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我疼(陈希我疼痛小说系》陈希我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5 人气:

精校修书

女生小小说

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我疼(陈希我疼痛小说系》陈希我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作者简介】

中国先锋作家。曾留学日本,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现任教于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主要作品有小说《命》《冒犯书》《大势》《移民》《抓痒》、随笔集《真日本》《我的后悔录》、研究专著《文学中享虐现象》等。获国内“人民文学奖”、英国ENGLISHPEN奖等多种奖项,五度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提名,多次登上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被翻译成法、英、意、日等文字。英国《经济学人》杂志称其为“一个特立独行的作家”,日本《イリプス》杂志称其为“中国的太宰治”。

【编辑推荐】

《我疼》里的疼痛故事有:女儿的疼、母亲的疼,有钱人的疼、底层人的疼,诗人的疼、小店主的疼,丈夫的疼、妻子的疼,以及民族的疼……疼痛,照亮了一个个真实“存在着”的灵魂。正如西班牙作家乌纳穆诺所说:除非我们受到刺痛,否则我们从来不注意我们曾拥有一颗灵魂。

【名人的书评】

阎连科、李敬泽、谢有顺、蔡崇达推荐

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上榜作品

“20世纪*中文小说”《冒犯书》姊妹篇

“一个特立独行的作家”——英国《经济学人》杂志

“中国的太宰治”——日本《Iripusu》杂志

陈希我悲悯之作,抚慰灵魂之伤痛

【我疼(陈希我疼痛小说系的书摘】

序(中国作协副主席、文学评论家李敬泽)

陈希我从来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小说家。他根本不能指望人们喜欢他或者爱他。

我也不喜欢他。现在,读他的小说,深呼吸,放松,同时紧张,就像即将登上拳击台,面对一个凶悍无情的对手——这厮是个疯子,他不把你搞死誓不罢休。

这就是为什么我还要读陈希我的理由——如果我偏就喜欢拳击,我在亢奋、窒息、狂怒和恐惧中深刻地感受着我是“在”的,我的活着成为一个千钧一发的问题,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摇和滚,好像一支发疯的重金属乐队占领了世界……

那么,就读陈希我。

陈希我会让人想起鲁迅,那种阴郁深黑的气质,当然,可能并非偶然,他和鲁迅一样,都有日本生活的背景。我读陈的小说,常想起鲁的“女吊”,他们都执念于“鬼”,而且是“厉鬼”。

那些“鬼”,他们隐身于我们的意识之外,在我们的生活尺度之外,他们永远不会在白天出现,但是,在深夜里,他们猝不及防地显形,他们紧握夜的真理,全面地颠覆心安理得的白昼。

鲁的“女吊”是复仇者,申冤在我,我必报应。这样的复仇实为审判。陈希我的小说里也隐藏着一个“审判官”——他的小说如同一次次审判,那些“鬼”,被从皮袍下、西装下榨取出来,拧干了汁液,荒谬残破地摊在被告席上。

我不习惯也不喜欢遭受审问,挣扎于坦白和抗拒之间。我想大家都不喜欢。但我倾向于认为,陈希我式的“审判官”为中国小说提供了某种可能:向着我们的经验、生活、灵魂发问的强硬态度,不闪缩、不苟且,如果有深渊那就坚决向着深渊去。于是,在他的小说中,陈希我提供了一系列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观——那是崩塌和破灭,是沾沾自喜的生活忽然遭到*严厉的盘查:它真实吗?它幸福吗?它有意义吗?它能够经得住盘查而清白如初安稳如初吗?

却原来,我们的身体和精神如此虚弱,简直是不堪一击,更何况那样干燥、简明、锤子般的句子的持续猛击。“审判官”对人们的虚弱完全是心中有数的,他习惯于一上来就霸道地把问题摊开,不铺垫不过渡不绕弯子,让富足的人们猝不及防地面对内在的贫瘠和荒凉。

但是,我对陈希我的兴趣主要还不在他揭示了什么,而在他怎样揭示:如果有一个“审判官”的话,他从哪儿来?他的依据何在?他如何审判又如何裁决?

