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保龄球的意识流》陆源后浪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陆源,广西南宁人,1980年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作家,文学编辑,副编审,广西外国语学院客座教授。现居北京。自小学围棋长大,经历过专业集训和残酷比赛,大学时代决定将写作当成一生的事业。曾加入“王小波门下走狗”群体,自封二师兄。著有长篇小说《祖先的爱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译著有《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等。
《保龄球的意识流》是陆源创作的一系列风格相近、富有幻想性质的中短篇小说集。故事多游走于现实和奇幻之间,文笔汪洋恣意而不失幽默。另外,它们通过“瀛波庄园”这一地点或多或少相互关联,一群奇人在这里你追我打,不断碰撞出异样的火花。这些作品展现了叙事的另一种可能性,既是作家对自己以往作品风格的更新,也是突破文学传统的尝试。小说内容天马行空,折射出作者丰富的内心世界与意识活动,是一部极具特色的创作集。
推荐您购买其他畅销书:
80后新锐作家陆源,“王小波门下走狗”代表人物,中短篇小说首次结集出版。
小说采取一种非常自由的表现手法,纵横恣肆,有意识流,又不仅是意识流。
作者同时是舒尔茨作品的译者,塞利纳小说的编辑,其创作中可以看到如塞利纳、舒尔茨般意象纷繁、绵绵不绝的气象。
《保龄球的意识流》写的不纯粹是80后年轻人的境遇,也不完全是毫无边界的意识流穿越,作者将两者结合,同时强调遣词造句,信息量很大,用这种方式来抵抗爱恨交加的命运。
哲学碎片
一
我从后门溜进教室,找到一个空位置,坐下来。前排的女大学生接连迸发一长串优雅的维多利亚式咳嗽。
姑娘脖子惨白,裸露的双肩也惨白,在晃眼的日光灯下泛起奶青色。她偶尔扭动身体,姿态颇不自然,好像痔疮发作。或许不该这样死死盯住她看。自打我立志做一个聪明人,便始终在提醒自己,不要被表象迷惑,更不要试图从女人背后揣想其波谲云诡的容颜。想到她们既是天使又是恶魔的永恒悖论,我将灼热的视线从前排姑娘的身上移开。任她如何拨弄乌黑的长发、夸张地甩头、侧身炫耀她愤怒的小乳房,我都不准备再瞧她半眼。这朵轻狂的紫苑花,权且让她成为其他男人的天堂或地狱吧。我已经够了。
接下来,我把注意力转向一副马脸的授课老师。他诡异的、贤者干尸的面孔会永远让你不快。如同在观赏一张毕加索的立体派肖像画,我们总觉得此人的五官错杂移位。这名奇男子是校园内潜伏的忍术高手,是哲学沙漠里隐形的生石花,*擅长在颁奖仪式、毕业典礼和联欢晚会等场合遁迹人群之中,并悄无声息地寄身于女生宿舍窗前的老国槐枝头。他发音很特异,冗长的拖腔有如独弦哀歌,不标准的英语有如外星人嘟嘟囔囔在抱怨。我忍住轻微的厌恶,集中精神听讲。马脸男照例先胡扯些烦言碎语,什么副院长的老鸡巴啦,什么发票啦,什么农民工的米袋啦,然后他以胸外科医生的灵活迅猛,突然间切入正题,说到悲剧的起源。哦,强健的城邦公民抬着硕大的阳具雕塑步向神殿,他们喝得酩酊大醉,在圣坛周围接受狄俄尼索斯神力的感召。马脸男又谈及可怜的恩培多克勒,此君想证明自己不是凡人,居然跳进火山口被活活烤焦。他还为我们解释巴门尼德的真理之球,说这玩意儿是万事万物的终极形态。他提到许多拗口的生僻名字,把各家各派滑稽的宇宙论、废话连篇的形而上学粗略描述一番……马脸男讲授以上内容时,其湿润、呆板的双眸凝望高处,仿佛在那儿,在听课者后脑勺指向的虚空里,柏拉图的理念熠熠生辉,而我们这群庸人,芝诺眼中速朽的酒囊饭袋,果真如埃斯库罗斯所说只是些会呼吸的影子?
