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活在人世间》贾平凹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贾平凹,1952年出生于陕西南部丹凤县棣花镇。1972年以偶然的机遇,进入西北大学学习汉语言文学。此后,一直生活在西安,从事文学编辑兼写作。出版的主要作品:《浮躁》《废都》《白夜》《怀念狼》《秦腔》《高兴》《古炉》《带灯》《老生》《极花》等,以英、法、德、瑞典、意大利、俄、日、韩、越等文字翻译出版了三十余种版本。曾获全国文学奖多次,及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那文学奖和法兰西文学艺术荣誉奖。《秦腔》2006年获得首届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红楼梦奖,于2008年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古炉》于2011年获得施耐庵文学奖,于2012年获得第四届红楼梦奖。2013年贾平凹获得法国大使馆颁发的法兰西金棕榈文学艺术骑士勋章。《带灯》于2014年获评“2013年度中国好书”。《老生》于2016年获得第六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
本书是贾平凹先生各个时期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录《美穴地》《黑氏》《瘪家沟》《火纸》《天狗》《艺术家韩起祥》《猎人》《饺子馆》《太白山记》(节选)《小人物》十篇。贾平凹先生笔下,是*平凡的人和事,以平实自然的“说话式”叙事方式娓娓道来一个个故事,然而平淡无奇的文字下,隐藏着的却是滔天巨浪,那种对生活的希望与绝望、对爱情的追逐与逃避,人生的苍凉,人性的多面,无时无刻不攫住读者的内心,同时激发起读者对思索的热望,思索着被裹挟进时代和世事的大旋涡里不得避免的人们,如何挣扎着寻找生命的出口,如何活在这充满苦乐悲欢的人世间。
本书是贾平凹先生各个时期的中短篇小说集,共收录《美穴地》《黑氏》《饺子馆》等十篇作品。分别是贾平凹不同创作阶段中短篇的代表性作品,基本展现了贾平凹的创作脉络以及各个阶段的写作特点和关注点,便于读者更好地理解贾平凹的中短篇创作。故事中的情节和人物虽然是虚构的,但是人生一定是真实的,故事中的世事和情感,其实也是对现实生活中世事和情感的关照。生活的苦楚,从来都不只是故事里的事。这十篇创作于不同年代的小说,分别体现了贾平凹先生不同时期的不同关注点和小说写作写作特点,但又有着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对生命出口的终极讨论。这十篇作品平实地写着各路人马的日常生活,于生活中关注着这些小人物们在历史和时代洪流中的命运沉浮,抗不过时代,抗不过命运的他们到底该怎么活下去。用贾平凹先生的话说:时代、社会、世事都是漩涡,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被搅进去,这就是人生的无常和生活的悲凉。但在这无常和悲凉中,人怎样活着,活得饱满而有意义,是一直的叩问。
总序
不仅是为了纪念
野莽
在一切都趋于商业化的今天,真正的文学已经不再具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神话般的魅力,所有以经济利益为目标的文化团队与个体,像日光灯下的脱衣舞者表演到了*后,无须让好看的羽衣霓裳做任何的掩饰,因为再好看的东西也莫过于货币的图案。所谓的文学书籍虽然仍在零星地出版着,却多半只是在文学的旗帜下,以新奇重大的事件,冠以惊心动魄的书名,摆在书店的入口处,引诱对文学一知半解的人。
