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大师的故乡》沈从文老舍丰子恺茅盾林海音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沈从文的湘西》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湖南凤凰县人,中国现代著名的文学家和考古学专家,曾撰写出版《边城》、《长河》等小说及《唐宋铜镜》、《龙凤艺术》、《战国漆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学术专著。
卓雅,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艺术摄影学会常务理事、英国皇家摄影学会会员。多次举办个人摄影展,出版了《卓雅摄影作品集》、《黄永玉和他的湘西》、《月亮打湿了草帽》、《太阳起床我也起床》、《不老乡情九万年》等摄影作品集,是一位用"镜头里的湘西"走向世界的摄影家。
《老舍的北京》
老舍(1899—1966),本名舒庆春,字舍予,笔名老舍。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文学家、戏剧家。代表作《茶馆》《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等。
王培元,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深编辑。
沈继光,1945年生于北京羊房胡同,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美术系。1992年应国际老舍学术研讨会之邀,举办“胡同之没”黑白摄影展。1997年举办“沈继光油画展”。2003年在北京大学举办“残片古城”摄影展。2009—2012年在三味书屋先后举办个人艺术展。出版多部摄影作品集。
《缘缘堂随笔》
丰子恺(1898-1975),浙江桐乡人,中国现代著名的画家、文学家、美术与音乐教育家、翻译家。
陆宗寅,笔名田源,民俗风情摄影家、中国民俗摄影协会会士、上海人民出版社编审。足迹遍及江南水乡古村镇,发表专题摄影作品2000余幅。
《林家铺子》
茅盾(1896—1981),原名沈德鸿,字雁冰,浙江桐乡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化活动家和社会活动家。
陆宗寅,笔名田源,民俗风情摄影家、中国民俗摄影协会会士、上海人民出版社编审。足迹遍及江南水乡古村镇,发表专题摄影作品2000余幅。
《城南旧事》
林海音(1918-2001),现代女作家。1960年以小说《城南旧事》成名。她在出版业上亦有许多成绩。从1951年开始,她主编《联合报》副刊10年,树立了编辑的典范,提升了文艺副刊的水准和地位
沈继光,1945年生于北京羊房胡同,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美术系。1992年应国际老舍学术研讨会之邀,举办“胡同之没”黑白摄影展。1997年举办“沈继光油画展”。2003年在北京大学举办“残片古城”摄影展。2009—2012年在三味书屋先后举办个人艺术展。出版多部摄影作品集。
《沈从文的湘西》
湘西,中国近代史上一片神秘的土地,土匪、湘军、枭雄、文豪诞生于此,陈渠珍、沈从文、黄永玉、谭盾等人都从这里走出……而湘西*知名的标签,无疑是“沈从文”。本书精选沈从文先生关于湘西故乡的文章,包括《我所生长的地方》《桃源与沅州》《常德的船》《沅陵的人》《白河流域几个码头》《凤凰》等;穿插著名摄影家卓雅亲历湘西拍摄的百余幅照片,图文并茂,全景呈现湘西独特人文风貌与山川美景。
《老舍的北京》
若想了解北京,一定要读老舍;若想读懂老舍,一定要来北京。本书选编《想北平》、《我的母亲》、《北京的春节》、《柳家大院》、《断魂枪》、《小人物自述》、《骆驼祥子》等老舍描写北京生活的文字,穿插沈继光先生的摄影作品,图文并茂,展现了老舍笔下北京的人文风格与百姓生活。
《缘缘堂随笔》
丰子恺在故乡石门湾生活了十七个春秋,故乡的一草一木、风尚习俗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书中富有浓郁乡土风情的漫画,隽永疏明语淡意深的散文,辅以江南水乡特有的自然风貌、民俗乡情的摄影图片,读之令人心弦拨动,备感亲切。
《林家铺子》
本书收录茅盾经典作品《林家铺子》《春蚕》《秋收》等。作者在故乡乌镇度过了少年时代,许多作品都融进了家乡的倩影。本书以全景式的叙事、精细的描绘,辅以传情的摄影图片,让人领略文学大师精致入微的笔触和独具风格的魅力,一睹江南水乡的风情。
《城南旧事》