饱受虚荣心折磨的前排女大学生举起右手,向马脸男提问。我好不容易才适应她忽强忽弱的钟摆式音量。姑娘似乎很困惑:该怎样理解形而上学与现代自然科学的关系?众多可敬而陈旧粗糙的物性论、荒谬的原子论以及天文地理假想,其价值莫非仅仅是向今人展示它们幼稚的错误?倘若确实如此,学习它们又意义何在?古希腊到底是不是一抹理智的愚蠢幻觉?
据说受过教育的雅典公民不能容忍机智、聪颖的女子,除非她是一名娼妓。其实,姑娘的问题不难解答。马脸男却有些犯懵,以致连翻白眼,脸庞抽搐,浑身臭汗狂流。我发挥所剩无几的想象力,猜测他大约在许久以前的某个深夜,在决意献身哲学的严重时刻,认真探究过这个问题。他要么想通了,要么窘迫的境遇不再容许思考。马脸男,可悲可叹的小哲学家!他急于获得一份教职,否则就会沦为无业游民,就会没饭吃,没钱花,更没眼前这些迷人的俗物在他学术生涯内外纠缠不清了。名利,横在他粗短脖子上寒光闪闪的利刃!因长年显露贫不失志的表情,马脸男的面部肌肉,包括颊肌、鼻肌、笑肌和提上唇肌已陆续僵硬。这名相貌丑陋的学者并不寻求舒适闲暇,并不希图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上泛舟!他潜形藏志,抱负高奇,住进一座深埋无尽珍宝的废墟,不辞劳苦地亲手建造抵御世事灾祸的隐秘堡垒,天天在逻辑命题的巨岩中打洞!马脸老师的生活无非是豆浆油条,是课堂的嘤嘤嗡嗡,是裁纸刀似的薄暮呲啦一声割破黄昏。他正在一头栽向老年,眼下还剩余多少理想可以贩卖,还残存多少骄傲的节操尚未坏疽?当然啰,本人对此毫不关心,猜度和揣测是我不良的积习,应立刻滚蛋消失。能捞到什么好处,这一点更为关键!比如悄悄坐进这间教室,撇开外头银灰的喧腾夜晚,这个神藏鬼伏的夜晚,这个变化多端花样无穷的夜晚,我装成一个温良、正派、百忍成金的老实人,或者一个多少有点儿毛病的怪人,来听马脸男焦心枯脑地讲授什么前苏格拉底、后海德格尔,其实别无所求,只不过是想给自己金迷纸醉的日子,寻找一副廉价的醒酒剂……
即使如此,即使屁股上已尽是坐板疮的层层瘢疤,我仍旧热爱那几个刚猛的哲人狂。他们唾沫飞溅的宏论是一碗又一碗十全大补汤,是一管又一管权力意志的生鸡血!只需一针,扎进你麻痹的神魂,便足够让人充满不切实际的勇气能量,信心百倍地重新投入滚滚红尘之中,甚至急欲拔掉生活的软木塞,把自己送进旋涡,奔向难以预料的激荡未来。那是我*的世界,是我荒芜、破败的桫椤双树园,是我无处可逃的消沉炼狱!本人不敢奢望,终有一日能远遁深潜,但《神曲》的作者已然离开,去往淋病累累的天国,凡间尽是些故弄玄虚的无趣老学究。诚如盗火者普罗米修斯所言,不容易顶啊!正是这个世界,越来越令人费解骇叹。哲学家们想把它搞清楚、弄明白,可他们终年在虚幻概念的游乐园里撒野,又何从晓悟真谛。那座合股修造以导引万民的通天塔永无建成之日。
谁想回答这个问题?马脸男环顾教室,目光茫然。冷场的尴尬让人不大舒服,于是,我开始故作高深地侃侃而谈。前排的女大学生转过身来,聚拢她肤浅智识的散沙,冲我拧紧眉头。姑娘专注于研讨学术的庄重神色,不禁使你联想到便秘,联想到七情六欲久受压抑的穿性感丝袜的妙龄见习修女。必须声明,绝无鄙视之意,本人同样假惺惺,并为此感到可耻和孤独。每个深夜,当城市的沉渣徐徐泛起,我瞎子般在陌生女子的身体里掘进,吐得像条狗,把各式各样丑恶的事物与不堪言状的堕落当作枕边良朋。