这套文库的出版者则能打破业内对于经济利益的*追求,尝试着出版一套既是典藏也是桥梁的书,为此做好了经受些许经济风险的准备。我告诉他们,风险不止于此,还得准备接受来自作者的误会,此项计划在实施的过程中不免会遭遇意外。
受邀担任这套文库的主编对我而言,简单得就好比将多年前已备好的课复诵一遍。依照出版者的原始设计,一是把新时期以来中国作家被翻译到国外的,重要的和发生影响的长篇以下的小说,以母语的形式再次集中出版,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收藏;二是精选这些作家尚未出境的新作,出版之后推荐给国外的翻译家和出版家。入选作家年龄不限,年代不限,在国内文学圈中的排名不限,作品的风格和流派不限,分期分批地进入文库,每位作者的每本容量为十五万字左右。就我过去的阅读积累,我可以闭上眼睛念出一大片在国内外已被认知的作品和它们的作者的名字,以及这些作者还未被翻译的本世纪的新作。
这个文库,除去为国内的文学读者提供怀旧、收藏和跟踪阅读的机会,的确还能为世界文学的交流起到一定的媒介作用,尤其是国外的翻译出版者,可以省去很多在汪洋大海中盲目打捞的精力和时间。为此我向这个大型文库的编委会提议,在编辑出版家外增加国内的著名作家、著名翻译家,以及国外的汉学家、翻译家和出版家,希望大家共同关心和参与文库的遴选工作,荟萃各方专家的智慧,尽可能少地遗漏一些重要的作家和作品。这方法自然比所谓的慧眼独具要科学和公正得多。
遗漏总会有的,但或许是因为其他障碍所致,譬如出版社的版权专有、作家的版税标准等等。为了实现文库的预期目的,那些障碍在全书的编辑出版过程中,出版者会力所能及地逐步解决,在此我对他们的倾情付出表示敬意。
美穴地
柳子言给姚家踏坟地是苟百都的一顿烂酒后的多嘴惹下的。苟百都使威风,呼啦着漂白褂子,一进门鞋就踢脱了仰在躺椅上说,柳哥,你来钱主儿了,北宽坪的掌柜请你哩!柳子言说,他咋知道我,八十里的路我不去。苟百都一边拔根胸毛吹着一边嘿嘿地笑了:“掌柜不晓得你,苟百都却知道你呢。我带了一头驴子一条绳,你先生是坐驴子还是背绳呀?”驴子在门前土场上烟遮雾罩地打滚;苟百都一扬手,腰间的一盘麻绳嗖地上了梁,再扯下来,陈年尘灰黑雪似的落了柳子言一头。
柳子言就这么跟着苟百都走了。
穿过房廊,金链锁梅的格窗内,四个长袍马褂在八仙桌旁坐喝,他们斜睨着柳子言,便把一口浓痰从窗格中飞弹出来了。柳子言耸耸肩上的褡裢,将鞋壳里垫脚的沙石倒掉,笑笑地,看鸡啄下浓痰,微醉起来,趔趔趄趄绞着碎步。四月的太阳普照。苟百都已经进里屋去禀告了许久时间还不出来。空中飘落下一根羽毛,是鹰的羽毛,要飘到面前了却倏忽翻了墙去。廊头的一只狗随之大吠了。柳子言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里屋门里便有一声叫道:“让我瞧瞧,来的又是哪一路先生?”声音细脆尖锐,柳子言想,老树一样的财东还有这嫩骨朵儿女儿?遂一朵粉云飘至台阶,天陡然也粉亮了。眉目未待看清,锥锥之声又起:“光脸犊子!你真能踏了风水?”酒桌上的长袍马褂立时噤了拳令,重又乜视了柳子言,说句:“该是庙会上唱情歌的阿哥吧!”哄然爆笑。柳子言脸涨红了。柳子言的脸不是为谑笑而红,倒是被这女人震住,女人的目光罩住他如突然从天而降在面前的太阳,乍长乍短的光芒蜇得难以睁眼,一时自惭形秽站不稳了。掌柜在内室喊:“让先生进来!”狗还在咬,柳子言走不过去,苟百都再唬也唬不住,女人说:“虎儿!”腿一叉已将恶物夹在腿缝,柳子言同时感觉到了后脖子有一点凉凉的东西,摸下来是一片嚼湿了的瓜子皮儿,女人很狐地丢过来了一个笑眼。
