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贴地飞行》姚鄂梅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5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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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姚鄂梅,女,汉族,1968年12月出生,中国作协会员,目前为上海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1999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为止已在《收获》《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出版过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一面是金,一面是铜》《西门坡》《1958·陈情书》,小说集《摘豆记》《傍晚的尖叫》。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韩文等。

中篇小说《穿铠甲的人》、短篇小说《黑眼睛》《狡猾的父亲》分别列入当年度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你们》、短篇小说《秘密通道》《狡猾的父亲》获《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妇女节的秘密》获《中篇小说选刊》YOUXIU作品奖。中篇小说《一只蚂蚁的现实》获《上海文学》YOUXIU小说奖。短篇小说《心理ZHILIAO师》获《长江文艺》YOUXIU短篇小说奖。

【编辑推荐】

《贴地飞行》集中讲述了农村年轻人为生活所迫进城打工的酸甜苦辣、爱恨情仇,他们细小的希望以及无名的失望。

主人公杨粒是一个农村青年,因生活所迫离开乡村教师的岗位进入大城市,成为外卖送餐员。他聪明、漂亮,而且要强、上进,希望通过个人奋斗过上体面生活。与此同时,他的婚姻是不牢固的,比他早几年进城打工的岳父和妻子是他得以在城市停靠的驿站,杨粒对于他们既依赖,又不满。他还在无意中希望通过两性关系靠情人上位,进而改变处境。简言之,他的身上既有骆驼祥子的吃苦耐劳,又有《红与黑》中于连式的投机取巧。从送餐员到导游,从废品堆里的生活到结识动物园女园长,这部小说吸引读者持续阅读的动力是主人公到底有没有改变命运,他的生活结局有没有变好。

小说围绕杨粒写了农村务工人员的人物群像和城市化的现状。这些外来人试图在城市里起飞,挣扎与希冀并存,过程或许艰难,但飞行从未止息。

【名人的书评】

☆被城市击垮的梦想与谎言共眠的生活?

☆即使是燕雀,也有贴地飞行的自由

☆一个农村青年在都市左冲右突的故事

☆“我喜欢有梦的人,哪怕这个梦很小,就像一只鸡,穷其一生,也只飞到矮树上。”——姚鄂梅

【贴地飞行的书摘】

引子

那些年,城漂伍杰就像气球一样行踪无定,而顽强地与之保持联系,则是村小学代课老师杨粒全部的精神生活。他们本是高中同学,因为一次溜出宿舍的夜半长谈,一跃而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高二快要读完的时候,伍杰说,不行,我得撤了。他家里安排他去学速成木工,那跟传统木匠完全是两回事,总之,他很快就上了路,跟着一帮人天南海北搞室内装修去了。过了大半年,杨粒也不得不收拾书包离开。妇女真不能当家,父亲去世后,母亲不得不站上总设计师的位置,这职位让她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农村的孩子不容易考上大学,考上大学也读不起,勉强读了也找不到工作,找到工作也买不起房娶不起媳妇,几番挖心剖肺,*终痛下决心,把杨粒从课堂上叫出来,摁在磕头作揖求来的村小学代课老师位置上。杨粒本想反抗的,看看班上人越来越少,荷尔蒙的气味却越来越重,老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打架使坏恋爱怀孕不亦乐乎,也灰了心,硬着头皮读下去,恐怕还不如母亲设计好的那条路。

但路是什么东西呢?与其说是用来行走的,不如说是用来绊人的。总之,杨粒在先代课老师继而民办老师*后公办老师这条路上栽了跟头。

栽跟头之前,杨粒跟伍杰有过一次通话。伍杰劝他出来。那种地方的小学老师一年能挣几个钱?何况还是代课。也许是站了几天讲台的缘故,杨粒自尊心陡增,说他受不了狗一样蹲在地上吃饭,受不了跟七八对真夫妻假夫妻在一间屋里拉着帘子睡觉,受不了在地铁上自甘下贱地坐地板。刚刚看到的消息更是把人吓死,一个农民工晚上铺块席子在街边睡觉,结果睡梦中被一辆汽车轧掉了半边身子,齐齐崭崭一分为二啊!伍杰连声呸呸,说那都是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抹黑我们这些人,侮辱我们这些人,恐吓我们这些人,我承认真有那种人,但我们有那么村吗?好吧就算我村,你呢?你不说是农村的精英,至少也是你们杨庄的精英,如果你出来会沦落成那个样子,我把脑壳砍下来给你。

伍杰可不村,虽然他有着跟那些人一样的身份,他身上甚至连木匠的痕迹都看不出来。有一年他来小学看他,穿一条破而不脏的牛仔裤,一件白色T恤,钉着耳钉,染着及肩的长发,走起路来,长发像马鬃一样在脑后随风飘扬。有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朋友来学校看他,他感到特别有面子。也因此,伍杰说什么他都听,除了扔下教鞭跟着他去城里混这一条。

生活中不能没有餐桌、没有床、没有隐私,否则跟动物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管在哪里,你都想做个体面人。伍杰说。

杨粒只好承认:这想法有错吗?

当然没错,不过小学代课老师就一定比那些人体面吗?别看他们那个样,他们兜里的钱可比你多多了。

即使兜里没钱,也不为没钱感到自卑,这就是我理解的体面。

总有一天,你抱着的那块石头,会掉下来砸中你的脚的。

伍杰说完这话没多久,那块石头就真的掉下来,真的砸在了杨粒的脚上。因为生源一年比一年少,几个小学不得不关门,并入完小,完小那边又不要杨粒,因为他不是编制里的人。这事把杨粒打击得挺重,为了尽量称职,他每天晚上都备课到深夜,备好课还要在面前摆两把椅子,假装它们是两个学生,不对着这两个“学生”把第二天的课堂模拟一遍就睡不着觉。除了教一、二、三年级的数学和自然,他还教三、四、五年级的体育。体育课他也要备课,还要练功,一下课就跑到操场上去,那里有篮球架,有单、双杠,他一做引体向上,学生们就围着他数数,从一开始的十几个数到四十几个。他想把自己练出点体育老师的风范来,就像高中体育老师那样,走起路来龙腾虎跃,大冬天也热气腾腾地敞着衣襟。一切都白费了。

望着他扛回来的被窝卷,母亲突然一歪,倒在地上,总设计师的左腿突然不中用了。杨粒藏起自己的沮丧,搜刮家财为母亲治病,直到*后一只母鸡都卖掉了,才打电话向伍杰求救,伍杰说:这不是个长远的法子。但还是以*快的速度汇来了五千块钱。

四面楚歌之际,伍杰带着一个好消息,救星般出现在杨粒家里。

有这样一份生活在城里等着你,它们是:一室一厅的房子,一份虚席以待的流通领域的工作,以及一个妻子和一个岳父,连你觉得必不可少的餐桌、床和隐私,那里也都有,就看你敢不敢就位。

母亲躺在床上替他回答:你就去!咱又不是女人,男子汉一条,有什么不敢的!

第1章

闹铃在昏暗中炸响,杨粒身子猛地一抖,像闹钟不是放在床头,而是埋在他肚子里。片刻,他伸手去摸昨晚丢在床边的衣服,划了两下,无力地停止。眼睛热辣辣的,睁不开。

闹铃又响了,他身上挨了小美一脚:还不动身?