北京,汇集了中国*璀璨的星辰,也是众多名人的第二故乡。林海音深切地眷恋着她的第二故乡北京,她称在北京度过的25年时间,是金色年代,可以和故宫的琉璃瓦互映。北京城的胡同、四合院,西山脚下的毛驴,以及脖子上挂着铃铛的骆驼……这些影像都给了她创作的灵感。摄影师沈继光先生愿意陪伴作者再走城南,用镜头去收拾古城的残片。
?五位文学大师与故乡的情怀,发现*美的故乡风景,呼吁读者重新寻回故乡给予自己的原初力量。
?摄影大师走访大师的故乡,数百幅摄影作品,还原文字里的山水人文,绝美意境浮现眼前。
?三联书店前总编辑、深圳好书月“致敬出版人”李昕策划作品,三联新锐编辑、独立日品牌策划人千阳改造呈现,传统与创新的结合。
?“中国*美的书”设计师陶雷操刀设计,融入故乡与水之元素,“水是生命之源,故乡是作家的创作源泉”,清新撞色,萌动感人。
?专色印刷,便携式手握文库开本,图文双色内文,护目轻质纸。
?套装赠送精美烫印藏书票,蓝色樱雪纸材质奇特,工艺领先,收藏之选。
?三联生活书店“萌库”首辑作品,回到经典的萌发之初。
?一本亲子共读的文学启蒙书。
桃源与沅洲
沈从文
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运中注定了应读一篇《桃花源记》,因此把桃源当成一个洞天福地。人人都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渔人发现的,有桃花夹岸,芳草鲜美。远客来到,乡下人就杀鸡温酒,表示欢迎。乡下人皆避秦隐居的遗民,不知有汉朝,更无论魏晋了。千余年来读书人对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变,所以每当国体衰弱发生变乱时,想做遗民的必多,这文章也就增加了许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许多人的酒量。至于住在那儿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从不会有人遇着遗民或神仙。
桃源洞离桃源县二十五里。从桃源乡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白马渡时,上南岸走去,忘路之远近乱走一阵,桃花源就在眼前了。那地方桃花虽不如何动人,竹林却很有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随处皆可发现前人用小刀刻划留下的诗歌。新派学生不甘自弃,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题名。竹林里间或潜伏一二翦径壮士,待机会霍的从路旁跃出,仿照《水浒传》上英雄好汉行为,向游客发个利市,使人来个措手不及,不免吃点小惊。事实上是偶尔出现的。桃源县城则与长江中部各小县城差不多,一入城门*触目的是推行印花税与某种公债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铺官药铺,有茶馆酒馆,有米行脚行,有和尚道士,有经纪媒婆。庙宇祠堂多数为军队驻防,门外必有个武装同志站岗。土栈烟馆既照章纳税,就受当地军警保护。代表本地的出产,边街上有几十家玉器作,用珉石染红着绿,琢成酒杯笔架等物,货物品质平平常常,价钱却不轻贱。另外还有个名为“后江”的地方,住下无数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认真经营她们的职业。有些人家在一个菜园平房里,有些却又住在空船上,地方虽脏一点倒富有诗意。这些妇女使用她们的下体,安慰军政各界,且征服了往还沅水流域的烟贩,木商,船主,以及种种因公出差过路人。挖空了每个顾客的钱包,维持许多人生活,促进地方的繁荣。一县之长照例是个读书人,从史籍上早知道这是人类一种*古的职业,没有郡县以前就有了它们,取缔既与“风俗”
不合,且影响到若干人生活,因此就很正当的定下一些规章制度,向这些人来抽收一种捐税(并采取了个美丽名词叫作“花捐”),把这笔款项用来补充地方行政,保安,或
城乡教育经费。
桃源既是个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许多“风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里携了《陶靖节集》与《诗韵集成》等参考资料和文房四宝,来到桃源县访幽探胜。这些人往桃源洞赋诗前后,必尚有机会过后江走走。由朋友或专家引导,这家那家坐坐,烧匣烟,喝杯茶。看中意某一个女人时,问问行市,花个三元五元,便在那万人用过的
花板床上,压着那可怜妇人胸膛放荡一夜。于是纪游诗上多了几首无题艳遇诗,把“巫峡神女”“汉皋解珮”“刘阮天台”等等典故,一律被引用到诗上去。看过了桃源洞,
这人平常若是很谨慎的,自会觉得应当即早过医生处走走,于是匆匆的回家了。至于接待过这种外路“风雅”人的神女呢,前一夜也许陆续接待过了三个麻阳船水手,后一夜又得陪伴两个贵州省牛皮商人。这些妇人照例说不定还被一个散兵游勇,一个县公署执达吏,一个公安局书记,或一个当地小流氓,长时期包定占有,客来时那人往烟馆过夜,客去时再回到妇人身边来烧烟。