掌柜在烟灯下问候柳子言,说百都夸你大本事,姚某就把你请到了,姚家上下都是善人,踏出吉地有重谢,踏不出吉地也有小谢。话说得帖妥温暖,柳子言就谦虚着,晚辈没本事,但会尽力而为,“有多大的虮子出多大的虱吧。”掌柜也笑了,要苟百都陪先生到后厅单独吃酒去,柳子言身不胜酒,摆手谢免,掌柜就欠起身把烟灯推过来,柳子言也是不抽。风吹动了门帘,琉璃脆儿的帘钩叮叮当当作响,帘下出现了一只穿着窄窄弓弓白鞋的小脚。柳子言知道掌柜的女儿站在了那里,他准备着女人要来了,但那鞋尖蠕动了几下却始终没有走进。苟百都后来就领着柳子言从后门出来往坡根去了。
柳子言转遍了后坡寻找龙居,几次觉得后脖子似乎还在发痒,痴一会呆,随之拿手拧脸,骂一句“荒唐”,小跑着上坎下涧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起来。苟百都一边提鞋跟一边骂:“你是鬼抬轿了?!你不抽烟,你也该讨个泡儿给我呀!你算×男人,驴子都在后腿根别个烟具,你倒不会抽烟?!”柳子言坐在了一个土峁下,说:“太阳还没落,你去接掌柜来,吉穴就在这儿了!”西边山一片红霞,掌柜来了。柳子言放着罗盘定方位,遥指山峁远处,河之对岸有一平梁为案,案左一峰如帽,案右一山若笔,案前相对两个石质圆峁一可作鼓一可作钹,此是喜庆出官之象。再观穴居靠后的坡峁,一起一伏大倾小跌活动摆褶屈曲悠扬势如浪涌,好个真龙形势!且四围八方龙奴从之,后者有送有托有乐,前者有朝有应有对,环抱过前有缠,奔走相揖有迎,方圆数百里地还未见过此穴这等威风!淫浸到地理学问中的柳子言此一刻得意忘形,口若悬河,脚尖划出穴位四角让下木楔。北角*楔却打不下去,刨开土看,土下竟有一楔,又下南角楔,南角土下又是木楔。四角如是。掌柜哈哈大笑了:“柳先生真是好身手,不瞒你说,我已请四位高手七天踏出此穴,请你来就是再投合投合的,这里果然是吉穴了!”柳子言却一下子坐在地上,后怕得一身冷汗都湿漉漉了。
夜里,苟百都在厢房里给柳子言铺床展被,柳子言骂:“苟百都,贼,你好赖认识我的,怎不透风是要我来投穴,你成心要捣我一碗饭吗?!”苟百都说:“柳哥,妈的×没良心,这不是更显派了你的本事吗?算我瞒了你,我请你客!”便一掌推开后窗,推出了一个黑乎乎世界来,顿时有猫在叫春,谁家的尿桶里女人在小便,声散而漫长,一盏灯幽幽地从小而大了,幽幽着:“回来哟,回来哟……”柳子言便听着苟百都对着那里问话了:“喂,谁个?”“我。他苟叔呀!”“西门家的!这般黑了你是来踏掌柜的溜子吗?”“爷!话可不敢这么说,孩子烧得火炭样的烫,我来叫叫魂呀!”“你两口耍活龙蹬了被子把孩子凉了吧?掌柜今日踏坟地,你家不*吗?”“哎哟,真是不知道呀,我明日灌二升小米过去吧。”“有心就是。我给掌柜圆场,小米就留给孩子吃吧,你过会提只鸡来应付一下作罢。”“实在谢你了,他苟叔!”“不谢。我在这儿等着,来了敲窗子!”苟百都收回头往墙角架柴火了。火燃起来,窗子果然被敲响,苟百都扑啦啦丢回一只鸡来连嚷柳子言好口福是个母鸡哩!合窗时却又探头出去,问西门家的你手里还拿着什么。西门家的回说这鸡近日怪势,白天不下蛋偏在晚上下,刚才路上就把一颗屙下来了。苟百都便变了脸,说:“鸡已经是掌柜家的了,你怎敢就拿掌柜的鸡蛋?递过来!”递过来就在窗台上磕了,一口吸干。
鸡并没有杀脖开膛,活活拔毛,屁眼上捅根铁条就架烤到火上了。苟百都一边说鸡还叫唤着什么呀,一边抓了盐往流油的鸡身上撒,嚷道:“好香,好香!”后来就撕下一条腿给柳子言。突然门哐啷推开,风把墙窝子的灯扑灭:“好呀,百都,又杀谁家的狗偷吃?!”柳子言立即听出是谁来了,吓得一口吐了鸡肉,退身到柴火黑影处。
苟百都嘿嘿笑着:“四姨太,我知道你会闻香来的。一条腿正给你留着,牙签也给你预备了的!”
黑影里的柳子言终于看清了火光涂镀了的女人的俏样,但他吃惊的是这女人竟不是掌柜女儿!四姨太。有这么年轻的四姨太吗?