这个“审判官”不是外在的,他没有身体没有姓名,他在受审者的心中,这是一种声音,纠缠、逼迫、陷诱你的声音。陈希我的很多小说都采用*人称叙述:“我”在说,“我”的声音中包含着审判和辩驳,这并非通常理解的“我思”或“我”的矛盾,“我”是一个场所,追逐、躲避、搏斗的场所,各种声音辩论的场所,“我”作为一个战场、一个法庭几乎是没有个性的,它时时刻刻都在向着“我们”扩散和膨胀。

——陈希我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有可以划分、可以辨认的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他重新阐扬陀斯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的现代主义传统,他认为在生活的*为细枝末节之处,“审判”即可开始,而且能够直接达到宏大的、本质性的规模。

但是,那个“审判官”的声音依然令人困惑。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理性批判”,他也并不依靠在“审判”这个场景中我们能够联想到的宗教价值,这位“审判官”并非来自理念或信仰的“天堂”,他的声音本身也是复杂的,既威严又邪恶,既清醒又魅惑,他把人从幻觉中惊起,但他从不寻求或应许拯救。

这更像是“魔”的审判,捉鬼的“判官”本身就是个“鬼”,是个“恶鬼”。他并不来自任何其他地方,不来自宗教和理性,他正好就植根于人们的自性,是肉身和灵魂之荒谬的结果,就好比,人们充满欲望,人们渴望消费和被消费,但是,欲望注定会疲惫枯竭,消费会厌倦,会因厌倦而愤怒。欲望自身就会进行审判,人们在欲望中犯下罪,而欲望自身就包含着罚。

在此,陈希我回应了中国小说一个根本的疑难:精神叙事何以成立?当力图照亮我们的内心生活时,我们手里的“灯”在哪里?或者,当我们企图建构起一种内在的、自省的、有逻辑的精神空间时,什么是可用的资源和方法?

很多小说家诉诸《圣经》,但问题是,熟读《圣经》的只是小说家自己,他的人物大概根本不知《圣经》为何物。也就是说,小说家提出的问题和做出的解释,其实是在人物的理解限度之外,人物读不懂写他的小说——当然,这种情况很常见,但这里的特殊性在于,不仅是人物,而且人物所在的世界都在根本上与小说家的思想和谋划无关。

所以,陈希我的探索独具意义,他的审判是向人物、向人们提出了真正内在于他们自身的问题,不诉诸上帝或其他什么神明,上帝本不在心中,人只能孤独地自抉心中之鬼,这个过程酷烈艰难,常常难以为继,但至少为精神叙事确立了诚恳的起点。

而陈希我作为一个小说家的限度可能也正在这里,他太有方向感、太专注,因此他单调;他太严厉、太彻底,因此他并不公正,所谓“公正”,是指对人性和人类生活之丰饶宽阔有趣多变的感受力和理解力。他比许多小说家都更深入地分析和追问了我们的经验,但面对我们的经验,他也比任何其他小说家都更为粗暴。他像个偏激的外科大夫,只管治病而不管死活。

我在几年前想象过陈希我的可能结局:他归于沉默,他发现他其实已经迅速写完了他的小说。当然,现在,我又在为他的这本新书作序……

引:

我们都怕疼,这是生命的本能。感谢我们身体里有阿片样物质,因为它,我们才不会每时每刻感觉到血液在血管壁摩擦,神经像闪电一样闪射,我们于是得以活下去。

但同时,这个阿片样物质也是对我们生命的遮蔽。

一味逃避疼痛是有问题的。一味逃避疼痛,很容易浑浑噩噩顺从肉体的本能。人和动物不同,就在于人不仅有肉体生命,还有精神生命。精神生命通过疼痛来确认,痛感是一种感知生命的能力。乌纳穆诺说:“只要我们不曾感受到不舒服、苦难,或者悲痛,我们就不会知道我们拥有心、胃、肺等器官。生理上的苦难或创痛,它能向我们展现自己内心的精髓。而精神上的苦难或创痛也同样真切。因为除非我们受到刺痛,否则我们从来不注意我们曾拥有一颗灵魂。”“鞭打教派”用鞭笞来接近上帝;普罗米修斯被缚,美诞生了。可是在我们这个消费时代,消费主义借助高度发达的信息技术,把一切可以引发痛感的因素消解掉了;即便张扬刺激,但也只是缺乏灵魂的刺激。只有对痛感的自觉,才使得我们的意识回到它的本身,才产生痛苦的灵魂。

实际上,我们一直缺乏这样的灵魂。德国人雅斯贝尔斯曾这样论述我们:“在这个文明里,所有的痛苦、不幸和罪恶都只是暂时的、毫无必要出现的扰乱。世界的运行没有恐怖、拒绝或辩护——没有控诉,只有哀叹。”但这本书里的人不是这样,他们有痛苦,虽然他们并不完美,甚至罪恶,但他们是有痛感的人,有痛感,就是觉悟的开始。我仍想引用乌纳穆诺的话:“受苦是生命的实体,也是人格的根源,因为唯有受苦才能使我们成为真正的人。”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一个个真正的人。

跋:

这本书的中心词是疼痛。若干年前,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我类似的一本书,《冒犯书》,它的中心词是冒犯。看了这本书里的小说,有人说:陈希我懂得疼痛了。

很多人读我,更多地读到我作品中的冒犯,他们喜欢用“尖锐”、“生猛”评价我,但是很少读到冒犯背后的疼痛。我曾经说过,冒犯的底色是苦的,尖锐是建立在疼痛之上的。值得说明的是,这种疼痛首先是自己的疼痛。我的所有冒犯首先都是针对自己,我想这是我跟许多揭露者的区别。他们往往只针对别人,他们高高在上,他们洋洋自得,他们觉得自己正确,他们不承认自己黑暗。承认自己黑暗是超越的*步。

感谢一些用心的阅读者和评论者,读到了我作品中的黑暗底下的光,他们认为这是宗教感。有很多人不能同意,在中国人的思维里,黑暗与宗教是截然不可相遇的,但其实,宗教恰恰就是建立在黑暗之上的,只有黑暗,才有光。当然,也有朋友觉得我应该再往前踏一步,再踏前一步,即可皈依了。我曾经拿某个宗教戒律问自己,我能受戒吗?委实不能。也许是我灵魂中的怀疑的因子,我要挣扎,我不甘。所以我只能有宗教感。我甚至认为清规戒律只是形式。但有时我也怀疑不受形式约束的“宗教感”是什么东西?也许还真的什么东西都不是。于是它是文学。文学恰恰就是这种皈依而无所皈依的东西。中国文学,包括传统的文学,我觉得没有达到高的境界,就在于遁入了某种教义,世俗观念的、意识形态的、道义的、科学的,乃至真、善、美。

作为文学写作者,我应该庆幸没有遁入宗教。遁入了,一切问题就解决了,写作就取消了。当然作家也不是魔鬼,作家是没有遁入宗教的圣徒,特别在如今时代,还坚持文学写作,某种程度应该就是圣徒。当然他同时也是魔鬼,他既是圣徒,又是魔鬼。文学写作者永远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拉扯。

这样,他是无法安生了。有人将写作当做惬意的事情,所以他们只能写到皮毛,不能见出血肉。一旦见出血肉,就无法惬意了。写作是严厉的审视,而审视是会痛的。但越是会痛,就越是要碰,就好像牙疼,明知会疼,还是要拿舌头顶它。因为这样才能确认疼痛吧?确认了疼痛,存在感才产生了。

有些部位使人疼痛,但必须去碰;有些事情很不好玩,但必须去做。这是存在感的需要。感谢编辑陈彦瑾女士的坚持,更要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领导的支持,在纯文学市场日渐萎缩的情况下,出版了这本书。不可为而为之,这也是宗教感吧?

