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夏蜂》弋舟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弋舟,生于20世纪70年代。有大量长中短篇小说见于重要文学刊物;作品入选多种选刊、选本、排行榜;获茅盾文学新人奖,郁达夫小说奖,鲁彦周文学奖,第二、三、四、五届黄河文学奖一等奖,第六、七届敦煌文艺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青年文学》《十月》《当代》等刊物奖,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小说家提名。
本书精选弋舟的12篇短篇小说。弋舟的小说容纳了对生命敏锐的觉察,他作品中的人物庄严、孤独、犹疑,保存了梦想的活力及现实中精神的闪电。他在文本中建立了一个个有秩序的心灵体,他们的故事则是人物在这世界的深刻划痕,那蜿蜒跌宕的情节或可称之为命运的轨迹。这12篇短篇小说,便可以让我们一窥弋舟小说的艺术特色。
1.本书是“现代性五面孔丛书”第二辑中的一本,“现代性五面孔”丛书是花城出版社近年着力打造的原创文学品牌丛书。旨在推崇现代性写作,拒绝平庸叙事,希冀汉语写作以新的姿态融入世界文学潮流之中,并且搭建起一副崭新的当代中国人的精神拼图。
2.本书作者弋舟曾获得茅盾文学奖新人奖、郁达夫小说奖、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小说家提名奖、鲁彦周文学奖、黄河文学奖等一系列文学奖项,是一位非常有实力的70后作家。
3.与不少作品读了开头就能预见结尾迥异的是,弋舟的作品,读者很难预见人物的走向,无法预设故事的发展,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性。
4.弋舟的语言有诗意,表意精准,节奏感到位,语感的度把握得好,在平和冷静的叙述语调中揭示出人生、人性的隐秘感,表达出对于人的命运变幻莫测的深刻感悟。
经过一段时间的现代遗忘之后(自序)(节选)
这本集子被收入“现代性五面孔”这套书系。动手整理书稿,循着编辑的思路以及自己对于“现代性”朦胧的意会,我挑出了这十二篇小说。
编辑的思路大致是清晰的:作品首先要有“现代性”的指归。这个思路遵循起来并不容易。对于那个“现代性”的理解,不想不知道——尽管常常会挂在嘴边,可一旦要用它来坐实自己的创作,才会发现,它是如此地复杂、如此地不可捉摸甚至空洞;它的边界似乎是不证自明的,但你若是真的要在它所规定的版图里行动,就会发现,你将很难给自己一个确凿的方案。
所以我说它“朦胧”,所以对其我只能勉强地称之为“意会”。
在这种“朦胧的意会”指导下,我所挑选出的这十二篇小说,大致上,无可辩驳,的确佐证了我对于“现代性”的理解。然而,定稿之时,我又对这个结论充满了犹豫。它们真的反映了我所理解的那个“现代性”吗?事实上,这样的一份结论是如此地不能令我满意。我的不满意,并不是对于自己作品水准的遗憾——它们当然不是完美的。更多地,我是对自己兑现“现代性”时的无力和混乱而感到震惊。在这种无力和混乱之下,我想我一定是必然片面地、但却难以纠正地误解着“现代性”。
整理作品时,朦胧指导着我的,是这样一些词语——先锋、实验、早期、探索、破碎、跨文体乃至容忍有缺陷……这些,难道就是我所“朦胧意会”的那个“现代性”?在我“朦胧的意会”里,落实在小说实践中,原来“现代性”就是一个天然带有“早期实验性质的有缺陷并且在文体上都可以模棱两可的东西”吗?
