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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华,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著有长篇小说《车头爹??车厢娘》《红罪》,中短篇小说集《老爱临窗看风景的猫》及多种散文集;长期做田野调查,著有专题性长篇文化散文《灵魂的居所》《百姓的祠堂》《亲切的神灵》《风水的村庄》《我们的假面》《一杯饮尽千年》《送船考》等。
此书是著名作家刘华的长篇小说新作。作者以田野调查的口述形式,生动描写锦江镇“才艺满江歌满湖”的富有传统文化魅力的独特民俗风情,并通过展示映衬在村落文化背景下的民间艺人命运遭际,着力刻画了呈现在民俗事相中的乡村人物群像,较为深刻地反映当下乡村的精神现实,也痛彻地表达了作者对“田园将芜”、信仰崩塌、人心已荒的担忧和抵御这种现实的呼唤。
1.著名作家刘华长篇小说新作。2.一部中国乡土的变迁史,绘制民俗事象中的人物形象。
周坊的傩何坊的舞,
谭埠的唢呐邓埠的书,
陶家戏,陈家鼓,
宁湾绣女呀大嫂教小姑,
襟江带湖的锦江镇,
才艺满江歌满湖。
哎呀嘞,出产鱼虾出产薯,
会读书来会养猪……
——锦江民谣
诱我深入锦江的三个人
*个人
小小望湖县,大大锦江镇。锦江镇究竟有多大?各人各说法。文化站的老站长周勇超说,锦江公社辖下的邓埠村在清代做过府治呢,虽然因战乱而昙花一现,亦足见其地位之重要。曾经红极一时的农民诗人“李打油”笑道,它有山有江有大湖,地形恰如江西省,当年省里的*把手指出,锦江是整个省的沙盘,一句话道破大领导的军人出身;而锦江中学原校长陶久长言之凿凿地声称,一条锦江横贯全公社,东岸有吴戈坑,西岸有楚山村,所谓吴头楚尾,此地界限分明,一身骑两国也。那个骑字,好不气概。
不过,朱风顺对以上说法均不以为然。他有*痛彻的体会。他觉得锦江镇就是整个地球,当他被龙卷风裹挟着飞往别的星球时,是锦江大地用强大的引力把他夺了回来。
这些言论是在1982年春天的座谈会上听得的。当时,农村刚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省委组织千名省直机关干部分赴各地,我参加的工作组专跑望湖县,仅在锦江公社就住了半个月,公社此后即改为镇。当时乡村部分干群对包产到户尚有抵触情绪,典型的怪话是: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突出的矛盾是,不满分田分牛分生产资料的结果。分配是拈阄决定的,怪哪个,手气。公社女书记本来誉满锦江,因大刀阔斧推行责任制,招来闲言碎语,都是拿人家夫妻关系说事,不过,阴盛阳衰也是个事。
工作组夜晚没有安排,我便去泡那个名叫朱风顺的老教师。日理万机的女书记非要亲自带我登门不可,进门低头见装了喂鸡糠菜的一只钢盔,抬头见一张哭丧脸两道拧巴眉,女书记劈手夺去我的笔记本,啪地摔在桌子上,丢下一句话顾自转身就走,她说的是:哇好哇坏是水平问题,哇不哇是立场问题!
