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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饮冰子、哀时客、中国之新民、自由斋主人等。广东新会人。中国近代维新派代表人物,被公认为是清末以来优秀的学者和 百科全书式 人物。
1890年,梁启超师从康有为,在万木草堂学习,成为其一生之转折。1895年,与康有为一起领导了 公车上书 ,宣传维新思想,从而名重天下,始有 康梁 并称。1898年, 百日维新 失败后逃往日本,开始了长达14年的流亡生活。1912年回国后,梁启超先后跟袁世凯和段祺瑞合作,发现自己始终难敌虚言救国的政客和手段繁多的军阀。1918年开始,梁启超逐渐淡出政坛,重心转入文教和学术研究工作。1919年,梁启超游历欧洲,亲历了弊病丛生的西方社会,回国后即宣扬西方文明破产,转而大力提倡传统文化。在梁启超不辞辛劳,专心著述之时,其身体健康每况愈下,于1929年1月19日病逝于北京,享年57岁。
梁启超一生勤奋,在近36年里,各种著述达1400万字。涵盖了政治、经济、教育、哲学、宗教、法学、金融、新闻等领域。其著作被编为《饮冰室合集》。
五千年历史,二十五朝臧否人物,三百年改革破局,一朝奋发文章,读四库经典,不如一梁任公。维新派领袖、百科全书式学者、国学大师梁启超倾心之作。
梁启超从公车上书开始走上历史舞台, 维新变法 失败后逃亡日本14年。期间,他广泛学习,勤劳著述,是我国近代公认的 百科全书式 人物,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和杰出的学者之一。 梁启超评历史人物 丛书,集中体现了他深沉的爱国情怀、深厚的学术素养、崇高的人生境界、开阔的全球视野。这套丛书不只是单纯的人物传记,更是一部近代世界简史!
《陶渊明传》:田园之祖、隐逸之宗,世家子弟、文艺青年陶渊明的贫穷苟且与冲远高洁。
梁启超曰:批评文艺有两个着眼点,一是时代心理,二是作者个性。古代作家能够在作品中把他的个性活现出来的,屈原以后,我便数陶渊明。
唐以前的诗人,真能把他的个性整个端出来和我们相接触的,只有阮步兵和陶彭泽两个人,而陶尤为甘脆鲜明,所以我崇拜他。
《王安石传》:梁任公之前,任公不遗;梁任公之后,不遗任公。安石泉下有知,必曰:任公知我!
梁启超曰:以荆公之时荆公之地,而欲行荆公之志,其难也,非周公比也,非管仲、商君、诸葛武侯比也,非来喀瓦士、梭伦比也,非士达因、加富尔、俾斯麦、格兰斯顿比也。其难如彼,则其所成就仅如此,固其宜也;其难如彼,而其所成就尚能如此,则荆公在古今中外诸政治家中,其位置亦可想见也。
王安石是中国十一世纪时的改革家。
——列宁
陶潜(渊明)正因为并非浑身是 静穆 ,所以他伟大。
——鲁迅
西汉有张骞,东汉有班超,皆一时人杰,不可多得。
——蔡东藩
自序
自余初知学,即服膺王荆公,欲为作传也有年,牵于他业,未克。就顷修国史至宋代,欲考熙丰新法之真相,穷极其原因结果,鉴其利害得失,以为知来视往之资,而诇诸先史,则漏略芜杂,莫知其纪。重以入主出奴,谩辞溢恶,虚构事实,所在矛盾。于是发愤取《临川全集》再四究索,佐以宋人文集笔记数十种,以与《宋史》诸志诸传相参证;其数百年来哲人硕学之言论足资征信者,籀而读之,亦得十数家。钩稽甲乙,衡量是非,然后叹吾畴昔自谓能知荆公、能尊荆公者,无以异于酌潢潦之水而以为知海,睹瓮牖之明而以为知天也。而流俗之诋諆荆公、污蔑荆公者,益无以异于斥燕雀之笑鹏、蚍蜉之撼树也。不揣寡陋,奋笔以成此编,非欲为过去历史翻一场公案。凡以示伟人之模范,庶几百世之下有闻而兴起者乎,则区区搜讨之勤为不虚也。新会梁启超。
