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行者玄奘.2》昌如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5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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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昌如普通工薪族,素食者。虽为佛教居士,却不常去寺院,平常宅在家里读经,算不上虔诚之人,也无甚毅力。二十多年前偶尔读到《大唐西域记》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对玄奘大师心生敬意,曾想以《慈恩传》的故事为框架写一部小说,此后一直写写停停,中间中断数年,直到最近机缘巧合,方才重新拾起。翁子扬中国著名漫画家,1975年出生,1993年至1997年就读于湖北美术学院中国画专业,1997年任教于武汉大学,至今已有十年创作经验。他的CG插图多以中国水墨画手法表达,风格清冷、凄美,被誉为国内漫画家中的水墨CG大师。作品有《流浪笛手》、《爱蝴蝶的少年刀手》、《白莲无言》、《杀楚》等。

【编辑推荐】

玄奘,俗名陈祎,出生在关中一个官宦家庭。大业八年,朝廷下诏在洛阳剃度十四名僧人,十一岁的陈祎用自己的方式争取到了机会,破格剃度为沙弥,法号玄奘。隋末群雄并起,处于风口浪尖中的洛阳饥荒蔓延,十室九空,玄奘开始负笈游学天下,广拜名师,成为名震一时的少年高僧,同时也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困惑和疑问。当再也无人能回答他的疑问的时候,玄奘便将目光锁定在了天竺。19年56个国家110个城市1335卷经文5万里路=玄奘西行。新兴的大唐王朝、马背上的突厥人、神秘的中亚、多种思想大碰撞的印度……一一展现在玄奘这样一个孤独行者的求真苦旅中,成就了人类徒步*伟大的探险。

【名人的书评】

□马伯庸看完此书,拍掌称赞:“作者把玄奘的佛性写透了。”孟非、陈坤、严峰教授、沈浩波、胡紫薇……数十位名人合十推荐,中国著名CG插画师翁子扬读后赞叹不已,主动为此书绘制精美插图!□取经19年,唐僧到底经历了什么?翻开此书,走进高僧玄奘的传奇人生,倾听一个充满奇遇的真实故事,重走那段关于苦闷、烦恼与解脱的人性之旅。一部讲述信念与勇气的旷世奇书,佛不东来,我便西去!□佛陀告诉人的法是什么?是无穷无尽的慈悲,是无拘无束的自在,是刚正不阿的骨气,是众生平等的胸怀,是无与伦比的智慧,是真实不虚的存在。囊括万千佛法、佛理、修心智慧与人生真谛,写尽玄奘法师的一生,一个孤独行者的的求真苦旅。□新兴的大唐王朝、马背上的突厥人、神秘的中亚、多种思想大碰撞的印度……历时19年,途经56国和110个城市,取回1335卷经文,行走5万里路,成就了人类历史上难以逾越的徒步修行之旅。

【行者玄奘.2的书摘】

第二卷大漠古道第01章边城瓜州大唐贞观元年十一月,玄奘来到了瓜州城,这是大唐西北的最后一座城市。[1]城池不大,城门连同城内的屋舍都被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着,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连绵的小雪包,险些被他错了过去。相传当年周穆王西巡时,西王母设宴款待,命仙女至天界采瓜。仙女回途路过此地时,不慎在云端摔了一跤,失手将天界的蜜瓜掉落。从此,蜜瓜便在此地大量生长,此地遂得名瓜州。从瓜州往西便是玉门关,再往西去便不再是大唐的国土了。也正因为如此,这座城市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西来东往的商旅都要在此补充给养,而这里的守军也会严密监视每一个进出者。玄奘以前从未到过西域,只听说前面有沙漠有烽燧,道路复杂,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他站在城外的山坡上,看着城门守将依次检察过往行人的过所和公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管怎样,他都必须进城。独自走过了千里河西走廊,他的体力已严重透支,眼下的他需要休息,需要为下一段路程准备马匹和干粮,需要向当地人打探路况,了解下一步该怎么走,这样才不至于两眼一抹黑,遭遇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当然,若是能找到一个熟悉地形道路的向导,为他带路,就更好了。问题是,这可能吗?耐心等了半日,总算等到了傍晚守将换班之时,玄奘赶紧背起行囊下了山,乘天色昏暗守备疏松之际潜进城去。玄奘本以为瓜州地处边关,又刚刚下过雪,定然十分冷清。进城后他方知自己想错了,这座小小的边城竟是极为热闹,城中居民除汉人外,还有突厥人、高昌人,以及各种杂胡。一条长长的主街贯穿全城,街道两边店铺林立,人来人往。由于朝廷下了禁边令,很多原本往来于丝路上的商队现在不得不在此停息下来,等待着边关局势的明朗。以前他们大都风尘仆仆,牵着骆驼马匹,驮着绢帛布匹、茶叶瓷器、皮毛香料、颜料珠宝,步履匆匆地走过长街。而现在,暂时安顿下来的商旅们纷纷在这条大街上开起店铺,就地做起了生意。瓜州市场上集中了中原的丝绸、于阗的玉石,以及来自西域各地的毛皮、胡麻、蚕豆、石榴、大蒜、葡萄、苜蓿等物,还有人拿中原的蔬菜来换这里的椰枣,据说,越是干旱地方出的椰枣,越是甜得厉害。小小的瓜州城,在政治军事上风声鹤唳之际,在经济上反倒呈现出一派繁华之象。玄奘身背经箧,独自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街道上的积雪早已被无数双脚踏成了烂泥。他的身上还有一点盘缠,眼下首先要做的就是买一匹好马。瓜州有很多贩马的商人,因为当地生长着胡杨、椰枣和大片的牧草,是个牧马放羊的好地方。被誉为“天马”的大宛马、乌孙马、龟兹龙马,都可以在这里买到。眼下因为禁边之故,马匹的价格涨了不少,马行的生意也都不错。玄奘挑选了一家看上去挺大的马行,迈步走了进去。老板很热心地迎上来,扬着笑脸问道:“这位师父,可是来看马的?”玄奘点了点头。老板一脸殷勤地笑道:“师父可算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里可是全瓜州最大的马行,什么好马都有!我这就带您瞧瞧去!”说话间,便将玄奘领进了马厩,不住口地夸奖他的马有多么精壮。“师父,您看看这匹,多壮实!用来耕田犁地再好不过了,比骡子都能干!还有这匹,虽然矮小,但是腿粗,能负重,驮多少货都不嫌累;您再看这匹,别瞧它瘦,跑起来又快又稳当,性子还机灵,若是牵出去打仗,保管立功……”看着那一匹匹毛色俱佳的马,玄奘不禁又想起了小白龙,想起了乌骓,心里一阵痛楚。“贫僧是买来走路的。”他说。“原来师父是要出行啊。”老板恍然道,“但不知是走长路呢还是走短路?您跟我说,我替您挑好的!”玄奘愣了一下:“这有分别吗?”“当然有分别了!”老板叫道,“有的马跑得快但无法持久,适合短途;有的马耐力足却不是太快,适合长途;还有的马浑身都是劲儿,适合行李多的。您瞧,就是这种,两匹马驮的东西顶得上一头骆驼了,交的税可差得远了,那些丝绸商人就喜欢这样的,要不是朝廷禁边……”“贫僧要一匹能走长路的。”玄奘打断他道,“最好能走沙漠。”