吓得人死,我心里也一哆嗦,不坚持泡下去,同样关涉立场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女书记刚当上副社长,听说小青年暗地里叫自己“社长姆姆”,欣然笑纳道:三十边当上祖母辈,福气砣砣呀!要不是忙着学文化、当干部,我一年一个崽,生他一个生产队!也是,才一米五几的社长姆姆胸大屁股大还带翘,“三结合”当公社革委会主任那时候,赤脚走田埂胸部晃晃荡荡的,像个真正的老表嫂,是那种特别能生养的南方女人,她把自己归类于青蛙身材。蓄齐耳短发,老是亲自对镜修剪,用从前做女红、早已锈迹斑斑的大剪刀,咔嚓咔嚓,弄得扫把一样。还不老相呀。
朱风顺却很瘦,瘦得失去了重量,估计年轻时也这样,要不,很难想象龙卷风怎么能把他举到云天之上,而掉下来没有摔成肉饼子,这应该是扛颈鬼瘦的好处。
每每提起往事,朱风顺如坐针毡,屁股在凳子上不停地搓呀搓,实在憋不住,便隔着棉裤龇牙咧嘴地掐,边掐,边对着我苦笑。他不同意我对他之所以命大的分析,而坚信是来自锦江大地的一种神秘力量解救了自己。
朱风顺是在鄱阳湖上的“百慕大”——老爷庙水域遭遇龙卷风的。那是一条从湖里腾起的乌龙,龙头上了天,龙尾还没出水。两条船,前面一条眨眼没见了影,他的船在后,也被卷上了天,乌龙在湖中盘旋着游荡,绕了大半个圈走到锦江入湖口。他几乎已经见到前来递解自己的天兵天将,说时迟那时快,有喊魂一般凄厉的呼号死死拽住他,硬是撬开龙口抢出他。风把船扔过堤,摔得稀巴烂,摔成柴火棍子,而他却被锦江水接住了,锦江像张开的臂膀,接住了从高空坠落的九江同文中学毕业生,一个悄然离家几个月的儿子。
后来,爹告诉他,遭遇乌龙那天,是个火辣辣的大晴天。昼边,自诩浪里客的船老大驾着运瓷器的大船也在附近,该烧饭时,弯腰打水的船工发现水的流向不对,抬头一望,不禁大声惊叫:看乌龙!乌龙上天啦!在船头望风的浪里客,只见远处的湖面上,一条高高的水柱冲天而起,水柱上接云端,下面却看不清楚,水柱离大船怕有十来里路程,船走下水,正是驶向那水柱。浪里客立即喝令船工赶快掉转船头,拼命划桨,逆水躲远,而靠近水柱的两条船则被席卷而去。风平浪静之后,浪里客为一探究竟,反转航向,沿着龙卷风的路径驶入锦江,在夜边发现了抱着船板漂浮在惊恐中的朱风顺。
朱风顺的爹叫朱自秀,是邓埠村的大户,自秀鱼行的老板。浪里客把人交给朱老板,就像交付一件用稻草包裹的瓷器,朱风顺被几个船工小心翼翼抬下船,再轻轻放在趸船上。船工扒掉捆在他身上的稻草,只见他已经变成了该报废的瓷器,伤痕累累,一道道的,一团团的,屁股上还有一个深深的血肉窟窿。朱自秀失声惊叫天哪,扑倒在儿子身上。
朱风顺没有死,眼睛瞪得滚圆,一眨不眨,眼里的惊恐之光,令人不寒而栗。当爹的顿时呆傻了,瞠目结舌,浑身打抖。颤抖的大手抚过儿子身体,然后,再把伤口里的木刺沙砾拔出来,屁股上的大窟窿里,竟有几条小鱼死死地咬住人肉,拽都拽不脱。朱自秀狠狠地掐死了它们。可掐断了鱼身子,小鱼头仍留在血肉模糊的窟窿里。
我想象,不晓得痛的朱风顺,当时极度恐惧的眼里一定掠过一丝笑意。他笑什么呢?两条船像两片树叶,船上的人像叶子上的虫。
朱风顺被乌龙摔坏了吓傻了,朱自秀则被儿子的眼神吓呆了。吓着朱自秀的,还有儿子屁股上那不依不饶的小鱼头。他时时去侍候儿子的屁股,带着哭腔抱怨道:崽吔,为何不去帮梅汝璈提包,硬要去搜集证据往梅大法官的包里塞?你搜到了么?塞进去了么?
整个暑期,朱风顺跟着几个同学,从长江边的瑞昌彭泽湖口,再走遍鄱阳湖边的星子德安永修都昌望湖诸县,为的是从各地民间搜集日军罪行的证据,提交中国政府以供其上诉国际法庭。他们记下了太多的血泪控诉,也听到了太多的悲壮故事,包括中国军队毙敌数万的万家岭大捷,以及抗日游击队和湖区百姓奋勇杀敌的传奇。是《申报》《大公报》等报纸的消息鼓舞着这些中学生。报纸说我国派往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官梅汝璈飞到东京,去清算日本帝国主义的滔天血债了。梅汝璈是鄱阳湖边的人,他家是望湖的近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