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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玮,曾用笔名讴歌,已出版《医事:关于医的隐情和智慧》《协和医事》,以及小说《九月里的三十年》。
竞争对手的药品忽然退市,引起同样是五百强医药公司的兵荒马乱。明弓,一个听着崔健长大的人,一个词语敏感症患者,一个美国生物分子实验室的“海龟”,一个专栏写作者,一个读书爱好者,一条上班虫,当时的职场新人、未来的企业高管,因这一场危机公关,开始了她的职场浮沉。
明弓负责疼痛药的市场营销,绰号“大疼”。她和同事Victoria(管男人那活儿的硬度,绰号“大软”)以及虞盾(管精神分裂,绰号“大疯”)待在一个部门。白天,彼此之间,是格子间里共同学习“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的同事,熟谙商业文明的生存原则,也是明争暗斗的办公室政治剧的演员;而各自奔向的夜晚,却展开了无限维度和深度的可能,呈现出更为繁复与不可测的人生。
B.A.D.,指由现代文明生活引发的Busy,Anxious,Depressive,进而造成人的整体健康状态下降,包括心理疲劳、失眠多梦、记忆力减退、注意力涣散、偏头痛、月经失调、性欲减退……已不能用单一的传统疾病来概括,用单一的传统药物来治疗,只能将之命名为“综合征”。
丰玮,医学博士、医药公司精英,一个异质的小说家,用一段职场故事,描绘“B.A.D.”在中国上班族身上的表征。她行文充满质感、被台湾作家唐诺称为“负责发明新病的小说家”,缜密的文字、难得的城市经验和近乎苛求的对日常生活的疏离,让故事充满悖反的张力。唐诺为本书撰写长文导读;特别收入卫西谛摄影作品为彩色插图。
就来说一人分饰两角吧
唐诺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没什么……只不过……只不过出现十分之一秒……
我一层层肌肉的深处;我也可以感觉到疼痛的区域……环形、柱形、羽毛形的疼痛。你看见这些活生生的形式,我受苦的这几何图形吗?这些浮光掠影有一部分正好就像思想观念,它们使我了悟─从这里,到那里……但到头来却让我觉得不确定。不确定不是贴切的字眼……当它就要出现时,我发现自己混淆起来或涣散起来。有些区域……模糊不清在我内部发生,宽广的空间进入视野。然后我从记忆中选择一个问题,任何问题……我一头栽进去。我数着沙粒……只要我看得见……但逐渐加剧的疼痛迫使我观察它。我想着它!我等待着大叫一声……我一听到叫声─那个对象,那可怕的对象,变得更小,愈来愈小,从我内在的视线中消失。”
这段稀有的文字,是人(台斯特先生)试图描述自己身体的剧烈疼痛,出自于瓦莱里,卡尔维诺的说法是:“瓦莱里这位冷漠而严苛的诗人则在使台斯特面对痛苦,并让他以演练抽象几何图形来和肉体上的痛苦搏斗,展现了最高度的精确性。”
说它稀有,是因为这违反着人的某种本能,躲避痛苦并遗忘痛苦的自卫本能,是“因为追求精确的热情必然注定要受苦”─剧痛的终点通常是昏厥,让感官断线(当然,如今我们借助各种药物让它提前,让人少受点苦)。我年轻当兵时有过这样的经验,再醒来时一身冷汗把急诊室病床的充皮床垫整个湮湿了一层,人像躺在水上,剧痛连同那段剧痛时间(多久呢?)如某一团东西整个离你远去,或者更像是这一截经过整个被抽走,感觉很虚浮而且鬼魅,你清清楚楚记得刚才剧痛的发生,却再也记不起它的真实模样和作用,身体的、感官的遗忘似乎远远快过、彻底过心智上的遗忘。我在想,人的身体也许非如此不可,否则包括人的生育繁衍将会变得非常非常困难,没有几个母亲愿意再怀孕一次。
