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春秋误》弋舟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6 人气:

精校修书

女生小小说

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春秋误》弋舟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作者简介】

弋舟,小说家。1972年生于西安。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编辑推荐】

三国争衡,陇右一域成为牵动天下大势的死穴和生门。在那个中国历史上大分裂与大对峙、波澜壮阔、风骚独领的时代,代表各自集团与曹魏在陇右一域的,是两个至今被热烈追忆着的英雄——马超、姜维。《春秋误》以现代小说的笔法,重塑两位千古英雄,将笔触更多地深入到英雄复杂的精神世界,由此,相关的历史便有了被反复咀嚼的可能。战潼关,失冀城,败段谷,袭阴平......这些耳熟能详的精彩战役,以别样的叙述次第呈现,小说家爬梳史料,勾连经典,以沉郁的笔调,打开窥测历史的别样视角,讲述了一段千古乡愁。

【名人的书评】

打开历史的别样视角,讲述一段千古之乡愁

【春秋误的书摘】

领了任务,写长篇历史小说。

——怎么写?

动笔伊始,方才懊悔自己的草率。

好的小说,以实写虚,首先需要还原一个物质的世界。这一准则,说起来千般简单,落实起来,万般的难。诉说一段心曲远远要比描摹一盏烛台要来得容易。正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我们经验着的这个世界,一旦要诉诸文字,在纸上将其准确地还原成所有人共同的经验,又要强调出个人独具一格的眼光,*是考验一个作家的能力。在抵抗陈词滥调的同时,栩栩如生地勾勒出我们司空见惯的日常事物,实在不是一个轻而易举的活儿。

——何况,现在要写的,是将近两千年前的三国。

从来没有过,写作于我,这般地成为了一个工程。

“历史”总是大的,而小说,尤其是现代小说,却着眼在“小”上。小说以其“小”,来折射尘寰的“大”,就好比一颗三百六十度映现着世界的朝露。

在这“大”与“小”的落差与辩证中,就是文学的张力。

然而怎么“小”,又如何“大”?

《红楼梦》便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教科书。在那些不厌其烦的药方与菜单、鸡零与狗碎之间,伟大的曹雪芹犹如一颗剔透的朝露,为我们折射与映现了世界整全的图景,并且,以一个准确的、文学性的、谶语般的字,为这个镜像作出了庄重的定义——梦。

现在,我需要一些三国时期的药方与菜单、鸡零与狗碎。

遗憾的是,我所领受的这个写作任务,只能允许我气喘吁吁地一口气把话说完。篇幅是有限的,宗旨是既定的,这些,都在排斥着舒缓的、“小”的企图。

更为遗憾的是,在这个仓促的时代,我发现,自己也没有耐心,乃至没有能力去经营那些时空距今千年万里的“小”。

但是,我依然渴望将这部小说写得琐碎一些,写得“物化”一些,渴望在这些琐碎与“物化”之间,抚摸那掉头成空了的“历史”。

这太难了。

它非但在态度上考验一个写作者的诚实,而且还在体力上重锤一个写作者的筋骨。我得承认,这一次的写作实践,自己远远没有交上令人满意的答卷。但差强人意,我却在这二十万字内,重温了一个小说家*应当具备的品格——对写作之事那种巨大的敬畏。

在有限的时日里,我用自己有限的笔,描述了蜀汉丞相诸葛亮创造出的那著名的“木牛流马”,描述了刨花新鲜如伤口一般的芬芳和将近两千年前的风云雨露。氐族姑娘身上的“衽露”、汉家女子发间的“步摇”、粗鄙的“馓饭”、古雅的“绿绮”……我知道,恰是这些事物,成为了我写作之时的趣味所在。是它们,让我写作这部“历史”小说时,不至于流入大而无当的乏味情绪里,让我在猜度古人的时候,不至于专断蛮横,也正是因了它们,我才觉得马超与姜维,这两个千年的英雄,在我的鼻息里,有了人的气味。

是的,人的气味。

更重要的是,我想将这两位千古英雄嗅出凡人的气味。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如果此言不虚,我还渴望在这两个英雄的身上,嗅出当代凡人的气味,让他们,成为那个他们可能成为的他们。如此,古今同慨,进入了他们,也许才是进入了那个时代的核心。

而承载着这些愿望的,只能是那些迷人的药方与菜单、鸡零与狗碎了。

伟大的蜀汉丞相诸葛亮,具备一个优秀小说家的品质。他用一架木牛流马,让自己从好高骛远者的行列里脱离了出来。他知道,打仗要吃饭,吃饭要运粮。于是,他的伟大,便不再是纸上谈兵的伟大。