四姨太伸手去接苟百都递过来的鸡肉时,发现了柳子言,女人的眉尖一挑,遂平静了脸道:“哟,先生也偷吃嘴儿!偷着吃香吗?”柳子言好窘,女人偏死眼儿看他,“北宽坪的女人都是单眼皮,柳先生倒是双眼皮!先生吃肉,也不让让我吗?”
柳子言便说:“四姨太你吃!”
“好,我吃你的肉!”女人把柳子言的鸡腿接过咬一口,嘴唇撮撮地翘开。柳子言说:“太烫的。”女人说:“我怕揩了口红哩。口红还在吗?”嘴更撮起来,红圆如樱桃。
这一宵,柳子言没有睡好。一贯沉静安稳的先生感觉到了浑身燥热,兀自地翻来覆去睡不着,唠唠叨叨的苟百都由鸡肉叙谈起他的食史,吃过了除掸灰掸子外的长毛的飞禽,也吃过了除凳子外的生腿的走兽,“你吃过吗?”他没有吃过,睁眼看着又点亮的一盏燃着独股灯芯的矮灯檠,柳子言的心如同墙壁上的灯影一样晃乱了迷离的图景。如果在往常的柳子言,白日在驴背上颠簸八十里,又在北宽坪的后坡跑动一个后晌所构成的疲倦,一捉上枕头就睡着要如死去,不想现在却回想起了八岁的孤儿跟随师傅在玄武山上学艺的情形,想起了这么多年每日为人踏勘风水的生涯,不该走的路也走了,不应见的人也见了,人生真是说不来的奇妙。便是今日的事情,当初怎么被苟百都知道了自己,要挟而来,竟认识了北宽坪财名远播的掌柜和他的四姨太,一个怎样艳丽的美妇啊。
一提起美艳的四姨太,柳子言耳膜里,就消灭不了女人尖尖锥锥的调笑,只有小孩子才会有的放肆出现在大户人家少妇之口,别有了一种的大方,甚至是浪荡,致使少年热情的柳子言就如在一块林中新垦的沃土上,蓦地撞着了一只可人的小兽。为了他,女人在台阶上把狗扼伏胯下,身子在那一刻向一旁倾去,支撑了重量的一条腿紧绷着弓,动作是多么的优美。为了保持身子的平衡,另一条腿款款从膝盖处向后微屈着的,胳膊凌空下垂的姿势,使一领缀满了红的小朵梅花的白绸旗袍,恰恰裹紧了臀部。隐隐约约窥得小腿以下一溜乳白的肌肤。且一侧着地将鞋半卸落了,露出了似乎无力而实则用劲的后脚。是的,这样素洁的肥而不胖的一只美脚,曾经又在门帘下露出一点鞋尖,柳子言能想象出那平绣了一朵桃花的几乎要鲜活起来的鞋壳里,一节节细嫩的五根趾头和玉片一样的指甲了。
对于柳子言,这无疑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他从未见过一个鹤首鸡皮的老头娶得如此鲜嫩的年少妇人,且又是他*回一见而心跳不已。后脖子又酥地一下痒了,一片被女人香唾嚼湿的瓜子皮儿永远使那一块皮肉知觉活跃,这时候的柳子言不免又想起了初黑天时一句“男人倒长双眼皮”的赞语。这样的话,柳子言可以在每一处地方差不多听到,皆觉无聊之风,过耳即消,唯这一次经这女人说过了,那一时手脚无措,鼻尖上都沁出汗来。现在回想,那是多么憨傻的一副村相哪!也是确确实实的事,以自己英俊的面孔,高出一般内行人的堪舆本事,蛮能得到一位人物整齐的妻子长相厮伴。但走南过北的柳子言至今一把锁封了家门,日日背着装罗盘的褡裢流浪了。如果从小就窝在家里种地牧牛什么也没见过,独身也就安心独身,而如今经见了万千世事,又偏偏目睹了一个枯老头的妙龄姨太,柳子言恨起这巧讨饭一般的风水家技艺,而苍苍茫茫地一声浩叹了。
“噗”地一口吹灭灯盏,柳子言不忍在若即若离的灯芯光焰中淫浸往事,坠入幽深的黑暗。但院中的狗还在咬,遂听见一声“虎儿”,接着有一串细微的金属丁零的音响,柳子言不觉屏息而静,双眉之上的额心像要生出一只眼来也似透视了院中的一切。女人已经是换了一件圆领的晚服短衫吧,那短衫使女人别有了一种与白日不同的柔媚,情致婉转,将粉颈跟两块突凸的锁骨微微暴露,女性的美艳皆如四姨太这一类,该肥的胸部和臀部浑圆,该瘦的后脊和两胁则包骨不枯。她牵着狗的铁绳走过,铁绳使她柔不胜力,牵住一头其余软软拖地,一径经过了公公病瘫卧床的窗下,经过了吃斋的婆婆诵着祷告之声的经房。然后就歇息睡到掌柜的床上去吗?真的,一双退了脚足的红尖白鞋,在床下是怎样的一对停泊了的小小船舟,送去了一支带露淋淋的花朵偎长于一根已锈腐苔的枯木边了。
这般想着的柳子言陡然睁圆了眼睛,脱口在黑暗中说:“苟百都,你家的四姨太好风流!”
