飞快地穿越过去,像一个真正的贼那样,感受着那个少年英雄内心的风云。她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他的背影,幻想着自己像风一样从他身边刮过时的心情。但是,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有一段时间,丛好甚至怀疑起这件事的真实性——那不是一个梦吧?或者,只是一个少女在酷烈的夏日午后、饱睡了一觉产生出的幻觉?
直到有一天,张树拦在她的车子前,丛好的心里才呀地叫出了声:原来是他啊!
张树是兰城齿轮厂一带有名的问题少年,只读到初中毕业,就开始在社会上为非作歹了。其实像张树这样的少年,在这一带像杂草一样地丛生,只是他更狠,更招摇,是杂草里独领风骚的那一棵。时常会去齿轮厂技校门前溜达一圈的张树,在新学期伊始,突然盯上了丛好。这个瘦削高挑、留着男孩子般短发的少女,被齿轮厂技校那群处在青春期特殊健硕中的女生一对比,马上就显出了与众不同。
张树把丛好比作“花儿”,这是这个问题少年心目中*的比喻。张树决定追求丛好,用齿轮厂一带问题少年的话说,就是决定把这朵花儿“摘了”。
张树和一帮街头少年蹲在技校门前,放学的时候,他在拥挤的学生中一眼找到了丛好。丛好刚刚跨上了她的自行车,就被蹿上来的张树拽住了车头。
张树皮笑肉不笑地向丛好问道:“你这车子是哪儿偷来的?”
丛好一只脚撑在地上,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心里却响亮地尖叫了一声。
张树觉得这个女生的沉默很让他难办,干脆开宗明义地说:
“你,给我做媳妇吧!”
这也是齿轮厂一带的语言,任何处在恋爱关系中的女方,都可以被称为媳妇。
由于那个夏日午后所目睹的一切,由于其后一直贯穿在心里的那份盼望,使得丛好在听到这个直率的要求后,再一次陷入到迷乱的情绪当中。如今,当这个像闪电一样穿透猥琐的少年站在面前时,少女表现出了一种山重水复后的宁静。
众目睽睽,丛好从车子上下来,并且让开一小步,她采取的是一个完全放弃了自己车子的姿态。张树的手扶在那辆“二八”男车的龙头上,一下子不明白这个女生作何打算。丛好平静地看着张树,那态度,几乎就是悉听尊便的意思。在这一刻,少女丛好已经把自己的权利交付了出去。
张树其实是不懂得这里面含义的,他应对不了这种沉默的对峙,索性骗腿跨上了那辆自行车,绕着丛好慢悠悠地骑了一圈。让张树始料不及的是,当他准备再绕第二圈的时候,这个女生居然伸手扶在了他的腰际,并且纵身跃坐在了车子的后座上。张树晃动了一下,将车轮用力蹬踏着,稳定住了车子,于是,在此起彼伏的嘘声中,风驰电掣地载走了丛好。
那一天,张树带着丛好在一家路边店吃了面条。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可能在张树心里,认为请丛好吃点什么,是一种必要的仪式。
吃的时候,张树对丛好说:“我叫张树。”
说着还蘸了茶杯里的水写出了那两个字。
“树!”张树强调着,湿淋淋的手指将桌面上那个“树”字点击了几下,让那个字立刻成了一摊水渍,“槐树的树。”
丛好不作声,心想为什么非是“槐树”而不是柳树、杨树呢?她学着张树也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丛好?”
张树读出来,直瞪瞪看着丛好。
丛好点点头。
这样,两个人就知道了对方的姓名。
张树说:“我家是齿轮厂的。”
从好说:“我家也是。”
张树说:“我十九了。”
丛好说:“那你比我大,我十七。”
张树说:“这还用说吗?我当然比你大!”
