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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1952年生于陕西丹凤。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浮躁》《废都》《土门》《怀念狼》《秦腔》《高兴》《古炉》《带灯》等,诗集《空白》及散文集《商州三录》《心迹》《月迹》《天气》等,另有多部书画集出版。曾获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那文学奖、法兰西金棕榈文学艺术骑士勋章、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散文(集)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首届 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 奖、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国内外奖项四十余种。作品被译为英、法、德、瑞典、俄、日、韩、越等文字在国外出版三十余种。
古有唐宋八大家之美文留芳百世,今有当代八大家之精品面呈于世。 南来北往 寓意这套当代文学八大家的作者均来自天南地北,犹如群雁衔书,让读者驻足欣赏。 杠鼎之作 寓言这套当代文学八大家的作品为各自巅峰之作,犹如星光闪耀,让世人抬头仰望。关注贾平凹先生的《南北笔记/当代名家精品系列》!关注他笔下旅人远行之中的山山水水,天地河山,幽谷长情。
人迹板桥霜 。
这是半句唐诗。所有的唐诗释本中,编撰者都在说:此为实写旅人在寒霜未褪的黎明离开了一个叫板桥的地方。板桥确实是一个地名。今尚在我的故乡商州的城北,但我总不以这种解释为然。唐人有个杜甫,作诗类如在白纸上写黑字,也有一个李贺却作诗类如黑纸上写白字,那么,温庭筠一定在效李诗旨写人生之艰辛了。试想,人的一生怎不是在行走一个后是苍崖前是黑林上有夹峰下有深渊霜在滑风在扯颤颤兢兢移移挪挪裹脚难迈的独板之桥呢?
所以《人迹》之集,我便要写这 板桥霜 了。
板上有霜,但毕竟是桥,是桥就是从此岸去彼岸。如果在桥上看头顶之上的高天有浮云若鹰若鹤,看冰清的月亮走一步随一步永伴不离,听桥下流水鸣溅,听鸟叫风前,视霜为粉为盐为光洁乳白的地毡,再欣赏欣赏远处的树影斜荷桥面款款而动的图案,你一时不知水在下走还是桥在上移是桥面在晃还是树影在浮,一摇一摆,摇摇摆摆,你不禁该笑一句 嘻,真个做仙! 这便是幽默,有幽默则是人生进入大境界了。
于是,我说,在有霜的板桥上走着,走着是美丽的,美丽的走着就是人迹。
1989年11月15日识
很多人对于贾平凹散文的印象,都是从《丑石》《月迹》这样的篇章开始的,我虽然不能说这是老皇历了,但是,我们显然不能仅仅沉浸在这样的抒情、咏物的明澈篇章中。贾氏散文早已不是当年的涓涓细流,而是长江大河、磅礴奔流。我们也不应忘记,在1990年代,贾平凹是 大散文 的提倡者。在他的心中, 大散文 有大境界、清正之气和博大的情感;有不拘于抒情散文的大范畴;也有冲破专业 散文家 队伍的大的、充满鲜活力量的写作群体。谁都不是站在时间之外的人,我的理解,贾平凹的呼吁未尝不是自我的调整、纠正和期待。我们很难说他的创作就叫 大散文 ,读者当然可以用某些标准去验证贾平凹的创作,可作家绝不会方头方脑地按照某个规则去写作,然而,贾平凹的散文越写越自由,越随意,越大道无形,这也是事实。