嗯。他脑子缓缓醒来,身体仍不能动。

*次闹铃响在四点半,第二次四点四十,彻底睁开眼睛时,已是四点五十。马马虎虎洗漱一番,人就迷迷糊糊出了门。

昨晚下雪了,地上银白耀眼,显得天空很脏,分不清是乌云还是浊雾,浓浓地滤出很多层次,深灰,中灰,浅灰,鸽灰,灰白,像正在作画的人,手中的墨越来越淡。天边终于有了一抹鸭蛋青,是放晴的标志。

因为打量天色,杨粒错过了绿灯,只能等下一次。他在路口打了个有史以来*长的哈欠,精神恢复了不少。

作为李阿姨快餐公司十七号外送员,原本不用起这么早,但他上个月又接了个新活,到五个街区外拉食材。原来的后勤走掉了,公司在外送员中招替补,没什么人报名,杨粒顺利中选。没几天他就知道为什么没人愿意干了,起早太痛苦,起早再加上正常日班就更痛苦。他想辞掉后勤,小美不让,说一小截觉就睡掉五十元,不值得,还说机会难得,抓一个是一个。他无话可说,小美一个女人,身上还有两份工呢。

墨镜、护膝、头盔、手套,一样都不能少。头两天他心里抵触得要命,摩托车款式极其难看,制服花哨俗气,屁股后面的保温箱让他看上去像头驴子,*欣然接受的就是墨镜,他觉得那跟面具差不多,戴上面具,他就还是杨粒,拿掉面具,就真的只是一头埋头赶路的驴子了。冬天骑摩托车如同受刑,杨粒坚持不用挡风棉罩,什么人设计的!干吗非要印满彩色蘑菇和小花伞,风一吹就流清鼻涕的老女人才爱用。绑在膝盖上的护套也只肯用单层皮质的,夹棉护套臃肿得像大象屁股。他只剩下独自耍帅这*后一点自由了,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次,他会突然升起加大油门的冲动,他想看看闭上眼睛往前猛冲五分钟会有什么后果。大不了一死!每天在汽车缝里穿行,死早就不那么恐怖了,有时他觉得死简直就是个跟他玩捉迷藏的调皮鬼。

五点多的街头有些寂寞,但并不等于安全,总有几个踽踽独行的家伙耸肩缩脖出现在路口,不看红绿灯也不听喇叭。杨粒一路绕开这些不长眼睛不长耳朵的无面鬼,风驰电掣地赶到蔬菜批发市场,利索地装上公司在网上订好的食材,往回赶的时候就开不了那么快了,车多人多,一路走走停停,送到制作部时,已是六点。

卸下菜,径直赶往附近的麦当劳,要一大杯加冰可乐,坐到*深的角落里。这个时候,这个位置,几乎是他的专座。其实他不买可乐,也能在这里坐一会儿,但他是当过老师的人,脸皮薄,做不来。可乐的碳酸气让他长了不少精神,他捋了把脸,从棉衣暗兜里拿出书本,还有一个多星期,就是导游资格考试了。这是他的秘密,连小美都不知道,他怕万一考不上,无端多听一些话。他厌恶外送这一行,厌恶任何没有丁点儿知识含量的工作,斟酌再三,他把目光落在导游身上,他不知道考试难度怎样,但他想他应该不怕考试,清晨的麦当劳,就是他看中的复习教室,他庆幸自己找到了这个秘密据点,暖和、安静,又饿不着。

手机闹钟响了,提醒他抢单时间已到,他合上书,藏回棉衣暗兜里,点开公司的页面,准备好在*时间抢单。十秒钟后,红光一闪,订单准时推送上来,杨粒屏住气唰唰唰一阵猛戳。一般来说,午餐订单高峰在十一点左右出现,但总是有些熬通宵的顾客,喜欢吃早午餐。杨粒喜欢这些早间顾客,他们多半疲倦不堪,不爱计较,迟几分钟送达也无所谓。一口气抢了十单早午餐,才一口喝掉可乐,站起身来。回到公司,正要去五百米以外的僻静处领餐,经理过来了,手里拖着一大包红通通的东西。

来来来,今天所有在外面跑的都得给我穿上这个。

是圣诞老人的白领红袍子,还有宽宽的黑皮带和尖顶红帽子。杨粒依言穿上,打量另外几个同样穿得红通通的外送员,他们都在嘿嘿发笑,杨粒没笑,这是他*次过圣诞节,在他看来,圣诞节是真正属于城市的东西,他乐意接受一切属于城市的东西,比如地铁,比如剧场,比如步行街,比如图书馆、博物馆,可惜到目前为止,他*亲身感受过的还只有地铁。实在太忙了,成天在街上贴着地面飞,看到的都是皮毛,从来没有机会停下来深深地看一眼金市这个地方。

经理亲自帮这些嘿嘿发笑的汉子们整理装束,包括把白胡须的架子拧到合适的角度,挂到耳朵上。轮到杨粒时,经理说:就你他妈不像圣诞老人,你像圣诞老人家的崽。

杨粒瞟了眼另外几个圣诞老人,白胡子迅速模糊了年龄界限,他们看上去真的老了很多,他去镜子里看看自己,尽管脸色阴沉,年轻的气息仍像石头下的蒲草,白胡子都遮不掉。年轻又怎样,一头被支使着跑得飞快的新驴子而已,一头昨天还挨过经理痛骂的倒霉驴子而已。昨天中午,他出去送餐,订餐的人说他正在外面,让杨粒把它放在门卫室,正当杨粒送好同一栋楼七楼的外卖,那个男人又打了电话过来,要杨粒给他送到六楼,因为他忘了去门卫室拿,回到家了才想起来。杨粒要他自己下来取,说他已经到别处去了,那是一栋没有电梯的房子,刚刚一趟七楼,现在又要爬一趟六楼,他有点不乐意,何况是那个人自己要求放在门卫室的。片刻,那个人声音变了:你是要我举报你还是取消你们家的订单?我看到你的车就在楼下。杨粒也没示弱:送外卖的又不止我一个,何以见得那个车就是我的?然后两个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杨粒说送外卖的也是人,不是驴。那个人说:你还不如驴呢,驴不会像你这样倔头倔脑不识时务。杨粒望着大楼挺了挺腰杆说,如果你不想我上来一刀把你捅了,你就乖乖地下来自己拿。那个人直接举报到餐厅,经理问都不问,劈头盖脸就给杨粒一顿痛骂:你以为你的力气有多值钱?你以为你挣眼屎大点钱能有多了不起的尊严?去你妈的!老子像你挣这么点钱的时候,碰到一个装孙子的机会,都认为是祖上积了德。骂完,不由分说从底薪里扣掉了一百元。

出发前,他取下胡子,小口抿水。喝多了尿就多,上了路想尿可麻烦了。

经理叫住杨粒,找出一张单子递给他:今天可别再犯驴,他不讲理自有天谴等着他,犯不着你去跟他掰扯,给我记好了,今天是他妈的圣诞节,我不想听到一句投诉。杨粒一看,又是昨天那个六楼的家伙,他是盯上李阿姨了还是盯上他杨粒了?

来到街上,才发现其他公司的外送员也都穿上了圣诞老人服,乍一看去,像天上的谁往地上咳了一口血,血点子飞了一地。

雪天车少,杨粒比以前效率高了许多,才十二点四十,就只剩下六楼那个家伙*后一份了。他还记得那家伙的声音,语速很快,很不耐烦,像屎已到了门口前面还有人排队。

送了两年外卖,杨粒*怕的就是这种没有电梯的老房子,爬楼恼火就不说了,楼道里还有味道,各式各样的怪味,有时还能听到古怪的呻吟。楼梯上脏兮兮的,可见不是什么有钱的家伙,有钱就不会住这种破地方了,家里没人烧饭,自己也不想动手,又懒又穷,说不定还没老婆。一路这样想着,楼梯就不那么难爬了。

已经到了门口,杨粒却不想敲门,哪怕让那个家伙的饭菜更冷一点呢。大雪天,出来半小时后,他的保温箱就不那么管用了,他决定再抢一次单,然后才敲门。

刚刚打开公司的页面,门就从里面开了,杨粒只得放下保温箱,去取餐盒,与此同时,旁边的门嘎的一声响,六楼那家伙的门给碰得关上了。

这种老式的一梯三户,彼此的大门离得很近,叫外卖的这家又很脑残地改了开门的方向,两家必须错开时间才打得开门,偏偏这叫外卖的像被门夹了手似的,急着再次打开,隔壁也已开了一半,杨粒都看见一条黑色的穿高跟鞋的细腿了。

谁也不想让,两家大门居然被对方给抵死了。

你等一下!叫外卖的家伙在门里冲隔壁喊。

回答他的是更加用力的推挤,两扇铁栅子门剐出难听的吱嘎声。

穿黑色长羽绒服戴黑绒线帽的邻居先挤了出来,是个姑娘,个头挺高,垂着眼皮,等着杨粒挪开他的保温箱。

叫外卖的家伙推开门大声嚷道:要我跟你说几百次?不能同时开不能同时开!

