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2013高校文学排行榜·小说卷》中国高校文学作品征集评审委员会 选编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6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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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冰峰,作家,中国高校文学作品征集评审委员会秘书长。

【编辑推荐】

姚甜甜、李砚青、于业、赵亦然、胡万菊、尚子义、陈吉、施鸽、邹佳良……从全国众多高校的近万名参赛者中脱颖而出的近百位优秀作者,来自郑州师范学院、湖南科技学院、上海中医药大学、北京师范大学、贵州师范学院、西安文理学院、四川旅游学院等全国各地高校。这些小说作品,有对故乡的眷恋,有对亲人的思念,有对生活的体验,有对生命的感悟,文字醇熟,创作手法多样,是当代大学生小说创作的优秀代表。

【名人的书评】

由作家网、《人民文学》、包商银行、漓江出版社、微型小说杂志社共同主办的全国高校文学作品征集、评奖活动,旨在关注高校,关注发展,关注新人,关注优秀作品,检阅当年度大学生小说创作的实绩,公正客观地推选出思想性、艺术性俱佳,有代表性,有影响力,有文史价值的作品,构建“文学走进大学校园”的文化工程。

【2013高校文学排行榜·小说卷的书摘】

复仇郑州师范学院/姚甜甜黄昏的时候,赵志良拖着空瘪的蛇皮袋子像一缕烟一样飘回槐花街上,夕阳把他本来就很瘦的影子拽得更加细长。走过街头“梦瑶五金店”的时候,他驻了一下脚,看了一会儿,眼睛里有了点认命的味道。卷闸门后面,正在拆解旧电瓶的张成旺一抬眼就看见了他,张的脸上瞬时写满了突兀的惊讶,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此时的情形一下子召集齐张成旺积攒了三年零七个月的仇恨,确实有些太突然了。眼前的赵志良,不再是几年前背着一把二手破吉他、常常低头走路、时而抬眼望望远方满不在乎的样子,目光深处有了一番沧桑的蕴藏,沉稳了些。站定在街上,赵志良顺势弯了一下腰,皱巴巴的蛇皮袋子就自行滑落于地,袋子里的什么东西在青石板上溅出“嘭”的一声钝响。他仍旧习惯性地歪着个头眯着眼看天边的夕阳,夕阳辉煌而温情,赵志良看久了,仿佛也受到感染,吊起的眼睛里窝藏着一丝迷离的笑意,从裤兜里拍出一颗压扁的烟,夹在唇间,点燃,对着落日吐出一口悠长的苦蓝色,似乎心中的旧事也被翻译成了烟雾吐出……张成旺原打算就这么眼不见心不烦一直恨下去的,前一年他还每天起来嘱咐自己:得恨!不能饶了这个狗日的!得恨!张成旺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这样嘱咐自己,每天更新一点新鲜的仇恨,以便自己能持续不断地恨下去。可更新了不到一年,张成旺一觉醒来忽然有些恍惚,恨的目的也不那么明确了,心念就有些涣散。这可如何是好?张成旺想,女人都被人睡了,睡了还不算,还被人连根带叶都拐跑了,怎么能不恨呢?!张成旺咬一咬牙,开始磨刀。他是打算当一项工程来做的,所以买刀的时候故意买了一柄没有开刃的钝刀,刀面很宽大,厚实,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有说一不二的意思。这下好了,张成旺想,有事做了。每天五金店打烊以后,他就在卷闸门后面“嚯嚯”地磨刀,他要把它磨得像闪电一样快,月光一样薄,人心一样狠。张成旺以这种方式延续着心里的仇恨,提醒自己还有这么一件事儿没完。磨到后来,看着稀薄的刀刃,接近一种虚境的透明,看久了,竟看出一份刀锋上行走的温柔,如对情人的感觉,他觉得他几乎爱上这把刀了。张成旺觉得有点偏离初衷,就又吐了一口唾沫,带着恶狠狠的劲儿,飞快地在砂石上“嚯嚯”地磨起来。甚至有一天在试其锋刃的时候,莲姨来店里买灯管,看见他头也不抬地在那里磨刀,莲姨拿了灯管,心突突地跳,问他,阿旺,你这是做什么呢?张成旺没有回答,莲姨给灯管的钱,他也没接。莲姨把钱压在挤挤挨挨的五金杂货台子上,说,姨走了啊。说了两遍莲姨都没迈开步子。