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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贾平娃,1952年出生,陕西商洛市丹凤县棣花村人。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西安市文联主席、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院长、《美文》杂志主编,中国海洋大学以及北京师范大学驻校作家等,有“鬼才”之美誉。代表作品有散文《满月儿》《月迹》《丑石》等,小说《商州》《浮躁》《废都》《白夜》《秦腔》《高兴》《古炉》《带灯》《老生》等。其中散文《月迹》获第二届朱自清散文奖。小说《满月儿》1978年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腊月?正月》1984年获中国作协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浮躁》1987年获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废都》1997年获法国费米那外国文学奖,《秦腔》2006年获红楼梦奖、2008年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古炉》2011年获施耐庵文学奖。
“贾平凹散文全编”是时代文艺出版社2015年重磅打造的文学大师贾平凹的散文集,由八卷本组成,分别是《商州寻根(1978︿1983)》《旷世秦腔(1983︿1984)》《土门胜境(1984︿1989)》《太白山魂(1989︿1992)》《时光长安(1992︿1995)》《远山静水(1995︿1997)》《倾听笔墨(1997︿2002)》《顺从天气(2002︿2012)》。贾平凹成名于散文,其中《丑石》《月迹》《风雨》《落叶》等多篇散文入选中小学教材。他的散文创作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特色:内容浩瀚,五彩缤纷,风格迥然,特色鲜明,或内涵深厚,细致灵动;或朴实自然,淡涵哲理,均令人赏心悦目,美不胜收。阅读贾平凹的散文,就像走在幽静的道路上,遇见了让人喜欢的颜面身影、花草树木、云间飞雀一样,自动地停下脚步,凝聚心神,看看听听,欢喜不已。此次时代文艺出版社独家出版、首次面世,也是迄今为止最全面、最系统的贾平凹散文大全集,带您一步迈入在当今文坛有鬼才、奇才、怪才之称的、三毛心中的大师级作家、莫言后中国最有可能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文学大师贾平凹的文学和内心世界。一幅幅隽永的画面由此展开,结下和大师贾平凹一世的不解情缘……
贾平凹成名于散文,其中《丑石》《月迹》《风雨》《落叶》等多篇散文入选中小学教材。他的散文创作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特色:内容浩瀚,五彩缤纷,风格迥然,特色鲜明,或内涵深厚,细致灵动;或朴实自然,淡涵哲理,均令人赏心悦目,美不胜收。阅读贾平凹的散文,就像走在幽静的道路上,遇见了让人喜欢的颜面身影、花草树木、云间飞雀一样,自动地停下脚步,凝聚心神,看看听听,欢喜不已。此次时代文艺出版社独家出版、首次面世,也是迄今为止*全面、*系统的贾平凹散文大全集,带您一步迈入在当今文坛有鬼才、奇才、怪才之称的、三毛心中的大师级作家、莫言后中国*有可能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文学大师贾平凹的文学和内心世界。