姑娘就像没听见他在嚷嚷一样,直直地站着,等着杨粒给她让路。

等那个家伙气咻咻地收好外卖,姑娘已经走到五楼去了。杨粒挎着保温箱,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他不想去跟一个女人在狭窄的楼道上挤,他不赶这点时间。

姑娘越走越慢,像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出去。

总算出了楼道。姑娘站在出口中央,忘了该往左还是往右的样子。

杨粒不想再等了,擦身而过时,姑娘一把拽住了他保温箱上的带子。

圣诞老爷爷!

姑娘神色恍惚,手却抓得够紧。杨粒提醒自己,她拽住的不是他杨粒,不是任何一个人,她拽的是圣诞老人。她拽得越紧,他越心无杂念,他尽量用她跟得上的速度慢慢带着她往摩托车走去。这可真是奇怪,他在心里嘲笑自己,几米廉价的红布就把你改造得善良又崇高了吗?

现在他们并肩而行了。杨粒莫名其妙地矜持起来,他不确定圣诞老人是何种声音,不敢随便说话,只在眼角的余光里打量她,她的神情跟她的长相不匹配,很难想象有着如此舒展灵动肢体的人,会有那样一张冷漠呆板的脸。

他问她要去哪里,她直着两眼不吭声。也许她失恋了,心情不好,需要有人陪她走一程,也许她刚遭受了什么打击,这没什么,大家都是年轻人,天下年轻人是一家。幸好这一趟所有的外卖都已送出,否则他真的无福消受。

步子越来越重,快到小区大门口的时候,完全停了下来,杨粒一转脸,见她正以一件衣服从晾衣竿上飘落的速度往地上倒去。

他一边喂喂地叫,一边发现她的脸色一秒比一秒死白,白里泛青。

*个反应就是打120,他调出号码盘,拨出前的一刹那,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直接去医院可能比打120更管用。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为圣诞老人和他失去意识的姑娘让路,路人帮他把姑娘背到背上,汽车在小区狭窄的过道上小心翼翼地靠边停下,就连出租车,都像老远就料到了这边的情况似的,刚一拐上大路,就有一辆开过来,停在他脚边。

不知是他那身圣诞老人装束起了作用,还是这天医院里病人少,他们被直接迎进了急诊室。很快,医生找到了原因,她服了安眠药,幸亏她口袋里有个纸袋,里面还剩有一粒药丸。过了一会儿又探出头说:她连自己的医疗费都准备好了,就在贴身衣袋里。

这回轮到杨粒发不出声了,他坐在硬塑料椅上,手扶膝盖,目不转睛地望着大门上方急诊室三个字,她是计划好的还是率性为之?为什么偏偏是他来经历她的这种时刻?接下来会怎样?出了医院,她还会像在小区里那样死死抓住他吗?他会不会惹上麻烦?麻烦两个字一跳出来,杨粒就想到了小美,太离奇了,他肯定没法跟小美说清楚这一切,既然说不清楚,不如现在就溜。

刚一站起来,又命令自己坐了下去:头都磕了,一个揖还作不下去?索性再等等,至少看她会不会脱离危险。他暗暗对自己说。

她被两个护士推出急诊室时,身上插着两根管子,杨粒紧跟过去,护士告诉他,她一直没醒,一般人认为痛苦不堪的洗胃,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当然,危险已基本排除,只等她在普通病房里慢慢醒来。杨粒问要多久才会醒,护士说:一两天,两三天,因人而异。杨粒扶着担架的手掉了下来,他已经在这件事上耗去半天了,再过半个小时,送晚餐的高峰又要来了。他看看她睡得跟石头一样沉重的脸,默默地把自己拦在病房门外。接下来的事,无非是换药打针倒便盆,没有他,护士只会做得更好。

天冷,黑得早,才四点多,路灯已次第亮起。杨粒驮着李阿姨的大号保温箱走走停停,几次差点闯了红灯。离开了她,姑娘的样子反倒清晰起来,宽额大眼,尖瘦下巴,薄薄的细唇抿得死死的,她到底为什么要自杀?跟男人有关?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在这种时刻还没有男人赶到?

大约七八天后,杨粒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我们见个面吧。接着就报了个地址。声音相当陌生,语气却跟老熟人一样,杨粒怔住了。不管怎么说,我得感谢你呀。杨粒顿时反应过来,是圣诞节那天碰到的那个姑娘,她活过来了,听声音中气还很足。看来她醒过来之后问过他,正好他在医院留有自己的联系方式。

他们见面的地方是个小公园,到达约定地点后,杨粒脱下外送制服,塞进外送箱里。他怕人家以为那个姑娘在跟一个送外卖的人扯皮。

冬天的公园有种寒寂之美,很适合悠然漫步,可惜他从没这个机会。她来了,穿过那群跳广场舞的女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原来她是这样的步态,昂着头,上身纹丝不动,步子快而坚定,她的五官跟上次看到的有点不一样,那天他看到的额头好像没这么宽阔,眼睛也不像今天,坦然而锐利,泛着清冷的光,嘴唇很薄,倔强地抿着,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瘦削的身子越发绷得笔直,黑羽绒服,黑帽子,黑裤子,黑短靴,像黑色蜡笔画出来的一道线。比那天看到的更高,也比那天看到的更漂亮,要说缺点,就是眼神太冷淡了,像生气,又像不耐烦。她向他摇了摇戴着手套的手。手套是一只搞笑的棕色绒毛熊掌。

还以为你认不出我了。

你看看周围嘛,没有这些人我的确认不出你来。

她用下巴指指广场上那些人,全都是跳舞击剑的大爷大妈,等人的青年男子格外显眼。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两人默默地往公园深处走,都不说话,又都不觉得别扭。跨过那道木桥时,姑娘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肯定有问题想问,来吧。

不是他习惯的谈话方式,有点别扭,又有点刺激,他琢磨着从哪里找到那个开关,他要掌控他们之间的氛围和节奏。

换作是我,我就直接住进宾馆里,既有仪式感又不把那个机会留给送外卖的。

宾馆不行,会有警察插手。

作为交换,你得把原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告诉你你也理解不了。她收回冷淡的视线,平视前方,脸上陡升一种超出她高度的傲慢。

杨粒停住脚步:那我先走了,我还有事。他*受不了的就是毫不掩饰的傲慢,等于提起一只脏脚,照他脸上踩下来。

她从后面揪住他的衣服。

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你那天看到的人,她不是在寻死,而是在求生,原来那个我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新的我,一个重生的我。

我猜不过是跟一段感情有关吧?不是说只要剪掉头发就可以了吗?还用得着真的拼命?

她冷笑一声:我还没有浅薄到那种程度。可惜我不能跟蛇一样蜕下一张皮来,所以我没法向你证明站在你面前的已是新生的我。

原来的生活很不如意吗?杨粒说完就后悔,竟然问出这么低端的话来,恨不得像擦黑板一样把刚才的声音全都擦去。

她却回答得很认真:你也是从乡下来的,你应该理解那意味着什么。

送外卖的就一定是从乡下来的?杨粒一脸被踩了尾巴的表情。

得了吧,我们这样的人,掩饰得再好,也会露出村气,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头上顶着整个乡村,它像帽子一样把阴影投在我们脸上。我不知道你怎么样,反正我是这样的,我每个月都必须给家里寄钱,开始是买盐买肥料的钱,后来是买建材盖房子的钱,再后来又是哥哥姐姐们结婚成家的钱,再再后来又是成家的哥哥姐姐们买建材盖房子的钱,一年一年,无穷无尽。这些东西*终都会变成表情。

咦?你这个年龄的人不都是独生子女吗?