丛好一直在用力观察着这个少年:黑裤子,圆领衫,大马金刀的坐姿,穿着条绒布鞋的两只脚撇在桌腿外,一只脚底踩在一只脚面上。结合着他的名字,一个词蹦进丛好的脑子里——粗枝大叶。
张树也不时斜觑着眼前的这个少女:瓜子脸,丹凤眼,柳叶眉——这全是评书里的词,这会儿被他全用在了丛好身上,当然有些文不对题,比如丛好的脸形是有些瘦削,但算不上是“瓜子脸”,没有瓜子那种上圆下尖的弧度,还需要再吃胖一些。
现在,丛好没有丝毫的紧张。刚刚坐在车子的后座上,她还有一些小小的慌乱,张树将那辆自行车骑得飞快,冷飕飕的风从脸颊上掠过,逐渐吹散了丛好心里面那些微小的忐忑。
眼前的张树又是这么松弛的一个架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着面条,真的像是一个在自己媳妇面前吃饭的男人。这种态度感染了丛好,让她也觉得心安理得,好像已经给张树做了一辈子的媳妇。
张树付了钱,两碗面,三块钱。然后,丛好又重新坐回到车子的后座上,继续被张树带往下一个地点。
这就算是丛好初恋的开始了。虽然没有其他少女那样的曲折逶迤,缺乏那种曲径通幽所能带给人的喜悦,但却也是被满满的踏实感填充着,就像一大碗面条被吃进肚子里时的感觉。侧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丛好想,这辆车子终于适得其主了。
张树把车子拐进了家属七区东边的那条小巷。
他的这个选择,却在无意中讨好了丛好。这条自己曾经多次怀着梦一般期待进入过的小巷,在一瞬间令丛好生出了甜蜜的感觉。这是一条现实之外的通道,是坚硬时空中一个神秘的拐点,穿越它,会让人不期然折返到世界的背面。
小巷平时就人迹罕至,此刻已是黄昏,暮色四合,整条巷子里更是阒静,却灌满了一个少女的稀薄的梦。两侧的墙体在夕阳下投射着笔直的影子,中间窄窄的路面是夕阳温暖清寂的橘红,它已经不像是一条土质的小径,宛如浮在水面上一条曼妙的红纱。
张树下车的动静也那么大,“咚”的一声便落了地,丛好还没有站稳,就被他一把搂进怀里。失去驾驭的车子倒下去,砸在丛好脚面上,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却被张树的嘴热烘烘地堵了回去。
某种复杂的气味和温度涌进丛好的口腔。她感觉张树是在给她的身体里吹气。那股当仁不让的气流被蛮横地送进来,一往无前,源源不断,甚至具备磅礴的气势,令她膨胀,身体被一点一点充盈着,渐渐地向上浮起。然后,她又感觉到了挤压。张树的手没头没脑地钻进她的衣服里,隔着胸罩,抓在她的乳房上。他在反复地挤压,将丛好的感觉置于这样的境地:像一只硕大的,并且在不断扩充的气球,却被塞进了逼仄的笼子里,随时都有挤破的危险。张树的手试图从胸罩下挤进去,刚刚进去一点,却在一瞬间变得迟疑了,动作也变得缓慢,竟然有股缠绵悱恻的意味。他的手指试探着碰触到了丛好的乳头,蜻蜓点水似的拨弄了一下,就从衣服里抽了出来。
张树趴在丛好的耳朵边,热乎乎地说:“我怕你羞。”
眼泪一下子从丛好的眼睛里涌出来,没有丝毫的征兆。
张树又窄着嗓子说一遍:“我怕你羞呢。”
丛好的心像一张被团紧后又抻平的纸,舒展着,又有些微微的褶皱。她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爱惜过。
停止下来的张树变得有些忸怩,还有些愤愤不平。粗鲁少年并不习惯这种所谓的温柔,扶起倒在地上的车子后,他突然冲着丛好发起火来:
“你哭个屁,老子又没真搞你!”
丛好没有一点反感,心里暖洋洋的,身体里有种酸酸的疲惫,想立刻睡一觉。
为了说明什么似的,张树又补充道:“老子摘过的花儿多了。”
丛好“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也不知道,听了张树这句话为什么就会破涕为笑,红着脸,偷偷地看着张树。这个大她两岁的男孩子,在丛好眼里,已经具备了一个男人的身板,牛高马大,热气腾腾,那辆“二八”自行车被他一对比,一下子就变得委委屈屈了。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张树帮丛好用链锁把车子和一棵树拴在一起,将钥匙递给丛好的时候,顺势又捏了捏她的手,然后站在楼下,一直等到丛好消失在楼洞里。
丛好本来是有些紧张的,她从来没有回来晚过。但是一进门,就看到父亲蹲在过道,正擦拭他的那辆女车。
老丛全神贯注,似乎没有发觉女儿的归来。他总是这样,对待这个世界的某些局部,有种令人吃惊的专注。于是,丛好吃惊地在父亲的脸上捕捉到了诡异的表情。他的脸虽然平平整整,却无端地流露出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这种味道不但表现在脸上,而且贯穿在他的肢体语言中。他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辆车子,那团蘸了机油的棉纱,在车身上来回摩擦,怎么看,怎么像一种刑具正被施加在肉体上。丛好在父亲的行止里读出了狰狞。恐惧混合在鄙夷中涌上来,促使她快速冲进自己的房间,把门插住,一头扑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