这就好比,一个合格的小说家,必定首先是一个务实者,是一个尊重器物与手段的人。他知道,绵密而又诚恳地在文字中建立起令人可信的物质感,才是自己所有奇思妙想*基本,也是*牢靠的前提。

——这个常识,在写作一部“历史”小说时,便会空前地凸显出来。

在这个意义上,我感谢自己这一回领受的这个任务(说实话,我是多么不爱领受任务)。它有力地平衡了我的自大,让我体会到了写作之事那种不可或缺的无力感。

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对我而言,就是一个被塞进了木牛流马里跋涉的过程。被这么运送了一回,我的笔也许会少一些狭邪与轻浮,多一些宽厚与谨慎。

需要说明的是,有关三国时期甘肃的历史,还有一块堪可浓墨重彩加以讲述的地域——河西。这块地方更局部,因而更精微,更朴素,更具备以现代小说的方式来言说的空间。但依然是遗憾,由于篇幅,由于体例,更由于我的贫乏与懒惰,只好留待他日了。

这,就是规划乃至书写一部“历史”小说时,我们那种根深蒂固的、粗暴的、“尚大”的劣习,所需要承受的恶果。

这部小说定稿的前夕,老母病重,如果能为她老人家祈来福寿,我愿意扔掉自己的笔。

*后感谢甘肃文化出版社总编管卫中先生。他多年来的鞭策与错爱,亦是我没有扔掉手中之笔的动力之一。

这,都是运送着我的木牛流马。

2012.1.6

香榭丽

楔子

公元220年,雄才大略的魏王曹操死在了魏都邺城。这位魏国的奠基人和缔造者,在弥留之际,也许会回望自己戎马倥偬的一生。

万里河山皆是战场,高山大川俱陷兵燹。

徐州、官渡、乌桓、赤壁……

垂暮英雄的目光,一路检阅这些自己浴血鏖战过的战场,*后落在了山高林密、江河纵横的凉州。而凉州、陇右一域,会在一瞬间格外点亮他已经暗淡下去的目光。建安十八年(213年),当他控制了这一区域,便标志着河陇半壁已尽在手中,他苦心孤诣所缔造的这个北方的政权,终于显露出雏形。如今,这个政权雄踞北方,傲视天下,四海归一已是大势所趋。但是即使壮心不已,他这匹老骥,还是要撒手而去了……

曹操死后,其子曹丕称帝,是为魏文帝。220年十月十三日,早已名存实亡的汉献帝刘协被迫将象征皇位的玺绶诏册奉交曹丕,宣布退位。曹丕照例三让之后,于同月二十九日升坛受禅,登上皇帝的宝座,改国号为魏,建元黄初,追尊曹操为武皇帝,庙号太祖。十二月,定都洛阳。

一切似乎都按照曹操生前的预期发展着——曹魏终将一统河山。

但是,这位一生都高瞻远瞩的武皇帝却没有料到,短短六十年后,当天下真的一统之时,登上九五之尊的,却是一个名叫司马炎的魏臣。

公元280年,司马炎篡魏自立,改国号为晋,是为晋武帝。晋代魏后,又于同年灭孙吴,结束了天下三分的局面,重新统一泱泱华夏。其实,和汉室覆灭时一样,曹魏早在十五年前便已经名存实亡——司马炎在公元265年继承其父司马昭的晋王之位,数月后便逼迫魏元帝曹奂将帝位禅让给了自己,国号大晋,建都洛阳。那一年,二十九岁的司马炎拜家门荫蔽,成为*有能力左右天下的人,斯时,想必他的内心亦会追念先祖们彪炳千古的功业。就在两年前,公元263年,曹魏在司马炎之父司马昭的掌控下,一举荡灭了自己*的强敌——蜀汉。而此役的功败垂成,也与陇右一域息息相关,魏军*终便是从陇右而下,奇兵插入蜀汉王朝的腹地,将蜀汉政权一举粉碎。

三国归晋,在那一刻便已经成为了指日可待的事实。

同样的陇右,同样的牵一发而动全局。

吊诡的是,司马炎这位篡夺了曹魏皇权的晋朝皇帝,死后谥号也为武皇帝。

历史便是如此惊人的相似。天道循环,自有其不可猜度的玄奥。

曹操与司马炎,两位武皇帝之间相隔着区区六十年的光阴。

六十年的光阴,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不过是昙花一现、白驹过隙。但是,在中国历史上,这六十年的大分裂与大对峙,却堪称波澜壮阔,风骚独领。