母亲

1

怎么办?

你说……

索性……

我打个寒战。

怎么样?

问题是……能行吗?

其实,一断了氧气,就差不多了。

嗯……

这就去吧!

我放下电话,往外走。妈妈你去哪里?女儿叫。我一惊,这小鬼精的眼睛正盯着我。有事……我支吾。

什么事?

快吃饭吧!我喝她。丈夫在给她喂饭,端着小勺,等在她嘴前。他也望着我,我这才意识到,应该跟他交个底。我向他使个眼色,他放下碗,我们拐到卧室里。可是我却说不出来了。丈夫说,我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女儿钻进来,问。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问!我应。

也许是为了堵她的嘴,我拿起勺子给她喂饭。她嘴里还有饭,她总是把饭含嘴里。我叫:快吞,快吞下!妈妈来不及了!

妈妈要去上班吗?

是的,每天早晨,这个时候,我都是去上班的。快快把她喂了,送幼儿园,然后我去上班。我说:是……你快,妈妈上班来不及了!

妈妈不是去上班!她却说。

我一惊。她怎么知道的?

你刚才就要走了,没送我去幼儿园。

噢,这小鬼精。我说,今天爸爸送你去,妈妈有事。

不要,我要妈妈送!

听话!今天妈妈有事……

什么事?

这家伙,倒像存心来逼供的。我如芒在背,我的秘密被她窥视了。是的,我不是去上班,我是去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我烦躁,把碗一摔:

不吃就别吃,死了算啦!

我夺门而出。外面车水马龙,我处在其中,这是一个上班的早晨。我忽然羡慕起大家来了,他们是去上班的。他们虽然步履匆匆,但他们是安逸的,可以按部就班。我等不了公交车,打车,可也没那么容易。好容易打到一辆,我又差点不想上去了。出租车计程器在跳,我的心比它跳得还急。我这么急着去干吗?去结束一个人的生命。计程器上公里数在快速推进,时间一分一秒地缩短。路程每推进一步,时间每缩短一分,那个人的死期就越近了。她知道不知道死神的手正在向她伸近,她还躺在床上,一点也不知道。

她更不知道,要处死她的是我。司机对我说了句什么,原来他在问我做什么工作的。我没回答。他又猜,一定是知识分子,因为看上去斯文。他要知道我去杀人,他还会说我斯文吗?出租车也堵住了,车窗外立刻塞满了摩托车,让人觉得即使道路疏通了,也不可能马上就走。难道我就这么着急?我不知道。我*好不去,*好跟我无关,哪怕永远被堵在路上。可是我没有这福份,我只能去,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是我的母亲。

我居然要去杀母亲,简直大逆不道。但这不是我决定的,是二姐。我只是同意而已。何况这是母亲她自己希望的。她躺在医院已经五天了,鼻孔插着鼻导管,手上挂着点滴。她很痛苦,不停地挣扎,不停地惨叫。她的头上大粒汗珠沁出来,固定鼻导管的胶布翕开了。护士又把新胶布盖上去,固定住。但很快又翕开了。护士给换上了面罩。她似乎在罩子里更加难受。我们瞧着她,握着拳头为她使劲。但我们什么也不能做。我们知道她老人家很痛苦,可是我们只能看着她苦,我们不能替代她,也不能为她增加气力。我们束手无策。

这已经不是*次了。光是被送进医院抢救,就已经三次了。是心力衰竭。半夜三更,二姐打电话来,母亲又不行了。赶紧叫急救车,我打车直奔医院,抢救,又缓过来了。回家,一段时间后又发作了,又被送到医院来。就连医生都把她认熟了,就是刘医生。抢救过来后,母亲也认得他,说他跟自己的儿子一样亲。母亲没有儿子,就我们姐妹三人。不,应该说是就剩下我们姐妹三人。在我们中间,本来还有几个,其中就有男的,但是都夭折了。

母亲还说要刘医生当他的干儿子。刘医生也笑呵呵的,虽然没答应,但心是贴近了。他没事常到病床前看看,聊聊天。同病房的人以为真是儿子,说母亲真有福气。

什么话!福气?到医院享福?

