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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沈从文的经典散文,有叙事的、有抒情的、有释理的。这些散文文笔手法细腻、结构顺当、条理清晰、内容丰富多彩、语言流畅优美。散文中渗透着作者丰富的社会生活和复杂的内心世界。这本散文集典型而精致,可读性强,细细品味,其乐无穷。
本书精选了沈从文的80多篇优秀作品,如《流光》、《生之记录》、《小草与浮萍》、《湘西苗族的艺术》、《夜泊鸭窠围》、《虎雏再遇记》等,其语言生动娴熟,层次分明,对人物的刻画独具特色,具有高度的精神特征和艺术境界。其中有些作品都是传世的经典之作,堪称大师之笔,其意蕴深厚,醇香扑鼻,让人回味无穷。我呢,在沉默中体会到一点“人生”的苦味。我不能给那个小妇人甚么,也再不作给那水手一点点钱的打算了,我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钱或别的方法渗进他们命运里去,扰乱他们生活上那一份应有的哀乐。下船时,在河边我听到一个人唱《十想郎》小曲,曲调卑陋,声音却清圆悦耳。我知道那是由谁口中唱出且为谁唱的。我站在河边寒风中痴了许久。
怯步者笔记一封未曾付邮的信阴郁模样的从文,目送二掌柜出房以后,用两只瘦而小的手撑住了下巴,把两个手拐子搁在桌子上去,“唉!无意义的人生——可诅咒的人生!”伤心极了,两个陷了进去的眼孔内,热的泪只是朝外滚。“再无办法,火食可开不成了!”二掌柜的话很使他十分难堪,但他并不以为二掌柜对他是侮辱与无理。他知道,一个开公寓的人,如果住上了三个以上像他这样的客人,公寓中受的影响,是能够陷于关门的地位的。他只伤心自己的命运。“我不能奋斗去生,未必连爽爽快快去结果了自己也不能吧?”一个不良的思绪时时抓着他心。生的欲望,似乎是一件美丽东西。也许是未来的美丽的梦,在他面前不住的晃来晃去,于是,他又握起笔来写他的信了。他要在这最后一次决定自己的命运。A先生:在你看我信以前,我先在这里向你道歉,请原谅我!一个人,平白无故向别一个陌生人写出许多无味的话语,妨碍了别人正经事情;有时候,还得给人以不愉快,我知道,这是一桩很不对的行为。不过,我为求生,除了这个似乎已无第二个途径了!所以我不怕别人讨嫌,依然写了这信。先生对这事,若是懒于去理会,我觉得并不什么要紧。我希望能够像在夏天大雨中,见到一个大水泡为第二雨点破灭了一般不措意。我很为难。因为我并不曾读过什么书,不知道如何来说明我的为人以及对于先生的希望。我是一个失业人——不,我并不失业,我简直是无业人!我无家,我是浪人——我在十三岁以前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过去的六年,我只是这里那里无目的的流浪。我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竟想不出办法去找一个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张小而无根的浮萍,风是如何吹——风的处,便是我的去处。湖南,四川,到处飘,我如今竞又飘到这死沉沉的沙漠北京了。经验告我是如何不适于徒坐。我便想法去寻觅相当的工作,我到一些同乡们跟前去陈述我的愿望,我到各小工场去询问,我又各处照这个样子写了好多封信去,表明我的愿望是如何低而容易满足。可是,总是失望!生活正同弃我而去的女人一样,无论我是如何设法去与她接近,到头终于失败。一个陌生少年,在这茫茫人海中,更何处去寻找同情与爱?我怀疑,这是我方法的不适当。人类的同情,是轮不到我头上了。但我并不怨人们待我苛刻。我知道,在这个扰攘争逐世界里,别人并不须对他人尽什么应当尽的义务。生活之绳,看看是要把我扼死了!我竞无法去解除。我希望在先生面前充一个仆欧。我只要生!我不管任何生活都满意!我愿意用我手与脑终日劳作,来换取每日最低限度的生活费。我愿……我请先生为我寻一生活法。我以为:“能用笔写他心同情于不幸者的人,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小孩子,”这愚陋可笑的见解,增加了我执笔的勇气。我住处是×××××,倘若先生回复我这小小愿望时,愿先生康健!“伙计!伙计!”他把信写好了,叫伙计付邮。“什么?——有什么事?”在他喊了六七声以后,才听到一个懒懒的应声。从这声中,可以见到一点不愿理会的轻蔑与骄态。他生出一点火气来了。但他知道这时发脾气,对事情没有好处,且简直是有害的,便依然按捺着性子,和和气气的喊,“来呀,有事!”一个青脸庞二掌柜兼伙计,气呼呼的立在他面前。他准备把信放进刚写好的封套里,“请你发一下!……本京一分……三个子儿就得了!”“没得邮花怎么发?……是的,就是一分,也没有!——你不看早上洋火、夜里的油是怎么来的!”“……”“一个大没有如何发?——哪里去借?”“……”“谁扯诳?——那无法……”“那算了吧。”他实在不能再看二掌柜难看的青色脸了,打发了他出去。窗子外面,一声小小冷笑送到他耳朵边来。他同疯狂一样,全身战栗,粗暴的从桌上取过信来,一撕两半。