与穆涛七日谈第一天你为谁写作穆涛(下简称穆):对你来说,具备什么样的准备条件才动手写作一本书?贾平凹(下简称贾):我得反复酝酿我要写的东西,人物我已经十分熟悉,恍惚就是与我日夕相处的人,而情节上可以只需知道几个重要的转折环节,行文的语言完全不用去考虑,我有这个自信,一旦真要动开笔,文字会随形赋彩的,并且会有许多绝妙的东西突然到来。在这样的时候,我很激动,也很焦躁,你见过母鸡下蛋前的样子么?那份不安神,那份前后左右地转动,你稍稍惊动它就会腾地飞跳起来,但它要是趴在窝里你就是拽它也不愿动弹了。你见过新婚久别后丈夫就要回来前的年轻婆姨吗?没见过的话你最好想法见一见,我想,开始动笔之前我就是那样一种的。创作欲涌动起来了,我是会找一个比较清静的地方一气呵成地去做我的工作,那个地方不要什么资料,不要什么舒适,不再讲究一切,只是有纸有笔就够了。哦,第一遍手稿必须是写在精美的本子上的,这样我才能思如泉涌。对了,还需要烟,牌子无所谓,习惯的一种就可以,饭菜也无所谓。如果要图更清静就到外地去寻一间房子,写作过程中间,可以没有性生活,往往在写不下去的时候,倒是极希望消化在女人那里。当然,每天的工作都结束在知道接下来要写什么的时候,这样,就不至于第二天坐在书桌前一筹莫展了。整个晚上是不写作的,要看录像,或是武打或是凶杀的,或者打打麻将赌赌钱。穆:晚上的这些娱乐是一种休息?贾:不,是洗脑子。好让这一天的工作彻底结束下来,以便在第二天保持清醒地工作。在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中,这种清洗工作是重要的,否则连轴转上几天,人就疲沓了。穆:你一般的情况是晚上休息白天写作?贾:也不一定,这决定于具体环境。有录像看,有麻将打时就选在白天写,没有这些事情就是晚上写,白天看看风景,吃点小吃什么的。不过这也得看当时的心情,或者看写什么。穆:你认为写作一部长篇小说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贾:休息。人都是肉长的,没有好的休息与恢复,不可能写出好的作品,坚持熬三两天还行,谁能熬一个月试试?穆:你成名以后,有过写废或重写的东西么?贾:写废的只有在写长篇时出现过,《浮躁》就写废过一遍,还有一部《忙忙人》,写过七八年了,也没拿出去发表,我想要是发表的话,还得重新写一遍。我的创作往往是不停地列提纲,不停地来鲜活人人事事,直到一切都清晰下来,才定下总的提纲。这样的工作比实际操作时间长数倍,也艰辛数倍。但是,这一次写作《废都》时是定了提纲的,操作时却全然打乱了,在动笔写到五万字左右的时候,那个提纲于我已毫无作用。我只是按着小说的人和事往下走,到最后,我几乎都快收拢不住了。因为我写的是一群男男女女的日常生活,一切要平实,语言也不用任何人为地修饰,不需要任何主观性和感情渲染色彩,就像日常生活是无序的、随意的一样,所以我不能框得太死,不能人为地故意要什么或不要什么。河流在心中只是一个流动的方位,我曾对一个朋友讲过全部的人物关系,一边讲一边用笔在纸上画,讲完了,纸上竟出现一个相互交往的一张图。我喜欢对朋友说人物关系,旨在加深人物之间的关联,也是担心具体写作的时候乱了。穆:一般地讲,你怎么修改自己的手稿?贾:我写作时必须一气呵成,有人每天规定,只写多少字,写过了一遍就定稿,我不能的。我的第一遍手稿从第一句起直到最后一句止后,才能完全放松下来。好长时间不去理它,直到最初的创作兴奋完全消失,一切又复归平静了,再回过头去阅读,去修改,我是一边誊写一边修改的,进度非常慢,誊写完了,再做一至两遍总体的修改。我是十分看重这时的修改的,它首先要在语言上合我的意,我总是不厌其烦地挑选字眼,修辞,甚至还推敲语感的节奏。我的第一遍手稿字极小,又特别乱,除了我无论谁也看不懂的。如果是短的文章,又喜欢给来人念,念的过程中,立即能感觉出什么地方的节奏、语气有毛病,然后再做局部的调整,身心放松的状态,修改时常有飞来之笔,如鬼魂附体似的,过后自己也惊奇自己。穆:请谈谈你的写作方式,比如怎么安排写作时间等等。贾:我的写作方式很简单,长篇小说的草稿写在大的豪华一些的笔记本上,短篇小说和散文写在小笔记本上,或者干脆写在一块废纸上。我绝不在有格子的方框里写,但必须还要有格子,誊稿时是要写在格子纸的背面的。我是穷困人,早年做编辑,写作必须挤时间,后来虽然是专职写作,但来访者太多,依然是挤时间,除过长篇小说的写作外,一般的文章是有了冲动,抽空就写。我入静的功夫很好,而且从不失眠,这两点令我十分得意。有人写作时,需要睡觉去构思,我做不到,我一上床很快就睡着,看书的话看两页也就困了。