母亲渐渐康复了。病人们都说还好母亲身体的底子不错,能扛得住。刘医生也这么说。这种病就是这样,挺过来了,又好了。他说,不过像她这样这么多次,也少见。体能,不能不说是个关键因素。

母亲是辛劳过来的,虽然苦,但也锻炼了体质。*次第二次,我们也欣慰。可是接下来,我们就高兴不起来了。正是因为母亲体质好,才使得她一次又一次遭受折磨。倒不如底子不好算了。但是这也由不得她,她必须辛劳,她就是辛劳的命,她的身体也就无可选择地强壮了起来。这生命就像被吹大的气球,要消失,只能把它压爆。但那是多么可怕!只能任其继续胀大。但这更加恐怖。

2

五天前,母亲再次被送到医院。她躺在急救室,眼神呆滞,木然,没有痛苦神情。我曾经杀一只公鸡,放了血后,把它拧了脖子丢在一边烧水去。我回来时,居然瞧见它站起来了。它昂首阔步,却又摇摇晃晃。它走不动,但它又被生命的本能推着走。它瞪着直眼,现在母亲就是这种眼神。

她在挣扎着,身体一挺一挺着。刘医生把床板摇立起来。“这样会舒服些。”他说,眼睛戳戳墙边监护仪上的指示。当然很难受。他说,她的心脏在做无用功。

她只能艰难地抽气。她的肺像漏洞百出的风箱,吼吼作响。每一次抽气,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抽不上来了。但这不是由你决定的,在不知抽得上来抽不上来时,你就得抽,你不能不抽,生命的本能驱使你不由自主地去抽。想到每个生命到了尽头都要这样,简直不寒而栗。

她要坐起来。但她很快又躺了下去。很快又要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舒服一些。惨白的脸上沁着汗珠,这使她的皮肤好像湿的白纸一般脆,一拉就要破。

她的左手在竭力提起来。护士不明白她要干什么,还帮抬了抬它。那抬起来的手向脸部伸去,伸向氧气罩。我想母亲是觉得氧气罩不舒服,我对母亲说:

知道,知道,一会儿就好了……

话音未落,她的手已经按住了氧气罩。护士制止她,可是力向错位,护士以为她要去按紧氧气罩,不料她却侧向扯下了它。

你干什么!护士把氧气罩死死揪着,叫。

母亲摇头:不要了……

她说什么?

让我死……母亲又说。

她突然发不出声音了。她焦急地挣扎着,可是没有用。这使得她的手更加用力了,好像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只手上,她把全部的力气都聚集在这里,她要孤注一掷。但护士毕竟是两只手,还是把那只手镇住了。可是母亲的另一只手又起来了,这是打点滴的手。护士惊叫着又去制止。她的手插着针头,这使得她具有优势,只要她挥动,就能达到把针头扯出来的目的。护士两头不能兼顾,扭头冲我们喊:

你们来帮帮呀!

我们才意识到我们闲在一边,只是握着拳头。刘医生出去了。护士的叫声好像把我们踩了一下,我们跳起来,扑上前去,七手八脚控制母亲。我们好容易把她制服了,我们累得直喘气,她也好像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

母亲怎么这么不懂事!母亲一直说我们不懂事,我们长大了,她还这么说,觉得我们还是小孩。可她自己现在也跟小孩一样,简直是老糊涂了。母亲晚年确实越来越糊涂了,爱耍脾气。她一耍脾气,二姐就叫我过去解决,好在她还听得我哄。本来一直是她哄我们的。我上大学那一阵,老感觉活着没意义,不如死了算了,她就骂我:

我这么大年纪都不想死,你年纪轻轻就想死了?