“走沙漠?”老板停了下来,有些惊异地看着他,“师父莫不是要西去?”“正是。”老板眼中露出惊羡的目光,不住口地赞叹道:“师父,您可真是不简单!现在众多商队都因禁边被困在了瓜州,您居然可以获颁过所,厉害呀!”玄奘沉默了一下,小声问道:“如果……贫僧没有过所,檀越可知有什么出关的路线能够避开守军吗?”“啊?!”老板大叫一声,倒把玄奘吓了一跳。“师父,您不是在开玩笑吧?”他瞪着玄奘问。玄奘没有说话,心里有些后悔,不该跟这个一惊一乍的老板打听事儿。本来觉得他挺健谈,又是卖马的,想必跟各种远行的商队打过交道,可以从他这里了解一些西行路线,谁知这么不禁吓,嗓门还大,真是要命了。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就听这老板咋咋呼呼地说道:“你想避开守军?别逗了!要有能避开守军的路,那大唐还不得让突厥人给打成筛子?”玄奘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正要开口说些别的,谁知这老板却又热心起来,拉着他的衣袖道:“师父,您跟我来,我摆给您看。”“如今突厥人闹得正凶,边境全关闭了,私自越境,那可是死罪……”老板嘴里嘟嘟囔囔地,将玄奘引入马厩旁边的一个小木棚里。然后,他从地上拣起几块小石子,很内行地摆了起来。“师父,您看,从瓜州西行,有两条道路可以走,一条是北道,一条是南道。“南道由瓜州到敦煌,从敦煌过去,经鄯善、于阗,折向西北到莎车,然后从那里越过葱岭,便是西突厥的天下了。西突厥的可汗叫统叶护,听说是个了不起的人呢,他占的地盘比颉利可大多了。颉利这家伙就知道抢人抢粮,没多大出息……”老板自顾自地喋喋不休,玄奘却只关注路线的信息,默默地在头脑中勾画着……“过了葱岭再往西去,全是统叶护的地盘,这其中的具体情形我就不大清楚了,想来差不多该到天尽头了吧?而且这条道路艰险难行,商旅稀少得很。”“那北道呢?”玄奘问。“北道由瓜州向北到伊吾。”老板一边摆石子一边说道,“绕过高昌后沿北部的雪山西行,经龟兹到疏勒,由疏勒越过葱岭,再折向西南,就又到了统叶护的地盘……嘿嘿,我虽然没去过,但知道那些西域胡商大多数走的是这条道,想是这条道上的国家都很有钱吧?”“如此说来,似乎北道更安全些。”玄奘沉吟道,“贫僧道路不熟,又孤身西行,就走北道好了。”老板笑着摇头:“师父你说得轻巧,却不知这北道也不好走得很哪!别的暂且不说,就光是出瓜州这段路,就难!”玄奘抬眼看着他:“此话怎讲?”老板继续在地上比画:“从瓜州向北行五十多里,有一条葫芦河,上窄下阔,水深流急漩涡多,根本就无法行船。只有一座官桥,通往玉门关。桥头有重兵把守,没有过所,那是决计过不去的!”玄奘听了也觉得麻烦,他犹豫着说道:“只是一条河而已,总会有别的办法可以过去吧?”老板道:“就算你有办法过河,对岸不远就是玉门关,一样也得受到盘查呀。”玄奘不禁皱起眉头,沉思起来。那老板又看了玄奘一眼,笑道:“我说这位小师父,你买不买我的马无所谓,我顶多也就少挣俩钱儿。但俗话说,人命关天啊!有些话还是得跟你说清楚。我瞧你一个出家人,单身在外,又生得这般娇嫩,如若西去,十有八九会死在半道上。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吧。”玄奘心中叹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认定我会死在半道上呢?“多谢檀越提醒。”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继续问道,“是否出了玉门关就算成功出关了呢?”“你还真以为你出得了玉门关哪?”老板惊叫道,“那可是西行的必经之路!好好好,就算你有本事,能绕开玉门关,前面还有五座烽火台,一直通到沙漠里!这些烽火台依官道而设,每座相距百余里,驻扎在那里的可全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一旦发现偷渡出关者和入境的奸细,当即乱箭齐发,哪怕你是佛陀再世,也管教你变成刺猬!”“那么……”玄奘徐徐问道,“能否避开这些烽火台呢?”“避开?”老板瞪大了眼睛,“可以啊,当然可以!如果师父你已经修炼到了不用喝水也能活下去的地步,那就可以!”“此话怎讲?”“师父,你是不知道啊,过了葫芦河,再往前,方圆七八百里,就只有那五座烽火台附近有水,其余地方别无寸草!”玄奘沉默了,思虑良久,又接着问:“那,要是玉门关和五烽都通过了呢?”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还是继续往下问。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这个老板看起来很熟悉这段路,向他多了解些情况,总是好的。他可不想再找第二个一惊一乍的人问路了。“通过了又能怎样?”老板道,“前面的路只会更加难走。”“更加?”“过了五烽再往西,南边的山地、北边的草原,全被东突厥的骑兵占领了,大唐正准备跟他们交战呢。师父,您这个时候过去,一旦被抓,可是好耍的?”玄奘点点头。他想,这大概就是当今皇帝不批准他西行的理由吧?“所以师父,您还是听我一言,别过去的好。”老板好言相劝道,“可别还没走到西域,就被那些天杀的突厥人抓住,绑在铁架子上活活烧死,然后把你的头盖骨做成酒杯,把烤熟了的肉吃掉。”玄奘倒没在意这段恐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老板摆在地上的石子阵里:“山地和草原中间没有突厥兵吧?”“没有!”老板爽快地回答,“因为那里是一片被魔鬼下了诅咒的地方!”玄奘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板:“莫贺延碛?”“没错!”老板道,“八百里的大戈壁!师父,您最好别打那里的主意,可邪门了!白天会把人晒晕,晚上能把骨头冻透。无水无草无生灵,还时不时地听到有鬼哭狼嚎!这可是真的,我在这里经常听说,有好几百人的大商队,连人带牲口,整个儿都被活埋在沙石下面!你一个人过去,那不是找死吗?”玄奘听后默然无语。“老板人呢?买马啦!”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喊。“来啦!”老板赶紧答应,站起身来,口中还在絮絮叨叨,“再说了,就算这大沙漠也被你闯了过去,那也只是到了伊吾国。再往前去,路还长着哪!”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讲到神秘处,不禁压低了嗓门:“听人说啊,打葱岭往西,什么邪门的东西都有!比方说吧,有一种长着狗脑袋的人,说话的声音就像狗叫一样;还有一种鸟,巨大无比,能把大象抓起来,活活摔死!”“这怎么可能?”玄奘起身笑道。“有什么不可能的?”老板瞪起了眼睛,“师父,您别不信,好多打西边来的商人都这么说,神着呢!”玄奘没再说什么,在中原人以及河西商旅的心目中,西域本都是妖魔鬼怪住的地方。当年法显大师西行的时候就曾说过,一出玉门关,附近就有恶鬼。特别是沙漠中的妖魔鬼怪,常有迷惑行人者,以把他们引入死亡之渊为乐事。西域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葱岭以西了,在很多人眼里,那根本就是个传说中的地方,百鬼夜行在那些国度里是常有的事。“再说了。”老板还在往下说,“眼下天寒地冻大雪封路,师父,您就算真的要西行,也得先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等来年开了春再走。”