我有一个毛病,写过几千字,或几百字,觉得脑子里的齿轮不转了,我常觉得我脑子里有齿轮,就去厨房呀什么地方找点吃的,最好是萝卜,吃几口,齿轮就又转开了,再重新坐下来写。穆:幸亏这齿轮只吃萝卜,要是吃人参就不好办了。贾(笑过):我说过我是穷困人。穆:这里面是不是潜伏着一些生物学的道理?脑子疲惫了或紧张了,加入些萝卜素或维生素什么的,就立刻放松清醒了。贾:我想应该有吧。穆:你的这种办法应该普及开来,吃几口萝卜就能创作出这么好的文学作品,应了鲁迅先生那句话了: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贾一笑。点燃一支香烟,深吸了一口,悠悠地把烟雾吐了出来。)穆:你为什么喜欢在稿纸的背面写作,带格子的稿纸影响你的思路?贾:我若把字写进格子里,总觉得受到限制,思路就不畅通。最早在西北大学读书的时候,我因为是穷学生,写作时常常为没有稿纸而发愁;若按格子写,一整页也写不了几百字,用背面写可以在一页纸上写得更多些,后来这样就成习惯了,一用背面写就来灵感。但是,我很少在没有格子的白纸背面上写,那样也唤不来灵感。我这个人看起来好像干什么似乎都很简朴,不讲究,实际上是在一定范围内刻意地讲究。比如吃食,不爱吃席宴的高档饭菜,我喜欢面食;可就拿面条来说,擀得多厚,切得多宽多长却十分注意,也是十分挑剔的,我是个好伺候又难伺候的人。用稿纸就是这样。穆:有一家公司赠你一台四通中文打字机,朋友讲,你至今仍闲置着,成为你书房里的一景。你是不是觉得手工操作比半机械化操作好一些?贾:我很想用打字机写作,但是迟迟学不会,至今仍还用手书写。我觉得手写有美感,在西安吃羊肉泡馍,原本是吃的人自己动手掰馍,掰成米粒那般大,四周还是毛边的,然后下锅用羊肉汤煮,吃起来很上瘾。现在,很多的店面都用机器绞,绞得齐头齐脑的,味道吃不进去,我总喜欢用手掰。我同样爱吃手工面条,对机械面条吃一点儿就饱了,但我还是接受了赠我的打字机,是人家的一番心意么,但愿我能尽快熟练地掌握使用它。穆:你的许多重要作品都是到乡下写出来的,这是你的写作习惯,还是另有原因,你是一边听着鸟叫一边舒畅地动笔么?贾:不,这不是习惯。你听着,在家里来人太多,家里又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我是不能不开门的,来人要说的事太杂,太多,或者有的人仅仅是闲聊,我磨不开脸面谢客,只好作陪。再是,家里要过日子,比如要做饭呀,孩子要做作业呀,睡觉要洗脚呀。而写作是不需要有整齐的日子的,想写了捉笔就写,想睡了倒头就睡。听鸟叫?那怎么行?一入了境界,还晓得鸟叫不叫吗?!穆:你的最佳写作环境是什么?贾:一个人在写作的时候是精神紧张的,这需要绝对的安静,最好是寂静无声。我所以在前边说过,白天写作时不容忍任何人打扰,晚上就看录像,武打的,刺激的,要不就打打麻将。穆:你写作一个小说,是事先设计好,然后按部就班地写下来,还是有一件特别的事,或特别的人激发你之后才开始动笔的?贾:作家的脑子是从来不会停止形象思维的,我几乎总有要写的东西,但凡是为了签写有关部门发下来的关于创作计划的表格时,我所做的计划从来没有实现过,有许多觉得要写的东西都没有写出来,必须是有一件特别的事,或特别的人激发了我,我才动笔的。恐怕许多作家与我一样的,我不可想象我会一切按计划好的规章写作,我太纵情,不写就不写,写起来激情无法遏制,或许我的爆发力要好一些。穆:能不能具体说一下,具体说一说某一篇作品的成形过程。贾:就说一说我早期的短篇小说《满月儿》吧。《满月儿》写出的时候,不是要想拿出变铅字的,我是写给我的爱人的。我常常把她作为我的作品的模特儿和唯一的读者的。所以,我是怀着真挚的、热烈的感情去写的。但是,她并不是我的满儿或月儿。满儿和月儿,最早是我的两位本家姐姐。在我才从初中毕业,回家当农民的那阵,我是一个体质孱弱、腼腆喜静的少年;而我的本家姐姐,却是天真烂漫。在一个偌大的家族里,她们从来没有忧愁,从来不能安静。一件平常的新闻,能引起她们叽叽喳喳嚷道几天;一句普通的趣话,也会使她们笑得俯在炕沿上起不来。于是,大人们就骂她们“瓜笑”,而夸奖我的“安分”了。然而,我却十分爱我的姐姐,至今还能记起她们笑声中的那不同音调。后来,认识了我的爱人和她的一位朋友。她们几乎有我两位姐姐一样的性格,都天真无邪。