天啊,如果它是,那么,我只能承认,如今我反对这样的“现代性”。
我从未给自己的集子写过序言,这是首次。在这个“首次”里,我想冒点儿险,以一种“现代性”的方式,大段引用别人的论述:对于艺术作品来说,没有哪个词比“探索”更没有意义的了。它掩饰了苍白、内在空虚、真正创作意识的缺失和低级的虚荣。“在寻找的艺术家”这一说法是何等庸俗的对贫乏的特赦!艺术不是科学,无须强迫自己进行实验。假如实验只是停留在实验的层面上,没有进入到使艺术家制作成品的隐秘阶段,那么就永远无法达到艺术的目的。关于这一点,瓦雷里在他关于德加的随笔中说得颇有趣味:
他们(德加同时代的几个画家)把练习和创作混为一谈,把目的和手段混为一谈。这就是“现代主义”。“完成”作品——意味着要把所有的创作痕迹隐藏起来。艺术家(按古老的要求)应当只能以自我风格肯定自己,应当不断努力,直到作品消灭了创作痕迹。然而,当对个性和瞬间的重视逐渐胜过对作品本身和其持久存在的思索,作品的完成性不但显得多余和羞于启齿,而且与“真理”“敏锐”“天才的显现”这些词相抵触。个性开始凌驾于一切,甚至对大众而言亦如此!速写获得了与画作同等的地位。
的确,二十世纪后半期的艺术已经失去了神秘感。今日艺术家要求一时而全面的肯定——给予他精神领域的及时回馈。从这个角度而言,卡夫卡的命运更令人震惊:他生前没有出版任何作品,在遗嘱中要求遗嘱执行人销毁所有手稿。从精神层面来说,卡夫卡的灵魂构成是属于过去的。因此他与自己的时代格格不入,万分痛苦。而号称当代艺术的东西大多是展示自我,因为他们错误地认为,方法能成为艺术的意义和目的,当下大部分艺术家都践行这种有点存在主义色彩的自我展示。
先锋主义这一概念在艺术中是没有意义的。我能理解,它有点接近体育运动的意思。接受艺术中的先锋主义,意味着承认艺术可以进步。技术进步我理解,它意味着有了能更好完成任务更加完善的机器。艺术怎么能变得更先进:可以说托马斯·曼比莎士比亚好吗?
谈及实验、探索的说法,通常和先锋主义有关。但艺术中的实验指什么呢?尝试,看看是否成功?可如果不成功,就用不着去看了,这是失败者个人的事情。由于艺术作品具有美学和世界观上的价值完整性与完成度,所以这个机体能够按照自己的法则生存并发展。可以把生孩子当作实验吗?这是不道德的,也是无意义的。
可能是那些主张先锋主义和实验艺术的人不辨良莠?他们迷失在新的美学架构前,被这些超出他们习惯和理解的概念弄得晕头转向,只求不出错,以至于找不到自己的准则?可笑的是,有人问毕加索所做的“探索”,对此他显然很不满,不过机智而得体地回答:“我不探索,我发现。”
千真万确,探索的概念能用在诸如列夫·托尔斯泰这么伟大的人身上吗?看到没,老人在探索!真是可笑!虽说某些苏联文艺理论家差不多就这么说了:他在找寻上帝和不以暴力抵抗邪恶的过程中迷失了方向,也就是说,他在探索中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向……
探索是一个过程——不可能有其他理解——从作品的完整性来说,它们就好比一个人提着篮子在森林里徘徊着采蘑菇与已经采到满满一篮子蘑菇的关系。只不过后者,也就是那满满一篮子蘑菇,才是艺术作品:满满的一篮子蘑菇是真实不虚的成果,而森林里漫步只是一个爱好者个人的事情,只是散散步,呼吸下新鲜空气而已。在这个层面上的欺骗是蓄意的阴谋。瓦雷里在《达·芬奇体系导论》中尖锐地指出:“惯于愚蠢地将换喻当作发现,隐喻当作证据,把连篇废话当作妙语连珠,把自己当作先知,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恶。”
相较于一则“自序”,我引用得可能太多了一些。可我太想这么干了。我想以此来表明我对这一大段话的赞成和重视,立此存照,时刻提醒自己——某些我们自以为是的写作观念,会遭到多么雄辩的驳斥,甚至,对其的指控会严峻到“与生俱来的恶”!
