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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漠的旅程》采用双线叙事,以个体记忆的丰富肌理和感性的叙事方式,记叙了一个中国家庭及其几代人的遭际变迁和“小外婆”等四代女人沧海桑田的故事,呈现出中国大时代、大历史的风雨烟云和中国人伦理、情感的回归。
沉溺那是1989年4月的一天,风雨大作。这几乎不像是四月里的天气,夜晚的时候,甚至雷声滚滚。不久以后,胡耀邦去世了,街道上出现了学生的纪念游行队伍,交通开始堵塞,我骑着自行车绕过主要街道上班。那时候,我还在上海的一所中学教历史。桌上的裂缝很深,我把它擦了又擦,可是一些污垢还是嵌在里面,我用手抠了抠,没有用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这么一个小动作,一阵轻微的恐慌把我拉进了现实里。在历史教研室的这张桌子前,我已经坐了十一个年头了。屋子里还是很冷,我捧着热茶,全然忘记了去喝。对面坐着我们的历史教研组长王老师,他左手总握着被茶渍染得黄蜡蜡的大口瓶,里面看不见茶水,全部被泡涨开的茶叶塞满了,他抽着香烟,吐出带茶叶味的烟圈,皱着眉对我说:侬就咯能一年一年地耗啊?不想想办法?想不出办法呀,老公是他们华师大的公派留学,办陪读,学校不肯出证明啊。再去试试啊,他走了有三年了吧?四年。哎哟!四年啦?再不去,你准备办离婚吧。我真的给他讲得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往家走,有人拉住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好像又要出事啦,学生都上街了。有机会,快去办美国探亲吧。回头一看,是数学组的杨老师。我有点害怕,又有点着急,心里也有各种打算,似乎就是这样的提醒,让我鼓足了勇气。于是,我一下就冲到华师大去了。学校里还是人头攒动,但是大家在那里转来转去,听不见什么人说话,我似乎踩在一种梦境里,那种安静中充满着晃动,充满着一种骚乱,但是它们都被一种静谧掩饰着。历史系、校办都没人了,我说要开证明,人家什么话都没有多问,就那么抬头看了看我,然后图章“咚”的一下就敲下去,通过了!怎么回事?我抓起证明赶紧往校门外跑,就怕人家会后悔,要把它收回去似的。开始跑护照跑签证了,一下子忙得不可开交,要去公证处办理自己的出身证明,要照相,还要给女儿晶晶准备材料。王老师真好,他说:抓紧时间忙,我帮你代课。我开始申请护照,递交了所有材料之后,就在那里等待。可是王老师又说:你太幼稚了,这要等到猴年马月?还插过队,怎么一点都没有社会经验。要抓紧啊,夜长梦多!快,准备好五十美金(当时人民币和美元是1:3的兑换率),我帮你找人,想办法用官价卖给出入境科的人,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拿到你和女儿的护照。。我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我忘了历史,忘了自己的职业,完完全全被一种实际得不能再实际的现实撵着、赶着往前跑。那时候,脑子里是空的,只记得天天下雨,我拎着湿漉漉的雨伞在到处跑。脚上穿着元宝套鞋,里面常常渗进了雨水。三天后,王老师带着我,拿着美金在福州路预约地点和出人境科的人碰头。我们没有走进他们的办公室——是在弄堂后面的拐角上。雨停了,可是弄堂被人踩得到处是泥泞,我们顾不上这些,任由裤子上沾满烂泥,按照事先说好的时间等在那里。很快,人来了,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把装着钱的信封交给那个人,那个人同样没有说话,只是把两本护照交给我,然后便掉头走进楼里。就这样,在一个雨天,在泥泞的弄堂里,我拿着五十美金,等于一百五十元人民币,我三个月的工资,哪里顾得上别的,就直接送出去了。换来的是,提前拿到了我和女儿的两本护照。街道上还是湿的,显然晚上下过雨,可是我没有带伞,不是因为走得匆忙,是我已经不记得那些日子自己在期盼着什么。从我们瑞华公寓走到美国驻上海的总领事馆,只有两个街口,我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赶到那里去排队等签证了。我很沮丧,因为这已经是第三次去排队了,每次等轮到我进去,限额满了,我只能下次再来。一次一次提前赶去,可是人家也一次一次来得比我更早。最后,我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就去了,拿了一个小凳子,用大围巾把自己裹起来,靠着领事馆的大墙坐着。我心里充满着惆怅,不是渴望,是一份无奈,是一份遭人驱赶的向往,还有一份屈辱。为什么要这样去讨生活呢?直到十点左右,欣星——我最铁的发小——把晶晶送来了。差不多快中午的时候,终于放我们走进领馆的大门,轮到我们了。我拉着女儿的小手,依然是一点把握都没有,我害怕。似乎是女儿的小手在给我力量,欣星在我身后,轻轻地说:祝你成功!天呐,怎么算是成功呢?很多人告诉过我,进去以后,那小窗口后面的人,没有一次让人看清楚他们的面目,甚至确认不了是男是女。大多数的人把材料和护照递进去以后,连问话都没有,只看见那苍白、纤细的手指迅速地翻到护照的最后一页,在上面狠狠地盖上一个戳子,然后放上一张英文纸、头,就把护照扔了出来。接着就听见里面的人在喊:下一个。如果你想问他:我的材料还不够全吗?下一个!那里的美国人中文都说得很好,但是他们从来不回答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