但一个丰满,一个苗条。一个是那么文静,说话从来低音,笑声总是从半启的嘴唇里颤出;一个是那么活泼,故意说反话,当面戏谑人……后来,我们分开了,长时期不见一面,但一闭上眼睛,她们就站在那里了,那睫毛在眨动,那微笑在闪现……呵!倾注了感情的人,在心中活着,活着……终于,在一九七七年的冬天,我到一个大队搞社史的时候,我心中的人物被触发了,她跳出来了,逼使着我动笔描绘了。那时候,我着手采访这个大队的农业科学研究站。这个站事迹太丰富了,我走进他们的试验室,看见了从未看见过的房间(满儿的房间,我是一笔不敢漏地那么写了的),看见了小麦和燕麦远缘杂交出的新品种,新品种虽然还不够理想,但成绩已经十分突出,我决意要写这个育种试验了。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突然间我激动起来:写我心中的人吧,让她们来搞培育吧;既然人物的性格早已在心中成熟,又获得了远缘杂交中的一些感人事迹和大量的知识性的东西,就让这两个人物来活动啊!哈,怪得很,根本不需要编什么离奇故事了,只要把她们两个放在培育良种的每一道工序里,每一件事情中,她们就按她们的性格发展下去了,很快我就有了新的故事梗概。我把那新的故事梗概赶忙写在本子上。我尽量搜集本家姐姐的、爱人的、爱人的朋友的那些生活细节,越想越多,我不管在这篇作品中有用无用,反正我是这么搜集……于是,我开始整理,构思,我是这么想的:写两个姑娘,性格要明显区分,甲就是甲,乙就是乙,不光是长相和脾气,而是一切,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两个人物要糅起来写,以“我”,来串线,不要露出脱节痕迹:三个人物,一会儿单写甲,一会儿单写乙,一会儿甲乙合写,一会儿甲乙丙聚写;写一个,不要忘记了其他,写两个姑娘,不要忘了“我”这第一人称;尽量做到分分合合,穿插连贯,虚虚实实,摇曳多姿;名字也要体现全文特点,糅合一体:满月儿;一出场要自然,要有场景,以形象抓人;时时写进生活情趣,使故事丰腴;让月儿和满儿活动,力避“我”来死板介绍,发议论;描绘要细腻,叙述要抒情;产生诗的意境;调子要柔和,语言不要出现成语和歇后语一类太土的话,节奏和音响要有乡下少女言谈笑语式的韵味;结尾要电影式的“淡出”,淡得耐嚼。当然,想出来了不等于写出来了,这只是我写这篇作品时力图达到的目标。我开始写作了。当时,我跑到村外泾河岸边的树荫下,一口气写下去。我是那样激动,似乎我的本家姐姐,我的爱人,和我以前接触过的那些女同学,女朋友,全站在面前。我心里十分急,语句往出涌,笔都来不及写,字写得十分潦草。我没敢中断,写到后部分,语言一时搭配不来,我便不管语言的修饰,胡乱地用一些话先代替着,一直把心里想好的整个小说写完了。我合上本子,再也没回头看一眼,呼叫着跑回宿舍,嘴里哼着秦腔。当晚,我认真地改了一遍,念着是否顺口。再改了一遍,推敲了每一句每一个字。睡前又看了一遍,斟酌了几处标点符号。第二天,我开始抄写,一边抄,一边再改;我很惊讶,这个时候了,还会突然冒出一些极好的细节和字句来的。(后来,按编辑部的意见,又改动了一个情节。)写好了,我想寄给我的爱人去,我要先不告诉她,看她读了以后,是否能看出月儿是谁,满儿是谁?后来,一同写社史的一位同志看了,鼓动我还是拿去发表,我有些犹豫,但终于听了他的话。没想到三个月后,《上海文艺》(现改名《上海文学》)就把它刊印了。发表了,收到全国各地好多读者来信,有的说怎么写的是她们那儿的两个姑娘呢?我笑了,但我悟出,这仅仅是写了生活中的一些事的缘故罢了。当然,《满月儿》也有她的先天性的不足,还仅仅是一篇极不成熟的习作而已。无论在主题的深化、情节的提炼、人物的塑造上,都明显地暴露了我生活底子薄、思想水平低、文学修养差。但我有了一点小小的浅浅的体会,就是:要搞文学,就要对文学爱;对文学爱了才会爱你文学作品中的人;爱得深了,才会出情;有情就能调动一些因素、一切手段,来塑造你的文学作品中的人了。这样,恐怕才不会被读者说:这篇写得没意思极了!穆:你最喜欢你小说中的哪一个人物,你是怎样为你的小说人物命名的?贾:我喜欢《五魁》中的五魁。那个人物完全合着他的宿命走下去的,我写得也顺手。我的小说名字多为两个字,小说中的人物也是这样。