但这样,便在文学书写上形成一个难以绕开的悖论,这是确确实实一直发生的─书写者写自己非比寻常的受苦经历(各种理智上的原因,也许单纯的情感理由就够了,他知道自己该写这个),但这却是一段他当时拼命想避开、努力转移注意力,而且事后又大量遗忘的经历;乃至于,书写者(怀着正当的不平之心)试图揭穿、批驳某个他极厌恶的人、厌恶的事物,但这却是事发当时他最不愿多看一眼的一张脸、最掩耳不愿闻的一些东西,凡此。也因此,这样的事后书写反而往往呈现“实际材料”不足的诡异麻烦,事后的回忆以及想象(对失忆空白部分的必要填补,如博尔赫斯言)当然有帮助,也必须讲究(有技艺成分),但没有足
够的实际材料,这样的书写很难搭建出层次,层次意味着分解、穿透、及远;这样的书写很难挣脱出抒情的重复性陷阱,事实上,为了呼应这样强烈的书写题目,书写者只能大量地、反复地涂抹他停止于最初级一层的感受和了解。这真的有点冤枉,我们实际上看过很多诸如此类的不幸作品,书写者慷慨写他生命中如此非比寻常、一生不会再有几次的珍罕经历,我们能读到的却只是字词强烈的虚张声势作品,我们甚至不以为书写者于此知道的比我们多,阅读连“长知识”的成分都没有。
博尔赫斯常讲,文学的“任务”之一是把人生命中的不幸、苦难化为幸福的诗歌,化为作品,我以为,这与其说是一种说明,不如说是一个叮嘱,书写者有这样一个特殊的工作要求,由此多出来一个特殊的身份,得时时记得,尤其在受苦时、在临界不堪忍受时,也许最后一样会昏厥过去,但昏厥会延迟一点发生─就像台斯特先生这样,有一个和你我一样承受着剧痛的台斯特,但这里多出来一个“冷漠而严苛”地盯住这一切不放的台斯特(瓦莱里)。剧痛、不幸、苦难处处有时时有,无须召唤,不劳制造(因此不必如芥川龙之介《地狱变》里那个烧死亲生女儿来写生的画家,也就是说,书写者不必变态更不必表演,而且由此得到的数据往往是扭曲的、污染的),这是人类世界和人基本生命经验的必要构成部分,书写者只是不马上躲开它而已;也许会像诗人兰波那样,书写者还自讨苦吃地多迎向前几步,这不是原来的台斯特,而是多出来那个台斯特的要求,有点像知道自己不得已非待在火山爆发前夕(时间)、前沿(位置)不可的地震研究学者(什么时间点才是最适合或最后的撤离时刻呢?);或是那种和所有人逆向行驶、飞车追着龙卷风跑并试图进入它内部取得各种数据的气象学者。会怕吗?当然是人都会害怕,唯害怕如费里尼说的是人的精致感觉,会怕的人注意着比较多的东西。
两个台斯特先生,这就是“一人分饰两角”,这部小说原来的书名。我在想,也许丰玮会比瓦莱里更称职,如果运用正确的话,当然不是因为她比瓦莱里是个更好的文学家,而是因为她比瓦莱里更富医学知识,对疼痛可以有更准更细的掌握和预见,她有机会是更好的那个多出来的台斯特先生。
1.一条虫
它终于收拾好,十平米左右,匿在家的一角。
斜靠在门边,看它,如同看自己与这世界的关系。
而此刻这世界恍然无知,凌晨三点的白色,正覆盖着整座城市。白得像初生,像幻想,像包含所有。这时候,想必全城没几个人醒着吧。
不错,天气预报说得真是一点也不错,全北京城正飘着手掌大的雪片,整个世界静得可以听见每片雪花落地的轰响。
在有那么一两秒的妄想中,眼前的它,又不止十平米那么小,甚至能成为另一个世界。想为它起个名字,于是小心地找。踮起脚,左顾右盼,闭眼躲闪,避开脑中有些词,翻找那些让呼吸顺畅的词,想起了久违的这个,赤子之心。
这是最初的一晚。
这是最初倚在房门的斜姿,蜷于半空,航拍自己与这世界的关系:子集与全集的关系?