然而,我不甚高尚的生意持续膨胀,犹如恶性肿瘤一发不可收拾。糜烂透顶的生活竟从未带来不利影响,恰恰相反,我一旦收敛夜间的诸多劣迹,远离酒病花魔,客源便插上翅膀飞走,订单必定急剧减少,家当就要无情萎缩,金钱就会化为泡影。于是我深怀愧疚地重返奢靡的饮宴,在某个烂醉如泥的肩膀上痛哭流涕,如同受尽委屈的笨小孩,走过许多弯路才回到自家院子。我向昔日的守护神忏悔,向朋侪剖心挖肺,求得谅解,再度财运亨通,肥皂沫似的资产伴随酒徒的狂笑、淫娃荡妇的娇喘一同盘旋上升,不断攀高,奔往无从逆料的崩溃顶点。人生像积木搭建的华丽屋宇,极易轰然倒塌,瞬间归零!起初,我很难理解这看似玄妙的关联,可后来渐渐意识到,自始至终,本人处在一个庞大而无形的系统内,它强力的法则绝非凡夫俗子所能窥测,因此我当然无法逾越,更何况它恰恰令人不愿逾越。沉沦的快感!不得不承认,按每盎司六百块金砖的公道价格,本人已将灵魂卖给撒旦,归顺这位温文尔雅又挥霍成性的黑暗君主。在阳光下,在人类短暂的文明史中,他一再改换身份,藏匿于每个街角。我们称他为资本主义,或消费时代,或技术文明,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他魅力无边,彬彬有礼,并且一路下蛋。直到今天,他还在代理神明的职位,管理乾坤万象的奇秘秩序。我们追逐他,摆脱他,畏惧他,崇拜他,诋毁他,取悦他,厌弃他。可是,当他走进这长满的阴生植物的夜晚,轻轻说:“哦,浮士德,好孩子!”我们便立即屁滚尿流地成为他残忍、贪婪、妄自尊大、罔顾道义的不记名弟子,成为他滥发结业证书的累累硕果,成为他勉强合格的废物嫡系。我在暗阁深处受到这位魔君的接待。无从拒绝,无力反抗。我痴迷地吻着床上那些裸体女郎的纤细脚踝……
懒得再想什么不贴切的比喻。本人来此另有所图!在晚间的哲学课上,在马脸老师安静的讲堂里,我只求忘掉一切尘俗的滞碍,忘掉精美餍足的酒食、各色无良的娱乐方式,忘掉台面下龌龊的交易、例行公事的乏味寒暄,忘掉窒息的避孕套和女人昂贵的香水味……我耐心耐肠对姑娘及马脸男说,今人向先辈学习智慧,拥抱想象力的源泉。我们更愿意用美学与诗学的视角,去看待那堆简陋却和谐的形而上学。虽然古人的谬误有时候看似愚笨,但我们是其精神的真正传人,他们走过的路途,不论是羊肠小径、泥泞的乡道,还是尘嚣弥漫的城邦大街,均连接到今人的脚底板,他们左支右绌,他们连滚带爬,艰苦跋涉的生命仍在你我身上延续,他们踏破铁鞋的脚臭仍不停钻进你我的鼻孔。可以断言,今人吸取的失败教训,比之代代相传的正确认识也毫不逊色。许多学科的开拓发展,无不始于对万学之王亚里士多德的批判。也恰恰因为如此,亚里士多德是伟大的,况且这位圣人还说过,长年劳作夺走了崇高的志向和闲暇的精神……
马脸男颇感疑惑,颇感不解,乃至相当恶心、难受、厌烦。前头的姑娘则一派乌托邦的神情。教室不断受到细微响动的搅扰。哲学系的小伙子空出*排座位,把它留给想要听课的孤魂野鬼。他们坐得稀稀拉拉,捧着五花八门的书报。这帮人盼望能逃离哲学的牢狱,呼吸商业投资或者魔王的诱人芬芳,向往管理学、金融学,以及其他近似的世俗学问而不是大自然的庄严律法。他们对我不疼不痒的言谈没兴趣,倒是诧异怎么会有个旁听的老傻瓜,肯真诚回应马脸男或前排女生的无聊问题。他们当然不知道,我无非是在找寻一种度过空虚周末的健康方式。时至今日,花样仍换个没完。他们更不可能知道,我,好端端一个生意人,活脱脱一个听哲学课的盖茨比,若干年前也曾在这个学院消磨时光,所以本人是他们的师兄、叛徒、先驱、楷模!我将多言多败的箴言抛诸脑后,即兴的演说逐渐转变成乱侃,漫无边际,久违的亢奋溢满胸膛。我甚至谈到神话和宇宙恒量的联系,谈到存在主义怎样解释古今差异,跟胡说八道没什么区别。我竭力克制住激动心情,朝一张张深表腻烦的嘴脸致以抱歉的微笑。