我不喜欢作品的名字太花哨、太表面的诗意和刺激,我喜欢笨、憨,但有嚼头的命名。一切的比喻再好,却不如不比喻。穆:你小说的第一句,或第一段是开始就写作了,还是反复改定的,你的小说中,最满意哪一部的开头?贾:这是不一定的,有的是开始就写定了,有的则需要反复改写。比如《废都》,开过四个头,都不尽满意,都合不了脑子中的那个辙。当然,最后的开头,也就是现在版本的这个开头我还是满意的。穆: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过,一天,他“看见一个老头儿带着小男孩去见识冰块,那时候,马戏团把冰块当作稀罕宝贝来展览,又有一天,我对我外祖父说,我还没见过冰块呢!他就带我去香蕉公司的仓库,让人打开一箱冰冻鲷鱼,把我的手按在冰块上,《百年孤独》就是根据这一形象开的头”。你有过类似的经历么?贾:当然有过这样类似的经历,你相信吗?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事情,常常会触发灵感,一个火星或许会引爆一座弹药库的,这不仅仅启示了一个小说的开头,甚至要完成一个小说的主要部分。穆:你具体地说出一两个这样的火星好不好?贾:说说小说《冰炭》吧。商州多能人、怪人,不安生本分的,俗称之“逛山”。“逛山”们经见多,善言辞,生性胆大,做麦客可以一把镰刀闯关中,吃了喝了赚了钱,还常要闹出一段风流韵事方得意回去;冬春农闲,当脚夫,八尺长的扁担溜南北,见过老鼠吃猫,见过人妖结亲,每人肚子里都有一本书。那书打开,商州社会无所不有,无有不奇。《冰炭》便是那书里的,是一个麦后的夏夜,一群扬过了场的“逛山”,吃饱了洋芋拌汤,骂走了婆娘女子,拉一张席到河堤,赤身裸体躺下讲的。讲得很多,有革命的,也有神鬼的,阴阳颠倒,现实和梦境混合,少不得都以“金黄色”故事做头做尾;人人逞能,直到七斗横斜,堆在场上的麦粒也无心去看守,我提醒那会遭贼偷的,回答的却是哈哈一笑:“场畔紧挨坟地,有鬼守着哩!”人不敢偷,鬼也会偷?说起来,原来坟地里埋有早先的大队长和贫协主席,生前两人钩心斗角,死了也会不和,这个偷了,那人检举,那个偷了,这个揭发,互相监督,会百无一失的。后来,“逛山”们排说完了,七倒八歪鼾声起雷,我溜回老屋,青灯下把故事笔记了。当然,故事是七零八落的,且有的是有人亲身经历,有的是听人趣谈,有的是听了别人再加上自己的经历而充分想象了的,我只是把它收拢起来,后来又亲自去监狱、劳改场参观一回,采访几次,去伪存真,删芜取精一番罢了。正因为是听来的不是亲身体验而得,我只好省去好多具体描绘,实实地让别人的口往出讲。这样,随便可随便,但我的低能也就暴露出来了。如商州存在着美好一样,商州也有着丑恶,这块山地上同样在演动着一部民族的史剧,其水土之异,即使在中国最动乱最残酷的“文革”岁月里,黑暗的夜空也会出现指示光明的星星,在猫头鹰凄泣的时候,蟋蟀同时在奏唱着生命之歌的清音。劳改农场里的看守“我”,及“我”的“排长”,被看守的“演员”,和看守与被看守之间的女犯“白香”,各人都混沌了,在混沌里寻找着各人的清白。野蛮的和人性的,大恶和大美,泥沙俱下,却金砾其中;玉璞同一,却真伪分明,每一颗良知皆放在了天平上。一哲人讲,人学狼叫,学得酷似,但必是人性;狼学人叫,学得再像,却终是兽性。一场残酷的“文革”,人的价值遭到了莫大的践踏,却意想不到的,莫大的践踏则崇高地圆满了人的价值。这就是我写的一个班长和一个演员、一个女人的故事。不能不写到野蛮和残酷,不能不描绘足以惊心动魄的一幕。但如何地写?是借助那气氛渲染,让天也黑,地也暗,风也吼,雷也鸣,还是作者跳起来,奋声疾呼,慷慨陈词?我试验了,那效果常常适得其反,有落套沦俗之嫌。于是,我略悟到,愈是别人都写的,尽量少写;愈是别人不写的,详细来写;越是表现骇人听闻之处,越是笔法冷静,不露声色,似乎随便极了,无所谓极了。这种大涩,大冷,铁石心肠,才能赢得读者大润,大热,揪心断肠吧。我想,侯宝林先生的相声所以比一般相声高明,是不是也是这样呢?穆:在你的写作中有没有这种情况,事先并没有想到要写一个人物,只是在故事进行的中间,突然碰到一个人,或见到一个人的照片什么的,便信手写了出来。贾:先前的作品少有这种现象,近年里却时有此类事发生,尤其在写长篇的时候,写得越是从容,越出现这种事。