这是最初打量“赤子之心”的眼神:
——墙清癯,白色,灯光微暗起了薄雾,一排亲手组装的书架,也是白色,上面堆着试图跨越各领域的书,水族馆一样丰腴,但也没有明确的去处。目光掠过刚翻过的那一本,新鲜的体息还在,它叫《利玛窦的记忆之宫》。
人人可以造一座“记忆之宫”。佩服那个叫利玛窦的,四百年前对中国人这么说。
其实,意大利人利玛窦说的是一种记忆法:最宏伟的记忆之宫,数百幢建筑物组成,风格各异,但大家还是量力而行,也可动手去建一些素朴无华的宫殿,一座寺院,一组官衙……甚至更小,寺院的一个祭坛。
明弓自己呢,则是动手去建造一小间“赤子之心”。选灯时,不要照得房间雪亮,留点幽暗。得有书架,书架上要杂,要美味。打开那些封皮,钻进一个隧道,渐渐生出翅膀,飞往金黄色星辰闪耀的远方。对这十平米的布置,选得最仔细的是门槛。一米二长的一道门槛。不同于全城所有公寓里的门槛,它有二十厘米的高度。需要有意抬脚,才能跨入那房间。
选得最仔细,不是花了远远超出预算的钱,也不是门槛的材料和造型有多讲究。是花了最多的心思,以至这心思牵带出不少古老的东西,包括那太久远的童年。明弓为此回了一趟老家,在家人们不解的目光中,回到萧败的祖宅,把童年那一道木制门槛扛回北京。所谓家人们,其实呢,真正清醒着的只有一位。
一颗赤子之心。
一座记忆之宫。
听上去都是有些质感的词,在其核心和外围,皆闪着一圈幻想的光芒。
“听起来很玄吗?其实不难。”四百年前,利玛窦对中国人说。
你们,不妨用这几种办法来选择记忆场所:
一是来源于现实里曾见过或住过的场所。
二是凭想象完全虚构。
三是一半真实一半想象的场所,一幢熟悉的房子,设想在它后墙上开一扇门,凿开一条隧道……
选择完记忆场所之后,下一步是把每一件希望记住的东西,赋予一个形象,分派一个场所,借记忆之法在脑中重现。这,就是记忆法。
在凌晨三点,在新建的“赤子之心”里,明弓觉得利玛窦就像遥远年代的父亲。只是再过几个小时后,赤子之心、记忆之宫……这些词将会遁形,她将洗脸,她会整好衣领,她拿上手机和地铁票,她拎着笔记本,面对袭来的另外那些词,面对一个格子间。
她将从人贴人的地铁大狱,从成千上万的大军中杀出一条钻出地面的路,阳光迎面猛地晃闪过来。她穿过层高显贵的写字楼大堂,侧身挤入电梯,盯着暗红光闪烁的楼层号,走向格子间。
像小学时的田字抄,格子如出一辙,面积两三平米。格子间里的人,面前一台电脑,屏幕赤白。桌上一盆吊兰,吸着装修后的不良空气,从心枯起。几根竹子插在玻璃瓶中,枝头蹿出来的嫩绿,至少算是一缕励志气息。左首手机,右手握鼠标,再右首是电话。眼睛死盯屏幕,时不时邮件、电话穿插进来,有的掀起小小涟漪,有的搅起波澜,进而激起薄嗔、愤懑、搏杀之心。
——不是吗,总有一天,对大多数人来说,“长大”就是等于找个格子间,为稻粱谋。如此越过中年,渐渐坐扁。心尖蜕下皮屑散落一地。
会想起在芬芳的无知中追赶小学操场上一只总也到不了手的蝴蝶吗?你那时头扬起望着天总觉得有无穷多的可能。
会想起十几岁时与他,或是与她擦身一隙间蹿起的委身欲望吗?熊熊大火托起千百年间所有可以拿来比证的诗篇。
会想起七月炎夏爬上北京西郊东灵山每天跟着老师辨认天地间种种植物涌起的凌云大志吗?你以为是扁鹊华佗张仲景还是达尔文呢。
——天,我究竟到这里来做什么?又为什么,和这么一群人日日贴面?最初的明弓,每天都在问。
这么一群人是谁?比如邻座格子间,明弓的八〇后搭档。他那姿势,像一匹凌空越栏的骏马,四蹄随时准备甩开周围同行,意欲矫捷扑向“成功”。明弓呢,一路念书加做科研至今的三十岁高龄,趴在写字间的姿势,像一只乌龟,虽有着长命百岁的典型特点,可是外表木讷,动作迟缓,语言笨拙,脑筋基本还停留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分子克隆实验指南》。
这是两本书。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唯意志哲学重要的一本,凝结他毕生精华,也是最复杂、争议最多、最难懂的一本。放在外企打工的上下文里,没一处管用,甚至比这更甚—全是反作用。