例言
一本书以发挥荆公政术为第一义,故于其所创诸新法之内容及其得失,言之特详。而往往以今世欧美政治比较之,使读者于新旧知识咸得融会。
一《宋史》记熙丰事实者,成于南渡以后史官之手,而元人因而袭之,皆反对党之言,不可征信。今于其污蔑荆公处皆一一详辩之,别为考异若干条。
一荆公不仅为中国大政治家,亦为中国大文学家。故于其诗文采录颇多,其散见于前各章者,皆与政治有关系者也,其仅足为文章模范者亦撷十数首录入末二章,使读者得缘此以窥全豹。
一属稿时所资之参考书不下百种,其取材最富者为金溪蔡元凤先生之《王荆公年谱》。先生名上翔,乾嘉间人,学问之博赡、文章之渊懿,皆为近世所罕见。所著《年谱》凡二十五卷,《杂录》二卷,成书时年已八十有八,盖毕生精力瘁于是矣。其书流传极少,而其人亦不见称于并世士大夫,殆不求闻达之君子耶?爰志数语,以念史官。
一本书行文信笔而成,不复覆视,芜衍疏略,自知不免。尚希海内方闻之士有以教之。
著者识
第一章叙论
国史氏曰:甚矣,知人论世之不易易也。以余所见宋太傅荆国王文公安石,其德量汪然若千顷之陂,其气节岳然若万仞之壁,其学术集九流之粹,其文章起八代之衰,其所设施之事功,适应于时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传诸今日莫之能废;其见废者,又大率皆有合于政治之原理。至今东西诸国行之而有效者也。呜呼!皋夔伊周,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悠悠千祀,间生伟人,此国史之光,而国民所当买丝以绣铸金以祀也。距公之后,垂千年矣。此千年中,国民之视公何如?吾每读《宋史》,未尝不废书而恸也。
以不世出之杰,而蒙天下之诟,易世而未之湔者,在泰西则有克林威尔,而在吾国则荆公。泰西乡原之史家,其论克林威尔也,曰乱臣、曰贼子、曰奸险、曰凶残、曰迷信、曰发狂、曰专制者、曰伪善者,万喙同声,牢不可破者殆百年,顾及今而是非大白矣。英国国会先哲画像数百通,其裒然首座者,则克林威尔也。而我国民之于荆公则何如?吠影吠声以丑诋之,举无以异于元佑、绍兴之时。其有誉之者,不过赏其文辞;稍进者,亦不过嘉其勇于任事。而于其事业之宏远而伟大,莫或见及;而其高尚之人格,则益如良璞之霾于深矿,永劫莫发其光晶也。呜呼!吾每读《宋史》,未尝不废书而恸也。
曾文正谓宋儒宽于责小人而严于责君子。呜呼!岂惟宋儒,盖此毒深中于社会,迄今而日加甚焉。孟子恶求全之毁,求全云者,于善之中必求其不善者云尔,然且恶之。从未有尽没其善,而虚构无何有之恶以相诬蔑者,其有之,则自宋儒之诋荆公始也。夫中国人民,以保守为天性,遵无动为大之教,其于荆公之赫然设施,相率惊骇而沮之,良不足为怪。顾政见自政见,而人格自人格也。独奈何以政见之不合,党同伐异,莫能相胜,乃架虚辞以蔑人私德,此村妪相谇之穷技,而不意其出于贤士大夫也!遂养成千年来不黑不白不痛不痒之世界,使光明俊伟之人,无以自存于社会,而举世以学乡原相劝勉。呜呼!吾每读《宋史》,未尝不废书而长恸也。
吾今欲为荆公作传,而有最窘余者一事焉,曰:《宋史》之不足信是也。《宋史》之不足信,非吾一人私言,有先我言之者数君子焉。数君子者,其于荆公可谓空谷之足音,而其言宜若可以取信于天下,又孟子所谓污不至阿其所好者也,今首录之以志窃比之诚。
陆象山先生(九渊)《荆国王文公祠堂记》曰:
(前略)昭陵之日,使还献书,指陈时事,剖悉弊端,枝叶扶疏,往往切当。公畴昔之学问,熙宁之事业,举不遁乎使还之书。而排公者或谓容悦,或谓迎合,或谓变其所守,或谓乖其所学,是尚得为知公者乎?英迈特往,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习,介然无毫毛得以入于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质也。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术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公之志也。不期人之知,而声光烨奕,一时钜公名贤,为之左次。公之得此,岂偶然哉?用逢其时,君不世出,学焉而后臣之,无愧成汤高宗,公之得君可谓专矣。新法之议,举朝哗,行之未几,天下恟恟。公方秉执周礼,精白言之,自信所学确乎不疑。君子力争,继之以去;小人投机,密賛其决。忠朴屏伏,佥狡得志,曾不为悟,公之蔽也。熙宁排公者,大抵极诋訾之言,而不折之以至理,平者未一二,而激者居八九。上不足以取信于裕陵,下不足以解公之蔽,反以固其意成其事。新法之罪,诸君子固分之矣;元佑大臣,一切更张,岂所谓无偏无党者哉?所贵乎玉者,瑕瑜不相掩也。古之信史,直书其事,是非善恶,靡不毕见。劝惩鉴戒,后世所赖。抑扬损益,以附己好恶,用失情实,小人得以借口而激怒,岂所望于君子哉?(中略)近世学者雷同一律,发言盈廷,又岂善学前辈者哉?公世居临川,罢政徙于金陵。宣和间故庐邱墟,乡人属县,立祠其上,绍兴初常加茸焉。逮今余四十年,隳圮已甚,过者咨叹。今怪力之祠绵绵不绝,而公以盖世之英,绝俗之操,山川炳灵,殆不世有,其庙貌不严,邦人无所致敬,无乃议论之不公,人心之畏疑,使至是耶!?(后略)
颜习斋先生(元)《宋史》评曰:
荆公廉洁高尚,浩然有古人正己以正天下之意。及既出也,慨然欲尧舜三代其君。所行法如农田、保甲、保马、雇役、方田、水利,更戌置寻箭手于两河,皆属良法,后多踵行。即当时至元佑间,范纯仁、李清臣、彭汝砺等,亦讼其法以为不可尽变,惟青苗均输市易,行之不善易滋弊窦。然人亦曾考当日之时势乎?太宗北征中流矢,二岁创发而卒,神宗言之,惓焉流涕。夏本宋叛臣而称帝,此皆臣子所不可与共戴天者也。宋岁输辽夏金一百二十五万五千两,其他庆吊聘问赂遗近幸又倍,宋何以为国?求其容我为君,宋何以为名?又臣子所不可一日安者也。而宋欲举兵则兵不足,欲足兵饷又不足,荆公为此岂得已哉?譬之仇雠,戕吾父兄,吾急与之讼,遂至数责家赀,而岂得已哉?宋人苟安已久,闻北风而战栗,于是墙堵而进与荆公为难,极诟之曰奸曰邪,并不与之商榷可否。或更有大计焉,惟务使其一事不行立见驱除而后已,而乃独责公以执拗可乎?且公之施为,亦彰彰有效矣:用薛向、张商英等治国用,用王韶、熊本等治兵,西灭吐蕃,南平洞蛮,夺夏人五十二砦,高丽来朝,宋几振矣。而韩琦、富弼等必欲沮坏之,毋乃荆公当念君父之仇,而韩富司马等皆当恝置也乎?矧琦之劾荆公也,其言更可怪笑,曰致敌疑者有七:一抬高丽朝贡,一取吐蕃之地建熙河,一植榆柳于西山以制蕃骑,一创团保甲,一筑河北城池,一置都作院颁弓矢新式大作战车,一置河北三十七将,皆宜罢之以释其疑。嗟乎!敌恶吾备则去备,若敌恶吾有首将去首乎?此韩节夫所以不保其元也。且此七事皆荆公大计,而史半削之,幸琦误以为罪状遂传耳,则其他削者何限?范祖禹、黄庭坚修《神宗实录》,务诋荆公,陆佃曰:此谤书矣。既而蔡卞重行刊定,元佑党起又行尽改,然则《宋史》尚可信邪?其指斥荆公者是邪非邪?虽然,一人是非何足辨,所恨诬此一人而遂君父之仇也。而天下后世,遂群以苟安颓靡为君子,而建功立业欲搘柱乾坤者为小人也。岂独荆公之不幸,宋之不幸也哉!?