《废都》中的阿灿就是这样。当我在乡下写这本书时,一天,偶然看报纸,报上有一幅摄影作品,其中的人物极像我多年前在街上碰见过的一个女人,那个人给我留下过美好的瞬间印象,我就在修改过程中增加了这个人物。穆:这种突然到来的人物,是不是有点像打麻将中的一种情况,开始的时候,并不想打这副牌,或饼呀万呀的,可接下来一连串都往这个方向上牌,只好这么打了?贾:(笑过)差不多,有点像,这样的牌好和,贴着手上牌,也最容易抓炸弹(陕方言,指自摸)。穆:在你长达二十几年的写作时间中,哪一个人或哪一位作家对你的影响最大?贾:没有谁对我特别地有影响,但这并不是说没受过谁的影响,不,是影响我的人很多,在每一个时期都有我尊敬的人。在初写作的时候,孙犁对我影响过,后来是沈从文,是庄子,是苏东坡,是福克纳,是张爱玲。而《红楼梦》在初中时读过,上大学又读过,直到我从事写作近二十年时,曹雪芹的影响反倒大起来了。我可以说是个追星族,我有我喜欢的星,但我深深体会到,自己的年龄和经历是影响自己最大的东西。穆:评论界大多认为你与孙犁有着很投入的友谊,你们在性情上是相类似的吧?贾:无论在写作上还是在人品上,我都极尊敬孙犁老人。他身上有着许多时下的文坛所罕见的品格。穆:我们新时期的文学创作经过了几个阶段:“伤痕与反思时期”,“文学形式的探索时期”,“军事题材热门时期”,第一次清除资产阶级精神污染后的写实时期,我自己称为“旧写实时期”,以及随之而潮起的在内容上摸索新意义的“寻根时期”,“新写实时期”等等,你是从一开始直到现在都亲身经历并参与了的当代作家之一,你怎么看待这几个文学阶段,以及它们间的关联的?贾:这几个时期我也算是过来的人吧,但我并不都在每一个时期的中心。“寻根时期”有人把我列入主要人物对象,其实那是他们的错误或是我的偶尔碰着。我一直生活在西北的西安,不属于文坛上任何派别的集团,这样是很艰难的,没有什么捧场,也没有可以出来保护的阵营。我的创作并不特别受文坛风气的影响,我以我的感觉和思考走,所以,总比别人要慢一步。比如,“伤痕时期”之风已经快过去了,我才开始写这方面的小说,结果受到了许多批评,后来的各个时期莫不是这个样子。当然除过“寻根时期”,但一个一个时期地走过来,再想想,我比别人总慢一步,反过来,又比别人总快一步。如果说这几个文学阶段,我觉得这是中国现实生活所致的必然现象,也是新时期文学一点点突围的必然之途。每一个时期都会出现一批作家,有其优秀者,也有滥竽充数者,一个成熟的作家应该是这么一步步往前走,才可能一点点训练自己,强化自己,才可能有大的气候。若只在某一个时期闪光,不一定就是大才,新时期文学可以出许多奇才、怪才,大才必须得建立自己的体系。当代的作家少了这十多年的文学参与,要想杰出是难以想象的。穆:你说的受批评的小说,是不是指1981年发表在《长城》杂志上的《二月杏》,你现在怎么看这个小说?贾:现在看来,《二月杏》是很嫩的作品,当时写时我是在那个气氛中的。这部小说后来受到一些批评,对于那场批评,我现在还是不想多说话。批评是正常的,如果言之有理,我就改,即使批评得言过其实,也能令我清醒。随着年龄阅历增长,我现在虽不敢说有了佛的“平常心”,但对别人说我好,我不会太张狂;别人说我不好,我也不会太悲伤。表扬和批评对我都有好处,只要不夺掉我的笔。穆:你在《四十岁说》这篇文章里写道:“我可能不是政治性强的作家,或者说不善于表现政治性强的作家。”这句话怎么理解?贾: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直存在着两类作家:一类是紧随政治的,也不论这政治的含义如何,喜欢所谓大的题材,热衷表现反映时代精神的,这类作家和作品一直受到重视,给予评价甚高;一类是相对而言疏于政治的,在艺术规律上更讲究,想象力和感觉或许更好一些,这类作家和作品虽然有时被认为是好的,但排名绝不在前头。以我的兴趣,我不会也不愿成为第一类,他们的题材其实并不大,反映的并不深刻,他们没有托尔斯泰的那种胸怀和见识,更多的存在着功利和肤浅。他们可以是斗士,但文学的成就不会高。后一类即使也存在着格局不大的可能,但作品或许寿命稍长些,中国作家现在最缺乏的是一种气量和胸怀,每每想起来令我沮丧。这个时代难道只能产生我们这些琐碎的作家吗?!穆:你认为一个优秀作家应同时代气氛保持怎么样的关系?