这段话出自前苏联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塔氏在电影艺术方面与费里尼、伯格曼并称为“圣三位一体”,其作品以如诗如梦的意境著称,主题宏大,流连于对生命或宗教的沉思。伯格曼评价“他创造了崭新的电影语言,把生命像倒影、像梦境一般捕捉下来”。瞧,就是这样一位大师,对于他的一切评价都可以盛放在“现代性”的筐子里,但是他却如此激烈地驳斥着“探索”“先锋主义”和“实验艺术”。
“二十世纪后半期的艺术已经失去了神秘感”,它在相当程度上抹去了艺术那“神圣”的过程与结果,以一种“半成品”的方式怂恿、蒙蔽着创作者和欣赏者,于是,我们“迷失在新的美学架构前”,就像塔氏所严厉指责的那样,对“先锋、实验、早期、探索、破碎、跨文体乃至容忍有缺陷……”做出了“何等庸俗的特赦”。
可这十二篇小说的确又是我写下的。
如今,我应当为之汗颜吗?不,当然不。卡林内斯库在那本《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写下了这样一个章节:古代巨人肩膀上的现代侏儒。我觉得,用这个指称来认领自己今天的角色,是我所甘心的。我承认我的“侏儒性”,就像无从辩驳我是一个“现代人”一般;我也承认我视古代有着“巨人”的品性,这就是我今天难以容忍自己侏儒一般见识的根由。
王春林先生将我新近的作品评论为“不动声色的现代主义”,不管我是否真的在创作中兑现了这个评语,我都愿意将其视为写作的目标。因为,目睹了太多的“大动声色的现代主义”表演后,我这样一个“现代小说家”,实在是渴望重回古代的怀抱,按照对于一个艺术家那“古老的要求”,回到艺术那些亘古的准则里去。
“后现代主义者欢庆现代性的终结,让人们注意传统的新颖性(经过一段时间的现代遗忘之后),注意新事物的衰退甚至是腐朽”!这段话同样出自《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在这里,我无力再去辨析“后现代性”,我只愿懒惰的、按照我一己的情感,用直觉捕捉这样的语词——注意传统的新颖性(经过一段时间的现代遗忘之后)。
经过一段时间的现代遗忘之后!
这句话,竟令我这样一个小说家百感交集,几欲眼涌泪水。
夏蜂(节选)
一场暴雨后,屋檐上像长蘑菇一般长出了硕大的蜂巢。家中的老人试图将之捅掉,结果不出所料地没有得逞。也许只能听凭黄蜂肆虐,在长日无尽的盛夏里将屋顶啃光了。在这种令人无力的想象中,母亲终于答应带着男孩去省城。
出门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母子俩先到了县里。在县里的客车站,母亲让儿子等在原地,自己去买开往省城的车票。烈日炎炎,天上一片云也没有。男孩局促地站在停车场明晃晃的空地上,感到两个脚底板在融化。目送母亲离开的背影,男孩发现,这么热的天,母亲却穿着一条很厚的深色裤子。没准儿是父亲的?男孩惊讶地猜测,不明白自己为何此刻才发现了这一点。也许出门时他太兴奋了,根本无视母亲的穿戴;也许身边经过的那些女人,她们光着的大腿,让男孩比照出了母亲的古怪。
烈日下的一切都是亮的。母亲穿着厚裤子的背影却是暗的。母亲像一条鱼淹没在一片光明中。后来她又破水而出,在浮动的热气中袅袅现身。太亮的地方,人的轮廓反而是虚的。男孩觉得母亲走来的身影总是离自己遥不可及。她似乎永远都走不到他眼前了,虚虚地蠕动在光影里,突然弯下腰不动了。随后她蹲了下去。男孩知道,母亲又呕吐了。
男孩走过去,无助地站在母亲身旁。母亲吐出来的不过是一小摊水,微不足道,里面有几片芹菜叶。那摊水在炽热的阳光下迅速消失,似乎还嗞嗞作响。出门前他们用一只大可乐瓶灌满了浆水,在来县里的长途汽车上,母亲不停地大口喝着。浆水是母亲自己用芹菜沤的,灌进可乐瓶后,她还加了白糖。现在这只可乐瓶拎在男孩手里,里面的浆水泛着气泡,余下小半瓶。男孩笃定地认为,自己手里的浆水,对于正在呕吐的母亲不啻为一剂药。这些日子以来,母亲频繁呕吐,呕吐后,便大口大口地灌浆水。
男孩将可乐瓶递给母亲。母亲伸出手,却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腕。她因此借了些力,艰难地站起来。但男孩觉得母亲就像一个落水的人,不过是抓住了一根稻草,然后自以为得救了。母亲向儿子勉强地笑一笑。她的笑凝固在脸上,失去了勉强着收回去的力气。母亲牵着男孩的手,手心冰冷。酷热的世界在母子俩握着的掌心里形成了一块汗津津的水涡。
“你不喝点儿浆水吗?”男孩提醒母亲。
母亲恍然大悟地接过可乐瓶,就着瓶口灌下一口浆水。那个笑一直板结在母亲脸上,这让她看起来都不大像她了。她把可乐瓶还给儿子,像是偷喝了别人家的浆水一样神色忸怩。
母亲牵着儿子,儿子拎着可乐瓶,母子俩在停车场里寻找开往省城的客车。县城的客车站男孩来过,每次都是下了车就出站离开,从未有过逗留。因此他从未发觉这里宛如一座迷宫。一排排汽车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世界仿佛被钢化了,而且还电镀了一遍,却又被暑气蒸腾得动荡不安,人的每一口喘息都能令空气随之微微摇颤。男孩原本以为母亲会轻车熟路,牵着自己,轻易地找到那辆开往省城的客车。但是母亲比儿子更加迷惘,东张西望,犹疑不定。男孩不禁怀疑,母亲从前一次次离家去往省城,是否都是真实的经历呢?