至近世则有金溪蔡元凤先生(上翔)殚毕生之力,为《王荆公年谱考略》,其《自序》曰:
(前略)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则凡善有可纪,恶有当褫,不出于生平事实;而后之论者,虽或意见各殊,褒贬互异,然事实固不可得而易也。惟世之论公者则不然,公之没去今七百余年,其始肆为诋毁者多出于私书,既而采私书为正史,此外事实愈增,欲辨尤难。(中略)忆公有《上韶州张殿丞书》,其言曰: 自三代之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后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德流衍,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其然否,尚或以忠为邪,以异为同。诛当前而不慄,讪在后而不羞,苟以餍其忿好之心而止耳。况阴挟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似可以附毁,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间,以彼其私。独安能无欺于冥昧之间耶? 呜呼!尽之矣。此书作于庆历、皇佑间,当是时公已见称于名贤巨公,而未尝有非毁及之者也。然每读是书,而不禁歔欷累叹,何其有似后世诋公者,而公已先言之也。自古前代有史,必由继世者修之,而其所考据则必有所自来。若为《宋史》者元人也,而元人尽采私书为正史。当熙宁新法初行,在朝议论蜂起,其事实在新法,犹为有可指数者。及夫元佑诸臣秉政,不惟新法尽变,而党祸蔓延,尤在范、吕诸人初修《神宗实录》。其时邵氏《闻见录》、司马温公《琐语涑水纪闻》、魏道辅《东轩笔录》,已纷纷尽出,则皆阴挟翰墨以餍其忿好之私者为之也。又继以范冲《朱墨史》,李仁甫《长编》,凡公所致慨于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若重为天下后世惜者,而不料公以一身当之,必使天下之恶皆归。至谓宋之亡由安石,岂不过甚哉!宋自南渡至元,中间二百余年,肆为诋毁者已不胜其繁矣。由元至明中叶,则有若周德恭,谓神宗合赧、亥、桓、灵为一人;有若杨用修,斥安石合伯鲧、商鞅、莽、操、懿、温为一人,抑又甚焉。又其前若苏子瞻作《温国行状》,至九千四百余言,而诋安石者居其半。无论古无此体,即子瞻安得有如是之文?后则明有唐应德者,著史纂左编,传安石至二万六千五百余言,而亦无一美言一善行,是尚可与言史事乎哉?(后略)
陆颜两先生皆代大儒,其言宜若可信。而蔡氏者又博极群书,积数十寒暑之日力网罗数千卷之资料以成年谱,而其持论若。然则居今日以传荆公,欲求如克林威尔所谓 画我当画似我者 ,不亦戛戛乎至难之业哉?虽然,以历史上不一二见之哲人,匪直盛德大业,黤没不章,抑且千夫所指,与禹鼎之不若同视,天下不复有真是非,则祸之申于世道人心者,将与洪水猛兽同烈。则夫辟邪说拒淫辞,扬潜德发幽光,上酬先民下奖来哲,为事虽难,乌可以已?是则兹编之所由作也。
以上摘自《王安石传》篇首。
自 序
自余初知学,即服膺王荆公,欲为作传也有年,牵于他业,未克。就顷修国史至宋代,欲考熙丰新法之真相,穷极其原因结果,鉴其利害得失,以为知来视往之资,而诇诸先史,则漏略芜杂,莫知其纪。重以入主出奴,谩辞溢恶,虚构事实,所在矛盾。于是发愤取《临川全集》再四究索,佐以宋人文集笔记数十种,以与《宋史》诸志诸传相参证;其数百年来哲人硕学之言论足资征信者,籀而读之,亦得十数家。钩稽甲乙,衡量是非,然后叹吾畴昔自谓能知荆公、能尊荆公者,无以异于酌潢潦之水而以为知海,睹瓮牖之明而以为知天也。而流俗之诋諆荆公、污蔑荆公者,益无以异于斥燕雀之笑鹏、蚍蜉之撼树也。不揣寡陋,奋笔以成此编,非欲为过去历史翻一场公案。凡以示伟人之模范,庶几百世之下有闻而兴起者乎,则区区搜讨之勤为不虚也。新会梁启超。