冷泉港,全世界分子生物学者神往之地。一九八二年,《分子克隆实验指南》这部,诞生在美国冷泉港实验室出版社。之后二十余年,成为指导生命科学前沿科研工作的“《圣经》”。中国、美国、法国……哪一家分子生物学实验室的桌上没这本书?无数只手,将它翻烂,直至翻出可以发表的论文。
——错时,错地,错人。一双鬼魅之手抹过,渐渐模糊不清的面目。最初的明弓每天感慨。
“回国?那就扔了那本冷泉港。你这样的,待不了国企,开不了公司,就剩一条,去外企当白领,”费城上好社区一栋别墅的后院里,吃着葡萄乘凉,别墅男主人说,“不过,小心一桩,办公室政治。”
政治?明弓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一串难听的呜噜声。从小到大,政治科目考试都不及格。那些事关“采分点”的词,对明弓来说,都是想躲的词。
“但凡成百上千的人,堆在一起,为名为利,政治就少不了。外企也一样。”别墅男主人是曾经身边那人的同事,年轻时是全国级奥数选手,“有个officespace的电影,扫扫盲。”这部格子间入门片,译成《上班一条虫》。明弓更喜欢另外一部,《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男主角在格子间上班找资料时,在办公室的文件柜后,意外发现了一条黑黢黢的通道,探身进去,发现是进入著名演员约翰·马尔科维奇心灵的入口,上班虫的日子陡然有趣起来……
最初,连写邮件这样的事,都气得茅小姐从十米开外一路训过来。惊起沿途一群人刷刷抬起头,从格子间的边缘往这边瞟。
什么都做不好,每天就只能消磨时间,喝水是其中之一。饮水机,也是国内办公室一景。刚上班时,窃窃问:这是?遭人笑话:哈,你,饮水机脑袋呀!全进水了?!最初,每天喝水八趟消磨时间,八杯水,不是有外貌碧蓝清韵的某化妆品也这么说。唯一留有往日痕迹的,是那盛水的杯子,像一只量杯,玻璃制成,有刻度,工工整整,一长横一短横,显示毫升数目。接水时,起身去离座位最远的那台饮水机,如此往返可消耗时间。回座一路,看这办公室,如同一把快刀切蛋糕后的效果,方方正正格子间,飘浮着一颗颗黑黑的脑袋,具体坐的是谁,反倒无甚区别,都是一个样,你你我我,在一个跻身全球五百强公司的汪洋大海中浮游。
茅小姐这么训的:咋整的!你这邮件,数一数,起码五百个字以上,都得用鼠标翻篇,一眼扫去,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懂不懂,你?是在和全国几百个销售代表沟通?简单,清晰,KISS原则,Keepitsimpleandstupid。记住,这是沟通的原则。
听到“沟通”,光亮和空气全然消失。
用力攥紧手中盛水的量杯,越攥紧越觉得手中的量杯模样古怪滑稽。杯子失神一顿,水洒出来,溅在裤子上。明弓想:如果此刻屋顶上方有一双俯视眼,自己一定笨拙。不出意外的一只龟的姿势。卡夫卡为什么要让那上班的家伙变成一只甲虫,怎么翻身都笨拙,最后一定要死死守住墙上那一幅穿皮大衣女士的画,甲虫那火热的肚子紧紧贴在那幅画的镜面玻璃上—至少,这张藏在身底下的画谁也不许搬走。就像自己此刻,一定要守住手中那只量杯。
“还有,最后加一句:让我们一起努力,赢得战役的成功!知道吗,鼓舞士气,对销售这样的沟通必不可少。重写。”
听到“战役”“鼓舞士气”“沟通”三个词,明弓吐了。量杯里的水,洒了一地,溅在茅小姐身上。
咋整的?!茅小姐皱眉头,扔下一句:像这样,过试用期真成问题。
啧,写邮件,要副总监教。邻座格子间八〇后骏马,端着水杯站起来。
量杯人一边吐一边想:沟通,销售,鼓舞士气,战役……很多词都不习惯,它们勾起的一连串生理反应,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告诉自己:眼前这生活根本不适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