那两张信纸,轻轻的掉了下地,他并不去注意,只将两个半边信封,叠做一处,又是一撕,向字篓中尽力的掼去。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中旬作(原载1924年12月22日《晨报副刊》)遥夜一我似乎不能上这高而危的石桥,不知是哪一个长辈曾像用嘴巴贴着我耳朵这样说过:“爬得高,跌得重!”究竟这句话出自什么地方,我实不知道。石桥美丽极了。我不曾看过大理石,但这时我一望便知道除了大理石以外再没有什么石头可以造成这样一座又高大、又庄严、又美丽的桥了!这桥搭在一条深而窄的溪涧上,桥两头都有许多石磴子;上去的那一边石磴是平斜好走的,下去的那边却陡峻笔直。我不知不觉就上到桥顶了。我很小心地扶着那用黑色明角质做成的空花栏杆向下望,啊,可不把我吓死了!三十丈,也许还不止。下面溪水大概涸了,看着有无数用为筑桥剩下的大而笨的白色石块,懒懒散散睡了一溪沟。石罅里,小而活泼的细流在那里跳舞一般的走着唱着。我又仰了头去望空中,天是蓝的,蓝得怕人!真怪事!为甚这样蓝色天空会跳出许许多多同小电灯一样的五色小星星来?它们满天跑着,我眼睛被它光芒闪花了。这是什么世界呢?这地方莫非就是通常人们说的天宫一类的处所吧?我想要找一个在此居住的人问问,可是尽眼力向各方望去,除了些葱绿参天的树木,柳木根下一些嫩白色水仙花在小剑般淡绿色叶中露出圆脸外,连一个小生物~—小到麻雀一类东西也.不见!……或是过于寒冷了吧!不错,这地方是有清冷冷的微风,我在战栗。但是这风是我很愿意接近的,我心里所有的委屈当第一次感到风时便通给吹掉了!我这时绝不会想到二十年来许多不快的事情。我似乎很满足,但并不像往日正当肚中感到空虚时忽然得到一片满涂果子酱的烤面包那么满足,也不是像在月前一个无钱早晨不能到图书馆去取暖时,忽然从小背心第三口袋里寻出一枚两角钱币那么快意,我简直并不是身心的快适,因为这是我灵魂遨游于虹的国,而且灵魂也为这调和的伟大世界溶解了!——我忘了买我重游的预约了,这是如何令人怅惘而伤心的事!当我站在靠墙一株洋槐背后,偷偷的展开了心的网幕接受那银筝般歌声时,我忘了这是梦里。她是如何的可爱,我虽不曾认识她的面孔便知道了。她是又标致、又温柔、又美丽的一个女人,人间的美,女性的美,她都一人占有了。她必是穿着淡紫色的旗袍,她的头发必是漆黑有光,……我从她那拂过我耳朵的微笑声,攒进我心里的清歌声,可以断定我是猜想的一点不错。她的歌是生着一对银白薄纱般翅膀的;不止能跑到此时同她在一块用一块或两三块洋钱买她歌声的那俗恶男子心中去,并且也跑进那个在洋槐背后胆小腼腆的孩子心里去了!……也许还能跑到这时天上小月儿照着的一切人们心里,借着这清冷有秋意夹上些稻香的微风。歌声停了。这显然是一种身体上的故障,并非曲的终止。我依然靠着洋槐,用耳与心极力搜索从白花窗幕内漏出的那种继歌声以后而起的塞窸窣。“喂……!”这是一种多么悦耳的咳嗽!可怜啊!这明是小喉咙倦于紧张后一种娇惰表示。想着承受这娇惰表示以后那一瞬的那个俗恶厌物,心中真似乎有许多小小花针在刺。但我并不即因此而跑开,骄傲心终战不过妒忌心呢。“再唱个吧!小鸟儿。”像老鸟叫的男子声撞入我耳朵。这声音正是又粗暴又残忍惯于用命令式使对方服从他的金钱的玩客口中说的。我的天!这是对于一个女子,而且是这样可爱可怜的女子应说的吗?她那银筝般歌声就值不得用一点温柔语气来恳求吗?一块两三块洋钱把她自由尊贵践踏了,该死的东西!可恶的男子!她似乎又在唱了!这时歌声比先前的好像生涩了一点,而且在每个字里,每一句里,以及尾音,都带了哭音;这哭音很易发见。继续的歌声中,杂着那男子满意高兴奏拍的掌声;歌如下:可怜的小鸟儿囝!你不必再歌了吧!你歌咏的梦已不会再实现了。一切都死了!一切都同时间死去了!使你伤心的月姐姐披了大氅,不会为你歌声而甩去了,同你目语的星星已嫁人了,玫瑰花已憔悴了——为了失恋,水仙花已枯萎了——为了失恋。可怜的鸟儿囝!你不必——请你不必再歌了吧!我心中的温暖,为你歌取尽了!可怜的鸟儿啊!为月,为星,为玫瑰,为水仙,为我,为一切,为爱而莫再歌了吧!我实在无勇气继续的听下去了。我心中刚才随歌声得来一点春风般暖气,已被她以后歌声追讨去了!我知道果真再听下去,定要强取我一汪眼泪去答复她的歌意。我立刻背了那用白花窗幔幕着的窗口走去,渺渺茫茫见不到一丝光明。心中的悲哀,依然挤了两颗热泪到眼睛前来……被角的湿冷使我惊醒,歌声还在心的深处长颤。一九二四年圣诞节后一日北京作(原载1925年1月19日《晨报副刊》)即或是没有这些砰砰訇訇的炮声将我脆弱的灵魂摇撼,我依然也不能睡觉啊!想着这时的九二姑娘知是怎样,她也许孤零的一人,正在那阴阴沉沉的囚笼般小房中,黯淡灯光下,抽抽咽咽的将伊伤心眼泪,滴放在我给伊那张丝笺上!她也许正为伊那归依者搂在怀里,而勉强装出笑容,让那带有酒气的嘴巴,在伊颊上连吻!她也许因伤心极了,哭倦了,而熟睡了!她也会想念着过去的那一瞥,而怅惘大哭罢?我不知觉间,又把汗衫袋内伊那两张折皱了的信纸取出了。我知道这上面有伊银箫般声音,有伊玫瑰般微笑!我用口吻了又用眼泪来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