玄奘望着马棚外被践踏成泥的雪,犹豫着。“噢对了。”出门前,老板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还有啊,看你是个出家人,我还得再提醒你一条,在西域,凡是有水的地方必有狼。”玄奘回过神来,合掌道:“多谢檀越提醒。”能不能走得出去暂且不说,马还是要买的。于是玄奘也走出了这间木棚,再次将目光投入到马群中。看着一匹匹毛色各异的健马,不知怎的,玄奘竟想起了在骊山上,何弘达对他说过的话:“从星相上来看,你骑的是一匹红马。”他原本不信这话,但小白龙和乌骓的遭遇让他心有余悸,那个占星家看来有些门道!于是,他竟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红色的马。可惜这里的红马不是太多,玄奘刚挑了一匹看上去最结实的,老板便在后面赔笑道:“实在不好意思,师父。这马刚才已经有人预定了。”玄奘又去看另外几匹,结果不是太瘦就是太老,要不就又太嫩,总之都不适合长途跋涉。在马棚里转了一圈后,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可笑。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是佛陀弟子,千里迢迢只为求法。一个占星家的话,至于这么当真吗?最终,玄奘看上了一匹栗色的小马,这马的年纪只有四岁多,牙齿尚未换齐,距离成年显然还差着那么一点儿,但身材已经很高大,长腿修身,毛发油亮,显得极为健硕,应该是个能走远路的吧。玄奘把手放在马背上,用力一压,小马昂首挺立,纹丝不动。他满意地拍了拍马颈,说道:“就这匹吧!”“师父真是好眼力,这可是正宗的大宛良马。耐力持久,百里挑一!”老板一面帮他搭上鞍鞴,一面恭维道,“这匹正值青春年少,好好调教调教,最适合长途跋涉了。”见玄奘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老板又好言相劝道:“师父啊,依我看,您还是尽快找座寺院住下的好。这西行之事根本就是行不通的!搭上自己的性命不说,就连这匹好马也都得跟着遭殃啊。”“多谢檀越提醒,贫僧知道了。”玄奘淡淡地说着,牵马走出了这家马行。雪又落了下来,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整个城市的道路都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着,使人难以辨认哪里是路,又通向哪里。玄奘抬起头来,深深吸了几口夹带着雪花的清新寒冽的空气。适度的寒冷让人清醒,他的头脑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显然,那位好心的马行老板说的都是实情,不管这实情听起来是多么地令人绝望。现在,他必须仔细考虑一下,接下来这段凶险的路程该如何去走。然而,还没等他理出头绪来,两名身着戎装的士兵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大师刚到瓜州吧?”士兵毕恭毕敬地施礼道,“我们刺史大人有请。”玄奘苦笑,想不到自己前脚刚到,后脚就被当地官员发现了行踪。瓜州刺史复姓独孤,单名一个达字。与那位喜欢玩鹰的凉州都督不同,独孤达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由于瓜州地处偏远很少有高僧游历至此,所以当他见到这位气度不凡的年轻僧侣时,心中的欣喜竟远远多过疑虑,特别是得知对方竟是从关中繁华之地远道而来,更是立刻便有了供养之意。刺史府中,玄奘面对桌上丰盛的斋食,有些犹豫。这位刺史大人既不问他是谁,为何而来,也不管他有什么打算,甚至连度牒都没说要看,似乎只是把他当作一位普通的云游高僧来供养。朝廷的“禁边令”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自己又是否应该接受他的供养呢?“大师云游至此,真乃我瓜州之福啊。”独孤达热情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沉思,“僻野荒地,比不得关中平原那般富庶,只预备了些山蔬野食供养大师,实在是不成敬意。”“阿弥陀佛。”玄奘忙合掌道,“大人太客气了,贫僧实难承受。”独孤达满面春风,哈哈大笑:“大师不必过谦,达最近也在读经,有些疑问正要向大师请教呢。”“不敢。”玄奘道,“大人请讲。”就在这时,一个小吏走了进来,递上一份文书。独孤达也不在意,只是简单地瞄了一眼,就放在一边,对那个正打算离去的小吏说道:“李昌,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向这位长安来的大法师请教佛法,你也是个信佛的,就待在这里,一块儿听听。”“是,大人。”那个叫李昌的小吏垂手道。玄奘有些惊讶,看来这位瓜州刺史果真是个佛子,竟对一个同样信佛的小吏视若知己。他冲李昌点了点头,便又将目光投向独孤达。独孤达道:“弟子最近正在读《金刚经》。经中云:‘一切法皆是佛法’,就是说凡事不必太执著。又说:‘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那岂不是说,佛法根本就是虚幻的,无论法与非法,均当舍弃了?”玄奘反问道:“大人可知何为执著?”“达不知。”玄奘又看看李昌,李昌茫然道:“执著,那不就是犯倔?”独孤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居士说得有些道理。”玄奘笑道,“很多人执著于‘不要执著’这句话,却又不明白什么是执著。《圆觉经》里说:‘空实无华,病者妄执’。说的就是执著。错误地认同那些本来没有的东西,便是执著。”看到独孤达和李昌都在点头,玄奘又接着说道:“我们学习佛法的过程,就是远离妄想执著的过程。佛陀为我们开示了种种法门,都是为了破除这份执著。可是,如果我们认为所谓不执著便是对佛法本身的放弃,这同样是一种妄想执著。”独孤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法师说得不错,达一直在读经学法,突然看到‘不执著’这三个字,还以为那些经典什么的都不要学了呢。”玄奘道:“经典都不要学了,我们如何找到修行的方向呢?不错,经书只是文字,不是真正的佛法。就如同地图只是一些墨线,不是真正的地形一样。可是,如果一个人迷了路,他定会寻找地图,细细研究,好找到正确的方向。如果有人对他说,‘你不要执著于地图,那不是真正的地形。’大人认为,这样的建议有意义吗?”独孤达和李昌都笑了,李昌大声说道:“当然没有意义!只有对地形了如指掌了,才能不执著于地图。比如我从小在瓜州长大,在这方圆百里之内办事,就从来不需要看什么劳什子地图!”“正是。”玄奘赞许地点头道,“学佛也是如此。有的人慧根天成,仅凭着一句话、一棵草、一盏茶便能开悟,于是很多人便以为经典无用。殊不知那是因为他已于无量世中深入经海,今生所需要的无非是一个提点,一个标记罢了。就像居士在熟悉的地方不再需要地图,只需看到一棵树、一间土屋便知道自己回到瓜州了一样,这完全是个人的造化。可是我们多数人没有这样的造化。如果对于佛法的道理还没有弄清楚,有人却告诉你,不要执著于经典,不要执著于文字,这样的建议对我们毫无益处。因为我们对佛法所开示的很多东西尚未明了,却因为一句‘不执著’,而不去研究、学习经典,就如同一个不识路的人,却扔下了手中的地图一般,那不是很危险吗?”“那样就容易误入歧途了。”李昌大声说道。玄奘惊讶地看了这个小吏一眼,道:“李居士说得甚是。