张成旺磨到一个节点,又拎起刀柄对着灯光眯眼拿指肚试其锋刃,皱起的唇线里窝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很满意的样子,说,姨,你回去,明天我得空去给你装上。莲姨诺诺,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还是说破,贤侄儿,你当真要杀他?张成旺一下子被问住了,是啊,要不我磨刀做什么?可他当着莲姨的面却又说不出口,磨刀和杀人一下子连在一起,他在潜意识里还没让这两个动作连接得严丝合缝。只说,姨,刚才我抬头从后面看见你,以为是谁家俏女子呢,莲姨你可真经老。莲姨叹口气苦笑,想说,你当初若嘴上这么乖巧,她又何至于会跑呢?想一想才明白他这是故意轻薄学着赵志良的口气说话呢,莲姨又叹口气,什么也没说,走出去了。身后张成旺继续埋头“嚯嚯”、“嚯嚯”,每一声似乎都在莲姨心里压上一块石头。张成旺磨了两年,莲姨心上的石头也越积越多。转天,张成旺去店里给莲姨装灯管,顺便把店里老化的电线开关也都更新了一遍。做这些的时候,“顺河酒家”的老主顾孟长三依旧支在桌案上喝酒,喝得很悠,似乎几十年都是这个姿势,陶醉般地就着牛肉喝完最后一盅小酒,顿一下自带的青花小盅,感慨地说,阿旺,你这后生仔儿,仁义!说着还伸了一下拇指,并且为自己的话使劲儿点点头,真仁义!盖棺论定的意思。张成旺抹抹额头的汗,就笑,看上去坦诚又天真。莲姨留他吃饭,他推辞了,只用报纸包了一块卤牛肉,说,姨,我爱吃你卤的肉,你的酒我也爱,可惜我不会喝,孟爷子喝的时候我闻了个够,香!孟长三哈哈笑,年久失修的牙都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雪湖小学退休的孟老师说,解语也!这酒我喝了几十年,还没喝够,这么说吧,我每天最快活的时候就是来莲姨店里喝酒这一会儿,有这一会儿也就够啦!莲姨不接他从老花眼镜后面探照来的高辐射目光,把老孟面前的残杯剩盏公事公办地清除干净,撇一句,老家伙,你又喝多了。张成旺出了店要走,莲姨在围裙上擦擦手,送他。“顺河酒家”就位于槐花街的最末端,也是镇子最繁华的一段,街后不远处就是条河。之所以叫条河,不过是这土地上一条无名小河省事的叫法罢了。旱季的时候条河是条很小的河,安安静静的;即便雨水足的年份条河也懂事得没有因为肥胖而决堤过,从镇子旁流过的时候大概是累了,挨着连绵的莽山睡了一会儿,遂泊成了一片湖,因湖水清澈,极像一瓣雪花,于是就叫它雪湖。当下,张成旺看着无声无息地静静往前流的条河,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水面上,看上去水色温柔一片,张成旺忽然说,姨,快两年了。莲姨年轻时候必定很好看的眉毛惊颤了一下,确实是,两年了。莲姨说,阿旺,还恨他?莲姨问得这么体己,张成旺敦实的身子局促着,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摸摸脸颊,说,姨,你看,我总得找点儿事做吧。莲姨也理解地笑了,问他,还要磨刀杀他?张成旺用和亲人商量一样的语气说,我想着还是杀吧,要不也说不过去,我总得做点什么,怎么说我也是一男子汉哪,是吧,姨。莲姨说,也是的。给张成旺把衣领上的线头揪掉,说,他回来了我就告诉你。张成旺丢下一句,秋里莽山庙会的时候人多,生意忙,你就叫我,随叫随到。莲姨就是赵志良的娘。说这话的时候张成旺已经帮着她两年了。莲姨倚在一株老槐树上,脸色是水一样的柔和和迷惘,笑得苍老妩媚又夹带惭愧。条河不停流着,儿子不管做了什么,不管儿子回来那天仇人会怎么做,日子总归要一天天过下去的。莲姨反手擦了擦坚硬的眼泪,折回店里卤菜去了。张成旺磨着刀,帮着莲姨打点小酒店,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加起来这将近四年里发生了很多事,虽不至于沧海桑田,但即便是时光缓慢的雪湖小镇子也足以在四年时光里改头换面。可能不变的只是张成旺的“梦瑶五金店”和雪湖前面那一座不知哪个年月修的容颜疲惫的破塔了。可隔了快四年,此刻,在卷闸门后面,他又看见赵志良这个抽着烟、一身瘦长、眼神迷离的屌样,就站在他们一起撒尿打架疯闹成长的老街上,隔着马路,就站在他眼前。张成旺一见他这个好像随时可以拽着自己头发飞离小镇的屌样,心里的恨就呼啦啦茁壮了一排翅膀,心念又复活了回来。奶奶的,磨刀!这刀还得磨!那时候赵志良就是这样带着一种要远走高飞挣脱小镇的危险气质,背着个不知在哪儿弄来的破吉他去雪湖边弹唱,走在破旧的槐花街上一副爱谁谁的叛逆小样儿,牛逼得好像随时可以展开拢起的翅膀飘向远方的样子。