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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收录了由红柯创作的众多短篇小说。本书具体收录了《军酒》、《扎刀令》、《胡杨泪》、《飞啊飞》、《月蚀》、《短篇精品》、本书、《大漠人家》、《可可托海》、《玫瑰绿洲》、《大路朝天》、《大黄》、《蚊子》、《槐虫》、《红蚂蚁》、《鸟》、《霍尔果斯》、《昆仑山上一棵草》、《家》等作品。
西部精神的浪漫诗化行走文学的生态抉择
当年翻越冰达坂到达伊犁河谷的老兵都还记得王尚荣的故事。二军五师十三团一千名官兵从库车出发到遥远的伊犁。伊犁是个好地方啊。可天山达坂连老鹰都发愁,十月份了,不要说冰达坂,峡谷地带都塞满了雪。那次行军死了不少人,走着走着人就飘出去了,喊不出声了:寒气太重,连人带枪跟放风筝一样,在大气里晃几下就不见了,接着就是脚底下重物落地的声音,从谷底冉冉升起。那个叫王尚荣的陕西兵飘出去不远,就让冰柱给挂住了,眼睁睁看着成了一个冰棒,就像大树的枝权。向导跟王尚荣有点交情,向导有匹好马,可以往前蹭那么几步,向导解下腰间的酒囊,龇牙咧嘴咬开塞子,酒香先冲出去了,往天上冲,酒液全落到死者脸上身上,等于给死者加了一层冰,王尚荣晶光闪闪裹了一层玻璃,笑眯眯的跟睡着了似的。冻死的人都这样子。那些坠到谷底的战友大概也是这样子。有人看到王尚荣也有一个酒囊,两手死死地抓着,生命的最后一刻王尚荣抓到了最值得信赖的东西。想想当时的情景吧,西天山的大小山谷里全都是浓烈的酒香。在以后的两个礼拜里,有更凶险的地段,可再也没有人掉下去了。从库车河谷到巴音布鲁克草原的西端,再向北向西,黑色的山脊跟大地的双臂一样把蚂蚁般的人群捧到手上,仔细地看啊瞧啊,现在大地可以放心地把他们放到伊犁去了,他们一下子就从陡峭的南坡上下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温暖的伊犁河谷,西天山阳气最足的地方。部队给向导很高的酬谢,向导可以骑上快马带上银洋到伊犁去找情人;在库车的时候他天天都在念叨伊犁的小情人。我骑着马儿翻过天山到伊犁,寻找美丽的阿娜尔古丽。向导唱歌的时候,不是骑着骏马,而是躺在冰凉的河滩上,铺开皮袍子,帽子扣在脸上,跟受伤的野兽一样,很低沉地哼哼着,谁都能听出来,向导挂念的已经不是情人了,是跟他喝过酒的朋友王尚荣。.部队最初的任务是打土匪,沿着河谷向群山搜索。土匪是不经打的,只牺牲了一个新兵,冻伤的有好几十个,手脚耳朵,还有鼻子,发青发黑,再也好不了啦。从伊犁赶来的骑兵团与二军十三团会合,数千人马在巩乃斯河与恰甫克河之间选中了一片地方。首长端起望远镜,在大地的中央圈下这块地方,有十八万亩的样子,好多年以后一直保持十八万亩的规模。那是个大首长,给万古荒原起一个地名,给两个团长下了一道命令,望远镜就像弯刀,轻轻一划,就把部队要开垦的地盘划出来了。还要挖一条大渠把巩乃斯河和恰甫克河连起来浇灌新垦地。离开库车以后,顿顿吃的是白雪拌干馕,现在他们学会了吃酸奶疙瘩,拌着雪吃下去,一天不饿。斜眼向导压根就没离开尼勒克草原,他躺在雪地,羊皮袋子里有奶子疙瘩,身上有大皮袍子,他带着酒囊,用牧人的话讲,带酒囊的人是冻不死的,除非酒囊空了。当兵的抓起酒囊摇一摇,酒液哗哗响,还有大半呢。斜眼向导大梦初醒一般坐起来。当兵的蹲在地上瞧这个奇特的酒囊,当兵的在伊犁河谷见过许多酒囊:蒙古汉子都有一个酒囊,有牛皮做的,有骆驼皮做的,上边有精美的图案,大都是飞禽走兽,斜眼向导的这个酒囊是骆驼皮做的,上边的图案是一大一小,一对云朵,线条清晰饱满,云头高昂、云肚紧束、云尾左摇右摆,活脱脱一条溯流而上的白鱼,鱼游在天空就是云了。斜眼向导的眼睛斜出一丝微笑。“我爷爷的手艺,我出生前半年他就死了,他知道他要有孙子了,就用骆驼皮做了酒囊。做完了他就死了。”斜眼向导把部队领进尼勒克大草原,斜眼向导给军部的参谋人员绘了一张布满秘密通道的地图,斜眼向导可以跟团长政委平起平坐,当兵的不把他当外人。