“世上的好女人都叫狗×了!”苟百都竟全然未睡,似乎正被一种事情所愤怒着,“你也想着四姨太呀?!”
一句话破坏了所有的美妙遐想,柳子言后悔着叫起这粗俗丑恶的下人。苟百都却连连砸着火镰要点灯,火石爆溅着细碎的火花,在反复明灭的灿烂里,柳子言看见了掀被而坐的赤条条的苟百都和苟百都两腿之间挺硬的一柄恶根,他把头别转了。苟百都说:“把纸媒递我,纸媒在你床头墙窝里!”柳子言没有去摸纸媒,说声“给!”将一团火绳扔过去,却故意失手把灯檠哐啷打翻了。苟百都骂了一句,摔了火镰,却说起掌柜怎样地不行,吃人参鹿茸也不行,夜里只拍着四姨太的屁股光说是好东西,四姨太就不止一次地在那松皮脸上抓下血印,养了“虎儿”靠“虎儿”了。“柳哥,你信不信?”柳子言不作声。“反正我是信的!”苟百都咽了一口唾沫,“咱行的,可咱不如一条狗么!”
柳子言不愿再听下去,发出了悠久的鼾声。苟百都说:“不说了不说了,柳哥,你试试,用席眉儿掏掏耳朵,下头那东西就不想她了。不想了!你是踏坟地的,坟地真能起了作用吗?”
柳子言说:“不起作用,掌柜能请这么多人来?”
苟百都说:“四个先生踏的穴,你一来踏的还是那个,这么说姚家的坟地是*好的了?”
“*好。”
“还有好的吗?”
“有是有,北宽坪怕也没有再胜过的了。”
“妈的,那他姚家世世代代要做财东,要×好女人了?!”
天明,柳子言起得早,站在院子里仰头看一棵枣树。四月里的叶芽长得好快,生着刺的,硬着折弯的枝柯,把天空毛茸茸地割裂开了。四姨太抱着两床绿被往廊前的绳上晾,轻轻就咳嗽一下。柳子言回转头,绿被与绿被之间恰恰地露一副白脸正笑着看他,这景象在柳子言的感觉中妙不可言,想到了荷塘里的出水芙蓉,兀自地发呆了。女人说:“先生起得早呀!”柳子言便说:“四姨太也起得早!”女人从被子下钻过来,抱怨着掌柜微明送那些风水老先生,顺路又要去前村的铺子里收取些银元,害得她也没瞌睡了。“先生看枣树看了那么久,枣树上有花吗?”女人已经站在柳子言的身边了,并没有看枣树,却看柳子言的脸,柳子言慌了,竭力饰其心机,不敢苟笑,说:“瞧,枣树上有一颗枣哩!”枣树梢上是有一颗去年的陈枣,虽有些瘪,却经了一冬一春的霜露更深红可爱,女人也就瞧见了。
“我要那颗枣哩!”女人突然说。
柳子言摇了一下树,天乱了,枣没有落下来。
“我要哩!你给我摘下来吆!”女人仍在说。
面对着同龄的已经噘了嘴撒娇的四姨太,柳子言也忘记了被雇请来的手艺人的身份,兀地鼓足了勇敢,一跃身抓住了树枝,一只手扯着一只手竭力去摘干枣,将一颗在满掌扎着硬刺的手心中的枣儿伸到女人面前。女人却并没有去取,喜欢地说:“你真老实!”喘笑着竟往厅房去了。