经云:‘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就是说我们对世界、对自身,有错误的见解和妄执,必须放下。这才是破除执著的真义。”[2]“是啊!”李昌又插口道,“我也正觉得奇怪呢,世尊要我们不执著,那又为什么要讲戒律?我本来还在想,这倒挺好,什么都不用执著,我们对戒律也可以不必执著了。”“对于戒律,我们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吗?”玄奘问道。见独孤达和李昌都不作声,玄奘接着说道:“如果我们对于戒律尚未很好地实行,连重视起来的习惯都还没有,又如何能算得上执著呢?”独孤达捋着胡子默默点头。“回到大人方才所说的问题。”玄奘话锋一转,又道,“《金刚经》云:‘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佛法是一条船,能够搭载我们脱离生死轮回的漩涡而到达彼岸。那些已经解脱已经上岸的阿罗汉等,自然不需要再将船背负在身上了,可是如果我们这些还在生死海中挣扎的人,也将船只抛弃的话,我们又依靠什么来到达彼岸呢?”“大师讲得真好。”独孤达由衷地钦佩道,“听大师这番话,弟子实有醍醐灌顶之感。”“贫僧不过是随缘讲说。”玄奘淡淡笑道,“大人能够读经学佛,实为累生累劫之善根。”说罢,他又将目光转向李昌:“这位李居士宿植慧根,悟性极佳。”听了这话,李昌咧着嘴笑了起来。三人谈佛论经,不觉已到傍晚,独孤达高兴地说道:“大师来咱们瓜州,不管是云游也好,讲经也罢,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来,弟子自当尽力为大师办到。”李昌也在一边连连点头,目光中透着恳切。玄奘道:“多谢大人,贫僧只是小住几日便走。”“何必急在一时呢?”独孤达急道,“不瞒大师说,咱瓜州也算是个宝地,平时也经常来个西域大德什么人,传法讲经。只是最近边境不宁,这才少了许多。弟子这几天正琢磨着,上哪儿去亲近善知识呢,大师就来了,真是佛祖慈悲啊!大师就多住些日子再走吧。”玄奘默然不语,他没有过所,没有向导,就算是想要早走,只怕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见玄奘不说话,独孤达只当他同意了,不禁欢喜道:“那么大师就请住在这刺史府里吧,弟子叫人收拾几间干净屋子给大师住,也好随时请教。”“不敢劳烦大人。”玄奘赶紧说道,“贫僧还是习惯住在寺院里。”“这……也好。”独孤达倒也并不勉强,“城西的菩提寺正好宽敞,弟子与那里的住持师父常有来往,法师就住那里好了。”“多谢大人。”玄奘合掌道。菩提寺中的僧人并不多,大多是西域胡僧。有了凉州的前车之鉴,玄奘不敢过于招摇,在菩提寺里也没有讲经说法,每日除了读经打禅,便是向那些胡僧学点西域语言。偶尔有一些前来进香的西域客商,玄奘便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借此了解西域各地风土人情,询问出关的路线。由于禁边令的缘故,商人们上不了路,正是无聊气闷,想找人聊天吹牛之际,突然打中原来了位对西域两眼一抹黑的僧人,不厌其烦地向他们打听西去的路,这可真是瞌睡遇上了热炕头,对足了胃口。因此这些商人们都非常乐意将自己商途中的见闻同这位年轻的法师分享——“一出玉门关外,便是一大片草滩子和白碱滩,到处都是狼、马蚤子和蛇……对了,你们可曾听说,有跟流沙一样可怕的碱滩子,能把人陷进去的?”“切!”旁边一位不屑地说道,“就你知道?我可是常年住在那一带。有一回,我们村一个后生赶着头毛驴去驮面,回来时迷了路,误入一个碱滩中,毛驴掉了进去,越陷越深,那后生无法可想,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毛驴被盐碱滩吞没,回家挨了他爹好一顿臭骂!”“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人没出事,也算是万幸了。”“法师要过莫贺延碛,就有事了。”一位玉石商人这样跟他说,样子显得神秘兮兮,“你可知那里有四大邪门?”“四大邪门?”玄奘皱了皱眉,“玄奘只知,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人迹罕至,寸草不生,可能还会有强盗、野兽出没,不知这些算不算邪门?”几个商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法师说的这些,所有沙漠莫不如此,又能算什么邪门?莫贺延碛若只是这些,就不会被称作魔鬼戈壁了!”“愿闻其详。”玄奘合掌恭敬地说道。那位玉石商人见这僧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顿时来了兴致,滔滔不绝起来:“这第一条啊,就是不管春夏秋冬,白天热得要死,晚上冷得要命!就像是在地狱里,一边是油锅,一边是冰河,来回折腾,铁人儿也受不住啊!你说说,这个算不算邪门儿?”玄奘想,这一条,那个马行老板也提到了。只是——“别的沙漠难道不是这样吗?”“别的沙漠当然也这样,只是没有莫贺延碛那么绝!”玄奘点点头,接着问道:“那第二条呢?”“第二条,大漠里不都是沙子吗?那儿的沙子却比别处不同,一句话,邪门!”玄奘更奇怪了:“沙子不就是沙子?如何不同?”“沙子当然不同了。”一个老者慢条斯理地说道,“有的沙漠沙子软,一脚下去一个深坑,走不多远脚就累软了;有的沙漠沙子硬,石头地似的,走路嘛还行,就是亮得晃眼,而且从下往上冒热气,蒸死人了!”“那莫贺延碛是软沙还是硬沙?”玄奘问。“都有!”先前那位玉石商人道,“一会儿软一会儿硬,成心不让人好好走路!打那儿过的人没有不崴脚的。你说邪门不邪门?”玄奘皱起了眉,他在想,这样的路,不知道马能不能走?若是马匹也在那里崴了脚,可是个麻烦。那老者又道:“其实软沙硬沙倒还没什么,顶多难走就是了。最可怕的是碰上流沙,那可就真要了命了!”“流沙?难道莫贺延碛也有这种东西?”玄奘吃惊地问道。这个问题一提出,商人们比他还要吃惊,十几道目光一起朝他投来,似乎是在鄙视他的无知:“法师,你不知道莫贺延碛还有一个名字,叫作流沙河吗?”玄奘无语了,在此之前,他真的以为,所谓“流沙河”就是一条流经沙漠的河流,万万不敢想象是流沙形成的“河流”。他也曾听说过“西域流沙”,那是个能把人吸入无底深渊的恐怖怪物,即使是骆驼不幸陷入,也会迅速消失。而一旦有人身陷其中,似乎就只有被沙子吞噬这一种命运了。“好吧,沙子是第二条。”他无力地说道,“第三条是什么?”“第三条就是,风大得出奇!”那玉石商人又接着说道,“咱们瓜州的风就够大的了吧?‘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可跟莫贺延碛一比,那就算不得什么了。那个大戈壁里有个魔鬼风区,可了不得!刮起风来,飞沙走石,骆驼打那儿过,都能被它剥下一层皮来!”[3]是不是有些夸张?玄奘心里想着,忍不住问道:“不是有很多商队走过那里吗?他们都是怎么过的?”“那是他们中间有人熟悉路径,避开了魔鬼风区。”商人道。原来如此!玄奘想,如果他也能找到一个熟悉路径的人做向导,便不用怕这一条。可是,就现在这种情况,如何才能找到这么一个向导呢?他在心里盘算着,却没有多加追问,而是继续往下听。那商人喝了口水,接着说道:“还有这第四条,鬼哭狼嚎吵死人!想都想得出啊,那个大戈壁千百年来也不知埋了多少人了!一到晚上,那些个冤魂野鬼什么的全跑了出来,又是哭又是嚎的,那个热闹劲儿!听到那动静的人很多都被吓得掉了魂儿!”“不是吓掉了魂儿,是被勾走了魂儿。”