贾:除过巨大的天才外,什么样的时代造就什么样的作家。作家不关心时代的政治生活是不可能成为优秀作家的,但作家之所以是作家,他从事的是艺术,他对于时代的政治生活的关心,是他在从事艺术过程中最基本的一种思考,而当他进入创作,他还是要进入这基本思考之上的幻想边界中去。现代许多作家,包括我在内,是不是有一种不太好的“气”,这“气”太重?我常想,曹雪芹写《红楼梦》时生活极度贫困,但写的大观园却那么灿烂,他的写作境界是什么样呢?穆:一个优秀作家是属于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但同时又是超时代的,你是怎么理解这个“超”字的?贾:对于时代的认识,当政者有当政者的看法,这种看法是能理解的,我们也应该去尊重。但若是以此要求作家单纯地为此去服务,则欠妥。问题是,准确地把握一个时代,概括一个时代,那是后人的下作。作家要摆脱时代是绝不可能的,但以治国之要求去从事文学艺术,文学艺术就必然成了纯宣传。虽然文学艺术受时代的影响和限制,而文学艺术始终沿着对人的大关怀大悲怜之途,力所能及地去投入到创造中去,这样就出现若即若离状态,准确地说,人得其内,出得其外。一个作家,气量很大,心胸宽阔,他是不会为进行他的事业而以一时的所谓得与失影响的,这一点很重要,似乎不识时务,但是大俊杰。穆:你近来似乎对《易经》乃至气功都有深入的兴趣,文坛前一阵似乎也出现了“气功文学”、“丹田文学”的提法,这显然非常可笑。当然,文学创作中,一切丰富并有益于社会主义大众心灵的东西我们都需要,而且《易经》作为一部古典科学著作,气功作为一门修身养性的学问,是值得研究的,但以此为门路进行文学写作,或以所谓的“气”感来写作,听起来有些滑稽。在文学写作中,我个人比较推崇正气的写作,一直以为一些末梢的幽冥声音在健康向上的年代是不应该被重视的。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贾:我对什么都有兴趣,但都未有深的研究,只是从中寻我有用的东西。你的观点我是赞同的。一个时代的文学是有时代的烙印的,这是势,而不可能人为改变。正气的写作,我认为是大境界的写作。一个时代出什么样的文学有时代的势,也有具体作家的情况,曹雪芹能写《红楼梦》,同时期别的作家就写不出来。所以,我不反对什么人写什么,我只控制住我自己,而别人的这样那样的作品出现,于我更是好事,我可以吸收他们于我有用的,弃除或警惕他们于我有损的,始终向别人学习,也始终看别人在为我服务。文学就是这样,是好的就留下来了,不好的就自生自灭了,我主张一切任其发展,当然不包括反动的和黄色的。穆:你是怎么理解“创作自由”问题的?贾:凡是作家,喋喋不休地总要谈这个问题,我实在不感兴趣,因为具体到一个单个人,他永远觉得不自由,自由了还要自由。平心而论,长期以来创作不自由,现在是进步多了,我们应为此欢欣鼓舞。一个国家当然少不了在提倡一种东西,但仍可以允许别样发展,作为作家,人各有志,你就发展自己吧。其实,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理自由,就如同对待手淫一样(这个例子或许不雅),手淫的害处在老觉得手淫有害处。如果整日愤愤不平“创作不自由”,真的哪有自由的心境去写作呢?一切自由是规矩下的自由,从大的社会环境是这样;从具体的写作方式也是这样,艺术是死于不自由,也同样死于自由。穆:“创作自由”实在是最没意思的问题,但很多人都在喊不自由,这是一些只有在危险的路上才能发扬坚强的作家,某些到国外的作家是真的自由了,谁也不去管他们,但一九九三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却给了托妮?莫瑞森(ToniMorrison)。好了,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吧,病房的药味真让人受不了。贾:太好了,我可自由了。快把那个破录音机关掉。我们下两盘跳棋,明儿见了方英文,我会告诉他又当了两回冠军。(方英文,陕西作家,跳棋爱好者。)