那时我常想,好像她比我还年轻,还有干劲生活。她总是说,将来会好起来的。后来我知道这只是一种策略,有了希望,就有了活下去的力量了。至于希望能否实现,倒是无所谓的,因为到你盘点一生的时候,你已经过了这一生。你发现一切是虚妄的,但一切已经过去。这就是成熟人思维跟不成熟人思维的区别。那么,她也可能处在发现虚妄的时期?

这次奇迹会再出现吗?也许不能。但也许还能。即使能,熬过了这一关,毋宁意味着还得面临一次煎熬。我忽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也许母亲并不糊涂,就像回光反照的人的意识,会突然清晰起来。

母亲又剧烈挣扎了起来。我们慌忙扑过去,把她的手按住。可是她却昏迷下去了。难道母亲就这样去了?我刚才的念头荡然无存。我们叫喊着母亲,只希望把母亲救回来,无论如何,即使她已成植物人。可是母亲叫不回来了,这好像是对我刚才罪恶念头的回应。急救室外人声鼎沸,吵得慌,什么东西咣当一声掉地上了,乱成一团。我感到害怕。刘医生闻声跑进来,二姐摇着刘医生的胳膊哭求:

求求你了,一定要救我母亲,一定要把我母亲救过来!

她忘了刘医生待我们亲如家人了。母亲每次被送到医院,只要他在,他都优先抢救。既然熟悉,他不能不这么做。但也正因此才让母亲活到现在。如果是一般关系,医生一拖拉,怠惰,抬杠,母亲可能就过去了。

心内注射。护士拿出一根穿刺针,比常见的针长得多。母亲的衣服被解开了。母亲裸露出了她的身体。光亮得扎眼,两颗乳头赫然在目。这就是我母亲的金贵的身体!我虽然出自这个身体,小时吸过这个乳头,但是对它的模样并没有记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看母亲的身体。对母亲的身体,我只是崇拜,觉得它不可看,不可亵渎,它是我们心中的圣地。母亲总是把身体包得很严实,在我们姐妹面前,她也穿着整齐。这对我们三个姐妹影响很大。大姐说过,母亲从不像有些女人那样,当街撩起衣服就奶孩子,我们也非常注意。现在这身体被毫无商量地要野蛮撕开了,我们感觉非常难堪,就好像我们的身体裸露出来一样。我下意识去看刘医生,刘医生已经转到边角的桌边,背着我们,好像在做什么。

所以感觉难堪,也许还因为这身体的寒碜。乳房已经软塌,空布袋似的甩在腋下。整个身体白惨惨的,像一堆死猪肉,简直丑陋,我原来对母亲身体的美好想象整个被破坏了。它的主人要是有知,一定拼死把自己掩盖起来。可是她现在一点能力也没有。我们也没有能力。人到了这份上,身体只是一块肉,抢救的目的不过是让这块肉活起来。

护士的手在上面探着。她的手定在一个地方。消毒,拿起穿刺针,垂直对着那部位。难道就这么扎下去吗?那针又特别大。她真的就这么扎下去了!母亲身体猛地弹起来,又重重砸在床上。我仿佛能听到她的尖叫。可是她并没有醒过来,她只是在昏迷中痛。也许本来,她是不需要被这么扎的,她可以这么顺势去了。现在她毫无抵抗能力,只能由人摆布,听凭别人扎她。