干戈相寻,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这是一个风流人物激扬正酣的年代。这个年代,史称:三国时期。

三国争衡,即曹魏、蜀汉、东吴间的逐鹿。

三国之中,主要的杀伐大都集中在魏蜀两国。于是,地处魏蜀两国军事前沿的陇右一域,便成了事关天下大局的必争之地。

陇右,溯其渊源,是由陕甘交界的陇山①而命名。古人以西为右,故称陇山以西为陇右。

作为地域范围,“陇右”有着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上的陇右,指今黄河甘肃段以东、青海青海湖以东至陇山的广大区域。陇山以东的平凉、庆阳,习称陇东,但就其隶属关系和历史沿革而言,与陇右地区颇多相似,故也属陇右。

陇右一域位处黄土高原西部,介于青藏、内蒙古、黄土三大高原接合部,自然条件独特,历史上无论是政区划分、民族分布、人口构成还是经济形态、民风民俗,均有较多联系和相似之处,是一个相对完整的自然、人文地域单元。这一区域既是历史上中西文化与商贸交流的通道——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又是历代中原王朝经营西域、统御西北边防的前沿地带。

三国时期,代表各自集团利益与曹魏在陇右一域角逐的,是两

个人。

这两个人,一个叫马超,一个叫姜维。

上部春

卷一东边消息

*章宿命

建安十七年(212年)。农历壬辰。季春。汉阳郡①。

偏将军马超在灰白的晨曦中醒来时,依旧辗转在那种被啃噬着的惊悸中。在梦里,他踏冰卧雪,深陷一群饿虎的撕咬之下。猛兽的利齿与獠牙在他的身边织出一道罗网,须臾间,便令他周身皮开肉绽——却没有丝毫的疼痛。许是经年的征战已经令他丧失了肉体的痛感,或者,是梦中的那份绝望压倒了一切,只让他被惊悸牢牢地攫紧。他可以感到皮肉被剥离时的滋味,甚至,那种骨肉分离之时发出的砉砉之声,此刻,即使在他已经张开了双眼时,依然犹在耳中。

偏将军马超静静地躺卧着,缓慢地摆脱着梦境。他有足够的意志使自己苏醒过来,即刻活在现实当中。但在这个清晨,他难得地放任了自己,任由意识缓慢地流淌。渐渐的,惊悸如潮水一般退却,一片澄澈占据了他的大脑。他想就这样澄明地躺在这片灰白的晨曦中,躺在建安十七年(212年)这个季春的日子里。

——宛如一个殉国的烈士,安静地躺在自己宿命的渊薮里?

这样的一个念头倏然闪现,同时,大脑里的澄明旋即破碎。一念既起,万念纷至。

殉国?他不禁玩味这个词,继而为自己的荒唐露出了一丝笑意。我马超有何“国”可殉呢?他想,倒是“宿命”这个骤然闪现的词,堪可比附自己的梦境。

此刻,偏将军马超仅仅只躺卧在“季春”这样一个天地万古的节律里,而“建安十七年”,这个当朝的年号,甚至比他刚刚走出的那场梦魇更加虚无。似乎为了给自己找到一些确据,他在被中以指捏算起来。经过一番默念,他算出了一个数字:三十一。这是一个人的年龄,而这个人,便是顶着“建安十七年”这顶帽子的当今天子刘协。

献帝刘协,永汉元年(190年)登基。这位九岁的天子加冕之初,创下了大汉王朝的一个纪录:同期改年号*多的一年。在这一年,大汉的天下更迭了四个年号:光熹、昭宁、永汉、中平。每一个年号都是一顶万众顶礼的帽子(前两顶,戴在献帝的哥哥少帝的头上),每一次易帽,都郑重其事:郊祀上苍,大赦天下。但如此频繁地更迭,则让一切变成了把戏。当这个王朝陷入一种把戏般的郑重其事时,那个皇冠覆盖下的“普天之下”,也宛如把戏般地成为了一片巨大的虚无之地。有人假天之名,挟天子以令诸侯;有人自欺欺人,于暗室中做着匡扶汉室的白日梦。可是,即便虚无,即便是一个把戏,这个时代依旧不可或缺这个天子。