一时间,柳子言窘起来,女人已上了台阶,回身向他招手:“傻猫,你不来挑挑刺吗?”脖脸仍窘烧不退。遂走到厅房,却不见了女人,兀自用牙咬着拔掌上的刺,无法拔净,女人却又在东边的小房里轻唤:“进来呀!”柳子言再走过去,一挑帘子,房内的窗帘布并没拉开,光线暗淡,幽香浮动,女人竟已侧卧于床上,靠的是一垒两个菱叶花边的丝绵枕头,身子细软起伏,拥上去的月白色旗袍下露着修长如锥的两条白腿。柳子言的胸中立时有一只小鹿在撞了,欲往外退。女人说:“不挑刺了吗?”“我已经拔出了。”“是吗?”女人翻身下来,拉柳子言于床沿坐了。“先生不用我的针了,我可得求先生事哩。你识得阴阳,一定也会医道的,你凭凭脉,这夜里总是睡不稳呀!”一只手就伸来平平停放在柳子言的膝上了。柳子言何尝识得病理,听了女人的话,不知怎的,竟也伸出三枚指头扼按了女人的玉腕。是的,女人的脉在汩汩跳着,柳子言的三枚指头跳得更厉害,如此近地挨靠着女人且扼接了人家的手,柳子言如果真会凭脉,脉象里的强弱沉浮,能告知女人夜里睡不稳,害的是和自己昨晚一样的心思吗?是一样的心思了,该要说些什么样的话语,透出心迹呢?但是,但是,或许这女人真的有病,是诚恳在请教着一个医家郎中呢,柳子言后悔了不懂假懂,柳子言的手现在是再也取不下来,一瞑目,深自痛恨起来了。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对于四姨太不经的妄念呢?自己对医药常理一窍不通,却要将一夜的痴恋发展到这步举动来作伪行骗,这不是很可卑的吗?紧张得出了热汗又自悔的柳子言这么想,又为自己的检点发生了疑问。看见了一个美妇人而生爱恋,这爱恋又是他人生*次萌发,这当然算不作什么可卑,如果见了美艳的女人冷若冰霜心如死灰,柳子言就不是今日一身堪舆本事,是一截木头一块石头了。既然女人的玉腕已在怀中扼按,不识凭脉,也得像模像样地凭一次脉了。柳子言终于心静下来,感觉到了女人的脉正和自己的脉同一节奏地跳跃,为了庄重起见,他侧勾了脑袋。但控制住的思维在不久就又恍惚出游,头虽没有抬,却知道女人一眼一眼瞧着他,而窗布关不住的一格细缝里透进了一道初出的太阳,使万千的微物一齐在其中活活飞动,同时衬映出了女人脸上的一层茸茸细毛所虚化的灵晕般的轮廓。这时候,一只小鼠从房角的什么地方溜出来,作了一个静伏欲扑的姿势,遂钻过门坎不见了。柳子言不知怎么说出了一句:“有猫吗?”
“毛?”女人轻轻地惊了一下,明显地被平放在那里凭脉的手在骤然间发胀了。柳子言抬起头来,看见女人一脸羞红地说:“不多……稀稀几根。”
柳子言立即明白了女人的误会,暗暗叫苦了。怎么能提问这些无聊的话呢?女人在不得已回答了提问而要认定自己将是多么淫邪呀!凭着感觉,女人是喜欢了自己,起码可以说并不讨厌,方能在没人干扰的空房里让他凭脉,一旦认定了淫邪而反目,岂不同这可爱的女人连话也说不成了吗?柳子言赶忙解释:“我,我……”女人却在羞红脸面的瞬间被另一种东西所刺激,被凭脉的手捏住了一个小小的软拳捶在他的肩上,喘笑道:“你这是什么先生?你这是什么先生?”