也曾有一段时间,张成旺对赵志良身上的这股蒙昧又危险的气质羡慕得要死,就像一只笼子里的鸭子羡慕另一只鸭子,可他妈的谁知道和自己一起长大的鸭子竟然是一只野鸭子,忽然有一天就带着狗屁梦想和女人飞离了狭窄而低矮的小镇,梦想是野鸭子自己的,女人却是他张成旺的,这他妈算什么事儿?可他就是飞走了,还一飞就是将近四年,狗日的,张成旺想,卷闸门上“梦瑶五金店”的招牌早都旧了,我的女人也被你用旧了吧,赵志良你个狗日的!磨刀!这刀还得磨!凭什么他可以一拍翅膀就走了,留下我在半死不活的老街上原地打转转,凭什么我的女人我还没用几天呢,他就先入为主大手大脚地用旧了,凭什么?……张成旺越想越气,像气球一样被这些恨意弄大了肚子,鼓鼓的。张成旺觉出血管里呼呼的风声,太可气了,是得气一回了!张成旺狠狠剜了对面赵志良一眼,从五金架子上抽出已经很薄的刀按倒在砂石上,“嚯嚯,嚯嚯,嚯嚯”,溅出了火花几朵。赵志良用余光都看到眼里,忽而隐秘地笑了,用舌头把烟蒂弹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弯身扒开蛇皮口袋,手法熟稔得就像扒开梦瑶的碎花裙子,然后从袋子里掏出一件东西,打开来。张成旺命令自己不许去看,斗争了一会儿,脖子还是不争气地直起了一点,看清楚了,是刀。好刀!这几年里张成旺对刀没少研究,算是很渊博了。一眼看下,就知道赵志良手里的是把好刀。日你先人啊!张成旺一下子恼了,你把我女人弄走了,玩够了,回来了,又弄把好刀来和我干!好,干就干,谁怕谁啊?!张成旺再去看自己手里磨了几年的钝头菜刀,和赵志良精装锃亮的军刀比起来,确实有些灰头土脑了。张成旺想,四年磨一刀,今朝试锋刃,就在此一举了!他拎着刀刚要冲过来,赵志良忽而把手里的刀柄朝向他,定定地扔了过来。然而没等张成旺反应过来,赵志良就拍拍屁股拖着蛇皮袋子走了。张成旺和地上的军刀对峙了半天,才爆发般地吼一声,“啊——”满腔愤懑啊。这他妈太欺负人了!挨着五金店不远的是刘德昌的粮种店,德昌正和婆娘在店门口的槐树下支开小桌子吃晚饭,被张成旺一声“啊”给吓得扔了筷子又差点碎了碗,所以很不满地说,你他妈纯粹一牲口啊,太突然了!张成旺气呼呼地大幅度转过身,也没理会刘德昌隔岸观火地说,嘿,旺仔哥们儿,天天听你躲在屋里霍霍地磨,这回人赵志良给你省功夫了,直接送你一把好刀,得派上用场啊,别辜负了人家的意思。张成旺和赵志良因为女人的那点儿事槐花街乃至雪湖镇三街六巷的闲人谁个不知。这下好了,都看在眼里呢。张成旺咬咬牙,做了个凌厉的劈砍手势,我杀!是得去杀。刘德昌吃完了饭喝着毛尖剔着牙,还听见隔不远的“梦瑶五金店”里装满了仇恨的声响,“嚯嚯,嚯嚯……”月光升起来了,有些凉,隔壁店铺的闲人都聚焦在张成旺五金店卷闸门后面泄露的昏黄的灯光上,纷纷想,呵呵,这回好像要玩儿真的了。张成旺也觉得不拿出点儿行动来,真对不起这么些窥探的目光。那一晚的月光很好。张成旺把刀别在裤腰上,腰就硬了一截子。走在路上,槐花街两旁店铺里纳凉的闲人问他,阿旺,干啥去呀?问话里有一种看客戏剧心理的怂恿之意。张成旺拍拍挺直的腰部,不言自明的样子。看来赵志良黄昏时出现在老街上的身影人们都看到了。但一路上许多人都这样问,他就不回答了。于是纳凉的人们继续沉溺在老街随处可见的棋牌室和麻将馆里,嘈杂哄闹的声音不时从里面传出,透出安逸平庸的气息。有人骑着自行车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消失在路灯找不到的地方。他们的生活自然有声有色。张成旺想,这里面原应该有我的啊,我也该这样安闲活着的啊,可这样的生活被他们给毁了,一个女人,一个男人,联合毁了他按部就班安稳厚实的生活。张成旺叩叩刀背,有点跃跃欲试了,今天他就要把心里窝着的仇恨解放出来。路并不长,沿河的一条老街而已,张成旺拨开街道两旁旁逸斜出的期待目光,走得很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悲壮。所以,接下来在月亮下叩门的声音也显得很响。好在第二声的时候“顺河酒家”的门就“吱呀”开了,赵志良一张端然的脸对着他,停一停,说,来了。好像就在等着他呢。赵志良做了一个进来的手势,从屋里搬过一把椅子。张成旺一脚把椅子踢翻,把黄昏的时候赵志良掷下的军刀丢还给他,“唰啦”一声亮出自己的菜刀,像从裤腰里掏出一道闪电,气势很足。瞪着眼看着赵志良,说,来吧!