不是吗?偏将军马超在晨曦中思忖:连自己这顶“偏将军”的帽子,都要依托在这片巨大的虚无之中。

这便是当世的乱象,一个个叛乱者的头上,却都戴着一顶顶朝廷加冕的帽子。

陇右的季春依然料峭。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左足,使其裸出被衾之外,以感受冷寂的空气。随着凉意而来的,还有一丝隐约的酸痛。这丝微弱的痛感,让偏将军马超的意识逐渐回归了常态,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既呼出了胸腹之间一夜的浊气,又排遣了梦醒之后这不期而至的颓废之感。

他并不是一个容易感伤的人,也难得去咂摸虚无。三十六岁的偏将军马超,即使在上一年刚刚经历了一场败局,此时依然是东汉政局上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在陇右这块土地上,羌、氐之族素来是一股重要的军事力量,而举目天下,如今能号召、统驭这股力量的,非他莫属。

酸痛来自左足的旧伤。他抬起左足,让这丝酸痛来得更确凿一些。晨曦中,足背处的箭伤像一枚光滑的钱币,映着微弱的天色,发出幽暗的光。他记得这枚伤疤的来由——纵使戎马倥偬,他也记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处伤疤。

一个好了伤疤便忘了痛的人,将何以在这个乱世自处?

这枚伤疤此刻唤起的,是这样的一些往事:建安八年(203年),作为司隶校尉,他随侍中守司隶校尉钟繇讨伐郭援、高干于平阳,战事中被箭镞射中左足,遂以布囊裹伤继续杀伐。此战攻破敌军,斩杀了河东太守郭援,朝廷因功拜他为徐州刺史,后又拜为谏议大夫。

现在,他难以将这枚幽暗的伤疤和那一个个夺目的冠冕联系在一起,只是在恍惚中,更加切身地感受着作为一具血肉之躯所能够体察的每一种些微的疼痛。

而当年他听命过的那位侍中守司隶校尉钟繇,如今已是他的一个劲敌了。

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偏将军马超做出了鲜见的举动,他努力抬高自己的左足,使其达到可以被自己抚摸的角度。他伸出了手,用一番几乎是动情的态度,在渐渐放亮的晨光中,和着季春的寒意,轻轻抚过了这枚幽暗的伤疤。

他的这副举动自然引起了身边人的惊讶。夫人杨氏于蒙眬之中看到自己的丈夫以手扪足,不禁带着未退的睡意发出了痴痴的笑声。她恍若梦中,将这样的一幕裹上了只有在梦境之中才会翩然来临的荒诞。偏将军马超在夫人轻碎的笑声中收回了自己的左腿,转而揽住了身边这具软糯温热的身体:

“笑甚么?”

“哦,我在做梦……”

杨氏发出梦呓般的呢喃。

“梦到甚么了?”

“梦到……嗯,马超你像一只虾子。”

杨氏再一次痴痴地笑起来,温热的身子团在丈夫的怀中,似乎在模仿着一只梦境中的虾子。她总是这样,对自己的丈夫直呼其名,因为,她是一位氐族①的女子,在她的语境里,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没有任何的大帽子,他只叫马超。

“嗯,一个不错的梦。许是你昨日刚吃过虾子吧。”

陇右的饮食鲜有虾子这类东西,他在揣测,是否有甚么人从南面来了。

“是,张鲁昨日遣了人来。”

“哦?”

他沉吟了一下。这段时间,割据汉中的太守张鲁与他往复频仍,双方已经发展出无需具体事由亦要保持亲密联络的态势。这当然是由各自的利益所驱使。张鲁统治巴、汉近三十年,汉中分庭抗礼,早已为曹操所不容,而自己上一年与曹军展开的潼关之战,多少也与此相关。如今自己新败,更是与这个张鲁形成了唇亡齿寒的关系。由此,夫人尝下的那些虾子,其实都关乎着波诡云谲的时局。当时局与虾子这样一对事物被勾连在一起时,其间的落差令他一阵厌恶。这种曲折的谋略把戏素来不为他所喜,面对一只含义万千的虾子,相较而言,他更愿意领受战场上一支袭来的箭矢。而且,张鲁其人,他亦并无