我们家是超生大户,我有个算术很好的懒汉爸爸,他*的理想就是生六个孩子,等孩子们长大了,每人每年养他两个月。

所以你有五个兄弟姊妹?杨粒大笑起来,他*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自己的爸爸。

她竖起两根手指:差两个,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很壮观吧?我爸爸不光算术好,还很精明,两个哥哥,还有我,都莫名其妙被他报了遗传疾病,前面的孩子作废,才能生后面的。我这个被作废的家伙很小就出来做事了,从保姆做起,人小,天真,挣的钱一分不剩全寄回家,以致后来竟养成了习惯,钱一到手就想抓紧时间往家里寄,他们也养成了收钱的习惯,我不寄他们就催。他们总是差钱,读书没钱,结婚没钱,盖房没钱。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我是个女孩子,在这个家的服役期眼看就要满了,要去别的家庭服役了,所以他们要在*后的限期里抓紧时间榨干我*后一块钱。*后一次找我要钱的是我的小哥哥,他要盖房了,开口就要三万。我上哪偷去?我实在厌倦了,我是他们的奴隶?我前辈子欠了他们的?他们对家庭对社会比我更有贡献吗?对家人更有爱心吗?狗屁!思来想去,我决定从他们眼前消失,这也是我不希望警察介入的原因。我给他们写了一封信,说我跟一个人好上了,这人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穷得要死,但我爱他,而且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我知道你们不会同意我嫁这样的人,所以我决定跟他走了,就不回家征求你们的意见了。我猜他们又急又气,又不敢声张,自家的女孩跟人私奔,传出去全家人都没脸。我还告诉他们,未来某一天,等孩子大了,也许我们三个会一起回来看望外公外婆舅舅阿姨。事情要尽量弄得像真的一样嘛。信寄出快半年了,也不见有人出来找我,说明我的信已经起作用了。让人气愤的是,我偶尔还是会很贱地想起他们,为了勉励自己继续消失到底,我一定得搞个仪式,以帮助我彻底忘掉他们。现在你明白了吧?圣诞节那天的仪式,让我成了个孤儿,新生儿,我自己把自己生出来了,当然,你是助产士,如果不是你,估计没这么顺利,因为很可能有人会千方百计找到我的那点救命钱,逃之夭夭,让我一个人在那间房里慢慢死掉,真的死掉。所以我说我运气真的很好,一出手就碰上了你。

??我觉得像在做梦,我也来自乡下,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世间还有这么悲惨的故事?

说明你生活得不错,也说明你孤陋寡闻。还有人穷得只有一条裤子呢,要是洗了没干就只能躲在被子里不出门。这可是中央电视台报道过的。我不勉强你相信,反正这个故事我不会再讲了,我要把它打包起来,扔得远远的。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我,一个崭新的人,没有来路,没有故事,没有亲人,没有一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列为进入我生命的*个人。

我当然愿意。杨粒诚恳地说。

我的生命有一半是你的,你可以行使这一半的权利。

我不要什么权利,我*的希望就是你能开开心心地活着。

开不开心并不重要,我只求得到我理想的生活。

那是什么样的?

以后再说吧,今天不适合跟你说得太多。对了,你是单身,还是已经有老婆了?

我结婚了。杨粒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小美正在附近某个角落里盯他的梢。

太好了,你当我哥吧,改天我会上门去拜见嫂子。

杨粒想笑,但若有所失的感觉马上袭击了他。

记着,我的生命有一半是你的,我会永远保留你这个权利。

他们在公园侧门分了手。

好家伙,这回真的遇上怪事了!杨粒晕头晕脑地往回走:世间居然有这种女子,和她相比,他的生活并不是*惨,只是没有意义而已,无非是把一些懒人变得更懒,总有一天,这些人会懒到连饭都懒得吃,只用吸管喝一点不费牙的流质食物。想到这里,他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她正是在试图改变无意义的生活,他们都生活在无意义中,只是表现形式不一样而已,她不想继续原来的无意义了,她很决绝,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而他还在维持。是的,她更清醒,更果敢。他张望起来,想找到她离去的背影,那道黑色的细线,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恨自己刚才如此木讷,竟然什么话都没说,只老老实实当了一回听众。再一想,天哪,他居然连她的名字都没问,联系方式自然也没有,如果他想去找她,而她刚好搬了家,他将永远错过她。他想立即去她家一趟,又怕被她误解,而且,快要考试了,他不敢分心。

考试那天,他瞒着家里向公司请了一天假,这样一来,他就赚了半天空闲。他决定去她家看看,今天他不怕被她误解了,他有十足的理由,他可以跟她讲讲刚刚结束的考试,以及他发现的教室,导游考试结束了,他仍然不想放弃清晨的麦当劳教室。他想让她看到,他在用梦想和行动抵抗无意义,他们是同道中人。他直觉她会对这些话题有兴趣。

结果,门锁着,她不在家。

他下了楼,站在单元门外发怔,一颗心渐渐沉到脚后跟那里,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们要像圣诞节前一样归于陌生。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已消逝的时候,她的电话打了进来:今天是我满月的日子,来吧,我们应该庆贺一下。

原来她搬家了,新家在杨虹路。杨粒如释重负,大声赞赏她的搬家之举,一个人怎么能继续待在自己自杀的地方呢?她在电话里愤怒地反驳:告诉过你那不是自杀,是重生!

既然是庆祝,就得买点礼品。杨粒盘算了又盘算,决定买一小束花,既便宜,又雅气。她不是一眼就看出了他身上的村气吗?

这是他*次买鲜花,*次拿着鲜花穿街走巷,拿在手上像拿了一件女人的内衣,沿途都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像在擂门。

这是我*次给人送花。她接过花的时候,他活动活动手指,就像它们被那束花压伤了一样:祝贺你!全世界*的新生儿。

她很自然地向他张开双臂,他让她抱了一下,却没能拥住她,惊奇导致他两臂僵硬,行动失灵,何况她很快就从他怀里滑了出去。

其实我也有个秘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有点羞怯怯的:我谁都没有告诉过,连我家人都不知道。他刻意把老婆换成了家人。他讲了他的考试,近半年的秘密复习,还有那间像是专门为他设置的秘密教室。

她听得两眼放光,说她完全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既有抱负,又有行动力,她以前也有过学习的计划,可到如今计划仍然只是计划,他趁势讲到以后的英语学习计划,她情不自禁地尖叫起来:你老婆是谁?她怎么能这么幸运?又说她开始还以为他只是个头脑简单的搬运工,只知道在路上跑来跑去,除了把盒饭送到别人手上脑子里啥想法也没有,白瞎了那么好看的外观。

以前是这样的,脑子里啥想法都没有,圣诞节以后就不一样了。我没有办法联系到你,只好去你家找你,我不知道你已经搬了家,其实我应该想到的,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待在??

她瘦瘦的小尖脸猫一样凑上来,唇色很淡,也许有点贫血。再次谢谢你救了我!老天对我真不薄,竟然让这么可爱的人救了我。她温柔地、扎扎实实地抱住了他。

现在我要发表满月致辞了。既然老天爷用这种方式让我们在一起,肯定有特别的含义,从今天起,任何时候,只要你感到孤独,就到我这里来吧,你不需要了解我的过去,也不用对我的未来负责,只要你不犯傻,你的妻子永远不会知道有我这个人。

如果是另一个男人呢?也有这种待遇吗?

当然没有,所以那天我要在公园里见你一面,如果感觉不好,我肯定不会再见第二次。

讲讲你那天的感觉。

休想!她抓过他的手,在掌心写下袁圆两个字。

这是你原来的名字,还是你重生后的新名字?