赵志良把椅子扶起,自己在另外一张上坐下来,掏出烟,让了让张成旺,张不理会,他自己点一根抽上,吐出一口烟,说,急什么?不急。张成旺眼又瞪大了一圈,近乎吼道,我都等你快四年了,四年,你算算,四年啦!赵志良被他高分贝的音响逼得身子往后退让,等吼声退潮了,才又坐直,说,四年都过了,也不差这一会儿,坐吧。张成旺仍不理会。赵志良在指甲上顿顿烟,说,你眼瞪这么大,不累?张成旺的恨本来就根基不稳,可不敢和他插科打诨,早就不是四年前的兄弟情谊,所以张成旺宜将剩勇地又追加着喊一声,你他妈还我的女人!还我女人!还我的,还给我!喊得太急、太碎了,以至形不成合力。这四年里,每当在街头看到某个娇小女孩急急走过,那种细碎的步子树叶般轻盈划过,张成旺总是猛地就想起女人来了。女人的裙子是水做的,有涟漪的碎花。梦瑶,多好听的名字。刚一开始嫁给他的时候,梦瑶还是很温柔的,眉毛好看地弯着,不笑的时候也好像在笑。梦瑶说话的时候,他甚至想吃掉她的声音,因为她听起来味道是这样的美,有栀子花味。他笨手笨脚,偶尔表达亲昵的时候也只是咧嘴傻笑,把大手捂在她眼睛上,梦瑶的睫毛在他手心里蝴蝶一样扑闪着小翅膀,有点痒。梦瑶原是读过一点书的,遵着父母的意思嫁给他,图的是在老街上有一爿店面,能过安稳日子。可忽而有一天她就变了,不再看他满手油腻拆卸电机和维修电瓶了,也不再笑了,而是盯着傍晚时候背着吉他从街上风一样走过的赵志良,他云朵一样和小镇格格不入的不羁神情引发出她心里的远方。梦瑶学会沉默了。许多年轻的女子出去了,深圳、东莞、北京、上海……再回到街上,她们眼神明亮,语调高扬,耳朵上、脖子上、手腕上就都多了一圈圈闪烁的金黄……然后更多年轻的女孩子出去了。她还在街上,围绕着一天到晚的油盐酱醋,守着矮墩墩油腻腻的丈夫,她眼里的火焰灭了,看着云朵的时候,在雪湖洗衣裳看着自己好看的倒影的时候,梦瑶忽然很想哭……终于,梦瑶如一块在窗台上楚楚招展的花被单,就这样被路过的风诱拐飞远了。而赵志良无疑就是那阵不怀好意的风……张成旺紧接着咄咄逼人地连喊了几遍,还我的女人,你把梦瑶给我找回来,你还我!……很歇斯底里了。赵志良负气地笑,你以为是小时候弄丢了你的玩具,再还你一个?再说女人也不是你的私人用品啊。但赵志良知道跟他说不通这些,撇下他,去看天上。天上除了一枚月亮,就是几个明灭的小星。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还能看出什么深远的内容。张成旺最看不得他这个姿势,以前女人在他身边沉默的时候也是这个作死的样子——肯定是受了赵志良的感染——做饭的时候、洗衣服的时候、甚至做爱的时候,经常无防备的一声轻叹,眼神就涣散了,盯着远处某一个虚无的点,脸上呈现出一派出离的虚空。这让张成旺很恼火,似乎女人总是想逃离这油腻琐碎的生活,而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异想天开。正当赵志良看着夜空陷入遐想的时候,张成旺宽大的刀背就顶在他身上,张成旺问他,你把梦瑶弄哪儿去了?你给我找回来,给我找回来!他一向这个样子,赵志良想,从在莽山山脚下的破庙武校认识他到现在都是这样,一着急就大声嚷嚷,好像声音大就能镇服了对方似的。赵志良转过身,一字一句地告诉他,飞了,她飞走了,并不是每条鱼都愿意在小小的条河或雪湖里的,不是吗?张成旺急了,刀尖顶得更紧了,问,那她去哪了?你说!赵志良背上的皮肤肯定破了,到底是磨了两年多的刀,够薄,看来送他一把军刀确实是多余了。赵志良说,我也不知道,你知道鸟飞过留下的痕迹吗?她飞上天了,实际上第二年她就离开我奔向那些闪光的男人和五光十色的灯火去了,赵志良说,她的心大着呢,你我都是她的过客,明白了吗?张成旺说,放你娘的狗屁!手臂挥出去,给了赵志良一下子,这一刀砍在肩胛骨上,当然,万幸,用的是刀背,所以听见的只是石头撞击一样的回响。赵志良趔趄了一下,抱住另一边的肩膀,受伤的脸上仍是你砍死我她也是这样,飞走了,风筝断了线,收不回来了。张成旺哇哇乱叫,气得溃不成军了,捡起地上的军刀抛给赵志良,说,来,来吧,我受不了了!赵志良接住了军刀,但没有抽出鞘,只放在没受伤的右手里把玩,沉沉地笑,说,不用了,你知道的,你打不赢我,你觉得亏了,想出气你就再砍几刀,我不会还手的。这个地方是老流氓(流氓弄大了,著名了,也就是所谓英雄)刘邦的所谓“汉兴之地”,自古有尚武的风气,和莽山上每年春秋两次的庙会一样都是传统特色而已,男孩子小的时候都会被送到莽山脚下的武校里锻炼几年,弄得皮实一点,好养活。