妓女的数目占城中人口比例数不小。因此仿佛有各种原因,她们的年龄都比其他大都市更无限制。有些人年在五十以上,还不甘自弃,同孙女辈行来参加这种生活斗争,每日轮流接待水手同军营中火夫。也有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乳臭尚未脱尽,便在那儿服侍客人过夜的。她们的技艺是烧烧鸦片烟,唱点流行小曲,若来客是粮子上跑四方人物,还得唱唱军歌党歌,和时下电影明星的新歌,应酬应酬,增加兴趣。她们的收入有些一次可得洋钱二十三十,有些一整夜又只得一块八毛。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实在病重了,不能作生意挣饭吃,间或就上街走到西药房去打针,六零六三零三扎那么几下,或请走方郎中配副药,朱砂茯苓乱吃一阵,只要支持得下去,总不会坐下来吃白饭。直到病倒了,毫无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门板抬到那类住在空船中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
身边去,尽她咽*后那一口气。死去时亲人呼天抢地哭一阵,罄所有请和尚安魂念经,再托人赊购副四合头棺木,或借“大加一”买副薄薄板片,土里一埋也就完事了。
桃源地方已有公路,直达号称湘西咽喉的武陵(常德),每日都有八辆十辆新式载客汽车,按照一定时刻在公路上奔驰,距常德约九十里,车票价钱一元零。这公路从常德且直达湖南省会的长沙,汽车路程约四小时,车票价约六元。公路通车时,有人说这条公路在湘省经济上具有极大意义,意思是对于黔省出口特货运输可方便不少。这人似乎不知道特货过境每次必三百担五百担,公路上一天不过十几辆汽车来回,若非特货再加以精制,每天能运输特货多少?关于特货的精制,在各省严厉禁烟宣传中,平民谁还有胆量来作这种非法勾当。假若在桃源县某种铺子里,居然有人能够设法购买一点黄色粉末药物,作为谈天口气,随便问问,就会弄明白那货物的来源是有来头的。信不信由你,大股东中大头脑有什么“龄”字辈“子”字辈,还有沿江之督办,上海之闻人。且明白出产地并不是桃源县城,沿江上行六十里,有二十部机器日夜加工,运输出口时或用轮船直往汉口,却不需借公路汽车转运长沙。
真可称为桃源名产值得引人注意却照例不及注意的,是家鸡同鸡卵,街头巷尾无处不可以发现这种冠赤如火庞大庄严的生物,经常有重达一二十斤的。凡过路人初见这地方鸡卵,必以为鸭卵或鹅卵。其次,桃源有一种小划子,轻捷,稳当,干净,在沅河中可称首屈一指。一个外省旅行者,若想到湘西的永绥,乾城,凤凰研究湘边苗族的分布状况。或想到湘西往四川的酉阳,秀山调查桐油的生产,往贵州的铜仁,调查朱砂水银的生产,往玉屏调查竹料种类,注意造箫制纸的手工业生产情况,皆可在桃源县魁星阁下边,雇妥那么一只小船,沿沅河溯流而上,直达目的地,到地时取行李上岸落店,毫无何等困难。
一只桃源小划子上只能装载一二客人。照例要个舵手,管理后梢,调动船只左右。张挂风帆,松紧帆索,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风。放缆拉船,量度河面宽窄与河流水势,伸缩竹缆。另外还要个拦头工人,上滩下滩时看水认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头、恶浪与流,出事后点篙子需要准确,稳重。这种人还要有胆量,有气力,有经验。张帆落帆都得很敏捷的即时拉桅下绳索。走风船行如箭时,便蹲坐在船头上叫喝呼啸,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笑时,还要回骂;人家唱歌也得用歌声作答。两船相碰说理时,不让别人占便宜。动手打架时,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只逼入急流乱石中,不问冬夏,都得敏捷而勇敢的脱光衣裤,向急流中跳去,在水里尽肩背之力使船只离开险境。掌舵的因事故不能尽职,就从船顶爬过船尾去,作个临时舵手。船上若有小水手,还应事事照料小水手,指点小水手。更有一份不可推却的职务,便是在一切过失上,应与掌舵的各据小船一头,相互辱宗骂祖,继续使船前进。小船除此两人以外,尚需要个小水手居于杂务地位,淘米,烧饭,切菜,洗碗,无事不作。行船时应荡桨就帮同荡桨,应点篙就帮同持篙。这种小水手大都在学习期间,应处处留心,取得经验同本领。除了学习看水,看风,记石头,使用篙桨以外,也学习挨打挨骂。尽各种古怪稀奇字眼儿成天在耳边反复响着,好好的保留在记忆里,将来长大时再用它来辱骂旁人。上行无风吹,一个人还负了纤板,曳着一段竹缆,在荒凉河岸小路上拉船前进。小船停泊码头边时,又得规规矩矩守船。关于他们经济情势,舵手多为船家长年雇工,平均算来合八分到一角钱一天。拦头工有长年雇定的,人若年富力强多经验,待遇同掌舵的差不多。若只是短期包来回,上行平均每天可得一毛或一毛五分钱,下行则尽义务吃白饭而已。至于小水手,学习期限看年龄同本事来,有些人每天可得两分钱作零用,有些人在船上三年五载吃白饭。上滩时一个不小心,闪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泅水技术又不在行,在水中淹死了,船主方面写得有字据,生死家长不能过问。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一点衣服交给亲长说明白落水情形后,烧几百钱纸,手续便清楚了。