此时,前排女大学生已神不知鬼不觉坐到我身旁,攥着一本揉皱的繁体字版《睡觉大师》和一支签字笔。她奇异的芬芳会使你惊慌失态,使原先盘旋不去的蚊子纷纷逃离。幸亏本人免疫力极强!我这才发现,姑娘穿了一条抢眼的镂空花边连衣裙……多年前,校园生活史草草终结后,按照上天写好的枯燥剧本,我投入金钱社会的汹涌潮流,在钩心斗角的猎场中渐渐成熟。究竟该如何延续这多重人格的病态生涯?所谓世事沧桑是不是一部肥皂剧?没有谁比我脸皮更厚。*终,简直是古希腊交际花的真实翻版,本人挣脱了受到摆布的命运,把三亲六戚当成仇敌,把匆匆过客和陌生路人视作知己好友。颠倒善恶、弃绝梦想的狗屎年月里,似乎一切都粗俗难堪,投怀送抱的大屁股女人只能唤起我又急躁又短促的欲火。狂徒、蠢材和老骗子尝到甜头,围着我直转,熟人旧故朝我呜咽,禅师道长争相为我指点迷津,将狼爪伸向他们称作粪土的真金白银!跟那么多人打过交道,我*的收获,是体会到眼睛映显善恶,鼻子决定美丑,而唇齿揭示爱恨。本人始终只有一个特殊的朋友,亦即我自己,所以一旦败落,必然树倒猢狲散。每天傍晚,干完体力活,躺在床板上听一听李香兰、王人美、白光这些老女星的旧唱片,是我仅存的贫乏消遣,或许,还可以钻钻空子,耍耍花枪,搞些斯宾诺莎式的无害勾当。有人说我天生一副斯宾诺莎的五官和神气,生病时再添一个斯宾诺莎的下巴。如果状况稍获改善,我并不介意去实践这位贤哲所宣传的骄奢淫逸的禁欲主义,前往那些*白领们买醉求欢的低档夜店,寻觅抽大麻的隐士,向真人不露相的高手讨教如何深入梦境,创造另一片生活世界。若时来运转,油水丰足,我便跑来听一堂哲学课,逃开能把大力士整垮的虚无重压。然而爱情,各式千奇百怪、指导人们追求幸福的漂亮小册子上反复称颂的美好爱情,已作为一株毒草从本人的生命里拔除了。爱情,烫嘴的、肥腻的字眼!我曾经痛哭流涕,自以为用情太深,爱得太激烈,根本无法复原。但是,没过半年,我言之凿凿的爱情竟完全消散,即使在黑暗的*深处也休想找到一点点反光。往事缩小成记忆,喜怒哀乐正缓缓沉淀。我这才算看清自己,参悟了情感哲学的真髓,并把漫漫长夜中恣意涂写的恋爱诗信付之一炬。
女大学生身体前倾,紧贴课桌边缘,似乎在抑制体内滚涌的狂躁情绪。她从提包里翻出一张满是折痕的仿松花纸,摊开,抚平,左手握笔写道:
发言很好,很催眠。
我展开姑娘的纸条时,她已披起外套,头枕胳膊,死鱼般伏在课桌上,将白净的小脸蛋娴熟、巧妙地藏进她浓密的青丝云鬓之中。而姑娘神秘的长发一经散开,立刻铺满桌子,瀑布般垂至桌脚,淌到地面,流到房间外,再爬下几十级楼梯,融入无边夜色。索福克勒斯说沉默是女人的一件首饰。果然,此时她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位贵妇,或者一朵遭受霜冷露寒的郁金香!作为过来人,我没再搭理这个意图不明的姑娘,既不当她是学术婊子,也不当她是卖春圣女,仅仅视之为一抹香艳魅人的偶然,它犯了迷糊,落入错误的时空坐标,显现在一间破教室里。这一刻,马脸男的金属喉音震人心魄,再次把我吸引过去。他说起构成魂魄的原子是正十八面体;天体是些炽热的岩块;每颗星星均有自己的不朽灵魂;造物主赋予它们知觉、爱恋、恐惧和愤怒,而诸神总在月之暗面重新来塑造世人罪恶的身体。马脸男的描述令我深感吃惊,进而领悟到充沛洋溢的想象力、均衡质朴之美、璀璨的诗意,乃至神话给予一颗无依无靠的孤寂心灵的少许温暖。