当然是新名字,原来的名字我已经忘了。

他在她的新家待到很晚,他们谈到他势在必行的改行,谈到金市旅行社的排名,她想帮他物色一个合适的。他说:不要大公司,我是新手,应该先到小公司去积累些经验。她称赞他有头脑,他也夸她想法大胆新颖,敢作敢为。

我们如此投趣,上天却不让我们成为夫妻。虽是开玩笑,杨粒内心却是认真的,如果人的心里有个球的话,那么他跟袁圆在一起时,那个球就是气球,总有一股向上的力,总是浮在*上层,而跟小美在一起时,那个球就是铅球,扑通一声直掉下去,在黑暗处沉睡。

不是夫妻,一样可以联起手来做些事情。袁圆托腮望着他,好像对要做的事情已经胸有成竹。

当然可以。除了杀人放火,我们什么都可以做。

回到车站路,进门前的*后一小段路,他走得特别慢。

不是因为今天特别,平时也一样。车站路对他来说是必须忍受的耻辱,是亲手采摘的苦果,是必须咽下去的鱼刺,除了缓慢和沉默,他想不出来该用什么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感受。

那个难熬的冬天,终结于伍杰天降救兵般出现在杨粒面前的那一刻。

他穿着款式新颖的羽绒服,围巾搭在敞开的胸口,轻松地告诉杨粒他有一份体面的新生活要送给他。

这新生活有一把特别的钥匙,那就是小美,只有拿下她,才能敲开新生活的大门。

结果到底是他拿下了她,还是她拿下了他,他已经分不清楚了。

伍杰告诉他,小美是他远房表妹,经济能力十分了得,皆因她爸爸在金市捡废多年。伍杰叫杨粒不要小看捡废这个行当,那可是无本万利,家里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带在身边根本不是指望她挣钱,而是怕她寂寞,随便找个工作做着玩玩,混混时间。母亲躺在床上插嘴道:我儿子好歹也当过老师,绝不能去捡废。伍杰马上声明:人家说了,坚决不要女婿跟着捡废,想跟着捡都不行,女婿一定要出去找别的工作。困顿中的母子俩略一商量,就答应见一见。小美一点都不像他想象的捡废家庭出来的姑娘,她的头发是淡黄色的,打着闪亮的卷儿,小圆脸粉嫩新鲜,两只眼睛又圆又大,像两颗早上的新鲜露珠,让人担心它们随时会滚出眼眶。*的不足是她个头略小,不过,如果她个头高挑一点,就不是这种洋娃娃类型了,人不能太贪,无业无家底的农村青年杨粒,能有个洋娃娃当老婆已经很不错了。真正地接触只有五天,五天里杨粒跟小美几乎时时刻刻腻在一起,小美的家在很远的山区,因为大雪封山,交通断绝十多天了,为方便两人见面,父女俩就住在镇上的小旅店里,可见对方诚意十足。杨粒每天一早起来,就往旅店里跑。母亲叮嘱他:虽然你是男人,也要谨慎点,不要太轻狂了。杨粒明白母亲的意思,那是叫他不要随便坏了人家姑娘。其实这一点母亲根本不必操心,小美提防得很,轻易不让他碰她,她只是特别能说,从小学到初中二年级的全部履历事无巨细讲了一整天,剩下来的三天天天都在讲金市的生活,马路、地铁、冰激凌店、餐馆,小区里的流浪猫比村里的家猫吃得还好,长得还壮。穷人也能在城里活得很舒服,冷了热了,找个有空调的地方躲起来,麦当劳肯德基,超市银行市场,到处都有空调,想待多久待多久。她还有个本事,只要她讲起那些城里的故事,杨粒就忘了一切,包括一条腿岌岌可危地躺在床上的母亲,他只剩下两只耳朵。现在你知道了吧?小美调皮地逼近他的下巴(她的个头只到他那里):小城市没意思,要去就去大城市,城市越大越好挣钱。杨粒狡猾地试探:听说房租特别贵,挣的钱只够养房东,*终白忙一场。谁说的!我们的房子不花一分钱。小美得意地说:我爸还有份工作就是替小区看守自行车,人家提供一个很大的值班室,我们不但可以无偿使用那值班室,还能拿夜间值班工资。

第五天,小美表情凝重地塞给他一个红包:不管你对我印象怎样,不管我们会不会往前走,现在我们必须先去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赶紧把你妈妈送到医院去,否则我怕你会遗憾终生。凭手感,他知道那不是一笔小钱,他不敢领受这意想不到的大恩。小美说:不要想太多,妈只有一个,救人要紧,等你有钱了再还我,你不还我不催。他当时就哽咽了。

父女俩马上就要返城了,而镇上登记结婚的地方还没上班,这一走,事情会不会生变谁也说不准,两家一商量,决定让孩子们马上订婚,因为母亲住院,订婚仪式由姨妈过来代为坐镇,村长,村干部,七大姑八大姨,有过人情往来的邻居,前前后后摆了五桌,事情就算成了。至于结婚证书,只待下次两人回家探亲,去镇上补办一个回来。村里好几对年轻人都是这么办的婚事,不怪他们心急,只怪发结婚证的地方不是天天开门,开了门也不是每时每刻都有人守在那里。

闹哄哄的酒席上,有一刻,杨粒突然莫名心虚,就像此刻是个誓师会,会一结束,他就要赶往未知的战场。他从未去过金市,只在书本和电影里看到过这个地名。小美说:你比我们幸运多了,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阶段你都不用经历,我们已经把营盘给你扎好了,你一去,什么都是现成的。尽管如此,杨粒还是感到心里没底,这个认识不久就结婚的女人,还有她的父亲,他们让他感觉像在做梦,像他很久很久以前设在城里的埋伏,现在突然跳了出来,要跟他里应外合。

他从酒席上溜出来,给伍杰打电话。伍杰总是很忙,刚一完成引见的任务,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哥们儿,我听了你的,把婚结了,不管怎样,先一脚跨出去再说。

不管你是听了谁的,这都是你的命运。这么跟你说吧,前途一片光明,而且你他妈也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了。祝贺你,虽然有点晚,但你他妈毕竟上了轨道。

你现在在哪里?过几天我去找你,我想跟着你混。

你跟我混不了,*你没他妈技术,第二我他妈现在也不稳定,我没跟原来那个老板了,我新投了一个老板,因为他要去南边,正好我也还没去过南边。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一直都有个计划,我要一边工作一边把中国地图的旮旮旯旯都走遍。

我也可以跟你去南边啊,总之,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

你先过段家庭生活吧,把老婆狠狠地焐热了再说。不过我告诉你,我*看不起被女人拴在屁股后面的男人,男人要活得大气开阔,别总他妈盯着家里。

哎,能不能少说几个他妈的?我听得下去不代表别人也听得下去。

恐怕是改不过来了,那天给人开个收据,一不小心都把这俩字儿给写上去了。

真相很快就揭开了。

被小美父女带进车站路那个家的*印象,至今还刻在杨粒心头。门打开的一刹那,仿佛有座垃圾堆成的山,轰的一声倒塌下来。定睛一看,并没有山,也没有东西倒下来,一切都很稳当,变形的沙发上堆着卷起来的皱巴巴的被子,砧板和菜刀放在一个竖起来的纸箱上,老化的红色塑料桶上横搁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一只煤气单灶。这些东西仿佛夏日荷塘里的莲花,漂浮在挨挨挤挤的莲叶中间,而莲叶就是成捆的报纸和马粪纸,以及层层摞起的巨大的黑色垃圾袋,每个垃圾袋的形状都不同,他想象不出那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小美牵着他的手,像穿越丛林一样绕过那些障碍物,撩开一道布帘子,来到里屋,*主要的家具是一张大床,床头居然是印着一群肥胖天使的软包,两朵奇大无比的玫瑰并排开在枕头的位置。越过大床,杨粒看到了无纺布的简易衣柜,彩色的铝制鞋架,一张像三角钢琴一样高的电脑桌,摆在靠墙的位置,夸张地冒充着小美的梳妆台。