一只桃源划子,有了这样三个水手,再加上一个需要赶路,有耐心,不嫌孤独,能花个二十三十的乘客,这船便在一条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游移动起来了。在这条河里在这种小船上作乘客,*先见于记载的一人,应当是那疯疯癫癫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里,他就说道:“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若果他那文章还值得称引,我们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兰”与“乘舲上沅”这些话,估想他当年或许就坐了这种小船,溯流而上,到过出产香草香花的沅州。沅州上游不远有个白燕溪,小溪谷里生长芷草,到如今还随处可见。这种兰科植物生根在悬崖罅隙间,或蔓延到松树枝桠上,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花叶形体较建兰柔和,香味较建兰淡远。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随意伸手摘花,顷刻就成一束。若崖石过高,还可以用竹篙将花打下,尽它堕入清溪洄流里,再用手去溪里把花捞起。除了兰芷以外,还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边崖下繁殖。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炫目的奇葩,那种小小回旋的溪流,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没有这种地方,屈原便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
什么人看了我这个记载,若神往于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从桃源包了小船,过沅州去,希望实地研究解决《楚辞》上几个草木问题。到了沅州南门城边,也许无意中会一眼瞥见城门上有一片触目黑色。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时可无从向谁去询问。他所见到的只是一片新的血迹,并非什么古迹。大约在清党前后,有个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农科大学毕业生,在沅州晃州两县,用党务特派员资格,率领了两万以上四乡农民和一些青年学生,肩持各种农具,上城请愿。守城兵先已得到长官命令,不许请愿群众进城。于是双方自然而然发生了冲突。一面是旗帜,木棒,呼喊与愤怒,一面是居高临下,一尊机关枪同十枝步枪。街道既那么窄,结果站在*前线上的特派员同四十多个青年学生与农民,便全在城门边牺牲了。其余农民一看情形不对,抛下农具四散跑了。那个特派员的身体,于是被兵士用刺刀钉在城门木板上示众三天,三天过后,便连同其他牺牲者,一齐抛入屈原所称赞的清流里喂鱼吃了。几年来本地人在内战反复中被派捐拉伕,应付差役中把日子混过去,大致把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桃源小船载到沅州府,舵手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讨得酒钱回船时,这些水手必乘兴过南门外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后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经营*古职业的人物,
地方既非商埠,价钱可公道一些。花五角钱关一次门,上船时还可以得一包黄油油的上净丝烟,那是十年前的规矩。照目前百物昂贵情形想来,一切当然已不同了,出钱
的花费也许得多一点,收钱的待客也许早已改用“美丽牌”代替“上净丝”了。
或有人在皮匠街蓦然间遇见水手,对水手发问:“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里有的你让别人用,用别人的你还得花钱,这上算吗?”