梭巡了一圈后,母亲沮丧地停下,鼓起勇气向人打听。对方是一个油光锃亮的男人,额头上的汗光可鉴人。
母亲从裤兜里掏摸出车票,向这个男人问道:“去省城坐哪辆车?”她的口气不像是一个问路的人,这让她显得有些唐突和没礼貌。好在那个笑依然歪打正着地僵在她脸上。
男人看看母亲,看看票,看看男孩,看看男孩手里的可乐瓶,一摆头说:“跟我走。”
母子俩跟在男人身后找到了目标。司机在车下检票,一行三人令司机侧目。这不怪司机,连男孩也觉得将他们三个人视为一家,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客车里凉爽至极,爬上去后宛如换了人间,男孩身上的毛孔立刻都张开了。每排座椅可以坐进三个人,男孩和母亲落座后,那个男人,母子俩的引路者,理所当然地和他们并排坐在了一起。
母亲靠在窗边,男人隔着男孩向母亲搭讪:“妹子,你们是哪里人?”
母亲侧脸望着窗外,置若罔闻。
“我们是陈庄人。”男孩嗫嚅着替母亲回答。
“陈庄啊,那是出美女的地方!”男人满意地笑起来,好像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去省城玩吗?”
母亲依然不置一词。男孩尴尬地看男人一眼,只好垂下头去。本来这次出行,在他而言的确是一次玩耍,但这一刻,他对自己的目的没有了把握。
得不到回答,男人并不甘心,再次追问道:“究竟去做什么嘛!”
男孩有些紧张,认为还是应该给出一个答案,只好向母亲求证。
“妈,我们去省城做什么?”男孩碰了碰母亲的胳膊。
母亲转过头,木讷地看着儿子。那个面具一般的笑顽固地罩在她脸上。母亲不知所以的样子让男孩觉得丢人。
“我们去省城做什么?”男孩轻声嘀咕,头垂下去不再看母亲。
母亲居然迟钝地重复了一遍儿子的问题:“我们去省城做什么?”
“干吗问我?”男孩恼了,向母亲低声埋怨:“你自己不知道吗?”
“哦,你不是要去玩吗。”母亲喃喃地说。
男孩觉得乱套了,这并不是事实。不是因为他要玩,母子俩便有了这趟行程,而是母亲要去省城,男孩才提出了要跟着去玩。玩,并不是此行的目的,起码不全是,它只是一个顺带着的要求。以前母亲去省城,目的都很明确——她是去给城里人做保姆。一个月前母亲回来了,表示再也不会离家打工。爷爷对母亲的选择颇感欣慰。爷爷老了,捅不掉屋檐的蜂窝也养不动孙子了。所以今天早晨男孩央求着要和母亲一同上路,得到了爷爷的支持。被黄蜂蜇伤的老人可能觉得,即便母亲会一去不返,只要男孩也随着去了,他就不会再有“养不动”孙子的烦恼。母亲此行,到底要做什么?这个问题倏忽变得尖锐,变得令男孩坐卧不宁。但男孩可以确定,母亲不会是去玩。他认为那不可能。母亲吐了半个月,随时令人猝不及防地弓下腰吐天哇地。她这副样子,是不会有玩兴的。
男孩怀抱着那只可乐瓶,开始在心里杜撰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渐渐成形,后来他几乎要忍不住大声对身边的男人宣布:我们去省城找消灭黄蜂的办法!