外面那些废品,明天一早,爸爸会把它们运走。小美露珠一样的眼睛看到了杨粒心里的疑团:放在外面会有人偷,不止我们一家在捡废。

小美麻利地收拾几下,不知从哪里给杨粒拉出一张方凳子来,告诉他,就在这一带,像这么一间小屋,每月至少两千,水电费还在外。杨粒看到一个公牛插座固定在墙边,明白他们是从外面接了线进来。也许这电也不花钱。

放下行李,不等杨粒坐稳,小美就拉他出去吃饭。

这是杨粒在金市的*顿饭,小饭馆里样样都不错,餐具都是消过毒的,拿在手里热乎乎挺舒服。他看着对面小美那张仿佛在旋转的圆脸,假装刚刚想起来:你爸爸呢?刚才怎么没叫他?小美说:他来不了,人家叫他上门去收报纸。开吃没多久,小美用下巴指了指邻座那些年轻人,他们穿着制服,似乎正在说着工作上的事情。你别以为他们能挣很多钱,说不定还不如我们呢。在挣钱这件事上,我没有虚荣心,不管什么工作,只要能挣到钱。杨粒问她每个月能挣多少。小美做了个手势,杨粒呆了一下,接着问:是你一个人还是你跟爸爸两个人?

有时一个人也有这么多。

既然能挣这么多,你干吗不找个城里人嫁了?

那怎么可能?门不当户不对,何况这钱也不一定挣得长久,谁知道明天会怎样?所以我们总是在加班,我给我爸取的外号叫“恨天黑”,他*恨天黑,天一黑下来,就找不到活干了,就挣不到钱了,所以他*喜欢人家晚上叫他去收东西,那些人白天要上班嘛,到了晚上才有时间在家里整理内务。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家有那么多废品了吧,晚上收来的,第二天才能拿到废收站去。

吃过饭,又散了会儿步,再回来时,就不觉得进门像翻山越岭那么困难了。

恨天黑已经回来,正要收拾自己的行军床,移开无数杂物后,他为自己刨出了个一米多长的小坑。小美递给他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他们吃剩的食物。昏暗的灯光下,杨粒看到床上多了两个有异国风情的大靠垫。小美说:是人家送给我们的。杨粒能想象人家是怎么送给他们的:看看这东西你们用得着用不着?不用就带下去帮我扔了。肯定是这么来的。有肥胖天使的床头,电脑桌??这屋里很多东西应该都是这么来的。

小美翻出一双男式真皮拖鞋,摆在他脚边:这个还是新的,一直没舍得拿出来给我爸穿。

可杨粒明明看到鞋底上有个印刻般的脚印。

恨天黑在外面咳嗽,吐痰,叹气,不是忧愁,是累得要命的那种叹气。

杨粒感到不安,恨天黑就在一帘之外,尽管他知道所谓订婚宴其实就是准睡证,尽管他们的初夜早就发生在见面没多久的小旅馆,但对于今晚,他还是有种偷窃的感觉,哪怕有扇门也好啊。

墙角有个水斗,小美拉灭灯,蹲到墙角淅淅沥沥地洗起澡来,这声音让杨粒如坐针毡。小美却很坦然,完了还大声喊杨粒:你来洗。杨粒恨不得扑上去捂住她的嘴,心想,你这一喊,等于把这道帘子也拉开了。

小美的手在被子底下摸了过来,杨粒赶紧按住它。你爸爸肯定还没睡着。

不会,他是倒头就睡,天亮才醒。

他在外面,我心里有障碍。

障什么碍呀,人家那些睡大炕的人怎么办?一家几代人老老小小好几对夫妻,不一样生儿育女?说着就趴到杨粒身上来。

杨粒还是不敢动。

等我们有了孩子,就去租个小公寓。

没孩子就不能租房吗?

大人就凑合凑合算了,孩子不行,我的孩子,一定要有一个新开始,一生下来,就要跟我不一样。

杨粒终于被她撩拨得不管不顾起来,他用残存的一丝理智,尽量屏气凝神,像相扑运动员一样平稳而绵长地用力,连应有的高调收尾都改成了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小美哧哧地笑起来: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你以为你不出声,他就不知道了?杨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脸朝下趴在床上喘气。

小美很快睡着了,杨粒却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无声地叫骂:伍杰,你个狗日的,这就是你说的一室一厅?这就是你说的有餐桌、有床、有隐私的体面生活?他拿出手机,想给伍杰发信息质问他,发出之前却删掉了,他想起伍杰说过的另一句话:不管你听了谁的,这都是你的命运。

既然是命运,那么谁也不能抱怨谁,就算有人骗了你,那也是你命里注定的劫数。

杨粒用了两个多星期,才慢慢适应车库尽头老鼠洞里的生活,包括无声无息准确而缓慢的做爱,但他在床以外的地方却频频出现故障。*天,他撞翻了装着稀粥的锅,惹得小美一通乱叫。第二天,他下床时没站稳,身子一歪就带翻了小美的床头柜和台灯,小美几乎骂娘了:这是我自己掏钱买的台灯!他索性停下脚步,气馁地坐到床上。小美说:你以为就你身材高大住不惯这里?我在老家也有两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又说:你就是闲的,等你有了工作,把自己累得舌头都收不回来,你就会觉得这里简直是天堂。第三天,根据小美提供的线索,他去了一家快餐店,那里在招聘送外卖的。小美告诉他:你不要嫌工资低,你只是需要借他这扇门,钻进去再说,你一天不进入工作状态,就一天徘徊在城市大门之外。第五天,杨粒工作了,他的快餐店叫李阿姨,他骑上印着李阿姨字样的轻便摩托车,穿上李阿姨的晴雨外套,载着李阿姨的外卖饭桶,在大街小巷钻来钻去,虽然是生手,但他一次投诉也没遇到,原因在于小美专门请了一天假,借了别人的电瓶车,载着他在街上跑了一整天,帮他认路。工作*天,杨粒虽然累,但回到家里,老鼠洞仍然是老鼠洞,跟天堂不沾边。第二天遇上下雨,杨粒戴着头盔,听雨点唰唰打在雨衣上,不一会儿,外套湿透了,里面的衣服也湿了,他有心找个地方停下来躲雨,可一看时间,只差五分钟就超时了,一超时就会接到投诉,一接到投诉他这一趟就白跑了,只好咬咬牙,拎着饭盒湿漉漉地往七楼爬,爱叫外卖的多半是些住得高又没有电梯的懒货。这天他在雨中送出四十五趟外卖,感到这辈子都没这么累过,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还没回家,他就在想念那个老鼠洞了,那里至少一切都是干的,他可以用他的毛巾擦干头发,可以换一套干爽的内衣,可以洗个脚,躺到床上睡一觉。在雨中这么一想,那个老鼠洞真的跟天堂一样美好了。

很快,杨粒就对外卖这行驾轻就熟,随便哪个地址,他只要瞄一眼,脑子里就能浮现那个地方的场景。

又到了春节,他们却没法回去,因为杨粒和小美所在的餐馆碰巧春节期间都不歇业,而且答应春节三天给员工三倍的加班工资,算起来就是九天的工资,两个人就是十八天,而回去的话,不但不能挣钱,反而要花掉一大笔钱,几乎是全年收入的三分之一。何况物业方面还传来一个信息,过了年,这个小区可能会新换一家物业公司,新的公司还会不会让他们继续看守自行车棚继续让他们白住?如果他们人在,人家说不定就同意继续延用他们,凭什么不用呢?他们又没有出过岔子,但如果他们不在,新的物业公司起用新人就顺理成章了。不就是过个年吗?不就是吃顿团圆饭吗?在哪里不是吃?至于结婚证,反正已经订过婚了,那五六桌饭不是白吃的,他们都是证人,以后随时都可以回去补,非要春节赶回去?回去还不一定拿得到,要等到正月初七以后人家上班了才能去拿,他们可待不起那么久,*多初五就得赶回来,正月初七,整个城市重新沸腾,赚钱的机会憋了一个星期后,猛地揭开盖子,得有多大的爆发力啊。杨粒低眉耷眼,他想象母亲一个人在家,默默嚼着一炒再炒的剩饭(她总是一次烧很多,然后再吃剩饭,这样省燃料),心中难过。小美说:我准备了一只包裹,吃的穿的都有,还有一笔汇款,我们现在就去邮局,给你妈快递回去。杨粒一听,眉眼马上开了。