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中年商人凑了过来,慢悠悠地说道,“我听说沙漠里有一种鬼魅,专门勾人魂魄,他喊了你的名字,你一答应,魂儿就被勾走了。想当年,我兄弟就是这么死的。”玄奘想起河西路上听到的尖锐叫声,莫非也是死在路上的孤魂野鬼?“可是贫僧听说,莫贺延碛的边缘有一条官道,以前西域各国前往中原的使节和往来的商队众多,走的便是这条官道。难道那官道上也有这些邪门之事吗?”商人们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般看着玄奘:“我们说的就是官道!难道法师还以为,不走官道也能通过莫贺延碛吗?”玄奘犹豫着说道:“若要走官道,需持有过所吧?如今这禁边令一颁,官道岂不是断啦?”“这是自然。”玄奘不甘心,又问一句:“那莫贺延碛腹地不可横穿吗?”商人笑道:“横穿?你找死吗?!那里可是有凶神,专吃过路的人度日!”他见玄奘笑了一笑,一脸不信的样子,顿时急了:“法师莫要不信,我们走的就是官道,每次过莫贺延碛都能看到沿途的白骨成堆!常有那走惯此道的商队莫名其妙整队人马消失无踪的,你还想横穿?”“法师,你当真要走莫贺延碛吗?”一个汉商关切地问道,“年纪轻轻的,可要三思啊!就算要走,也得请个常走此道的当向导。不然,一不小心迷了路,那可不是耍的!”玄奘没有说话,他在想,这条路该如何走?————————————[1]瓜州,位于河西走廊最西端,地处戈壁。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夏、商、周时为羌戎之地,秦时大月氏居之。汉初被匈奴所占,汉武帝置河西四郡时,为敦煌郡所辖,隋时置常乐郡,唐武德五年改称瓜州。民国二年改为安西,2006年重新更名为瓜州。[2]此句出自《圆觉经》。[3]瓜州多风,素有“世界风库”之称。这里每年平均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刮七级以上大风,最大风力十二级。风起时飞沙走石,拔树毁屋。唐边塞诗人岑参有“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诗句,来形容瓜州的风。在瓜州历史上,记载最多、最详尽的资料就是风的故事,从唐朝至今的1400年间,这一带共有37座城池被风沙掩埋,变成了废墟。第02章塔尔寺奇遇连续下了多日的雪终于停了。清晨,一名军士骑着快马驰进了瓜州城,他是凉州都督派来送一份紧急公文的。原来,这段日子接连不断的大雪将唐军的军事行动推后了,军务自然也就不那么繁忙,李大亮也总算有了点闲暇时光,带着他的宝贝鹰好好过了几天打猎的瘾。数日后,他满载着猎物回到凉州,正是志得意满之际,却接到了朝廷发来的访牒,要他查访一个叫玄奘的僧人,把他抓回长安。看到访牒上加盖的御印,李大亮顿感头皮发麻,这才想起那个从长安来又被他轰回去的高僧,忙不迭地派人查访。李大亮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接到自己禁令的人还敢违禁西行!所以当派出去的探子将玄奘的行踪报告给他时,顿感震怒,当即飞马传出追牒,命沿途各州县将其捉拿送回。州吏李昌刚刚走进刺史府,刺史大人就将一份公文递给了他:“看看这个。”李昌满腹狐疑地接过公文,打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公文上赫然写着:“有僧字玄奘,欲入西蕃,所在州县,宜严候捉。”文中画着图影,看面貌正是那天在这里见到的僧人。“原来他就是玄奘法师。”李昌惊讶地说道,“怪不得佛法讲得那么好!属下听说,他可是长安有名的高僧哪!”“你才知道?”独孤达笑道,“何止是长安?这位玄奘大师的名字,在凉州城那才叫如雷贯耳!打凉州过来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李昌也笑了:“属下确实听说过,大师先前在凉州开坛讲经,连讲了一个多月,那盛况,比过年的庙会还热闹呢!倒没有想过他如此年轻。再说,他到瓜州也有些日子了,怎没见他讲经啊?”独孤达指了指公文:“凉州都督都发来访牒,要拿法师了,想必他也有所耳闻,哪里还敢真的公开设坛?”“这倒是。”李昌又看了看手中的访牒,“居然因为私渡关而被李大都督发文来捉。真是奇了怪了,按说这样一个高僧,怎么也不会去当突厥奸细啊!”“你小子就知道奸细!”独孤达笑骂道,“没听那些凉州人说起吗?法师是要到天竺去取经。”“天竺?”李昌不禁大惊,“真有这个国家吗?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我以为这个国家是在天上……嗐!我怎么越说越不对了!大人,您说他放着好好的经不讲,去什么天竺呀?好像以前也有去天竺求法的僧人,根本就没人活着回来过呢,是不是都成佛了?”独孤达白他一眼:“这我怎么知道呢?”李昌细细回想着玄奘第一天来刺史府时的情形,印入脑海的竟是那双明澈的黑眸,无垢无染,一如天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个佛法精湛、辩才无碍、目光纯净如水的法师,居然正在被朝廷发文捉拿,甚至正准备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偷渡出关。想到这里,李昌不禁笑了:“一个私自渡关的高僧,有意思……”“有意思?”独孤达瞥了他一眼,“如今李大都督的访牒已经到了瓜州,要捉他回去,你倒觉得有趣?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们该如何办理?”“这个嘛……”李昌抓了抓脑袋,两道粗眉不知不觉拧了起来,这事儿确实还挺棘手的!他有些为难地说道:“属下听说,那位李大都督不信佛法。若是就这样把法师交给大都督,只怕会对法师不利啊。”“嗯。”独孤达点头,“你说得有理。”“那大人您觉得,他会怎么处置法师呢?”独孤达想了想,道:“应该会押解还京,交给圣上处置吧。朝廷不都来批文了吗?想必李大都督也不会私自处置。”“那圣上会……”独孤达瞪他一眼:“圣上会如何,岂是你我能猜度的?”李昌立刻不吱声了。独孤达叹了口气:“这种事情,怎么处置得看圣上的心情。若是心情好,责备几句,让他老老实实回寺院去,那就算他有佛祖保佑,运气通天了;要是心情不好,打他一顿,关上几年,或者发配流徙,算是依律行事;若是不巧圣上来脾气了,砍了他的脑袋,也不为过。毕竟眼下边关不宁。”李昌闻言有点急了:“可是大人,法师只想西行求法,普度众生,他可能有点孩子气,但绝没有害人之意啊!”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刺史大人正盯着自己看,这才意识到刚才有些激动,忙住了口,平息了一下心情,这才问道:“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本官也无法可想。”独孤达也很烦恼,想了想,把访牒推到李昌的面前,“你小子不是挺聪明的吗?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理好了。”“我?”李昌愣住了。“对,就是你。”独孤达望着他,很干脆地说道,“大师不是也曾说过,你深具慧根吗?此事舍你其谁呢?”“可是大人……”李昌还是有些发蒙。“不用担心。”独孤达拍拍他的肩膀道,“自己看着办,别太难为大师就好。”看着刺史大人意味深长的目光,李昌心里一动,当即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办!”