那水手一定会拍着腰间麂皮抱兜,笑眯眯的回答说:“大爷,‘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钱不是我桃源人的钱,上算的。”
他回答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却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离桃源远过六七百里,桃源那一个他管不着。
便因为这点哲学,水手们的生活,比起“风雅人”来似乎也洒脱多了。若说话不犯忌讳,无人疑心我“袒护无产阶级”,我还想说,他们的行为,比起那些读了些“子
曰”,带了五百家香艳诗去桃源寻幽访胜,过后江讨经验的“风雅人”来,也实在还道德得多。
想北平
老舍
设若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为我可以捡着我知道的写,而躲开我所不知道的。让我单摆浮搁的讲一套北平,我没办法。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觉太少了,虽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廿七岁才离开。以名胜说,我没到过陶然亭,这多可笑!以此类推,我所知道的那点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
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亲。怎样爱?我说不出。在我想作一件讨她老人家喜欢的时候,我独自微微的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言语是不够表现我的心情的,只有独自微笑或落泪才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我之爱北平也近乎这个。夸奖这个古城的某一点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啊!我不是诗人!我将永远道不出我的爱,一种像由音乐与图画所引起的爱。这不但是辜负了北平,也对不住我自己,因为我的*初的知识与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因为我心中有个北平。可是我说不出来!
伦敦,巴黎,罗马与堪司坦丁堡,曾被称为欧洲的四大“历史的都城”。我知道一些伦敦的情形;巴黎与罗马只是到过而已;堪司坦丁堡根本没有去过。就伦敦,巴黎,罗马来说,巴黎更近似北平—虽然“近似”两字要拉扯得很远—不过,假使让我“家住巴黎”,我一定会和没有家一样的感到寂苦。巴黎,据我看,还太热闹。自然,那里也有空旷静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旷;不像北平那样既复杂而又有个边际,使我能摸着—那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面向着积水潭,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是的,北平也有热闹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极拳相似,动中有静。巴黎有许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与酒是必要的,以便刺激;在北平,有温和的香片茶就够了。
论说巴黎的布置已比伦敦罗马匀调的多了,可是比上北平还差点事儿。北平在人为之中显出自然,几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挤得慌,又不太僻静:*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与树;*空旷的地方也离买卖街与住宅区不远。这种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经验中—天下*了。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围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每一个城楼,每一个牌楼,都可以从老远就看见。况且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与西山呢!
好学的,爱古物的,人们自然喜欢北平,因为这里书多古物多。我不好学,也没钱买古物。对于物质上,我却喜爱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种费钱的玩艺,可是此地的“草花儿”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爱呀。墙上的牵牛,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多么省钱省事而也足以招来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等,大多数是直接由城外担来而送到家门口的。雨后,韭菜叶上还往往带着雨时溅起的泥点。青菜摊子上的红红绿绿几乎有诗似的美丽。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与北山来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枣、柿子,进了城还带着一层白霜儿呀!哼,美国的橘子包着纸;遇到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
