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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本科就读于常青藤盟校比较文学专业,在校期间参与敦煌变文翻译项目,目前法学博士在读。
唐大历年间,敦煌沙州被吐蕃环伺,战事一触即发,四处异象频生。与此同时,两位年轻画师在寻找壁画的题材时,了解到多年前的一场恩怨似乎和他们息息相关,并无意间卷入一起谋杀案之中。随着过往谜团的真相水落石出,沙州城也迎来了战火和毁灭。心念,绘画,战乱互为镜像,映出一段绮丽诡谲的末世故事。
画能杀人。冉枝其实是相信的,但是他暗自不希望明月奴也相信这一点,刚才明月奴所说的一席话,连同他所描绘的那些景象,实在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难道就不好奇画里的人怎么看我们,或者说,怎么看你?你对他们这么轻蔑又苛刻。”
“如果画里的人也能看到我们,我希望他们还是永远都不要知道我们在这里好了。”明月奴指指自己的眼睛,“或者我们自己也只不过是在另一幅画卷里而已。至于我,我并不想和我的画师见面,他对我也太过苛刻了。”
索阿乙带着回青和石绿粉末,已经走到了大泉河的岸边,并不巍峨却很厚重的三危山横亘在对岸。他看见裸露的崖壁上一些暗红和绿色的花纹,那是受前朝某个显赫将军所资助而画的一群飞天。风吹日晒下,那群飞天有的仅仅剩下了卷曲的飘带和白皙细长的手臂,而面部已经被冲刷掉了,有的则还剩一张优柔的面庞,可是手中举着的乐器已经随岩壁上风化的落石消失无踪。
索家阿郎自认为是一个硬心肠的人,是风霜里吹打出来的铁骨铮铮的人。那些自从出生就四处飘摇、被列入贱籍,好不容易才挤进“士农工商”中*后一等的人,如果万分幸运,没有变成那种曲意逢迎、取巧钻营的角色,多半都会有着这种倔强的硬心肠。索阿乙觉得自己是从来不会流泪的,即使在多年以前随着叔伯兄弟穿过昆仑山口去讨生活,眼睁睁看着一多半的同行旅人被突然刮起的暴风雪冻成冰坨子的时候,还有不久之前,父亲在采矿时坠亡的时候,他也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从没来过千佛洞,尽管一直做着千佛洞的颜料生意。他从心底里觉得,虽然那些名不见经传的画师都是谦逊的好人,但是对杨画师和他那两个弟子——他*的主顾——那样有名而富有的画师,他本能地心存芥蒂。
就连佛窟和壁画本身,连同燃灯节、浴佛节这些欢乐的庆典,在这个硬心肠的年轻人眼里,都是可有可无的,甚至对他来说是多余的。这些事物只属于那些没有饿过肚子的,轻浮、软弱的家伙,他们的生活就像一团团新摘的棉絮。
可是党河的清澈水流、碎玉般的潺潺声,还有洁白的石滩,不知道怎么让他的硬心肠变得稍稍柔软了。
他意识到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而且知道引起这变化的源头是什么,就赌气似的把头垂得低低的,而与之对抗的另一种力量,像是拽着他的头发一般让他抬起头,去看那露在石崖上的绘画。难道自己也会像那些软弱的供养人、看客,还有画师一样,对着那些子虚乌有的“净土变”或是佛陀舍身饲虎的本生故事拍手叫好,甚至感动得落泪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在他看来,这些劳什子图画连同它们的内容都是糊弄蠢人的。他见到过许多和他一样出身的雇工、石匠、小商人,会把攒下的小半年的收入都捐给寺庙,指望着来世能往生净土,或者托生个能资助得起佛窟的好人家,反倒把今生过得像圈里的牲口。每每看到自己驼队里的兄弟也这样做,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威胁他们再把钱送给咿咿呀呀念经的光头和尚,就再也别想得工钱。索阿乙不大相信佛法或净土,但是觉得鬼神或地狱倒有可能会有,而且地狱就在人间埋伏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吞食几个人、几十个人,或者在打仗的时候,吞食几个城的人,然后又悄然藏到歌舞升平的尘世景象后面去。