那时候张成旺就知道他打不过赵志良,过了二十多年,到现在还是。张成旺忽然有点悲哀,自家女人的心被他给拐走了,风流够了,弄野了,可回过头又干不过人家。张成旺反手也在自己左肩膀上砍了一刀,血立刻像彩虹一样,升起在对方的眼睛里。张成旺扔了刀,说,对等了,来吧,赤膊单挑!赵志良抱着臂膀,想,这家伙还是这样,火气一来就急赤白脸不要命的架势。小时候他们俩一起和别人打架,明知打不过他也是这个样子,赵志良想,他怎么就可以没有一点儿变化呢?张成旺冲过来打沙袋一样激将了几番,赵志良仍没还手。张成旺的脸上有些绝望,朝他吼,你他妈的还手啊,你有种就和我打一场,还手啊!可赵志良压根就没打算跟他挑。他觉得有点累,四年了,他积攒了一身的疲惫。大城市也没有他想的那样好混,他那二手的破吉他根本弹不出一条通往理想的路,他还不如梦瑶,可以一边零售着自己,一边像一尾鱼,借助男人的身体最终游进了自认为的繁华大海里。当然,四年一晃过去,他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就是觉得一种说不出的累。黄凉的月色倾斜着洒落,映照着墙上的母亲,有一瞬间,隔了四年的时光,他看到性格刚强的母亲微笑得是那么的荒凉,赵志良落了泪,其实也不是多么的伤心,完全不由自主罢了。张成旺仍然在院子里尥蹶子一样狂喊着,你狗日的有种跟老子打一场啊……像一头困兽,倒把自己逼得满眼翻卷的都是泪意。待看清赵志良盯着墙上的眼神,他不吼了,长叹一口气,说,你狗日的回来的时候就不应该走街上!是的,他是该沿着河堤悄没声息地回来。可赵志良接着一句话又让张成旺好不容易压住的怒火燃烧起来,他说,你知道,我从街上出去的,当然要从街上回来,赵志良说,我不觉得我有错,梦瑶不跟我走你也是留不住的……还没说完,张成旺就气急败坏地截住,你给我闭上狗嘴!赵志良从衣兜里掏出一沓照片,递给他,张成旺看了一眼,以为是梦瑶呢,不是的,是海。大海。波涛轰响、蓝得发硬的大海。小的时候他们曾梦想着要去海边玩,他去了,他没去。张成旺有点感伤,接着往下翻,是梦瑶了,她的长头发在海风中呈放射状的飞扬,笑容金黄而明亮,仿佛整个生命都在绽放着开心。张成旺看得目瞪口呆,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没见过梦瑶会开心成这般模样。赵志良慨然地说,不管你承不承认,小镇之外,还有海,海一直在那里。张成旺一下子把照片撒成天女散花状,破碎如他的绝望,他大喝一声,那又怎样?赵志良说,不怎么样,实在没什么。不过是我看了,又回来了,什么也没干成,我心安了。张成旺火大得很,老子不会让你心安的,你等着吧。气鼓鼓地裹着满身夜风就要往外走。赵志良一把拉住他,把他摁住在院子中央,然后“扑通”一声跪下,顺理成章磕了个头,磕得很重,也很快。等磕到第三个的时候张成旺抱住了他的头,也扑倒在地下,说,赵志良你不必这样,仇是仇,莲姨是莲姨,一码归一码,我分得清楚,伺候姨是我愿意,不是替你,你狗日的不欠我。赵志良依旧跪在地上,沉静地说,嗯。那就谁也不欠谁,最好。张成旺鼻息间“哼”地出一口气,不置可否。赵志良说,最后见她,梦瑶托我给你带句话,要听吗?张成旺急急问,有屁快放,死女人说什么?她说你是个好人,可惜,不怎么懂女人。就这些。张成旺怅然若失。嗯,就这些。赵志良问,我娘临终前有啥话留下吗?张成旺摇摇头,说,她是踩凳子上去取梁上的腊肉摔倒的,走得急,什么也没留。赵志良坐在地上,低声地说,哦。咱俩的事儿还没完,你记着,我不会放过你的!张成旺推开门要走,开了门又扭头对瘫坐在地上的赵志良说,姨走的时候没你想的那么痛苦,只是摔倒的时候诱发脑溢血,就走了。联系不上你,我执的招魂旗。走得很风光,孟长三率一帮老邻居都来送了一程,你有空就挨个去感谢一下吧。赵志良忽然坐地号啕,哭声如蝴蝶自他嘴边往外纷飞,似乎也不是单为了哭莲姨。在哭声中张成旺走出店门。老街上伺机前来听动静的闲人纷纷收回眼神,孟长三老人还专门搬着小凳子坐在槐树下,等他路过,问,事儿结了?张成旺回说一句,差不多了。众人都去看“顺河酒家”的木门,木门沉沉关住,连月光也被闩在门外。谁也没有想到,过了没有几天,“顺河酒家”的招牌又熟悉地挂了出来。整个雪湖镇子的人确实是被惊讶了一回的。不过过了一段时间人们也就习惯了,虽然掌持的不是莲姨,虽然牛肉卤得没有莲姨那个滋味,虽然浆水面、臊子面、烩面都做得不那么地道……这些个,大家也都理解了,毕竟不是莲姨那双巧手,浪子回头嘛,街坊邻里的,总要给他个机会不是?