好感……

杨氏在他的怀中有力地蠕动了一下,似乎对他的走神发出了娇憨的抗议。

但他的注意力已经难以回到被衾之中了。

曹操——这个人的名字一旦被触及,必定会让他在瞬间忘记床笫之欢。此刻,在他心里随着这个名字而来的,是一阵俨然于梦中以身饲虎般的惊悸。这个姿貌短小,但却自有一股山岳气象的男人,长鬓当胸披拂,仿佛肃立在他的床侧。汉室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这几乎已是当今的公论。尽管尚有刘玄德、孙仲谋乃至自己这样的敌对力量存在,但这种敌对的态势,当真有着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宿命之感。何以知其不可为?然又何以而为之?在这个清晨,偏将军马超无力解析其中的原委,只有枯卧在晨光中,宛如横陈在自己的宿命里。

对于这种宿命之感*好的注脚是:上一年,他兵败渭水,败在了曹操手里,如今,他败走数月,一个冬季逝去,那个宿命般的恶果,是否会如春风一般,终将无可转圜地来临?此刻,偏将军马超憬然发现,自己在整个冬天都处在一种焦灼的等待之中,而他所等待的,实际上就是来自邺城①的噩耗。

邺城——这个时代实质上的权力中心。尽管献帝依然在许都享受着名义上的顶礼膜拜,但操控一切的丞相曹操,却将自己的老巢安顿在邺城。

偏将军马超的父亲——卫尉马腾,以及百余族人,早在数年前,便已被曹操当作筹码一般地囚禁在了邺城。这笔不菲的筹码,随着他马超的失败,价值已经荡然无存。曹操随时会将这把筹码齑粉一般地摧毁。

他一直在等待,在焦灼地等待。焦灼冷藏在陇右凛冽的寒冬里,宛如蛰伏的虫子,随着建安十七年(212年)春天的来临,一天天地复苏、拱耸,终于在这个季春的清晨,彻底舒展开了自己的身段。所谓宿命,就是这样一个令人绝望的东西。它如季节的更替一般无可转圜。被它所覆蔽着的一切,也许*的解脱便在于,祈求它的*终兑现。

偏将军马超此刻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无力。

杨夫人半俯在他的胸口,指尖逶迤地划过他胸膛上的肌肤。撩开的被衾让一缕春风拂送了进来,这缕风即使仍裹有寒气,却已经按捺不住萌动着的春意。杨夫人轻轻吟唱起一支曲子。这支曲子她曾经唱给他听过,她说,那代表了他们初识之时她对于他的情怀: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

游环胁驱,阴靷鋈续。

文茵畅毂,驾我骐馵。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第二章血统

他端详着这面铜镜,目光的焦点却集中在铜镜本身的造型上,而镜中的那个自己,却虚化成了一个蒙昧的轮廓。

这是一面西王母神兽纹铜镜。镜面之上西王母衣领交叉,双手搭膝,席地端坐,左右侍立男女二神和一童子,中间,空中腾跃一神龙,地卧一神龟,龟背托擎天柱,*呈荷叶状,一只小玉鼠顺柱攀登,五神横排立于右侧,面向西王母双手相拱,呈作揖状,中区的两条对称云龙腾空飞跃,下区东王公与西王母跪姿面向,呈祭拜状,各自身后立一侍从……

在一面铜镜之上饰以如此繁复的图形,不禁令他感到诧异,仿佛自己是*次面对这面镜子。然而实际上,这面镜子已伴随他多年。

此刻,面对一面铜镜,偏将军马超宛如面对着一个曲径交叉的

迷宫。

这个迷宫的背面,蕴涵着一个与他在血统上截然而悖的文明。那种文明,恰是以当今这个王朝来命名的。在这个名义上依然是一个汉室的天下里,他须臾不曾忘记,他的体内,磨灭不掉地流淌着羌人的血液。

汉室重门第。论起来,马家倒也算得上累世公侯,追溯而上,东汉名将伏波将军马援为其祖,桓帝时,马超的祖父马肃曾做过天水兰干县尉,后来丢官,便留在陇西与羌人混居,因家贫,娶羌族女子为妻,生马超的父亲马腾。这样,在偏将军马超的身上,便也有了异族的血统。

此刻,这种异质的血液在一面汉文化铸就的铜镜映照之下,突然于偏将军马超的体内汹涌起来。他吸气凝神,将目光聚焦在镜中的那个映像上。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镜中的偏将军马超,面鼻雄异,犹如一只横行的活蟹。这是一张毋庸置疑的羌人的脸。隔着其父马腾,羌人的血统在这张脸上返祖归宗。这张脸在它的族人面前,就是一面无需说明的旗帜,在诸戎的眼里,仅凭这张脸,便可以将他视为自己的人。这几乎成为他甚得羌胡之心的一个依据。

但这张脸却不在另一个文明的审美里。

初平三年(192年),他随父亲*次到达长安。他还记得,十六岁的他骤然面对那座巍峨之城时内心的悸动。这座帝王之城即便已经荒疏破败,但内在的气象还是岿然依旧。生长在边地的凉州①少年,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面前顿然失语。军马在长安城外的近郊驻扎,那一夜,他彻夜未眠,兀自立在帐外眺望夜空之下那座城池。月影婆娑,一道阴影从他的身后投来,挡住了月亮的清辉。不用回头,看着这道影子阔大的身形,他便知道来的是义父韩遂。

“小子,睡不着吗?”