更牛皮的是他不但得到了一皮袋子大洋,那个大首长王震还送给他一个硬皮笔记本,上边写着:可以在兵团任何单位吃饭喝酒。王震给十三团数千官兵也只写了一句话,“生在井冈山,长在南泥湾;转战几万里,屯垦在天山。”数千官兵就这样变成了种地的农民。这是写给数千名官兵的,不是给团长政委个人的。团长把一袋大洋扔到斜眼向导怀里,“狗日的,牛皮到天上啦。”斜眼拍拍腰间的酒囊,当时谁也没注意这个磨成红铜色的驼皮酒囊,更没有人注意酒囊上的图案,图案把整个苍天都描上去了。斜眼向导挥着酒囊在天上划一道弧线,那样子跟王震用望远镜给十三团圈地盘一模一样,当兵的都看傻了。斜眼向导说话了,“看清楚了,这是云啊!鹰会落下来,白云永远在天上,大地召唤我爷爷的时候,我爷爷就这样祝福我了。那匹骆驼也是这样祝福我的。骆驼总是把头扬得高高的,我爷爷把自己的心愿讲给骆驼听,我爷爷给骆驼许了愿,用天上的白云做装饰,骆驼一下子就听懂了,骆驼的血脉就顺了,人的心愿不管多么美好,也要顺从牲畜的心愿,两个心愿合起来就能做出绝活。”当兵的就这样想到了战友王尚荣,王尚荣也有一个酒囊,斜眼说:“酒囊上的图案也是白云,一大一小两朵。”当兵的呀呀叫起来。王尚荣在部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也没注意酒囊上面的图案,斜眼半年前在巴里坤草原上跟王尚荣交上朋友,王尚荣的事情斜眼全知道,下边就是斜眼讲述的王尚荣。一个老兵听别人讲自己战友的往事,让人有点不可思议。这不能怪罪他的战友,王尚荣有些木讷,这种人只有在喝酒的时候才说话,喝酒还要讲气氛、讲人缘。斜眼跟王尚荣投缘,斜眼反复地强调这一点。话题是从酒囊谈起的,斜眼长吁短叹,跟喝醉了一样:“草原上的男人怎么能没有酒囊呢,酒囊真是个好东西啊。”王尚荣不是草原上的人,王尚荣的酒囊是别人送的。那已经不是天山的故事了。陕北高原最北边,鄂尔多斯高原的边上,那蒙汉交汇的地方。下苦人都能唱几句信天游。亲亲口,拉拉手,咱们两个往旮旯里走。……头一回到你家,你大打了我一烟袋,第二回到你家,你妈打了我一锅盖,第三回到你家,半天解不开你的红裤带。王尚荣十三岁时就有毛眼眼的妹子在崖畔上跟他对歌,你一句来我一句,深沟大壑,荒山野岭,一片灰黄中有一种热辣辣的气息回荡着。妹子越来越水灵,越来越红润;好女子不但需要谷子大枣和深沟里的泉水来喂养,还需要一身血气的后生哥哥的歌声。一茬一茬的妹子在王尚荣的歌声里消失了。王尚荣十八岁了,王尚荣的眼神就暗下去了。王尚荣放羊的地方越来越偏,他把羊群赶到毛乌素’沙漠里去了。沙丘上出现了一个快要死的人,破衣烂衫、踉踉跄跄、栽倒爬起,后腰晃着一个漂亮的酒囊,王尚荣迎着那人奔过去。王尚荣单腿跪在地上,把那汉子的脑袋揽在左臂上,那汉子浑身发硬发抖,地面都在抖呢,王尚荣半拉身子都被那汉子拉斜了,王尚荣的右手从后腰上解下葫芦,咬开塞子,一道细细的水线落在汉子的嘴罩.汉未的鼻孔里有了微弱的气息。王尚荣把汉子放平,王尚荣把草帽托在手里跟伞一样挡住太阳,汉子静静地看着王尚荣,看得王尚荣心里发毛,“你、你、你要啥哩?”汉子倾尽全身的力气指了指酒囊,王尚荣一直没注意这个驼皮酒囊,以为它是空的,拿在手里才知道那是满满一囊子酒。人都渴成这样子了,为什么不喝酒?好多年以后,在伊犁河谷我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是满脸疑惑,讲故事的人是个草原老人,胡子飘在胸前,可以告诉你大漠草原的一切,老人是这样说的,“人有三个灵魂,生命魂、思想魂和转世魂,生命魂在死亡降临的时候就离开身体了,消失了,思想魂在人活着时候受到重大刺激,昏晕不醒就会离开身体,转世魂是生命离开身体,投胎到另一个家族获得再生。”王尚荣显然是失去了思想魂。没有灵魂的人是不值得信赖的。王尚荣顺从人家的好意,把一囊子酒全喝下去了,王尚荣很快就变成一团火,眼睛血红血红的,王尚荣眼睛里有了光,王尚荣就_下子认出了地上的汉子。“蒙古人,哈哈,你是个蒙古人。”“我快要死了。”“不会的,沙漠都出来了,你咋能死呢?我背你走。”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