可没有了槐花酒,这一点让孟长三最难以忍受。那酒是莲姨自己酿的,用谷米和晒干的槐花花蕾发酵的,酒里有槐花的清香。孟长三看了莲姨半辈子,会酿酒的女人,水会生香,他喝一小杯,人就软了。现在呢,吃食粗糙点继承不了莲姨的手艺也就罢了,可对着这勾兑的当地白酒,怎么也喝不来莲姨的那一份馥郁和温柔……孟老爷子艰难地咽下一小口二锅头,皱着不知几世同堂皱纹的眉梢,沉沉然叹了一口气。00这一口气也压在正在卤肉的赵志良心坎上。也奇了怪了,虽说他从小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开这个小酒店,自然也没在灶台上下过功夫,但这么多年母亲做什么他都看过的啊,再怎么不济那些材料和程序他也耳熟能详,拿卤肉来说,无非就是丁香、大小茴、八角、甘草、良姜、陈皮、公母丁、花椒、十景香、辣椒粉等,但怎么做他都做不出母亲那个味儿来。真是奇了怪了。以前的时候,早上他想睡个懒觉,母亲按时叫他,起来啦,米都下锅了!若是他还恋栈,母亲索性会拎着灶上的铁棍子,噼噼啪啪地敲着床沿,懒东西,叫你挺尸!每一声都如裂帛,一阵繁响,一河的鱼都被惊醒了。父亲早早撂摊子病殁后,母亲一人在镇子上撑起这爿酒店,心气强硬,自然对他也不会放松。他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也很难亲昵。可这会儿他望着一锅煮烂的牛肉,忽然很想被母亲掂着灶火棍给狠狠地打上一顿。等收获的笑脸挂满秋之容颜,莽山的庙会就开始了,周围十里八村的乡人都会去山上转一转。这个山里,每逢春秋两次庙会,是方圆几十里的小节日。农民种地一年四季躬耕忙碌,多苦。在夏播之前和秋收之后,一前一后,有这么两场庙会,实在是个很好的调味。平日里忙营生,多有劳累,进庙会转转,听听曲儿、大鼓、说书;看看小玩意儿,各式泥塑、糖鱼儿、马戏、魔术;闻闻扑面的味儿,种种炒货、炸糕、煎饼、烤肉、什汤;买买小杂货,头绳、衣服、布料、电器、饰物……叮叮当当,嗡嗡有响,热闹也悠然,空气中弥漫着尘世生活浓郁熟悉的香味。这些天,自然酒店的生意也会好得一片忙乱。即便是赵志良没打算挣多少钱,但显然母亲一生积攒的人缘在那儿放着,现在的庙会人虽然不如以前多了,但那些和孟长三老爷子一样的老主顾来赶庙会,必定要来莲姨的“顺河酒家”就着五香牛肉吃一碗自酿的槐花酒才算圆满。为此,赵志良专门进了几箱优质白酒,盛放在母亲以前的粗陶坛翁里,以做代替。可第一天就难以为继,老主顾坐下来,叫一声莲姨,没人应。赵志良出来解释,来人听着便一阵叹息。念叨着莲姨生前的大方爽气、各种好。赵志良没有想到母亲的形象在方圆几十里的行路人心中是这么枝繁叶茂……叹息完了,往往是老规矩,一盘牛肉,一份面,一小钵老酒——就是槐花酒。这几个月来,赵志良的卤肉虽还不曾承袭母亲的余韵,到底是摸索着长进了,老客人们吃着,算是差强人意。但,酒呢,喝一口就不行了,苍老的眉尖就皱起来了,错错嘴唇,摇一摇头,叹一声,潦草吃完,付了钱就走。走了老远往往还摇着花白的头。赵志良想,老爷子们大约再不会光顾了吧。钱赚多少是另外一回事儿。一种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塌了。赵志良没有能耐再竖立起来。他望着墙上的母亲,跪下拜了几拜,喊一声,娘,您在这样惩罚我,是吗?娘不说话,黑白的相片微笑着望着他。什么话也不说。赵志良想,是啊,娘就是在这样惩罚志大才疏好高骛远的不孝儿啊。一夜风雨,秋色似乎都洇染在了他身上。赵志良病了,摇摇欲坠。第二天黄昏,雨后云霁,落日辉煌,孟长三和一帮子老主顾在店里吃着面,他们来“顺河酒家”是因为这几十年成习惯了,不过喝的酒不是店里的,是自个儿从家带的。赵志良无话可说,唯有惭愧。老伙计们正说着老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念叨着莲姨细碎的好处,间隙里,望眼老街远处,一人抱着一个什么圆滚滚的东西渐渐走来。近了,才看清是浓眉大眼矮墩墩的张成旺这小子。孟长三老远就招呼说,嘿,阿旺,你小子抱个大坛子做什么?现在可没人用这种粗笨的老家伙啦!张成旺嘿嘿一笑,也没理赵志良,径直就把坛子抱到后堂里,才折回身说,老的才有味道嘛。老爷子,您闭上眼,给你一样好东西,保你喜欢!孟长三说,小子儿,什么东西,还卖官司,搞这么神秘嘿。您只管闭上眼哎老爷子!张成旺眉眼嬉笑着说。然后从后堂端来一碗黄昏一样颜色的东西,在孟长三鼻子跟前一晃而过。