对一座城市的掌握是从熟悉它的路线开始的,外卖送了近一年,半个城市已装在杨粒心中,*初的紧张与敬畏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纵横驰骋,游刃有余,他甚至能在中途上公厕的时候利用手机上会儿网。

如果不是小美那句话,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改行这件事。

那次公司开季度总结会,他因为连续三个月没得一个差评而得了个奖,奖品是一只保温水瓶。递到小美手上时,她说:到底是当过老师的人哈,送外卖都比别人送得好!

小美也许是在夸他,他却僵在那里,半天回不过来神。

然后他就开始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老鼠之所以为老鼠,也许就因为它一直住在老鼠洞里,且只想永远住在老鼠洞里。*步,他要扔掉这份小美帮他找到的工作,那原本只是进入金市的*步,只是个阶梯,怎么能从此就赖在这一步不动了呢?第二步,他要从老鼠洞里走出去,他要有自己买来的床垫和饭桌而不是恨天黑捡来的,要有自己的卫生间而不是天晴下雨白天黑夜都往公共厕所跑。

斟酌再三,他瞄准了导游这个行当,入这行必须先考个导游资格证,这难不倒他。他去了趟书店,买回了《旅游方针政策与法规》《导游业务》《全国导游基础知识》,啃透这几本书对他来说毫无难度。他没跟小美商量,他故意这么做的,他只想某一天把导游证递到她手里,让她知道他并不是非仰仗他们父女不可。他把书藏起来,每天清晨躲到麦当劳里去复习。

他越是做着跳槽的准备,就越是不想告诉小美他在想些什么,而他越是不想告诉小美,就越是想把所思所想毫无保留地告诉袁圆。

两个星期后,口试通知下来了,袁圆在*时间得到消息,只对他说了三个字:快过来!他马上掉转车头,像条鱼一般嗖嗖地朝杨虹路游过去。

杨粒真的跳槽了,他去了一家名叫四海的小旅行社。

导游证拿到手的那天,他不得不告诉小美。小美呆立片刻,脸上依次掠过惊讶和失落,然后才是突然的尖叫:你去考了这个?什么时候去考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他仍然不想告诉她他的秘密教室,他撒了个谎:几乎没复习,以为考不上,所以没告诉你,没想到居然一次通过了。那是当然,你是当过老师的人啊。小美边说边忙着手边的事。

同样一件事,袁圆却是这样反应的,抱着他亲了又亲,又让他拿着导游证拍了张照片,把它设置成自己的手机屏保。

这以后,杨粒的生活就跟以前不一样了。闹钟仍然是一天的开端,铃声一响,杨粒就在残梦中提醒自己,不要动,先看看房顶,确定自己睡在哪里。

彻底掀开眼皮后,他看到了用带孔铁皮和木板钉制成的壁柜。慢着,再看一眼,是的,是他用小美爸爸捡来的废品亲手钉制的家具,旁边还搭着小美的衣服。好了,这是车站路自己的家,不是杨虹路袁圆的家。

几点了?还躺得像个月母子。小美早已起床,正对着墙上的小圆镜梳头。

在外面,他们不得不说普通话,一回到家,就像拆掉绷带一样飞快地放出自己的舌头。他们都觉得还是湖北话能让表达更流利更准确。

伴随着巨大的哈欠,杨粒缓缓坐起。小美背着身子问他:我昨晚说梦话了没有?杨粒在脸上揉了两把:谁管你说不说梦话!自己都睡不够。小美哈哈一笑,说声饭在锅里,一撩门帘走了。

真后悔不该告诉小美他的秘密教室,更不该告诉小美他还想继续在那里学英语,以备有朝一日去考国际导游,本来自觉自愿也很自得的一件小事,平白无故多了小美这个学监,他反而意兴阑珊了。

小美的电话又打了进来。除了起床的闹铃,小美还喜欢在上班时间偷偷打电话检查他是否已经进了教室,那语气俨然是她给他开设了那间秘密教室,是她在督促他学习、进步。

你到底起来没?

已经出门了。其实他刚刚穿了一只袜子。

又瞎说!出门了为什么我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这一段路没有声音你叫我怎么办?他的火气上来了。

我是提醒你,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坚持到底。

晒不晒网关你屁事!管好你自己!

你现在越来越嚣张了呢,当了导游了不起?

我挂了。

关键时刻他忍住了,他提醒自己,不要因为有了袁圆,就忽略小美的价值,如果不是小美拿出来一笔钱送母亲去住院,母亲的腿不会好得那么快。他原来寄希望于当地的草药医生,后来医院的医生说,如果不是草药医生耽误时间,母亲可以好得更快。前几天他打过电话给母亲,母亲说她的腿基本没啥大问题了,还说小美注定是我们家的人,她一来,我们家那团乱麻就理得顺顺的,一根是一根。

杨粒来到外面时,已经六点半,他当外送员时,差不多也就是在这个时间进教室,顿时觉得自己还算有毅力,毕竟在这个时候起床的人,大多数是为了上班,是被制度从床上揪起来的,他起大早,却是在默默执行自己的计划。

小美又打电话来了。杨粒故意把电话拿开一点,让她听到街上的汽车声。

我在厕所里。我刚刚看到一个视频,桂林那边一个导游骂游客不买东西,现在所有人都在骂那个导游,恐怕他再也当不了导游了,你可不要这样,退一步海阔天空,大不了我们少赚点钱。

赚少了你又要骂我。

我几时嫌过你赚得少?废话少说,我打电话是要告诉你,我感觉我可能怀孕了。

啊?那怎么办?得赶紧回去拿结婚证呀,不然孩子没法上户口,是黑户。

没事的,几时回去顺便去把它拿了,用不着专门跑一趟,我家表姐孩子六岁多要上学了才去拿结婚证,我们是办过婚宴的,到时村里出个证明,一去就能拿到。

我觉得还是老老实实按规矩办比较好。

行了,你就别操心了,我也只是感觉,到底有没有,等我验证了再说。

真不用回去一趟?

不用,回去一趟得浪费多少时间?生一个孩子要花很多钱的,养大孩子更花钱。为什么你从不想到兼职?很多人都有兼职。

我只有一双手,一个身子。

难道我有两双手两个身子?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上班了。

杨粒听到了冲水的声音。

伍杰一身轻捷的迷彩装,像头豹子一样猛地出现在四海旅行社门口。

杨粒提议先去宾馆给他登记个房间。你所说的那个一室一厅太小啦,没法带你去做客。

伍杰没有觉察到他话里的讥讽,连说不用,他只是路过这里,顺便过来看看他,他所在的装修队新接了一宗业务,离这不远,三十五分钟高铁,车票已经买好,下午四点五十就得离开。还特意叮嘱杨粒不要告诉小美和她爸爸他来过。

怎么样?比你在那个乡村小学强多了吧?我觉得你相貌都变了,以前的你就像一根蔫黄瓜。

是变了,先是变成一头驴子,驮着东西满大街乱窜,现在又变成了一条狗,还是猎狗,带着一帮人全国各地到处逛。

那也比蔫黄瓜好。

好不好的,都是我的命。杨粒再也忍不住了:你认为我就是这样的命。

怎么啦?跟小美过得不好啊?