(我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天色正暗了下来,路上行人很少,可以听见人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吱吱吱的声响,两侧低矮的柏树挂着一团一团的雪,远远望着,像一丛丛耐冬的梅花。刚才下跳棋的时候,贾平凹做了两次冠军,住院的病人,是最需要安慰的。)第一天事记谈话开始之后,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贾平凹这艘巡洋舰并不遵循我预定的路线航行,我准备就绪的谈话提纲几乎失去了意义。我以为他会感兴趣的许多问题却引不起他的兴趣及注意,而即兴而起的一些提问却引他感慨,这给我的工作带来极大的不便利,同时,也印证了我的一种预感:《废都》之后,贾平凹的写作思路将有大的变化。我是用了很长时间准备好手头的资料及交谈脉络的,我几乎再次翻阅了一遍他的全部作品,从初试文坛的心力之作,一直到近期散见报刊的兴致小品,查找并阅读了研究他的一些重要作品,正是我的这些准备工作,使得我很快地适应了他的这一变化,并及时地校正我的思路。贾平凹确实是才华横溢的,他的沉着应答,以及神采飞扬的想象,令人在心底生着敬意。现在批评界一种说法说他已经精神疲惫了,如果谁有机缘与他如此交谈半个小时,面对他阔达的心境,会感到这种说法是多么的无稽。我非常庆幸我有如此的好运。今天是第一次交谈,地点在西安某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一间干部病房,他因为“老病”在这里疗养医治。房间在五层楼的尽头,走在走廊上,便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一切都是静静的,粗心的人也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我们是预约好的,他为此取消了所有约见。我到的时候,这家医院的几位医生正在房间内,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贾平凹才签过名的几本书,他们是专门来找他签名的。一个嗓音稍稍沙哑的人正扳着手指数说以往读过的贾平凹作品,这位是贾平凹的主治医师。总的来讲,我们的交谈是契合的,中间仅有过一次意外的打扰。在交谈的中间,我们不得不为一种固执的敲门声而暂停,门外站着三位西北工业大学的学生,他们热情而且执拗,反复对我强调着打听到贾平凹住院的地址是多么不容易,并且发誓:见一眼作家本人,说上一句话就走。征得了贾平凹同意后,我便打开门。见到贾平凹稍显胖肿的脸后,这三位学生立即拘谨起来,刚才的执拗与自信至少消失了一半,三个人背倚靠门站着,略略迟缓却异口同声地:“贾老师,请您安心养病,我们等着读您的下一本书,我们永远尊敬您。”这席话显然是他们事先约定好了的。贾平凹趋步过去,和每一个人热诚地握手,“谢谢你们来看我。”三个学生说完后转身告辞,一副守诺言的可爱样。送走学生后,贾平凹好一会儿没有开口说什么,眼睛却湿湿的。在医院,贾平凹是自己熬中药的,这是他的乐趣之一。一只电炉子上放着旧药锅,我们再次展开话题后,这锅就沸了,他一边用细细的枝条搅着药草,一边回答我的提问,病房里令人头疼的来苏水儿味渐渐地就被沉郁的草药香取替了。他一边搅药,一边说:“这中药就是自己煮才有味,就像身上有了虱子,别人替捉了就不过瘾。”他在医院住着,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用他的话说:“饭亲自吃,厕所亲自去,衣服亲自洗。”他指给我看病床下一个脸盆,盆中泡着一件内裤,笑着说:“我要狠心把那个内裤扔掉呢。这几天打的针,特别疼,每天里两边的屁股换着打,我是趴在床上的,护士拔出针,我就反手提上裤子,没有想到针眼浸出的血染了内裤,星星点点的红,泡在水里,内裤又褪色,五颜六色的,洗不出来了,只好扔掉。”中药煮好后,他先倒满一碗放在桌子上,一边回答问题,一边吹凉,一旦被自己的话感动了就趁兴喝一口,还要伴着说一句:“我不让了。”这天告辞走后,天色已很晚。走在医院的院子里,两侧的松树挂满了朵朵的落雪,极像一树树少香耐寒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