拢在头上还未完全梳理好的一堆乌发就扑撒而下,摩抚了柳子言的额角和一只眼,以至在一副软体失却了平衡倒过来的时候,柳子言一揽胳膊,女人已在怀里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不期然而然,柳子言如梦中从高崖纵身跳下,巨大的轰鸣使心脏倏忽停息了,他疑惑着这是不是现实,又一次注视了在怀中已微闭了眼皮而嘴唇颤动的女人,头脑里极快地闪过这女人怎么就委身于我的问题。是真的钟情了我还是个淫荡的雌儿或者更有什么阴谋而陷害我?如果在怀里的不是掌柜的女人,是普通人家的待嫁的姑娘,这一切顺理成章的事情就会有了。但自己一个被姚家雇请来的贫贱之人怎么能干这种悖礼违常的事体呢?正如苟百都所说,这是个饿慌了的娘们儿,这一刻里淫情激荡,为了满足自身而要他充当一个工具,作用如同一条狗吗?坦白的仍是纯洁童子身的柳子言这么一思索,笨拙得竟不知如何来处理了这女人。再一次看着女人,女人眼睛睁开了,燃烧着火一样的光芒,樱红的口里皓齿微开,一点香舌颤抖出没,柳子言的血又重新涌脸,将刚刚闪现出的思索又都粉碎了。他把女人再次搂紧,潜意识里似乎明白面对着的将是一盏鸩酒,但鸩酒泛着嫣红颜色的美艳,使他只感到心身大渴。
柳子言把四姨太放倒在了床上,解开旗袍,女人竟根本没穿衬裤,白腴的肚皮上裹着一件艳红的裹兜。四姨太说:“不要看,你不要看!”柳子言松掉了裤带,却怎么也挺不起来。女人已经蛇一般地蠕动了身子喃喃不已,柳子言还是不能成功。他满头的汗,只狠劲地用手按了一下,立即提穿了裤子一脸羞红地走出门了。
出山的太阳已经灿灿地照着了半个房廊,院中枣树上落下一只翘尾的喜鹊在欢快地叫。小房里的四姨太在砸摔着茶碗,踢倒了凳子,随之一疙瘩东西从窗子里甩出,哭声就起了。柳子言看见了那是女人的红裹兜,兜带儿已全然撕断。
贼一样回坐到厢房的柳子言,心仍跳得守不住,他怨恨着自己的无能,原来是这样一个泪蜡头的男人吗?他想,虽然并没有从肉体上接触过女人的经验,但自己并不是这样呀,且现在又是多么刚劲有力,为什么那一时竟会那样呢?柳子言细细回想着刚才的场面,便听到了狗咬,去村前河里挑水的苟百都在房廊口喊:“姨太,你拦拦你的狗呀!”他就为方才的事件后怕起来,庆幸没有成功而避开了被人撞见的危险。到了这时,柳子言又怀疑了女人大天白日主动于他是不是故意要让家人发觉而加害他,*起码要使他免去踏坟地的报酬吧。或许女人在淫心激荡后而未能满足,恼羞成怒,待掌柜回来,又会怎样地指控着他强行奸淫的罪恶呢?
挨到了苟百都叫他说掌柜召见,柳子言站在掌柜的面前坐也不敢坐。
“坐呀,”掌柜说,“你给我踏了吉地,我说过要谢你的,这些银元够吗?”这时候,柳子言看见了八仙桌上齐齐摆了五个银元柱儿,森森放着毫光。
柳子言心放下来,他看着掌柜桃核一样的脸,脸上读不出什么阴谋和奸诈,便知道四姨太并没有告发他。他说:“我不收你的钱。能帮掌柜出些力我就满意了。”掌柜说:“那怎么行?总得补补我的心意呀,那么,你看着我家的东西,看上了什么你拿一件吧!”
