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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1913—2002),原名孙树勋。河北安平人。曾任教于冀中抗战学院和华北联大,在晋察冀通讯社、《晋察冀日报》当编辑。1944年赴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学习和工作。1949年起主编《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曾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分会副主席等职。1930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中篇小说《铁木前传》,短篇小说集《芦花荡》《荷花淀》,散文集《晚华集》《秀露集》等。
《芸斋小说》是孙犁晚年创作的重要收获,标志着作者文体的创新,赋予了作者一以贯之的真善美文学理念更深厚的内涵。初版本的《芸斋小说》正文三十篇,另有代后记《谈镜花水月》。今补入同一系列的《心脏病》《忆梅读〈易〉》《无题》,成为完璧。
《云斋小说》:女相士六六年秋冬之交,我被集中到机关五楼平台上一间屋子里“学习”。那时“四人帮”白色恐怖,空袭而来,我像突然掉在深渊里,心里大惑不解,所以对一块学习的是些什么人,也很少注意。被集中来的人,逐日增加,新来的总要先在班上做一些检讨,造反头头,也要对他作例行的审问。有一天,又在审问一个新来的人:“你自己说,你是什么阶级?”“我是自由职业者。”答话的听来是个女人。我是没有心情去观望人家的,只是低着头。大概过了一段时间,“反动”阶级成分都要自动提高一级。头头又追问这个女人,她忽然说:“我是反动文人。和孙芸夫一样!”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慷慨地把我引为同类。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身材修整,脸面秀气,年轻时一定是很漂亮的。她戴着银丝边眼镜,她的眼睛,也在注视着我,很有些异样,使我感到:她这种看人的方法,和眼睛里流露的光亮,有一点巫气或妖气。后来,我渐渐知道,这个女人叫杨秀玉,湖南长沙市人,是机关托儿所的会计。解放前是个有名的相士,曾以相面所得,在长沙市自盖洋楼两座。这样的职业和这样的财产,当然也就很有资格来进这个学习班了。冬季,我们被送到干校去,先是打草帘,后是修缮一间车棚,作为宿舍。然后是为市里一个屠宰场,代养二百头牛,牛就养在我们住室前的场地里。我们每天戴着星星起来,给牲口添草料,扫除粪尿,夜晚星星出来了,再回到屋里去。中间,我曾调到铡草棚工作,等到食堂买了大批白菜,我又被派到菜窖去了。派我在菜窖工作,显然是有人动了怜悯之心,对我的照顾。因为在这里面,可避风雪,工作量也轻省得多。我们每天一垛垛地倒放着白菜,抱出去使它通风,有时就检选烂菜叶子。一同工作的是两位女同志,其中就有杨秀玉。说实在的,在那种日子里,我是惶惶不可终日的,一点点生的情趣也没有,只想到一个死字,但又一直下不得手。例如在铡草棚子里,我每天要用一把锋利的镰刀,割断不少根捆草的粗绳。我时常掂量着这把镰刀想:如果不是割断草绳,而是割断我的脖颈,岂不是一切烦恼痛苦,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吗?但我终于没有能这样去做。在菜窖里工作,也比较安全。所谓安全,就是可以避免革命群众和当地农场的工人、儿童对我们的侮辱,恫吓,或投掷砖头。因为我们每个人的“罪名”、“身份”,过去的级别、薪金数目,造反者已经早给公布于众了。在菜窖里,算是找到了一个避风港,可以暂时喘喘气了。我和杨秀玉,渐渐熟识起来。我认为此人也不坏,她的职业,说起来是骗人的,但来找的人,究系自愿。较之那些傍虎吃食,在别人的身家性命之上,谋图一点私利的人,还算高尚一些吧!有时就跟她说个话儿,另一位女同志,是过去的同事,但因为她现在是菜窖负责人,对她说话就要小心一些。因此,总是在这位同志出窖以后,我们才能畅谈。我那时已经无聊到虚无幻灭的地步,但又有时想排遣一下绝望的念头,我请这位女相士,谈谈她的生活和经历。她说,这是她家*,父亲早死,她年幼未得传授,母亲给她请了一位师父,年老昏庸。不久就抗战了,她随母亲、舅舅逃到了衡阳。那时她才十三岁,母亲急于挣钱,叫她到街上去吆喝着找生意,她不愿意去。她恳求母亲,给她一元钱,在一家旅馆里,租了一间房,门口贴了一张条子。整整一个上午,没有一个顾客,她忍着饥饿,焦急地躺在旅馆的床上。到了下午,忽然进来了一个人,相了一面,给了她三元大洋。从此就出了名。然后到贵州,到桂林,到成都,每到一处,在报上登个广告,第二天就门庭若市,一面五元。那时兵荒马乱,多数人离乡背井,都想藉占卜,问问个人平安,家人消息。她乘国难之机,大发其财。她十八岁的时候,已经积累很多金条了。她说:“在衡阳,我亏了没到街上去喝卖,那样会大减身价,起步不好,一辈子也成不了名。你们作家,不也是这样吗?”我只好苦笑了起来。我们的谈笑,被那位女同志听到了,竟引起她的不满。夜晚回到宿合,她问杨秀玉:“你和孙某,在菜窖里谈什么?”“谈些闲话。”杨秀玉答。“谈闲话?为什么我一进去,你们就不谈了!有什么背人的事?我看你和他,关系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