韩遂的声音中气十足,即使在低语,也宛如钟鸣。

突然间,少年的他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委屈。这种委屈说不清,道不明,也许只是一个少年凭借着天然的直觉,于遽然显现的命运之前萌发出的本能反应。他依然没有回头,仰身向着背后的那道影子倒了下去。他信赖自己的这位义父,可以踏实地栽向他,知道自己必定会跌入一双有力的臂膀之间。

果然,他被接住了。那种熟悉的西凉的气息有力地托举住了他。

他很想倾诉些甚么,但不知该如何说起。于是,只是将头埋进那股令他感到安宁的气息当中。对于这位义父,他甚至有着某种甚于自己父亲的依赖感。

“小子,这座城不是咱们的家。”

……

义父韩遂的这句话,在多年以后,似乎从眼前的铜镜之中回旋

出来。

偏将军马超怔忪地凝视着铜镜的深处,镜中的他,身后却是夫人董氏消瘦的侧影。

夜里,大多是杨夫人陪宿在他的身边,而白天,服侍左右的,却多是董夫人了。这恰似一个隐喻。在夜里,他只是马超,是那个面如活蟹的异族人,他的枕边,缠绵着的也是一位氐族的女子,在那样的时空里,就像黑夜一般,事物都回归各自的本相;白天,他却是偏将军,是这个需要对镜理容的当世英雄,而与他共同映照在一面铜镜当中的次妻,曾经是一位汉室的皇亲国戚。

董夫人的叔叔董承,曾是当朝国舅。也就是说,由此,当今的天子也曾是他的姑父。

这样的联姻,当然也是出自那种曲折的谋略把戏。

——与张鲁遣人送来的那些虾子性质仿佛。

他在转念之间生出了这样的比附。即刻,他又为此感到了一丝愧疚。镜中侧立在自己身后的这个女人,在他的心目中并无恶感。她实在并不是一枚虾子——少顷,她还会为他束发呢。董夫人温良贤淑,具备所有汉家女子的美德。如今,她皇亲的身份早已荡然无存——十二年前,建安五年(200年)元宵次日,因为那道著名的“衣带诏”事机败露,曹操大开杀戒,将董承等人满门抄斩,余怒未消的曹操带剑入宫,将已有五个月身孕的董妃杀死于献帝面前。

一个女人死了,所有依附于她身上的皇亲身份便随之冰释。

所以,现在他和那个身在许都的大汉天子毫无瓜葛。而董氏,也仅仅只是他的一位夫人了。但他从来都未曾自如地接受过这种身份的嬗变。羌人抑或汉人?朝廷的反叛者抑或捍卫者?这样的迷惘从他十六岁*次被那座汉家的大城所逼压时,就已经永远挥之不去了。那一次进京,他的父亲马腾被拜为了征西将军,屯兵于郿县①,而义父韩遂也被拜为镇西将军,遣还金城②。这样的局面,已经足以使一个边地少年感到不解了——要知道,此前在这个少年的经验里,父亲与义父都是这个朝廷的造反者啊,而如今,老哥俩摇身一变,都成为了当朝的大员。随后,父亲马腾又一次攻击了长安,结果军败,再次退回了凉州。他却为父亲的这次兵败而感到愉快。少年的他认为回到凉州、重新做回一个造反者,是一种双重的返乡,由此,他便回到了那个是非分明、道理单纯的世界,自己的身份不用再陷于纷乱无常的变换之中。

对于他内心的动荡,义父韩遂完全看在眼里。那一年,韩遂先于他们离京,他随军相送,韩遂的战马从他身侧驰过,伸手揽在他的腰际,将他一把从马背上掳到了自己的坐骑上,老少两人合乘一骑,扬鞭绝尘,甩开了大部队。

点击进入阅读:精选《春秋误》弋舟的书评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