例 言
一 本书以发挥荆公政术为第yi义,故于其所创诸新法之内容及其得失,言之特详。而往往以今世欧美政治比较之,使读者于新旧知识咸得融会。
一 《宋史》记熙丰事实者,成于南渡以后史官之手,而元人因而袭之, 皆反对党之言,不可征信。今于其污蔑荆公处皆一一详辩之,别为考异若干条。
一 荆公不仅为中国大政治家,亦为中国大文学家。故于其诗文采录颇多,其散见于前各章者,皆与政治有关系者也,其仅足为文章模范者亦撷十数首录入末二章,使读者得缘此以窥全豹。
一 属稿时所资之参考书不下百种,其取材zui富者为金溪蔡元凤先生之《王荆公年谱》。先生名上翔,乾嘉间人,学问之博赡、文章之渊懿,皆为近世所罕见。所著《年谱》凡二十五卷,《杂录》二卷,成书时年已八十有八,盖毕生精力瘁于是矣。其书流传极少,而其人亦不见称于并世士大夫, 殆不求闻达之君子耶?爰志数语,以念史官。
一 本书行文信笔而成,不复覆视,芜衍疏略,自知不免。尚希海内方闻之士有以教之。
著者识
第yi章 叙 论
国史氏曰:甚矣,知人论世之不易易也。以余所见宋太傅荆国王文公安石,其德量汪然若千顷之陂,其气节岳然若万仞之壁,其学术集九流之粹, 其文章起八代之衰,其所设施之事功,适应于时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传诸今日莫之能废;其见废者,又大率皆有合于政治之原理。至今东西诸国行之而有效者也。呜呼!皋夔伊周,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悠悠千祀,间生伟人,此国史之光,而国民所当买丝以绣铸金以祀也。距公之后,垂千年矣。此千年中,国民之视公何如?吾每读《宋史》,未尝不废书而恸也。
以不世出之杰,而蒙天下之诟,易世而未之湔者,在泰西则有克林威尔, 而在吾国则荆公。泰西乡原之史家,其论克林威尔也,曰乱臣、曰贼子、曰奸险、曰凶残、曰迷信、曰发狂、曰专制者、曰伪善者,万喙同声,牢不可破者殆百年,顾及今而是非大白矣。英国国会先哲画像数百通,其裒然首座者,则克林威尔也。而我国民之于荆公则何如?吠影吠声以丑诋之,举无以异于元佑、绍兴之时。其有誉之者,不过赏其文辞;稍进者,亦不过嘉其勇于任事。而于其事业之宏远而伟大,莫或见及;而其高尚之人格,则益如良璞之霾于深矿,永劫莫发其光晶也。呜呼!吾每读《宋史》,未尝不废书而恸也。
曾文正谓宋儒宽于责小人而严于责君子。呜呼!岂惟宋儒,盖此毒深中于社会,迄今而日加甚焉。孟子恶求全之毁,求全云者,于善之中必求其不善者云尔,然且恶之。从未有尽没其善,而虚构无何有之恶以相诬蔑者,其有之,则自宋儒之诋荆公始也。夫中国人民,以保守为天性,遵无动为大之教,其于荆公之赫然设施,相率惊骇而沮之,良不足为怪。顾政见自政见, 而人格自人格也。独奈何以政见之不合,党同伐异,莫能相胜,乃架虚辞以蔑人私德,此村妪相谇之穷技,而不意其出于贤士大夫也!遂养成千年来不黑不白不痛不痒之世界,使光明俊伟之人,无以自存于社会,而举世以学乡原相劝勉。呜呼!吾每读《宋史》,未尝不废书而长恸也。
吾今欲为荆公作传,而有zui窘余者一事焉,曰:《宋史》之不足信是也。《宋史》之不足信,非吾一人私言,有先我言之者数君子焉。数君子者,其于荆公可谓空谷之足音,而其言宜若可以取信于天下,又孟子所谓污不至阿其所好者也,今首录之以志窃比之诚。
陆象山先生(九渊)《荆国王文公祠堂记》曰:
(前略)昭陵之日,使还献书,指陈时事,剖悉弊端,枝叶扶疏,往往切当。公畴昔之学问,熙宁之事业,举不遁乎使还之书。而排公者或谓容悦, 或谓迎合,或谓变其所守,或谓乖其所学,是尚得为知公者乎?英迈特往, 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习,介然无毫毛得以入于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 公之质也。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术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 公之志也。不期人之知,而声光烨奕,一时钜公名贤,为之左次。公之得此, 岂偶然哉?用逢其时,君不世出,学焉而后臣之,无愧成汤高宗,公之得君可谓专矣。新法之议,举朝 哗,行之未几,天下恟恟。公方秉执周礼,精白言之,自信所学确乎不疑。君子力争,继之以去;小人投机,密賛其决。忠朴屏伏,佥狡得志,曾不为悟,公之蔽也。熙宁排公者,大抵极诋訾之言, 而不折之以至理,平者未一二,而激者居八九。上不足以取信于裕陵,下不足以解公之蔽,反以固其意成其事。新法之罪,诸君子固分之矣;元佑大臣, 一切更张,岂所谓无偏无党者哉?所贵乎玉者,瑕瑜不相掩也。古之信史, 直书其事,是非善恶,靡不毕见。劝惩鉴戒,后世所赖。抑扬损益,以附己好恶,用失情实,小人得以借口而激怒,岂所望于君子哉?(中略)近世学者雷同一律,发言盈廷,又岂善学前辈者哉?公世居临川,罢政徙于金陵。宣和间故庐邱墟,乡人属县,立祠其上,绍兴初常加茸焉。逮今余四十年, 隳圮已甚,过者咨叹。今怪力之祠绵绵不绝,而公以盖世之英,绝俗之操, 山川炳灵,殆不世有,其庙貌不严,邦人无所致敬,无乃议论之不公,人心之畏疑,使至是耶!?(后略)
颜习斋先生(元)《宋史》评曰:
荆公廉洁高尚,浩然有古人正己以正天下之意。及既出也,慨然欲尧舜三代其君。所行法如农田、保甲、保马、雇役、方田、水利,更戌置寻箭手于两河,皆属良法,后多踵行。即当时至元佑间,范纯仁、李清臣、彭汝砺等,亦讼其法以为不可尽变,惟青苗均输市易,行之不善易滋弊窦。然人亦曾考当日之时势乎?太宗北征中流矢,二岁创发而卒,神宗言之,惓焉流涕。夏本宋叛臣而称帝,此皆臣子所不可与共戴天者也。宋岁输辽夏金一百二十五万五千两,其他庆吊聘问赂遗近幸又倍,宋何以为国?求其容我为君,宋何以为名?又臣子所不可一日安者也。而宋欲举兵则兵不足,欲足兵饷又不足,荆公为此岂得已哉?譬之仇雠,戕吾父兄,吾急与之讼,遂至数责家赀,而岂得已哉?宋人苟安已久,闻北风而战栗,于是墙堵而进与荆公为难,极诟之曰奸曰邪,并不与之商榷可否。或更有大计焉,惟务使其一事不行立见驱除而后已,而乃独责公以执拗可乎?且公之施为,亦彰彰有效矣:用薛向、张商英等治国用,用王韶、熊本等治兵,西灭吐蕃,南平洞蛮, 夺夏人五十二砦,高丽来朝,宋几振矣。而韩琦、富弼等必欲沮坏之,毋乃荆公当念君父之仇,而韩富司马等皆当恝置也乎?矧琦之劾荆公也,其言更可怪笑,曰致敌疑者有七:一抬高丽朝贡,一取吐蕃之地建熙河,一植榆柳于西山以制蕃骑,一创团保甲,一筑河北城池,一置都作院颁弓矢新式大作战车,一置河北三十七将,皆宜罢之以释其疑。嗟乎!敌恶吾备则去备,若敌恶吾有首将去首乎?此韩节夫所以不保其元也。且此七事皆荆公大计,而史半削之,幸琦误以为罪状遂传耳,则其他削者何限?范祖禹、黄庭坚修《神宗实录》,务诋荆公,陆佃曰:此谤书矣。既而蔡卞重行刊定,元佑党起又行尽改,然则《宋史》尚可信邪?其指斥荆公者是邪非邪?虽然,一人是非何足辨,所恨诬此一人而遂君父之仇也。而天下后世,遂群以苟安颓靡为君子,而建功立业欲搘柱乾坤者为小人也。岂独荆公之不幸,宋之不幸也哉!?