是的,北平是个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产生的花,菜,水果,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从它里面说,它没有像伦敦的那些成天冒烟的工厂;从外面说,它紧连着园林,菜
圃与农村。采菊东篱下,在这里,确是可以悠然见南山的;大概把“南”字变个“西”或“北”,也没有多少了不得的吧。像我这样的一个贫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
受一点清福了。
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
(载一九三六年六月十六日《宇宙风》第十九期)
忆儿时
丰子恺
我回忆儿时,有三件不能忘却的事。
*件是养蚕。那是我五六岁时、我祖母在日的事。我祖母是一个豪爽而善于享乐的人,良辰佳节不肯轻轻放过。养蚕也每年大规模地举行。其实,我长大后才晓得,祖母的养蚕并非专为图利,叶贵的年头常要蚀本,然而她喜欢这暮春的点缀,故每年大规模地举行。我所喜欢的,*初是蚕落地铺。那时我们的三开间的厅上、地上统是蚕,架着经纬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饲叶。蒋五伯挑了担到地里去采叶,我与诸姐跟了去,去吃桑葚。蚕落地铺的时候,桑葚已很紫而甜了,比杨梅好吃得多。我们吃饱之后,又用一张大叶做一只碗,采了一碗桑葚,跟了蒋五伯回来。蒋五伯饲蚕,我就以走跳板为戏乐,常常失足翻落地铺里,压死许多蚕宝宝,祖母忙喊蒋五伯抱我起来,不许我再走。然而这满屋的跳板,像棋盘街一样,又很低,走起来一点也不怕,真是有趣。这真是一年一度的难得的乐事!所以虽然祖母禁止,我总是每天要去走。
蚕上山之后,全家静静守护,那时不许小孩子们吵了,我暂时感到沉闷。然而过了几天,采茧,做丝,热闹的空气又浓起来了。我们每年照例请牛桥头七娘娘来做丝。蒋
五伯每天买枇杷和软糕来给采茧、做丝、烧火的人吃。大家认为现在是辛苦而有希望的时候,应该享受这点心,都不客气地取食。我也无功受禄地天天吃多量的枇杷与软
糕,这又是乐事。
七娘娘做丝休息的时候,捧了水烟筒,伸出她左手上的短少半段的小指给我看,对我说:做丝的时候,丝车后面,是万万不可走近去的。她的小指,便是小时候不留心被丝车轴棒轧脱的。她又说:“小囡囡不可走近丝车后面去,只管坐在我身旁,吃枇杷,吃软糕。还有做丝做出来的蚕蛹,叫妈妈油炒一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终不要吃蚕蛹,大概是我爸爸和诸姐都不要吃的原故。我所乐的,只是那时候家里的非常的空气。日常固定不动的堂窗、长台、八仙椅子,都收拾去,而变成不常见的丝车、匾、缸。又不断地公然地可以吃小食。
丝做好后,蒋五伯口中唱着“要吃枇杷,来年蚕罢”,收拾丝车,恢复一切陈设。我感到一种兴尽的寂寥。然而对于这种变换,倒也觉得新奇而有趣。
现在我回忆这儿时的事,常常使我神往!祖母、蒋五伯、七娘娘和诸姐都像童话里、戏剧里的人物了。且在我看来,他们当时这剧的主人公便是我。何等甜美的回忆!只是这剧的题材,现在我仔细想想觉得不好:养蚕做丝,在生计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数万的生灵的杀虐!《西青散记》里面有两句仙人的诗句:“自织藕丝衫子嫩,可怜辛苦赦春蚕。”安得人间也发明织藕丝的丝车,而尽赦天下的春蚕的性命!
我七岁上祖母死了,我家不复养蚕。不久父亲与诸姐弟相继死亡,家道衰落了,我的幸福的儿时也过去了。因此这回忆一面使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忏悔。
第二件不能忘却的事,是父亲的中秋赏月,而赏月之乐的中心,在于吃蟹。
我的父亲中了举人之后,科举就废,他无事在家,每天吃酒,看书。他不要吃羊、牛、猪肉,而喜欢吃鱼、虾之类。而对于蟹,尤其喜欢。自七八月起直到冬天,父亲平日的晚酌规定吃一只蟹,一碗隔壁豆腐店里买来的开锅热豆腐干。他的晚酌,时间总在黄昏。八仙桌上一盏洋油灯,一把紫砂酒壶,一只盛热豆腐干的碎磁盖碗,一把水烟筒,一本书,桌子角上一只端坐的老猫,我脑中这印象非常深刻,到现在还可以清楚地浮现出来,我在旁边看,有时他给我一只蟹脚或半块豆腐干。然我喜欢蟹脚。蟹的味道真好,我们五个姐妹兄弟,都喜欢吃,也是为了父亲喜欢吃的原故。只有母亲与我们相反,喜欢吃肉,而不喜欢又不会吃蟹,吃的时候常常被蟹螯上的刺刺开手指,出血;而且抉剔得很不干净,父亲常常说她是外行。父亲说:吃蟹是风雅的事,吃法也要内行才懂得。先折蟹脚,后开蟹斗……脚上的拳头(即关节)里的肉怎样可以吃干净,脐里的肉怎样可以剔出……脚爪可以当作剔肉的针……蟹螯上的骨头可以拼成一只很好看的蝴蝶……父亲吃蟹真是内行,吃得非常干净。所以陈妈妈说:“老爷吃下来的蟹壳,真是蟹壳。”
蟹的储藏所,就在天井角落里的缸里,经常总养着十来只。到了七夕、七月半、中秋、重阳等节候上,缸里的蟹就满了,那时我们都有得吃,而且每人得吃一大只,或一只半。尤其是中秋一天,兴致更浓。在深黄昏,移桌子到隔壁的白场a上的月光下面去吃。更深人静,明月底下只有我们一家的人,恰好围成一桌,此外只有一个供差使的红英坐在旁边。大家谈笑,看月亮,他们─父亲和诸姐─直到月落时光,我则半途睡去,与父亲和诸姐不分而散。
这原是为了父亲嗜蟹,以吃蟹为中心而举行的。故这种夜宴,不仅限于中秋,有蟹的节季里的月夜,无端也要举行数次。不过不是良辰佳节,我们少吃一点,有时两人分吃一只。我们都学父亲,剥得很精细,剥出来的肉不是立刻吃的,都积在蟹斗里,剥完之后,放一点姜醋,拌一拌,就作为下饭的菜,此外没有别的菜了。因为父亲吃菜是很省的,而且他说蟹是至味,吃蟹时混吃别的菜肴,是乏味的。我们也学他,半蟹斗的蟹肉,过两碗饭还有余,就可得父亲的称赞,又可以白口吃下余多的蟹肉,所以大家都勉励节省。现在回想那时候,半条蟹腿肉要过两大口饭,这滋味真好!自父亲死了以后,我不曾再尝这种好滋味。现在,我已经自己做父亲,况且已经茹素,当然永远不会再尝这滋味了。唉!儿时欢乐,何等使我神往!