二
穿过长长的林荫道、无始无终的明亮回廊,我走进数不清的教室寻找一名女子。太阳光,从东南方的穹顶注泻而下,灿烂的晨晖流天澈地,在每个人的身上都结了一枚看得见摸不着的金茧。
我一直希望,光阴倘若倒流,能采取写意的跳跃方式,好让观察者忽略所有细枝末节,抓住本质的一连串闪光瞬息。仿佛在跟踪冬季的清澈小溪,我感到自己正逐渐接近天底下*珍奇、*可爱的事物。然而,从始至终,它可望不可即。原来我只是在追寻一座疯人院。她用身体锁住全部癫狂,拒绝任何人闯入其间。春天已开始腐化。
三
当初,马脸男给我们讲课时,脑袋还没秃,眼泡也并非肿胀如金鱼,更未信奉基督教社会主义。岁月无情,流年似水,青春永葆是痴人说梦。唉,亲爱的教授,你遗形去貌的放纵衰老令学生多么痛心疾首,欲哭无泪!掌握火星来客的发音方法之前,他说话及朗诵文章的声调亲切感人,犹如骂街,偏爱引用克罗齐和老布克哈特。夏季的午后,炎光炽盛,窗外高大的梭椤树沙沙作响,回翔的鸽群沿着相近的轨迹一遍遍修剪天空,无休无止的蝉鸣将我们拖入恹恹欲睡的灰白色沼泽。这时,马脸男泥塑木雕般站在讲台上,好像那个与宿命抗争的西西弗斯,奋力推动昏沉的时间大球。尽管如此,大多数学生,包括我本人在内,仍抵挡不住课程的催眠,难免打打瞌睡。有人在梦中磨牙,鼾声如雷者自觉躲到角落。于是乎,许多个周三下午,马脸男的课堂成为我开启梦境的金钥匙。它们信马由缰地自动编织构造,不停新陈代谢,内容既很荒诞,又很真实。
我曾在一系列彼此通连的怪梦中遇见柏拉图。这桩奇事时断时续,维持了整整一个学期。
每当走入相似的幻景,我会看到名传千载的哲学家身穿宽大的米色长袍,坐在雅典城富人区的草坪上冥思苦索,他认为大地是一头活物,我们是它身上的虱子,他沉溺于这个诡诞的想法日夜不可自拔。时值阿提卡历的麦塔格特尼昂月,暑气逼人,柏拉图眼珠子一动不动,紧张兮兮地注视着公共奴隶的健美臀部,凝望女花贩大白馒头似的乳房。他所有滚沸的思绪无不与这些大白馒头相关。在柏拉图身旁,处处是神迹和古代英雄的遗珍。卫城栽植的老橄榄树乃是智慧女神、战争女神及健康女神雅典娜所赐;忒修斯乘坐的大帆船仍收存于圣殿之中;萨拉米湾的圆石是远征伊利昂的光荣见证。不简单呐!唯有雅典人能够讲述那么多先贤事迹,他们的辉煌功勋也一度让公民深受鼓舞,竞相投身于道德修养,渴望承受人欲的煎熬,成为堂堂男子汉。柏拉图,这位遗祸无穷的妄想狂、惨淡经营的饱学之士、新时代的风水先生、旧时代的掘墓人,将天地万物的必然性归因于*主宰的意志,眼下正用他发达的左右脑轮换思考着代数与音乐、老师苏格拉底、球形的神明、关于灵魂永存的严格论证,以及臭名昭著的理想国该如何把诗人彻底放逐。任何学术的顽石,都经不住他威严智火的猛烈灼烧,定将爆裂开来,汁液四溅,令一切秘密大白于天下。