玄奘坐在菩提寺的藏经室里,专心致志地诵读着这里的经典。虽然前方困难重重,但他坚信,诸佛菩萨定会为他指出一条明路的。这时,一个沙弥将身着便装的李昌引到他的面前。“法师尊号上玄下奘?”李昌开门见山。玄奘一愣,这段日子以来,独孤达和李昌虽常来请教佛法,却一直没问他的法号,倒好像相互间有着什么默契似的。既然人家不问,自己为避麻烦,也就干脆不提。没想到今日李昌前来,不问佛法,却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他的名字,让他一时间搞不清楚对方的来意。看着对方眼中闪过的惊愕之色,李昌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只从袖中取出访牒,摊开在玄奘的面前——缉拿文告,白纸黑字,上面盖着凉州都督的大印,还有自己的画影图形。玄奘心中忍不住一阵酸楚。“法师不必多疑。”李昌恳切地说道,“如果您真是玄奘法师,弟子会为您想办法。”玄奘原本就不会撒谎,何况眼下也没有了隐瞒的必要,只得黯然点头:“贫僧正是玄奘。”“法师真的要偷越出关,去天竺取经?”李昌的两只大眼瞪得溜圆,敬佩之中又透着几分好奇。“正是。”玄奘轻轻说道。李昌颇为感动:“法师既有如此宏愿,为何没有过所文牒?”玄奘道:“因边关战事,朝廷封锁了关禁,玄奘只好冒险隐匿出行。”李昌犹豫了一下,又问:“法师经过凉州时,可见过李大都督吗?”玄奘点头:“都督命我回转长安,但玄奘求法心切,还是不顾禁令继续西行。”“所以大都督才把访牒发到这里来了。”李昌叹息着说道。玄奘没有说话,他郁闷地想,看来自己的好运到头了,这次非被遣送回凉州不可,也不知那位凉州都督会怎么处置他这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僧人,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有机会继续西行了。李昌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看着案上的访牒,徐徐说道:“其实呢,李大都督为人虽然刻板了些,倒也值得佩服。大业年间,天下大乱之时,都督的亲朋好友都被盗贼捉住杀害,只有他一人侥幸获释。他为感谢盗贼首领张弼的不杀之恩,近年来屡次上奏圣上,要求提拔张弼,也算是个忠义男子了,只不过……”他没有说下去,而是又将书案上的访牒拿起来看了看,便伸向佛像旁燃着的烛火。玄奘做梦也没有想到,身为州吏的李昌竟会有这样的动作,忍不住喊了一声:“李居士!”伸手便欲制止。李昌回头朝他坦然一笑,说道:“大师不必担心。”再看那张凉州都督亲笔签发的访牒,已在熊熊烛火中化成了灰烬。李昌整衣正容,向着玄奘深深一拜:“弟子李昌,这段日子多蒙大师开示,获益良多。如今大师发下宏愿,求法利生,弟子愿助师成就这一无上功德!”玄奘赶紧伸手将他扶住:“李居士快快请起。”李昌起身道:“现在访牒已被弟子毁去,暂时无人再来为难法师。只是此地已不可久留,法师须尽快动身!”玄奘双手合十,向李昌深深行了一礼。走在回去的路上,李昌的心情竟是从未有过的舒畅,一点儿也没有因抗命而恐惧的感觉,更不去想自己会不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自己信佛?也许吧。但他想,这事儿若是换作别的僧人,他李昌顶多也就是睁只眼闭只眼,不与人为难罢了,决不至于如此头脑发热地毁了访牒。想来,是这位年轻法师的气度和决心打动了他,让他觉得西行取经真的是一项重大使命,而自己就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大师达成这一心愿。送走李昌后,玄奘回到禅房,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他必须尽快走,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不仅会错失这难得的机会,还会连累李昌,辜负独孤达的一番美意。可是,真的要走,又谈何容易!一路上的困难艰险,往来于这条路上的商人们都已经告诉过他了。他孤身一人,又没有向导,这种情况下偷越国境,简直就是一种疯狂的行为!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纵使前方危险重重,也只能继续走下去。收拾好行囊,玄奘径直来到方丈室,他知道这会儿住持和尚应该还没睡。“这些日子惊扰大师了,玄奘特来告辞。”住持惊讶地抬起头来:“法师要走?现在?”“正是,承蒙大师照拂,玄奘没齿不忘。”“哎呀。”住持放下经卷,站了起来,“天正黑着,法师为何走得这般匆忙啊?”玄奘只得实话实说:“凉州都督的追牒已经发到了瓜州,玄奘若再不走,被遣送回长安不说,还会连累大师和菩提寺的道友们。”住持沉默片刻,终于叹息了一声:“可是,法师没有向导,怎么走呢?”“玄奘一路往西,佛陀自会庇佑。大师保重。”知他去意已决,住持也不便再挽留,只得将玄奘送到山门口。看玄奘牵马出了山门,住持终于还是忍耐不住,追上前道:“法师啊,还是先想办法找个向导吧。”玄奘回过头来望着他。住持叹息一声,解释道:“想当年,玉门关外有个驿站叫‘马迷途’,那里地形复杂,沟壑纵横,乱石杂草遍布其间,不知有多少商队在那里迷路,偏离了方向,连人带牲口渴死在路上。法师孤身一人,又从未到过边关,可千万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多谢大师提醒。”玄奘心中充满感激,深深施了一礼。牵马行走在瓜州的街道上,玄奘的心又回复到了一向平静如水的状态。道上的积雪早已被行人踩得硬邦邦的,麻鞋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与手中佛珠的韵律和谐一致,让人心境宁和,无嗔无痴……瓜州不愧是“风都”,无处不在的风掠过稀疏的树木、建筑和行人,那种撞击和穿梭的声音似乎就是瓜州长年不败的音乐,从远古吹到今天,从肉体吹到灵魂。原本以为出城要费上一番周折,谁知竟是出奇地容易!城门守将似乎根本就懒得查看这个和尚的证件,一挥手就放行了,倒让玄奘事先设计好的计划没有了实施的机会。玄奘知道这是独孤达有意成全,心中暗暗感激,他默默地为瓜州刺史和李昌诵上一段经文,祈请菩萨保佑这两位虔诚的官员一生平安。刺史府中,李昌跑来告诉独孤达:“刺史大人!刚刚接到城门郎的报告,玄奘法师已经出城了!”独孤达长吁了一口气,将手中正读的书卷放了下来:“走了好啊,我也省心了。”“那要是李都督过后问起来……”独孤达手一摆:“就说访牒来迟,他早走了。”从瓜州一出来,便扑向了沙砾的怀抱。这一带道路平坦广阔,地面坚硬,天空如同一张大席,慷慨地笼罩着大地。大大小小的石子蛰伏在地面上,间或有断断续续的积雪与残冰覆盖其上,在漆黑的夜里映出微微的光亮。极度干燥的沙土,偶尔来一阵风便会被卷起,形成直插天际的龙卷风,飘荡在灰暗的天空中。玄奘牵着马,在月光下踽踽前行,前方是重兵把守的玉门关和茫茫戈壁,他没有向导,只能凭感觉一路向西。新买的栗色马显然太年轻了,从未走过这条道,大大的眼睛里时时露出茫然的神色,根本不能指望它来领路。玄奘知道,眼下这段路还算好走的,至少他已经打听过该怎么走了。而出了玉门关之后,则是一大片完全陌生的广漠地带,一个完全不可测的世界。他该如何做,才能平安通过那片区域呢?就这样边想边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天渐渐亮了。