什么叫一室一厅!什么叫有餐桌有床有隐私!就他妈一个垃圾坑,我不是嫌弃,我是觉得你没必要骗我。

喂喂喂,要不要我们现在一起过去看看,当然是一室一厅啦,我又不是没去过那个地方,至于垃圾坑什么的,那只能说他们不会收拾,人靠衣裳马靠鞍,房子是要靠收拾的,不会收拾的话,再好的房子,也能把它住成狗窝。至于餐桌什么的,很难解决吗?两个人去趟家具店,实在不行去趟二手家具店,什么都解决了。

杨粒放慢脚步,突然笑了:也是哦,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你他妈真是一颗百忧散,好啦,不说这事啦。

小美那个人,可能你也看出来了,做家务不咋样,再加上也比较忙,实在无法忍受了,你就吼她一顿,甚至打她两下,保证有改观,好老婆都是教育出来的。要真是教育不过来的话,我批准你直接走人。外遇不就是这么产生的吗?两个人无可挑剔水都泼不进的话,是不大容易产生外遇的。

这话又触痛了杨粒,看来袁圆的出现并非平白无故。他小心地抿着嘴,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提到袁圆这两个字。

真的!伍杰的肩头撞了杨粒一下:谁的好日子都只有那么几年,不要憋屈了自己,当然我跟你说这个也没用,我相信真的好东西来了,你想克制也克制不住,谁都没法约束自己的本能。无意中瞄了一眼杨粒的手机:你怎么还用这种手机?赶紧换掉吧。

又不是不能用。

这你就错了,手机代表着你的生活品质。

我就这个品质啊。要诚实嘛。

那你就不要跟我抱怨,恕我直言,这种手机,跟小美,跟那个一室一厅,还蛮般配的。

伍杰把杨粒扯进手机店,不由分说帮他挑了一款*的,杨粒从钱包里拿出银行卡时有点犹豫:这个月刚发的工资,还没来得及交给小美呢。

全额交给她?凭什么?

既然成了家,日常开支总得由男人来嘛。

没成家之前她他妈一直都在挨饿吗?她又不是不挣钱,说不定比你还挣得多呢。意思一下就行了,不要全额交。

但是,我已经开始交了,突然停下来的话,该怎么解释?

你他妈结婚才几天呀,怎么就过成这副鬼样子?你又不是她生的,凭什么那么听她的话?

是啊,一开始就没走上正轨。

很简单,你说你在街上把人家车给剐了,跟人家私了了。

骗鬼吧,我连个摩托车都没有,拿什么剐呀?

要不就说你嫖娼,交罚款了,敢吗?

你这家伙,小美还是你表妹呢。

得了吧,我是你哥们儿,不是你的表舅子,所以你看我来了也不想去见她,跟你唠两句就行了。

其实杨粒也更愿意享受跟伍杰无话不说的朋友关系,而不是深不得浅不得的亲戚关系,不禁嘟囔道:结婚也没啥意思,远远不如跟你在一起快活。

伍杰一直晃来晃去的身子停了下来,拍拍杨粒的肩说:算了哥们儿,就冲你这句话,这手机我给你买了。

不行不行,我们不搞这些,我一辈子都不想跟你发生经济来往,除非我想跟你断交。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点钱不会影响我们的友谊的,这样好吧,这笔账你先记着,等新款出来,你也拔拔毛,给我买一个,不就扯平了吗?

说话间,伍杰的银行卡已经到了收银员手里,杨粒再想婆婆妈妈倒显得无趣了,就在伍杰背上狠拍了两下。

看看时间还充裕,两人找了家火锅店,一个踩着一个的脚后跟走了进去。

伍杰话说得多,菜吃得少,除了偶尔涮个牛肚和笋尖,其余时间都在喝啤酒。

小美怎么样?能找到你,她应该天天给你洗脚才对。

不说这些了,说点别的。

不能不说,我给你牵的线,你过得不开心,我心里也堵。

别的也就不说了,她爸爸??就在一道门帘子外面,躲在被窝里放屁都听得见,一开始老子完全不习惯,快憋死了,后来慢慢地脸皮总算厚些了,心想只要你不在乎,老子也可以不在乎。打脸啊,以前我鄙视那些七八对夫妻住一间屋子里的农民工,现在我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这种傻女人,迟早会把男人逼到外面去。

杨粒浑身一震,又有点走神了。

伍杰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我劝你,一不要责怪她,二不要埋怨她,默默地、义无反顾地反抗,你不觉得这正是你的好机会吗?趁她还没有觉醒,一不做二不休,在外面悄悄发展一个,享受了再说。你他妈相貌堂堂,还愁找不到个女人?要不要我教?不要找那些一脸单纯的,那些人比较麻烦,我们这种人,就要找那种有过故事有过挫折的,可能不算很漂亮,也不算很年轻,但这种人比较能他妈包容??

杨粒顿时从头蒙到脚,袁圆不正是他描述的这种人吗?难道伍杰已经知道了他的事,特地代小美来对他旁敲侧击、教训他?不像。事实上也不可能,自从结婚后,这还是杨粒跟他*次见面,虽然有过通话,但杨粒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从没在电话里跟伍杰谈到过这类问题,他跟谁都没有谈到过。难道是小美掌握了什么情况,通报给了伍杰,专门请求伍杰来做他工作的?冷汗唰地冒了出来,忙问伍杰:小美平时跟你联系多吗?

我跟她的联系也就是回老家后的偶尔碰面,平时几乎想不起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个人。

既然是这样的关系,你还给她做媒?

你以为是我主动上去给她做媒的?还不是她家那些老人非要缠着我,说我认识的年轻人多。我权衡一下,觉得她条件还可以??

行了行了。杨粒脸上有些热,他想起见面第四天,小美就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偷偷塞给他把母亲送进医院的事情,那钱他后来不但没还给她,而且还有被订婚仪式深深掩埋下去的趋势,因为他们俩谁都没再提起过那笔钱。

排除小美请他来刺探的可能,就剩下一种可能了,伍杰无意间踩到了他的秘密,又或者,他的秘密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他的秘密是万千琐事中极为普通的一例。

如果哪天我真做了你刚才说的那种事,你会告诉小美吗?

我又没疯!亲戚算个屁,朋友才是值得珍惜的。

既然你这么反感她,为什么又要把她介绍给我?

不是反感她,男人女人一成年,很自然就分成了两个阵营,我他妈怎么会跑到对方阵营里去呢?我又没变性。

我当然知道你没变性。你雄得很呢,跟我说说,你在外面是不是有情况?

他知道伍杰婚结得早,老婆在老家开着个家庭小超市,在老人的帮衬下,一边带孩子一边做生意。

怎么能没有情况呢?没情况怎么过?我们是什么人?草民!还算不上草民,只能是流民,今天这里明天那里,哪里有钱挣就奔哪里,我们是真正的流民,我们流民不自己寻点快活,谁来管我们的精神生活?那些稳定的人,有单位的人,那些国家的人公司的人,他们的一切都有领导操心,他们没对象,生理需要得不到满足,领导还给他们组织相亲活动,一次不成功来两次,两次不成功上电视,我们呢?谁来管我们?全靠我们自己动脑动手。不要以为老婆是精神生活,那怎么能算是精神生活呢?老婆是经济基础,光搞经济基础不行,还得搞好上层建筑,上层建筑才是精神生活。高中学的那点东西我可没忘。

你是说,在外面搞点情况就是搞上层建筑?杨粒扶着酒瓶哈哈大笑:真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

管他脸皮厚不厚,你先说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我们是不是既要搞好经济基础,又要搞好上层建筑?你结婚也有些日子了,经济基础搞得差不多了,该搞搞上层建筑了。不瞒你说,我一直都是两手抓,两手都很硬。伍杰舞动着两手:这只手,跟这只手,从来不打架,这里面有学问哪哥们儿,要摆得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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