他是个货真价实的阔佬,女家奴肤色惨白似盐雕,美观敞亮的书房近乎神圣,墙上挂着印花壁毯、古旧的羊皮画,以及宽大而且布满他唾液痕迹的世界地图,制作者据传是米利都的阿纳克西曼德。此人声称诸神是在许多兴盛和衰亡的漫长周期中诞生的。作为地理学家,他十分大胆、激进,敢于将人类居住的辽阔大陆硬生生画成一张烙饼,以咸水环绕,上半部分是欧洲,下半部分是非洲,尼罗河与伊斯特尔河南北对称地穿过两片发糕形状的广袤土地。在阿纳克西曼德的力作旁边,是一卷德谟克利特认真绘制的修订增补版。这类爱奥尼亚式简图无不把人间设想成一个巨大的长方体,北部是茹毛饮血的斯基泰人,西部是野蛮粗笨的凯尔特人,东部是出神入化的印度人,南部是奸诈多疑的埃塞俄比亚人。难怪普鲁塔克说,学者把他们一无所悉的区域堆到地图边缘,再用猛兽横行的荒沙大漠、永久封冻的海洋来搪塞好奇却又无知的提问者。但柏拉图不同流俗。他宣称自己的学问渗透了精深的算术思想,是那些可笑、可鄙、可憎的欺名盗世之徒压根儿不能比拟的。
根据完美的数学原理,柏拉图推断,地球南端应该还有一片大陆,他将其命名为安提克托,意即对应之地,并依凭自己瞎胡闹的阴间博物学知识,给它添加过许多惊人的细节。十余年后,传言是为了证实上述猜想,哲学家逃脱叙拉古统治者的软禁,靠卖橄榄油偿付川资,乘坐海盗的双桅帆船远赴埃及。他在尼罗河三角洲的瑙克拉提斯雇来一位忠实译员,急不可耐地沿大河探寻又肥又厚的番红花、巨硕的灯芯草,以及耸立如高墙的纸莎草,苇莺常常把巢筑在它宽阔的伞形花上头。他还想观摩令人生畏的发情河马,再跟猎手们一起乘坐草筏,划向水烟笼罩的沼泽去袭杀水鸟。然而,来自希腊的旅行者未能遂愿。古籍上描述的种种场景,大多已踪迹难寻,仅保留在陵墓的雕刻与壁画之中,其间不乏朱鹭、鳄鱼和灵猫的身影来回穿插。柏拉图眼前的大埃及到处是繁忙港埠。芳香四溢的叙利亚葡萄酒、放荡多情的努比亚女佣、高贵的黎巴嫩雪松、虔诚的西奈绿松石、浓臭刺鼻的死海沥青、令人狂乱的托罗斯黄金和附近沙漠地区开采的花岗岩,不断通过水运发往沿岸各城市。航线分别由迦南人、迦太基人与希腊人掌控,波斯总督只管抽税敛财。大批船舶在河道中乘风破浪。平底的长条形客船、艏艉翘起的圆形货船,以及撑起四角帆的单桅船,纷纷依靠人力和终年不息的北风逆流而上。
沿尼罗河往南,穿过死者之城塞加拉,抵达鹰神之城希拉孔波利斯,柏拉图吃过圆饼,饮过麦酒,发现法老们早在八百年前已不再是鹰神荷鲁斯本人,而是其化身,甚至也不再是其化身,而是其子孙。远道而来的哲学家大失所望,使劲啐了一泡痰,要知道他柏拉图也是忒修斯的后代呀!传说法老的一日三餐要消耗四千只羊、四百头牛、两百匹骆驼外加数量可观的罗非鱼、仔鸡、炸肉、甜食及饮料,此等壮观的进餐场面,该到何处觅求?过去,尼罗河两岸的居民和兵卒都坐在君王的餐桌旁大吃大喝,因为法老是活神仙,数百年来从没停止过供应饭菜。这伙无比高傲的埃及统治者,据残损的《金字塔经书》记载,原先靠吞食圣灵过活。他们正午吃个头*的,晚上吃中不溜秋的,并把小不点儿留作消夜。在神秘之城赫利奥波利斯,学富五车的当地祭司向希腊哲人透露了亚特兰蒂斯大陆的准确方位,正如过去他们向梭伦透露了一样。柏拉图的神魂吃下那么多埃及糖,以为获得天启,将南方的对应之地忘得一干二净,风尘仆仆赶回家乡,动笔创作他自诩精妙的《克里提亚斯》,并选址雅典城北郊,在一个偏僻、荒凉之处创建学园,开课授徒,大门前悬挂如下标语:
不懂几何者,不得入内。
如果我继续做梦,会建议柏拉图更换这个讨人嫌的句子,改成质朴的东方谚语:贪多嚼不烂。