孟长三立即鼻孔放大,激动地站起了身子,紧跟着碗里的味道,睁开眼,眉毛都竖起来了,抖动着手腕一把抢过来,惊喜地道,乖旺仔,你从哪儿弄来的?嘿嘿,错不了,莲姨啊我闻见你的味道喽!孟长三哆哆嗦嗦地擎起酒盏饮了一口,好哇,好酒!一点儿也没变哪!老哥几个都尝尝,尝尝哇!老爷子眼角已然湿了,他想莲姨哪。杯盏里淡淡的酒香漫过斜阳,诱出一钩儿月亮。老伙计几个都尝了,眼神都复活了,对张成旺穷追不舍。张成旺抱出坛子,舀酒,老爷子嘿,都喝个够,放心!孟长三犹不迭地问,阿旺,你从哪儿弄来的?你小子,真有你的啊!张成旺默然不语,看一眼对面脸色刷白的赵志良,走上前,心里敞亮地说,事儿结了。赵志良久久才青白着嘴唇说,你厉害!张成旺递上一支烟,淡淡地笑着说,我只是笨罢了。传给我!赵志良说,还要我再给你跪下么?张成旺给他点上烟,说,我想了几个月,似乎有点想通了,下个月我想去深圳那边,你知道我一直爱瞎捣鼓电瓶电路这些个,没想到有个在电子厂干过的朋友看上了,要我去看看。你说得对,海是还在那里。赵志良不听这些,已经几乎要双膝着地了,你传不传?你不说过,急什么呢?张成旺说,又不是明天就走,还有一个月呢,上次我们那一架还没打呢,我想着怎么也得和你狗日的打完它。流动的夜晚湖南科技学院/李砚青一车队一直往这座城市的西北方向开,拖拖拉拉、灰尘扑扑地像一截截臃肿的粪便一般招摇过市。时值初夏,骄阳似火,汗水将我们围困的同时,一种沮丧而无望的情绪在狭窄的车厢内持续蔓延着。罪魁祸首就是远近闻名的“怨妇”老鼻子。刚出了城东那片呆过长达半年之久的工地,他就喊着要死了、要死了,聒噪的声音像知了那样富于节奏和不知疲倦。众人嫌他晦气,离他远远的。有人说,老鼻子你放心大胆去死吧!不过千万别死在车里,你可以从车上跳下去,也可以把自己塞进车轮底下,这个天热得卵蛋都要孵鸡仔,你呀,不到半个小时就要臭掉……接他话的人是三哥。三哥与我同辈,年纪比我稍长。他也是个嘴巴闲不住的角色,一紧嘴就犯瞌睡。干活儿的时候也不例外,为此他没被队长老霍少打报告。这会儿他就靠在我的右肩头上,坚硬的头发像野猪毛一样挺刺,扎得我心烦意乱,无心睡眠。想来这毛发坚硬应该是性格刚烈的表征,可为何三哥脸上却永远充满了柔情蜜意?我不解地斜视了他一眼,见正有一线口水珍珠链似的从他干燥的嘴角挂下来。我一阵惊慌,细看,好在有他自己的袖子兜着,否则我宁愿去听老鼻子的絮叨也不愿享受这片宝贵的清凉。老鼻子四十有八了,是建筑队里的元老级人物。他没有在逝去的岁月中积累下一笔多么可观的财富,这严重削减了他这个年纪应该具有的威信和尊严。也正因如此,我们这批年轻的才有了前车之鉴,活人活成老鼻子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噩梦。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们对他的同情和照顾,工地上什么活儿轻快就爽快让给他,从不计较。可即便如此,老鼻子照样干不好。去年入秋那会儿,队长老霍就有了辞退他的意思,我们都暗地里替他着急,他却依然故我,最后,这件事因老鼻子的儿子考上了大学而作罢。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老霍大抵是个好人,至于他的不好,后面我会提到。话说女人怕老,男人怕没钱,四十八岁的老鼻子又老又没钱,三十岁上才得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倒给他争气。别说有一个念大学的儿子,我们其他人连一个念大学的亲戚都没有。老鼻子在这一点上占尽了上风。听说他儿子上的大学就在这座城市。我们从未见过他。老鼻子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我想他不会真这么容易死掉了吧?!就如前面所说他没有积累什么财富,但却积累了一身的慢性病,诸如慢性胃炎、支气管炎、咽炎等不计其数,还患有眼疾,一双眼睛经年累月血红,仿佛随时都要失去约束从眼眶里流将出来。每换一处工地,他人就小了一圈,这让我异常不解,难道人老了当真是往回长?如今的老鼻子算是名副其实的小老头了。我的目光碰触到他时他两眼微闭,神态安详,身体正不断滑向车厢中央,时不时蠕动的嘴角打消了我的顾虑。从卡车车厢内看不见外边,蓝天和高楼的阴影不断从车身上空掠过,既投下阴凉也投下更为巨大的灼热。车体在行进中保持震颤,车厢中的泥灰像液体一样来回涌动,乍一看,烟雾迷蒙,宛如仙境。