车子启动后很快驶上了高速公路。世界在摇曳,笔直的路面泛着白灼的光。
男孩从没见过高速公路——尽管他的父亲长年在南方打工,据说就是在修着这样的路。这样的路太平坦、太单调了,如今亲身体验,让男孩觉得车子像是悬浮在虚空的水面上那样不真实。连带着,男孩觉得父亲在远方所从事的劳务都像是一个谎言了。
母亲一直望向窗外。身边的男人好像睡着了。男孩夹在中间,感到无所适从。他焦灼地等待着某个时刻。那个时刻果然如期而至——母亲毫无先兆地剧烈发作起来,双手徒劳地推着车窗玻璃,像一只装在罐头瓶中盲目振翅的、狂乱的蛾子。然而车窗是密闭的,母亲无法打开。于是,她只能将自己的胃液喷射在自己的怀里。邻座的人厌恶地掩鼻,身边的男人也被惊醒。男孩只有把头埋得更深,默默地将怀里的可乐瓶塞给母亲。
母亲大口地灌着那救命的浆水。她在家里呕吐时躲躲闪闪,只在儿子面前吐得肆无忌惮。可男孩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此刻,他们像滑行在冰面上一样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他们坐在一辆别有洞天的过分凉爽的汽车里,母亲的呕吐一下子显得这么不合时宜。男孩将头抵在前排的椅背上,无地自容,觉得冒犯了整个世界,同时也为母亲担忧起来。
“晕车了这是。”身边的男人咕哝着,站起来,向着车后的空座走去。
母亲平静下来。她胸襟上的黏液散发出浆水馊掉后的酸味儿。
抵达省城已经是午后了。烈日当空,弥天盈地,正是*嚣张的时刻。男孩的双脚站在了省城的地面上,却并无格外的欣喜。从凉爽的车厢里下来,男孩感觉像是迎面被热浪劈头盖脸地猛揍了一通。脚底板依然像是要被融化掉,他无视眼前林立的高楼,从未有过的兴味索然。此刻,那个玩的念头已经被动摇,男孩也就没有了天经地义喜悦的理由。
母亲拽着男孩去了车站的卫生间。男孩以为母亲要解手,不想母亲却脱下了衣服,只穿着贴身的背心,就着卫生间里的龙头揉搓起衣襟上的秽物。那个油光锃亮的男人尾随着他们。他钻进了男厕,提着拉链出来后凑在水池边冲手。男人一边冲手,一边斜觑着母亲。
“陈庄出美女啊!”男人十拿九稳地说,得不到母亲的回应,他甩着湿淋淋的手走开。经过男孩身边时,男人向男孩挤挤眼睛,“我知道了,我想了一下才想通了,”男人得意地宣布:“那个娘儿们是怀孕了!”
男人的口气好像男孩跟他是一伙的,而男孩的母亲,不过是一个陌生“娘儿们”。男孩十分憎恶这个男人,意识到自己的这趟省城之行,已经完全被这个家伙不依不饶的盘问和自以为是的指认给毁掉了。男孩怔忪着,也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地看着母亲的背影。母亲回头看了一眼,抬胳膊蹭蹭额头的汗,露出蓬勃的腋毛。她的脸色煞白,依然挂着乖张的笑。从这一刻起,男孩接受了母亲的面容可能将要永远这样笑下去的事实。
洗净的衣服被母亲拎在手里。母子俩重新走进赤日下。在车站的广场前,母亲将衣服抖开,像一面旗帜似的迎着太阳招展。男孩出现了幻觉,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这件湿衣服在赤日下有声有色地蒸腾着水汽,水汽四散奔逃,只一瞬间就融化在空气里。而怀抱一只可乐瓶的男孩,也只在一瞬间,就随之被炙烤得蔫头耷脑。男孩想这下好了,母亲不会再呕吐了,她身体里的水分肯定也被晒干了。如果母亲还要吐,吐出来的怕只会是她的胃了。
穿回衣服的母亲貌似振作了一些。男孩饿了,却一点儿也没有食欲。出门前他因为兴奋而毫无食欲,现在他因为兴奋的烟消云散而毫无食欲。
往常的这个时刻,男孩会午睡,这已经成为了一个不由分说的习惯。每天的此刻,男孩奔涌的热情都会被奔涌的倦意所覆盖。但是现在,他毫无困意。他只是被一种深深的、疲劳的厌恶所笼罩。男孩觉得自己身上隐秘的渴望,一切积极的、贪婪的情绪,都像那件衣服上的水汽一样,冒着烟,被蒸腾进了省城的酷热中。
“你要喝水吗?”母亲问儿子。