柳子言的意识立即又到了四姨太的身上,遗憾着自己的失败,却同时为自己被艳丽的女人钟情感到得意和幸福。那场面的每一个细节皆一齐在甜蜜的浸泡下重新浮现,将会变作一袋永远嚼不尽的干粮而让柳子言于一生的长途上享用了。这么想着,却神忽他往,不禁心里又隐隐地发痛了,一个身缠万贯的财东的女人爱上了自己,一个家穷人微的风水先生,在背后是多么放纵着痴恋,却在她的赐予面前阴暗地审视着她的不是,这不是很耻辱的事吗?很下作的事吗?唉!唉!讲究什么走州过县的见了世面,讲究什么饱肚子的地理学问,屁!忧虑,怀疑,胆怯,恐惧,再也无法弥补地辜负掉怎样的一个清新早晨啊!柳子言扭头斜视了一下旁边的小房,门帘依然垂着,那女人并没有出来。“即使她出来送我,我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她呢?”柳子言盯起阳光流溢的厅外院子,院子里的捶布石下软着一疙瘩红,是女人发泄恼恨扔掉的裹兜。他终于说了:“掌柜是大财东,能到你家,我也想沾沾姚门的福气,如果掌柜应允,院子里的那块红布能送我,我好包包罗盘呢。”
掌柜在吉地上拱好双合大墓的第七天,久病卧床的姚家老爷子归天了,灵柩下埋在了墓之左宅。三年里,姚家的光景果然红盛,铺子扩充了五处,生意兴隆,洛河上的商船从南阳贩什么赚什么,北宽坪的四条大沟田畦连片,逃荒而来的下河人几乎全是姚家的贱户。逾过八年,姚母谢世,姚家又是一片孝白,双合大墓将要完全地隆顶了。
苟百都仍在姚家跑腿,仍是夜里不在房中放尿桶,数次起来去茅房要经过掌柜的窗下听动静,回来睡不着了,手淫下脏东西涂在墙上。姚母去世,依然要披麻戴孝的苟百都却不能守坐灵前草铺,也不可拿了烟茶躬身门首迎来送往各路来客,他是粗笨小工班头,恶声败气地着人垒灶生火,担水淘米,剥葱砸蒜。在龟兹乐人哀天怨的唢呐声中,苟百都听出了另一种味道,为自己的命运悲伤了,他注意了站在厅台阶上看着出出进进接献祭品的四姨太,这娘儿们穿了孝愈发俏艳,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怎么死的不是姚掌柜呢!现在,苟百都被掌柜支派了去坟地开启寐口,苟百都实在是累得散架,但他又不能不去。背了镢头出门,经过四姨太身边,故意将唾沫涂在眼上,却要说:“四姨太,你别太伤心,身子骨要紧哩!”
四姨太说:“呸!苟百都,你是嫌我不哭吗?”
苟百都说:“我哪里敢说四姨太?其实老太太过世,这是白喜事。再说,老爷子住了吉穴使姚家这多年暴了富,老太太再去吉穴,将来姚家的子子孙孙都要做了官哩!”
四姨太说:“你个屁眼嘴,尽是喷粪,又在取笑我养不出来个儿吗?我养不出个儿来,你不是也没儿吗,要不,你儿还得服侍我的儿哩!”
苟百都噎得说不出话来,在坟地启寐口越启越气,骂姚掌柜,骂四姨太,后来骂到柳子言把吉穴踏给了姚家,又骂自己喝了酒提荐了柳子言好心没落下好报。整整半个早晨和一个晌午,一个人将双合墓的宅右门的寐口启开了,苟百都索性发了恨:姚家发财,还不是靠这好穴位了吗,你掌柜有吃有穿,老得咳嗽弹出屁来,却占个好娘儿们,还想世世代代床上都有好×!一镢头竟捣向了严封着的左宅门墙,“喀啦啦”一阵响声,门墙倒坍,一股透骨的森气当即将他推倒,且看见那气出墓化为白色,先是指头粗的一柱直窜上去,再是于半空中起了蘑菇状,渐渐一切皆无。苟百都死胆大,站在那里捋捋头发又走进去,那一口棺木尚完好无缺,蜘蛛则在其上结满了网,若莲花状,也有官帽状,官帽只是少了一个帽翅罢了。苟百都听人讲过,棺木上有蜘蛛或蚂蚁结网绣堆便是居了好穴,网结成什么,蚂蚁堆成什么,此家后辈就出什么业绩人物。而苟百都此时骇怕了,他明白了他是在出散了姚家的脉气,坏了姚家世世代代作威作福的风水,禁不住手摸了一下脖子,恍惚间看见了有一日自己的头颅要被掌柜砍掉的场面。但苟百都随之却嘎嘎狂笑了:“姚掌柜,姚老儿,苟百都不给你作奴了,我帮你家选的穴,我也可坏你家的风水的!”
姚家明显地开始衰败,先是东乡的染坊被土匪抢劫,再是西沟挂面店的账房被绑票,接着洛河上的商船竟停泊在回水湾不明不白起了火,一船的丝帛、大麻、土漆焚为灰烬。掌柜怨恨这是坟地散了脉气所致,一提起苟百都便黑血翻滚,提刀将八仙桌的每一个角都劈了。但逃得无踪无影的苟百都再没在北宽坪露面,掌柜只是高薪请了会“鬼八卦”的术士画符念咒,弄瞎了远在深山的苟百都老娘的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