护士继续深扎下去。黑黑浓浓的血溢上了针筒。血回流上来了,护士紧张的神情舒缓了下来。于是注药。

母亲醒过来了。她陌生地瞧着我们,我们让她瞧着,我还对她笑了笑。母亲好像终于辨认出我们,但那神情仍然是冷漠的,也许是平静,也许因为药物的作用,她平静了些。

送重症病房。刘医生跟着,帮我们拿吊瓶,他个子高。到了病房,刚搬上病床,换上住院衣服,她又难受起来了。她又开始扯氧气面罩。这下我们有准备,两下就将她制服了。我和二姐分别镇住她的左手和右手。她就蹬脚,把身体转过来,折过去。护士压住她的两腿。母亲的四肢被牢牢摁住,再也动弹不得。我感觉她的手在我的手中颤抖,一如被抓住挨宰的鸡的脚,那与其说是反抗,不如说是无法反抗之下的忍受。

可是她终于又无法忍受了,又开始挣扎。她把身子顶起来。我和二姐把整个人压了上去。边上一个穿医院白衣的女人也来帮忙,我猜她是医院里的工人。母亲终于又安静了些,也许也乏了。

那女工说,这样按着也不是办法,把四肢绑在床栏上。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绑?对我的母亲?我怎么也不能把这个词跟母亲联系在一起。如果说之前的施暴是为了治疗,那么绑,则完全是暴行了。我不同意。

可是护士明显赞成那女人的意思。也许这在医院里,已经稀松平常了。护士看着我们,要是平常,护士可能会抛下一句话:你们自己看吧!一走了之。但是护士知道我们跟刘医生关系好,仍然说服我们。我瞧二姐,二姐喘着气,面无表情。她没反对,我知道就是默认了。我真有点怪她。但是我也喘着气。至少,要是二姐不帮我,我也没办法。

护士招呼那个女工拿来粗布条。她们开始绑脚了。然后上来绑手。先绑二姐那边的,二姐被换下来,一屁股瘫坐在床头柜上。我瞧着她,也顿感再也承受不住了。护士来换我时,我顺从地把母亲交了出去。我瞧着她们绑,头脑一片空白。只是有一刻,我叮嘱一声:“别太紧了……”

母亲被绑在床栏上,摊着四肢,好像在受刑。她浮肿的腿被绑出深深的印迹,好像无法愈合的伤痕。我走近她,她愤怒地瞪了我,好像瞪着仇人。是的,是我们不好,我们是刽子手。可是母亲,我们是为了你好的,为了能救活您,让您活下去。挺过这一关,一切都好了。回家,我们好好补偿您,我们好好孝顺您,我们负荆请罪。您要打我们也可以。只是您现在要坚持治疗,挺过去。

母亲好像绝望了,开始自顾呻吟。她企图侧身,可是不可能。她只能竭力把身体像弓一样顶起,又落下去。也许她动动会好受些,一个病人,本来够难受的了,却被限制住,不能换姿势,她只能这么直挺挺地硬撑着,熬着。她一挺,一个呻吟,一挺,一个呻吟。这要到什么时候?

刘医生来了,我问他。不知道。他说,反正什么都衰竭了,能挺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这些话,其实他早就跟我们说过,我还问,与其是抱着些微的希望,毋宁是想推卸责任。我假装没听懂,看二姐。她是老二,我是老三。但二姐索性装作没听见,毫无反应。她也不敢做出决定,只有问大姐。可是大姐住在北京。“大姐跑哪里去了呢?”二姐念叨。

大姐一直没联系上。电话过去,是大姐夫接的。他说,大姐跟他因为大外甥女的事吵了架,不知去哪里了,几天没回来了。大外甥女要临产了,正需要她做事,大姐夫也急得要命。她没去大外甥女那里,她已退休,也没有单位可去。她的朋友们也没见到她。

会不会发生意外?二姐问。

大姐夫道:凭她那种性格,逼她去死都没门!