一座石砌的、有些破旧的小庙出现在玄奘面前,庙门前满是被浓霜涂白了的枯草和落叶,泛着白蒙蒙的光,几棵稀疏的小树上挂着长长的冰凌,严寒仿佛将空气都凝冻了。踏进庙中,直接映入眼帘的是大殿上供奉的弥勒佛像。玄奘走上前,双手合十、凝神闭目,诚心祈请,希望弥勒菩萨能够慈悲加持,赐予自己继续前行的动力。礼拜完毕,他便在一个草编的蒲团上趺坐下来,开始诵经。一个胡僧匆匆走了过来。他一大早就听到诵经的声音,而且是梵语经文,这在中原的寺院里是不多见的。那淡淡的奇特韵律,有如深藏山间的万载深潭,水波不兴,却又蕴含着一股神秘的力量,使人忍不住为之驻足。他推门而入,目光呆呆地看着这个客僧。诵完一段经文,玄奘站起身来,合掌向常住行礼。谁知那胡僧呆立片刻,竟是脸色大变,他冲上前,伏倒在玄奘面前,恭恭敬敬地顶礼,吻他的足。这来自西域的古老礼节令玄奘很是意外,毕竟两个人都是僧人,玄奘不明白这胡僧为何要对自己行这般大礼,急忙后退一步,跪下还礼。胡僧直起身来,连说带比画道:“法师不是一般人,我刚刚睡觉做了一个梦!”玄奘有些奇怪——梦?这跟我有关系吗?“我梦见一个容貌庄严的汉僧来到这座庙里。”那胡僧的汉语显然不是太好,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然后,他坐在一朵白色的莲花上翩然西去,无穷无尽的金色佛光汇聚在他的周围,那景象真是说不出的庄严绚丽……那个汉僧长得跟法师一模一样!”原来如此!玄奘淡淡一笑:“梦为虚幻,大师又何必当真?”“可是,那个梦感觉真实极了!”胡僧道,“令我的心中生出大欢喜。而且梦醒后,法师就真的来了。这难道不是不可思议的因缘吗?”是挺不可思议的,而且,这算是一种预兆吗?玄奘的心中涌起一阵欣慰,但他还是决定将话题岔开:“还未请教大师尊号?”“老僧达摩。”“达摩”是梵文音译,汉译是“法”的意思,很多胡僧的法号中都有这个字眼,那个在少林寺面壁九年,将身影刻入石壁、将禅宗带入中原的胡僧就叫“菩提达摩”,意译为“觉法”或“悟法”。眼前的达摩目光迷离,显然还沉浸在自己殊胜的梦里:“我梦见法师乘着莲花向西飞去,他的身周全是金色的光芒,这让他看起来充满了尊贵和威严,就像一尊佛一样!法师也是要往西去的吗?”玄奘没有回答,只是淡然一笑,反问道:“大师看我像是会飞的样子吗?”“法师不能这样想。”达摩见玄奘并没有什么高兴的反应,有些奇怪,他望着这个年轻的汉僧,徐徐说道,“神谕总是有他的道理。”听了这话,玄奘不觉心里一动,眼前的胡僧在他心中变得不一般起来。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达摩还有事,便起身离去,临走前他对玄奘说道:“这里是塔尔寺,就老僧一个人住在这儿,法师有什么需要尽管跟老僧说,我会尽我所能帮助法师的。”[1]玄奘道了谢,看着胡僧离去的背影,默默地想着他说的那个奇怪的梦,以及那句“神谕总有他的道理”的话。“也许,是个吉兆吧。”他轻声自语道。天已渐亮,玄奘仍在大殿中合目调息。在佛家特有的禅定中,心底瞬间平静如水。又有一个胡人走了进来,在佛像前点上一炷香,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临走前,他回了一下头,注意到端坐一边的玄奘。玄奘依然静坐不动。这里是寺院,有人前来烧香拜佛,实在再正常不过了。胡人从玄奘身前绕到旁边,又绕到身后,他盯着这个汉僧看了又看,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又绕了两圈,这才走到玄奘面前,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玄奘睁开眼睛,沉静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胡人。此人年纪与自己相仿,身材高大,高耸的鼻梁、灰色的眼珠、褐色的胡须,穿一件破旧的驼毛毡衣,上面满是亮晶晶的油渍。玄奘觉得这个人好生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胡人还在看着玄奘,浑浊的目光中带着惊奇,甚至还有几分难以置信,却始终是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于是玄奘先开了口:“阿弥陀佛。”胡人脸上立即现出惊喜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叫了出声:“玄奘大师?”玄奘并未答言,漆黑如墨的双眸静静地看着他。胡人放松下来,在他面前盘坐下来,兴奋地说道:“我知道,你就是玄奘大师!我在秦州听你讲过经的。还记得那个在台下给你捣乱的人吗?那就是我啊!”玄奘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怪不得有些眼熟呢。他不禁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体格健壮的年轻胡人,试探地问道:“石槃陀?”“对,对!”胡人高兴地说道,“法师记性真好,我就是石槃陀!”玄奘笑了笑:“其实檀越也算不得捣乱,有时候佛理正需要在思辨中发扬光大。”“是啊是啊!”石槃陀连连点头,“记得当时所有的人都在赞叹法师,太风光了!我都不敢再继续捣乱了,再捣乱就该有人打我了。”这胡人倒是喜欢说大实话。“阿弥陀佛。”玄奘站起身来,“檀越怎么也到了瓜州?”“我家就住在瓜州。”石槃陀也跟着起来,兴奋地说道,“当时是去秦州做一桩毛毡买卖,正巧碰上法师讲经。”玄奘点点头:“原来如此。”石槃陀看着玄奘,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师,您收我做徒弟吧!”这一举动倒让玄奘感到意外:“你想皈依佛门?”“我想皈依法师。”石槃陀仰起脸道,“我在秦州听经的时候,也有人提出要我皈依。那时我就想,就算要皈依,也得找个像玄奘大师这样佛法精深的师父才好。”玄奘摇摇头:“你要做我弟子,便须皈依三宝,一切僧宝皆需敬重,不可妄起分别之心。”“是,师父。”石槃陀赶紧答应,叩首道,“弟子不敢起分别心。佛说普度众生,师父就慈悲收我为徒吧。”玄奘忙伸手相搀:“檀越快快请起。佛门广开,度天下有缘之人。你我相见即是有缘。你若诚心向佛,我当为你授三皈五戒。”“太好了!”石槃陀高兴极了,“弟子一定诚心向佛,佛度众生嘛。”玄奘道:“佛度众生,实为众生自度。贫僧可以收你为徒,但能不能觉悟,还要看你自己。”破旧的寺院,昏暗的大殿。玄奘在殿中香炉内插了三炷线香,合十三拜后,便回过头来,向跪在蒲团上的石槃陀讲授三皈依——“皈是回头,从妄想、分别、起心、动念、执著里回头;依是依靠,不分别、不执著、不起心、不动念。石槃陀,你千万要记住,皈依,不是皈依某一位法师,而是皈依一切僧宝。如果你只是起心皈依我,那还不如不来皈依。所以,我们皈依三宝,既不是皈依某一个人,也不是皈依某一座寺院。”“弟子知道了。可是师父,什么是‘三宝’啊?”石槃陀抬着头问。玄奘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几乎不懂佛法的人居然想要皈依,不能不说他是有着宿世善根的。于是耐心地向他解释道:“宝是可贵可尊的意思,三宝指的是佛、法、僧;三皈便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佛、法、僧……”石槃陀喃喃地念叨着。玄奘道:“我们皈依佛,就是皈依十方三世一切诸佛;我们皈依法,就是皈依诸佛菩萨所说的一切经论,并将其作为我们修学的依靠;我们皈依僧,就是皈依虚空法界一切诸佛刹土里面的僧团。你需记住,皈依僧者,一切僧皆为我师。