然而这一剧的题材,仍是生灵的杀虐!因此这回忆一面使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忏悔。
第三件不能忘却的事,是与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囡囡的交游,而这交游的中心,在于钓鱼。
那是我十二三岁时的事,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囡囡是当时我的小伴侣中的大阿哥。他是独子,他的母亲、祖母和大伯,都很疼爱他,给他很多的钱和玩具,而且每天放任
他在外游玩。他家与我家贴邻而居。我家的人们每天赴市,必须经过他家的豆腐店的门口,两家的人们朝夕相见,互相来往。小孩们也朝夕相见,互相来往。此外他家对于我家似乎还有一种邻人以上的深切的交谊,故他家的人对于我特别要好,他的祖母常常拿自产的豆腐干、豆腐衣等来送给我父亲下酒。同时在小侣伴中,王囡囡也特别和我要好。他的年纪比我大,气力比我好,生活比我丰富,我们一道游玩的时候,他时时引导我,照顾我,犹似长兄对于幼弟。我们有时就在我家的染坊店里的榻上玩耍,有时相偕出游。他的祖母每次看见我俩一同玩耍,必叮嘱囡囡好好看待我,勿要相骂。我听人说,他家似乎曾经患难,而我父亲曾经帮他们忙,所以他家大人们吩咐王囡囡照应我。
我起初不会钓鱼,是王囡囡教我的。他叫他大伯买两副钓竿,一副送我,一副他自己用。他到米桶里去捉许多米虫,浸在盛水的罐头里,领了我到木场桥头去钓鱼。他教给我看,先捉起一个米虫来,把钓钩由虫尾穿进,直穿到头部。然后放下水去。他又说:“浮珠一动,你要立刻拉,那么钩子钩住鱼的颚,鱼就逃不脱。”我照他所教的试验,果然*天钓了十几头白条,然而都是他帮我拉钓竿的。
第二天,他手里拿了半罐头扑杀的苍蝇,又来约我去钓鱼。途中他对我说:“不一定是米虫,用苍蝇钓鱼更好。鱼喜欢吃苍蝇!”这一天我们钓了一小桶各种的鱼。回家的时候,他把鱼桶送到我家里,说他不要。我母亲就叫红英去煎一煎,给我下晚饭。
自此以后,我只管欢喜钓鱼。不一定要王囡囡陪去,自己一人也去钓,又学得了掘蚯蚓来钓鱼的方法。而且钓来的鱼,不仅够自己下晚饭,还可送给店里的人吃,或给猫吃。我记得这时候我的热心钓鱼,不仅出于游戏欲,又有几分功利的兴味在内。有三四个夏季,我热心于钓鱼,给母亲省了不少的菜蔬钱。
后来我长大了,赴他乡入学,不复有钓鱼的工夫。但在书中常常读到赞咏钓鱼的文句,例如什么“独钓寒江雪”,什么“渔樵度此身”,才知道钓鱼原来是很风雅的事。后来又晓得有所谓“游钓之地”的美名称,是形容人的故乡的。我大受其煽惑,为之大发牢骚:我想“钓鱼确是雅的,我的故乡,确是我的游钓之地,确是可怀的故乡”。但是现在想想,不幸而这题材也是生灵的杀虐!
我的黄金时代很短,可怀念的又只有这三件事。不幸而都是杀生取乐,都使我永远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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