可是索家阿郎确乎感觉到,先前对岩壁上那群飞天的一瞥,在他心里激起了奇特的声响,就像开山采矿,大石块要坍塌下来之前,小石块从坡上滚落的咔啦咔啦声。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着高高的崖壁上望去——望见了其中一个飞天的脸孔,那是纤瘦的妻子般的脸孔,因为常年被雨水冲刷,画在眉头上的炭黑颜色,都滴落到原先是眼睛的地方,好像两扇密不透风的睫毛。
太阳已经向西边垂落,阳光从洞窟外斜射过来。阳光像颇黎珠子一样哗啦啦地落在地上,又弹跳起来,散在窟里各个角落,一阵阵回声让陶器、画纸、笔尖、黄铜镜面都泛出光晕;阳光扑打在一只误打误撞飞进来的蜻蜓的薄翼上,映出一种虹彩,然后很快消逝。光也试探着在明月奴大睁着的右眼边缘游移,就像拾盐的人试探着踩着盐湖灰蓝色的死水一样,但是那里仿佛横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光走不进去。
然而这屏障也并非牢不可破,就在前些天的一个晚上,大风呜呜地吹,像颜料坊痴儿子的鸟笛,吹得天昏地暗。沙州城的春天和秋天的确会这样刮风,但是夏天这样飞沙走石的日子并不常见。大风刮断了大泉河岸边好几棵生发没多久的杨树,也把路上人吹得东倒西歪。就在这个人们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风夜晚,三危山前面的荒原上传来了一阵马蹄的踢踏,那马蹄声竟然是很稳的。然后,一个干瘦的老头儿就出了奇地直直朝明月奴所住的那个洞窟走去。
那是一个符咒师。
那个时候的敦煌,如果有病有灾,医师解决不了的,自然而然就是邪灵引起的“鬼病”了。半个月过去,无论是明月奴被打伤的右眼,还是因为发烧而瞎掉的左眼,都没有复明的迹象。
那么这就如同空房子里的说话声、上了几重大锁的仓库里的粮食莫名减少、小儿夜半惊梦一样,是邪门的事情。
师父和冉枝商量了,等过一天停工休息,就回沙州城里找符咒师来给明月奴治病。
谁知道符咒师自己跑来了。
“阿伯,你来有何贵干啊?”一个十来岁的小学徒看见生人往这边走,就凑上去问。
“甘州杨武龄不是让我去给他小儿明月奴看眼伤吗?我就来了。”
小学徒听得瞠目结舌。
谁都没给符咒师提起过师父的名字,抑或是明月奴的名字。
杨师父和冉枝听了这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把高人引到石窟里去。
老符咒师从褡裢里取出一个碗来,然后招招手让旁边的小学徒去舀一碗清水。看见门口聚了一众看热闹的人,符咒师忙挥起袖子把他们驱开:“散开散开,都在看还能灵吗?”
等到所有人都被驱赶到了外面的大风里,老人又拿出一张纸符,说:“右眼很好治,把这张符泡在水里洗洗眼睛就可以。”
“那瞎掉的这只也能治好吗?”明月奴忍着痛拆开绷带。
“当然也能治好。”符咒师颇自信地说,“但是治法不同。这就要看你怎么想,是治好一只呢,还是两只都要治?”
“自然是两只都治好了。”
“那就用这个符咒烧成灰泡水喝。”符咒师拿出了另一张薄纸,“这反而是一张不收钱的符咒。不过我可要提醒你,这东西能治好你的眼睛,但是也能让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可要想好。”
符咒师钻出了石窟,杨师父捧着二两银子在栈道上等候:“高人,高人,我儿几时能好?”
符咒师只是摇手:“不收钱,不收钱。半个月就好了,他用的这个符我是不能收钱的。”
“老人家,你那可是一匹好马啊,这种天气里都能走得稳。”师父把符咒师送到大泉河边拴马的木墩旁边,风吹了他一胡子灰土。
“我并没有骑马啊。”符咒师在马上耸了耸肩,“只是你们听见了些什么,看见了些什么,就觉得我在骑马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