大姐夫话里明显还带着气。大姐性格好强,大姐夫受尽了她那脾气。大事小事总找大姐夫的茬,这次大姐夫顶了她一句,她就受不了了,把家里存折金银细软卷了走了。她要去死,就不会卷了这些走。大姐夫呀大姐夫,你忍了大半辈子了,这次怎么就不能再忍一下呢?要是忍了,大姐就不会出走了,我们就可以找到她了。可是现在,她把存折金银细软都卷走了,明显是要做长期的打算了。我们怎么等得了?母亲已经这样了。

让大姐夫拿主意,大姐夫又哪里敢做主?他现在也后悔自己去顶撞大姐了,就求她消气了回来。一回来就马上让她联系你们!大姐夫说。

可是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很渺茫。何况,她回来了能不能来,还要打个问号,大外甥女不是要临产了吗?

母亲又煎熬了一天。我们不敢离开,轮流守着。我还好,家里有丈夫衬着,二姐就不行了,二姐夫去世了,家里只有上高中的二外甥女,还需要照顾。二外甥女在电话里说,她也来轮班,被她母亲啐了一脸:

你来轮?不想读书啦?考不上大学,到时也像你妈这样子,一辈子受穷!

二姐是穷。工厂倒了,只得这干干,那干干,她是我们姐妹三人中境遇*差的。恰在这时,护士来通知我们欠费了。我说我去交吧,二姐想说什么,但又没法说,就又对话筒那边喊:

你要这么有本事,就不要读,给我挣钱去!我现在就急需钱,也不知向哪里要!

她忽然悲怆起来,把电话一摔。还不如死了好!她说,瞥母亲。这样倒好!

母亲又挣扎了起来。她不再吱声了。可是她似乎不甘心,又嘟囔了一句:

活着受罪,倒不如死了算了!

我的心一个跳。不知她有意还是无意,这话正扎中我的隐秘之处。我交钱了!我慌忙说,跑出去。我并没有那种不该的想法,我是去交钱,我这是让母亲继续活下去。

我和二姐轮班,她白天要上班,只能轮晚上。我单位可以溜,就跟丈夫交替着值白天。二姐上班本来就累,晚上又没能休息,很快就不行了。只能由我们顶上。我也很快撑不住了。这时候又来了例假。简直生不如死。丈夫说,请护工吧。

医院让那位女工介绍她的老乡。一天七十元,还不肯值夜班。“要包晚上也可以,一天一百二!”她说。

二姐又爱惜钱了,说她可以来。我说我来出,她不肯。我只得跟护工说,就跟我二姐说七十,余下的我私下补给她。

即使如此,我们也不敢随便离开,不过具体事务由护工去做罢了。母亲处在危险中,什么时候过去都不知道,让我们完全走开,我们也不放心。二姐还是晚上跑到医院来躺着打盹。有时候就我去。仍然心力交瘁。瞧着母亲在病床上挣扎,我更能深切感受到她的痛苦了。如果把我这么绑着,让我这么受折磨,我怎么熬下去?

每次二姐来交接,我都迫不及待地逃离,像从监狱里逃出来一般。一分钟都不想多待。想想经过的每一分钟,都觉得可怕。当然我知道母亲的每一分钟更加难熬,只是我不去想。如去想,我的呼吸也要艰难起来。

早上,二姐给我来了电话。她说她想了一晚上,我们没办法了,实在没办法了!与其这样熬着受苦,不如干脆来个了断,放弃了算了。

我跟刘医生谈过了,他说,我们要抬回去,他们就停止治疗。我们不抬回去,放在医院,他们就只能治疗。

我没话。我们受苦不算什么,是我们自己选择的,我们要活。可是母亲是被我们绑架着活着,她不想活了,不想再受折磨。作为子女,让母亲死,当然大逆不道,可是正因为我们是子女,我们才看不下去母亲受苦。

母亲已经七十五岁了,也已经上寿了。我这么想到,让自己有些许安慰。

点击进入阅读:精选《我疼(陈希我疼痛小说系》陈希我的书评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