不论贤愚,皆当尊礼为师,自称弟子,万不可贡高我慢,更不可妄自分别谁贤谁愚,只有这样的皈依才是真正的皈依。”[2]“弟子明白了。”石槃陀恭恭敬敬地答道。玄奘点点头:“世尊告诉我们,你若真心皈依,必定得到一切诸佛护念,龙天善神的保佑。所以佛在经中说,真正受三皈者,必定有三十六位护法天神日夜保护你。”“真的?!”石槃陀大喜过望,“弟子一定真心皈依!”说罢,“咚”的一声磕下头去。玄奘看着他,知他内心还不是太清净,也情知有些事情是万万急不得的,于是继续讲下去——“皈依佛,可令众生觉而不迷;皈依法,可令众生正而不邪;皈依僧,可令众生净而不染。此之为自性三宝。”“是这样啊。”石槃陀瞪着眼睛,显然对于玄奘所说佛家用语的汉语名目,似懂非懂。看看天色不早,玄奘便叫他到佛前先行忏悔,然后再行皈依礼。“为什么要行忏悔啊?”石槃陀跪在佛像前,头扭向身后,问。玄奘反问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吗?”石槃陀道:“做是做过的,只是……”“那就须先忏悔。”“那个,师父,我嘴里不说出来,只在心里忏悔,这样行不行啊?”这石槃陀毛病还挺多。“可以。”玄奘简捷地回答。石槃陀对着佛像顶礼三拜后,又默默地做了忏悔,接着便又回转身来看着师父。玄奘说:“现在,为师教你念皈依词,你跟着我说,每句要说三遍。”石槃陀点点头,于是跟着玄奘念道:“弟子石槃陀,尽形寿皈依佛,两足尊;尽形寿皈依法,离欲尊;尽形寿皈依僧,众中尊……”石槃陀跟着玄奘一句句地念,他平生第一次这么规规矩矩,心中竟真的升起了一种庄严的感觉。“愿大德忆持,慈悲护念,弟子石槃陀为优婆塞,自今而后乃至命终,护法护生……”[3]接下来,便是授五戒了。玄奘将手从石槃陀顶上收回,坐回蒲团上为他讲解:“居士五戒乃是佛门中的根本大戒。无论是比丘、沙弥还是居士都必须奉行。它们是杀、盗、淫、妄、酒。这五戒你能持守吗?”“可是师父。”石槃陀突然问道,“我又不当和尚,为什么非要有戒律啊?”玄奘道:“戒律,就是约束一颗凡夫的心,使他趋向于圣者之心。”“圣者之心?”石槃陀被这个神圣的说法打动了。“每个人都有圣者之心。”玄奘道,“不仅佛这么说,儒家的大哲孟子也这么说。他说‘人皆可为尧舜’,可又说‘人与禽兽者几希’,意思是说,人与禽兽其实相差也不太大。”“什么叫相差不大?有的人比禽兽还不如呢!”石槃陀叫道。“所以说,人有圣者心,又有禽兽心。”玄奘道,“若是发菩提心,就能成贤成圣,甚至成佛;若是纵容不善,则会退堕沦落,甚至成魔。这世间有人贪婪,有人嫉妒,有人吝啬,有人慈悲,就是如此。”石槃陀点头道:“这我知道,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嘛。”玄奘道:“所以,有时候外在的因果并不重要,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不仅会有外在的结果,还会在内心留下一颗种子,如同愉快的记忆使人欢欣、痛苦的记忆使人悲伤一样,就算这些经历已成过去,种子却依然存在。”石槃陀睁大眼睛看着师父,看得出来,他已经有些晕了。于是玄奘直接进入正题:“学佛,关键是心念的转化,戒律便是用来约束我们的身、口、意三业,让我们的自性清净无染。我们可以欺骗他人,甚至可以暂时欺骗自己,但却逃脱不了‘如是因感如是果’的规律。”“嗯……这大概……就是因果报应不爽吧?”石槃陀不太自信地问道。“我说过,因果并不是最重要的。”玄奘道,“重要的是,在我们生命中的某一个层面,与佛菩萨是平等无二的。但因为我们不是活在那个层次,所以又与佛菩萨有着天壤之别。佛陀提倡的修行,就是以戒、定、慧来克服自身的贪、嗔、痴,使众生心趋向于佛菩萨的圣者心。”“就是说,持戒修行就能成佛,这还是因果啊。”石槃陀懵懵懂懂地说道。玄奘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他能这样理解已经很不容易了,反正这对他也没什么不好。于是不再反驳,而是接着说道:“佛陀在世时曾制定了一些简单的戒,佛入灭后的第一个夏安居,弟子们在七叶窟举行了第一次经律结集,当阿难尊者诵完经藏以后,即由优波离尊者诵出律部。此后,又把以戒为内容的戒学作为佛教三学之一,三藏中便有了专门汇集律藏的部分。”“说到底还是佛制了戒。”石槃陀嘟哝道,“要是佛不制戒,大家就都不用守戒了,是吧?”玄奘摇了摇头,他终于理解为什么佛陀在说了大乘经典《华严经》之后,又转而去说那些小乘经典了。对什么样的人讲什么样的法,此言果然不虚。想来佛陀当时也是很无奈的吧?“不守五戒就是作恶吗?”石槃陀又问。“当然。”玄奘道,“比如佛说众生是平等的,今世因缘不同而形成了不同的生命种类。所以,戒律告诉我们,千万不要故意去伤害众生。故意伤害众生难道不是作恶吗?”“哦,这个我知道了。”石槃陀点头道。“另外,对佛弟子而言,只有持戒才能精进。因众生无明,常有贪欲和嗔恚之心,如果不认真持戒便可能生出种种魔障,造出新的业来。而持戒可生恭敬心,生智慧,生大慈悲心。因此,只有保持清净戒体,才能够战胜魔障,尤其是自身的魔障。”石槃陀再次点头,但玄奘看得出来,他其实并没有完全听懂。“你不是出家人,有些事情不明白,就暂时存疑好了,日后在修证中自会领悟。现在我再问你,这五戒你能持守吗?”“那个,只守四戒,喝点酒行不行?”这石槃陀,跟他说了这么久,竟然还想着讨价还价。“不行。”玄奘直截了当地拒绝。“好吧,弟子能持守。”石槃陀很勉强地答道。玄奘点点头,接着说道:“你要记住,持戒的原则就是不给身边的人带来烦恼。无嗔即是戒,菩提心即是戒,慈悲心即是戒。”“无嗔啊?”石槃陀犹豫着说,“可是如果有人欺负了我,难道我也不生气吗?”“有谁欺负你啦?”玄奘问。“别提了!”石槃陀立即改跪为坐,将双腿盘了起来,“不瞒师父说,那个小子,当年做马贼的时候贪生怕死,成天躲在后头当乌龟。当初我们那帮兄弟,可没谁拿正眼搭理过他!现在可好,他翅膀硬了,居然伙同一帮狼崽子抢我的马!”“你做过马贼?”玄奘盯着他的眼睛问。“嘿嘿。”石槃陀不好意思地笑笑,“年少的时候是做过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不过,已经有很多年不干了。以前那些,我刚才都已经在佛前做了忏悔了!”“这就是了。”玄奘淡淡地说道,“你去抢别人,如今又有人来抢你,这便落了因果。”“那咋没人去抢那个狼崽子?”“每个人的因缘不同,有朝一日他自然也会受到果报。”“那要等到猴年马月?也不知我能不能看得见,我希望他就在我眼前受报!”石槃陀恨声道。玄奘叹了口气:“以恨解恨,只能使这个世界怨声载道;而以恩化恨,以德报怨,才能使这个世界得以宁静。”“师父,难道你从来都不会记恨吗?”石槃陀忍不住问道。“我需要记恨什么呢?”玄奘反问道。“比如,如果有人打你、骂你,骗你,或者抢你的东西……”玄奘淡然一笑道:“这好像也不是多严重的事吧?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以后或许会有,真要是那样,那也是因果现前,有什么好记恨的?”————————————[1]塔尔寺,在今天瓜州锁阳城城东约一公里处,是一片土塔林。据史料记载,塔儿寺是唐、五代及宋元时瓜州地方官员及百姓进行祭祀的宗教活动场所。[2]此段参考净空法师有关皈依的开示。[3]优婆塞,梵文音译,意译为清信士、近事男、近善男、善宿男等,指在家信佛并受了三皈依的男子。我国大都用“居士”一词来代替“优婆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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