亲密而熟悉的泥灰气当然不会引起我的不适。二十五岁之前我喜欢女人身上的味道(尽管还未亲身体验,但这就像没人见过龙肉,却都认定龙肉必是天下绝味。),二十五岁之后在依然喜欢女人味道的同时我还喜欢上了泥灰的味道,它专属于男人。不知不觉间,原本放置在车尾处的几只蓝皮塑胶桶游移到了车身中段的我的脚边,三哥也从我的肩头落到了我的大腿上。血液流动受阻,我的腿脚开始麻木。三分钟,这是我给他设定的最后极限。但如果靠在我腿上的是个女人,情况就不一样了。哪怕腿残废掉,别说三分钟,就是三天三夜也随了她了。如果你知道我是个二十七岁的小光棍也许就不会责怪我的龌龊了。更何况我说的这个女人可以是我的妻子,男人的大腿让自己的妻子睡着有什么过错呢?可惜没有女人会看上我,这也正是我跟着三哥离开村子,离开十字镇的原因。高中毕业后我就回到村里从父亲那接手了果园,眼看着第一批果苗就要长起来,青青绿绿间,苗儿生长的声音清晰可听。那些日子至今也让我难以忘怀,我想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过上那样安逸的生活了。我在果园里挑了一处平地架起了一个防风避雨的棚子,接了电灯,安了铺盖,白天该我忙活的时候我手脚不停,五点之后,大把的时间便空了出来,我看书读报(这习惯是在高中养成的,到后来,居然发展到一天不看些文字就心神不安)。这种神仙般的日子没过多久便告结束,原因是村里的变压器被盗了。按理说村里变压器被盗跟我没什么关系,大不了我回到无电时代,山上有烧不完的柴火。事情却并不像我想的那般简单。村支书李金水拍了拍他那肥厚的脑壳,做出了卖掉村里部分山林另购一台变压器的决定。我种果树的那座矮山就在这其中,于是我被一伙持枪拿棒的人赶了下来。后来我贩卖过袜子、圆珠笔、老鼠药以及日本菜刀,这些努力并没有让我的生活有所起色,可我的年纪却转眼就到了二十五。在我二十五岁这个光辉灿烂的年岁里,隔壁村一个姑娘愿意跟我接触接触。我欢天喜地地请她到十字镇上打电子游戏,掏钱买币的时候这位善心的姑娘却被我吓跑了。之前我一直将我的左手放在口袋里。我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中指和无名指在七岁那年被打谷机绞掉了。和老鼻子一样我也有自己的绰号——二指。我一直没法查清这到底是哪个天才起的,难道叫我八指不比二指更合理?后来我想想,二指就二指吧,这也算是对那两根手指的祭奠和怀念了。事实上,我差不多都快将它们彻底遗忘了,它们于我就像人身上原先长的尾巴一样毫无用处。一个急刹,车上的人和物都在半睡半醒中撞到了一起。老霍习惯用这个方式节省他的口水。从我们进队的第一天起,他就反复跟我强调他之前开过坦克,对于这个说法,工地上没人信,也没有人不信。管他是不是我们的头儿,该骂娘的还是照骂不误:“老霍老子×你妈,开个车了不起是不是?你还真当这是坦克啊!”“×你妈的老霍,老子头碰肿了,赔老子药钱哈。”这些辱骂毫无新意,无非颠倒顺序,腔调别无二致,他们知道能传进老霍耳朵里的也只是其中很有限的一部分,所以谁不骂倒像是自认脓包软蛋。三哥在我的护卫下毫发无损,但老鼻子显然伤得不轻,他牙关紧咬,面部扭曲,额头上陷下去一个坑,几粒河沙嵌在肉里。“要死了,要死了,二指,二指,你在哪儿?快来扶一下我。”人下得差不多的时候,老霍眉开眼笑地开始给我们挨个散起了烟。兄弟们辛苦了哇,路不好走,路不好走。不多会儿,众人的怨气便跟随着烟气一同消散。吃人的嘴短这条不是最紧要的,在我们前边停下的三组施工队都在听受队长的训导,相比之下,我们的老霍是多么的和蔼可亲。没有人打听这次来要建的是什么,工期有多长,甚至也没人对这个荒凉之地多望一眼,如果这儿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也就不需要我们的光临了。但老霍还是跟我们大致交代了一番。这儿将要开建一个大型产业承接园区,规划是明年年底完工,具体能摊到我们这队的任务不多,我们只是一支先头部队,后面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物料和工人会开进来,什么时候开工的通知暂时没有接到,没有通知我们就先玩着,就当放个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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