体格强壮的哲学家在他宽敞的健身房内陈列赫尔墨斯雕像。其实柏拉图也喜欢雅典娜女神像,是个雌雄通吃的坏家伙。他可坏呢,既爱走旱路,也走走小妇人的水路,花样百出。不是省油的灯呀!据说柏拉图的喜好经受住时间考验,影响到三个世纪之后西塞罗的别墅装潢,只不过,女神的名字已换成拉丁系的密涅瓦,性欢娱已变作古董收藏癖,各色坛坛罐罐令人惋惜地摆放在堪称罗马*伟大发明的浴池四周……爱耍宝的西塞罗!这位前执政官把哲学当作医治他病变灵魂的技艺,把柏拉图的学问当作大麻汁来汲取,以解他空虚幻灭的燃眉之急……
在雅典,我用人类建造巴别塔之前的世界语同哲学家交谈,用五音不全的歌喉为他咏唱邓丽君的怀旧金曲。柏拉图,阿里斯通之子,全希腊*聪颖、*能言善辩,兼且胸肌硬实、长有两只兜风耳的伟大思想者,听罢颇为振奋,说这正是他一直搜求的文化新风格。柏拉图将我视作缺乏热情的求学者、来自远方的流亡贵族,或身份不明的怪异游客。我希望逆向法则能发挥作用,好歹让他梦见一两次二十一世纪的北京城,梦见灰蒙蒙的天空和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构成的新时代全景,梦见未来的层层阴影有如情欲焚身的新娘子扑向普罗大众……我们千方百计想实现该目标,怎奈茫无头绪。他把我带到雅典的中央广场参观。跟老对手阿里斯托芬一样,柏拉图厌烦这片希腊城邦*主要的公共建筑。
“真正的哲学家,”他满脸鄙夷之色,连发哼声以表心迹,并使用腹语对我说,“不知道哪一条路通向广场、法庭、参政大厅,连同各种议事的场所。律条、决议,与之相关的辩论以及草拟的政令,他们一概不闻不问!政治团体的阴谋诡计、宴饮,以及女人演奏笛子助兴的聚会,他们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都无意参加……”
柏拉图渐入佳境!他捋袖揎拳,青筋暴起,他说城邦才是如假包换的斯库拉海怪,迟早会逼迫你走上苏格拉底的老路,将你整个儿生吞活剥。要么借助无孔不入的告密者、闲散恶棍,让他们打着养肥共和制的幌子压榨财主,要么让妒忌和仇恨逞威,滥用陶片流放法,把殷富人家从雅典赶到荒僻的攸克辛海东岸。哦,城邦!臭不要脸的抢劫犯!文明的摇篮和盔铠!柏拉图陡然转调,以感叹句掀开赞美诗的序幕。环绕城市的荒野,遍布非理性的威胁以及万难破解的远古奥秘,居住着人类之下的野兽和人类之上的神祇!城邦是娘奶,是债主,是命运之神堤喀的狂暴化身,注定无法逃避。哦哟,城邦!多灾多难的大地上、蛮荒的灰烬下,总有你动人的星光,你是孩童般纯真的希腊部族*根本的愿望,是他们兴亡盛衰的结果和原因。你比半裸的美少女更引人遐想。阿里斯托芬喜剧的主人公甚至向飞禽下手,威逼利诱,敦促它们建立一个鸟城邦,膜拜各方男鸟神、女鸟神,奉波斯种小公鸡为保护神。本来,柏拉图要把智慧献给城邦事业。他活力充沛地满世界搜寻哲人王,怎料屡遭挫折,受尽刻薄的奚落,不由心生怨恨,走向反面,成为公民精神的头号死敌。怎么,执政官居然要从全体雅典人之中遴选?冥顽不灵的平头百姓也配拖青纡紫?阿里斯提德,你定的好规矩!邦国律法岂能儿戏?无知无识的市井之辈怎可纵容?那些个真善党徒,柏拉图说,向人民灌注了大量纯粹自由的甜浆,供应了众多拍脑袋的承诺,使其桀骜难驯。可怜虫!你们兴奋得发昏,整天一个劲儿乱踏乱咬,令国家永无宁日,令城市遭受神谴而墙塌地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