至近世则有金溪蔡元凤先生(上翔)殚毕生之力,为《王荆公年谱考略》, 其《自序》曰:
(前略)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则凡善有可纪,恶有当褫,不出于生平事实;而后之论者,虽或意见各殊,褒贬互异,然事实固不可得而易也。惟世之论公者则不然,公之没去今七百余年,其始肆为诋毁者多出于私书, 既而采私书为正史,此外事实愈增,欲辨尤难。(中略)忆公有《上韶州张殿丞书》,其言曰: 自三代之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后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德流衍,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其然否,尚或以忠为邪, 以异为同。诛当前而不慄,讪在后而不羞,苟以餍其忿好之心而止耳。况阴挟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似可以附毁,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间,以彼其私。独安能无欺于冥昧之间耶? 呜呼!尽之矣。此书作于庆历、皇佑间,当是时公已见称于名贤巨公,而未尝有非毁及之者也。然每读是书,而不禁歔欷累叹,何其有似后世诋公者, 而公已先言之也。自古前代有史,必由继世者修之,而其所考据则必有所自来。若为《宋史》者元人也,而元人尽采私书为正史。当熙宁新法初行,在朝议论蜂起,其事实在新法,犹为有可指数者。及夫元佑诸臣秉政,不惟新法尽变,而党祸蔓延,尤在范、吕诸人初修《神宗实录》。其时邵氏《闻见录》、司马温公《琐语涑水纪闻》、魏道辅《东轩笔录》,已纷纷尽出,则皆阴挟翰墨以餍其忿好之私者为之也。又继以范冲《朱墨史》,李仁甫《长编》,凡公所致慨于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若重为天下后世惜者,而不料公以一身当之,必使天下之恶皆归。至谓宋之亡由安石,岂不过甚哉!宋自南渡至元,中间二百余年,肆为诋毁者已不胜其繁矣。由元至明中叶,则有若周德恭,谓神宗合赧、亥、桓、灵为一人;有若杨用修,斥安石合伯鲧、商鞅、莽、操、懿、温为一人,抑又甚焉。又其前若苏子瞻作《温国行状》,至九千四百余言,而诋安石者居其半。无论古无此体,即子瞻安得有如是之文?后则明有唐应德者,著史纂左编,传安石至二万六千五百余言,而亦无一美言一善行,是尚可与言史事乎哉?(后略)
陆颜两先生皆代大儒,其言宜若可信。而蔡氏者又博极群书,积数十寒暑之日力网罗数千卷之资料以成年谱,而其持论若。然则居今日以传荆公, 欲求如克林威尔所谓 画我当画似我者 ,不亦戛戛乎至难之业哉?虽然, 以历史上不一二见之哲人,匪直盛德大业,黤没不章,抑且千夫所指,与禹鼎之不若同视,天下不复有真是非,则祸之申于世道人心者,将与洪水猛兽同烈。则夫辟邪说拒淫辞,扬潜德发幽光,上酬先民下奖来哲,为事虽难, 乌可以已?是则兹编之所由作也。
以上摘自《王安石传》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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