男孩并不看母亲,因为他不想看母亲脸上的笑。他认为此刻母亲应该问他要不要午睡。母亲就像一个陌生娘儿们,不再是男孩所熟悉的那个母亲。她不需要儿子的回答,自顾在冷饮摊买了瓶饮料。饮料是冰冻的,喝下一口后,男孩觉得自己缓过了一口气来。
“你要喝浆水吗?”男孩问母亲。
那只大可乐瓶里的浆水已经所剩无几。母亲摇摇头,让儿子把它扔掉。不知出于怎样的动机,男孩却执拗地坚持把它拎在手里。
母子俩乘上了一辆公交车。车上的人不少,但母亲身上的酸味使他们免受拥挤之苦。乘客自觉地错开母子俩,像避开两罐气味浓郁的浆水。乘车现在对于男孩来说是件费神的事。他觉得他们今天可能就要这样永无止境地换乘一辆又一辆的汽车,直到日落西山,直到黑夜来临。这个想法令男孩疲惫不堪。
好在这趟车坐得短暂,母子俩在一条小街下了车。下车后母亲走在男孩的前面,街边的树荫剪碎了母亲摇摇晃晃的背影。看得出,母亲满腹心事。
“妈,我们要去哪里?”男孩在身后向母亲发问。
他难免要为自己未知的前途而忐忑。出门的时候,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男孩知道,他们要去省城。而现在,母子俩已经走在省城的一条小街上,于是男孩迫切地想知道,下一步,他们将去向何方。此刻,玩,已经确凿地不在他的盼望里了,仿佛他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搞清楚自己要去往哪里。母亲并不回答儿子。即使浓荫匝地,街道也像是被无形地粘在一起。男孩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都离地半尺,悬浮着,被热浪暗自托举了起来。
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骑着摩托车从他们身边轰然驶过,下坠的肥肉像水囊一样甩着。这一幕突然让男孩气愤不已。
“你怀孕了吗?”男孩向着远去的摩托车手喊叫。
母亲买给他的那瓶饮料已经喝完,男孩将空瓶狠狠地投掷出去。瓶子划出轻飘飘的抛物线,似乎在空中遇到了超乎寻常的阻力,它几乎像是要恒定地悬浮在空气中了。世界折叠了起来,就像一块巨大的水面陡立而起。
母亲停下步子,回过头苦恼地看着儿子。可是男孩不想看母亲的苦恼挤在一张笑脸里。他埋头从母亲身边走过去,手中甩动的可乐瓶撞在母亲的大腿上。
母亲碎步赶上,“好吧,”她好像下了一个决心,“我告诉你,我们要去丁先生家。”
丁先生男孩知道,那是母亲在省城做保姆时的东家。
“去丁先生家做什么?”男孩问。
“大人的事,你不要问这么多。”不出所料,母亲就是这样回答的。但母亲回答得并不是那么不由分说,她用商量的口气跟儿子说:“你会替妈保密的,是不是?”
“可是我都不知道你有什么秘密,我怎么为你保密?”
“你不要再问了!总之回去后什么都不要讲出去!”母亲焦躁地将儿子甩在了身后。
男孩尾随着母亲,渐渐在心情上假装不是前面这个女人的儿子,而是一个不相干的别的什么人。这种假想出的疏离感,让他觉得有趣了些。
小街的一侧出现了大块的草坪,路边的围墙变成了爬满藤蔓的铁栅栏。母亲始终不再回头,带着儿子来到了一座小区前。小区有着喷泉的大门口站着一个穿制服的保安,里面的车子出来时,此人很有威仪地用手里捏着的按钮升起挡在车道上的栏杆。他看到了母亲,正正衣冠,在阳光下堆起一脸碎银般的笑。
“回来啦?我就说你还得回来!城里的饭吃惯了,就没有人还吃得进乡下的饭了!”保安嘴里说着,不忘举手向驶过的车子敬礼。
“我一会儿就走,我不会回来了。”母亲急切地纠正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干吗非要走?丁先生人很不错的,丁太太也知书达理的样子,他们没有亏待你吧?”
母亲不再作答,径自走了进去。男孩很怕会被拦下来,小跑着凑近了母亲,重新回到了一个儿子的角色里。
母子俩在一栋楼下按响了门铃。
一个声音凭空而来:“谁?”
男孩觉得自己的兴致被轻微地唤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