单从形式而言,他操用了传统散文的各种体式,游记、论说、序跋、笔记,各式各样,又绝不为 式 和 样 所束缚,而是万物皆备于心,万言皆从心出,心与物游,各得其所。具体一点说,他拆了很多墙,不管在哪个园子哪块地,种的都是自己的菜,你也不能用传统的写景、抒情、记人、议论等标准来分类,因为它们可能完全混合在一篇文字中。有时候,你觉得,他也不大讲究章法, 西门一吹,柴门就掩了。 (《商州又录》)就这么大白话地开场了,细品又觉韵味十足。 原来是一摊水而已! 这样开篇很莽撞,不文雅,不给人准备,仿佛挑开帘子就唱戏,然而,起承转合、繁文缛节只适合匠人,一个有气魄的艺术家从来不会作茧自缚,相反,飞得越高越没有阻拦。最好的散文,首先要是自由的,贾平凹显然是领悟其中的真谛,他不断解放自己,不断解放散文本身,让狭窄的形式能够容纳更广阔的现实,让二者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自由的散文,并不意味着阅读中的自在、随意。贾氏散文意象繁密,稚拙中有浑厚,朴素里有机巧,倘若不静下心来,很难走进这个世界,你只能站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之外,除了赞赏金黄、丰收、麦浪,你完全没有感受到麦芒和稻香。从这一点而言,贾氏散文显得笨重,当然,笨重也代表着某种分量,它甚至与篇幅无关。寥寥数语,俨如古人的一则笔记,是贾平凹:滔滔万言,如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也是贾平凹。笼罩在贾平凹文字之上的有一股混沌之气,它如烟如雾,包裹着这些文字,虚虚实实,形实实虚,让一篇文章像座山,看山又不是山,一眼望不透。这股气,又让他的散文,在坚实、简朴之后有灵秀有动感,那些流动的文字,可以捧在手里,却不能握在手心。像《老西安》这样的文章,对于作家来说绝对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西安太老了,那厚重的历史会让作家不知该从何处下笔;写西安的太多了,崔颢题诗在上头,纵使诗仙也感叹啊,可是,贾平凹从老照片、照相开始轻轻起笔,从帝王陵、朝里人、民间事人手,把坚硬的土块变成柔软的泥,徐徐把捏出心中的城,在宏大的背景、繁琐的材料中,他找到了自己的一条小路并越走越宽。此时,你也会猛省:好的散文,既有气吞万里的气势,也需要巧手绣花的纤密。而这两种本事,贾平凹已经操练得游刃有余。
小说的盛名或许遮蔽了贾平凹散文家的功业。的确,有很多作家成为名流之后,仿佛天然咳珠唾玉笔一挥洒就是散文,散文大概需要这样的自然写作状态,我想提示的是,散文也是一门艺术,纵然才高八斗,还是小心为妙。所幸,贾平凹并不是随随便便对待散文,尽管小说占去他的大部分光阴,然而,他的散文显然同样是沉重的生命书写。同样,他的散文创作量十分可观(至少也有两百万字了),体式丰富,这样就给本书编选带来一定的难度。我曾有一种方案,即选各种体式的精华,展示一个 全面 的贾氏散文图景,后来发现,在操作过程中,不好把握,也是篇幅绝对不允许的。后来,便选择了现在的办法,精选他某一类的散文,以小见大,而又尽量透彻地反映他这一方面创作的特点。现在选取的,按照以往的惯例应当叫游记,而我更愿意称为行走笔记。行走,是一种状态;一样叙述徐缓有致,与内地翻天覆地变化的乡村相比,定西是片安静的土地,就像他们在一个村子看到的快要五世同堂的一家,还有异常结实的老房子,甚至连猫的寿命都超出一般。在定西的很多地方还古风犹存,家家都挂着字画,而且对书画家的德行、职位和相貌都有要求,德行高的、有职位的、身体端正健康的书画家作品挂上房中堂,大年初一早晨要上香——这是贾氏作品像山的一面,有根由分量,任由外在的风怎么吹过,我自岿然不动。然而,它还有水,现实也不断触发作家的思考和忧思:村人们对命运改变的渴望,而他们的手段又是那么单一甚至无效: 越是贫困的农村越是拼死拼活地供养着孩子们上大学,终于有了大学生,它耗尽了一个家,也耗尽了一个地方,而大学生百分之九十再不回到当地,一年一年,一批一批,农村的人才、财物就这样边掏空着,再掏空着…… 那古老的河床里,泛起的却是今天的水花,不变的、失落的,新泛起的,又构成一种苍凉的对照: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世界。
在这样的叙述中,语言与现实不是剥离的,而是亲密无间的,贾氏语言是在不动声色中给你以颜色。从山川风物到人情地理,作者的眼睛和语言对当下生活有着相当的捕捉能力,不动声色中,他写出了定西的常与变,以及地域文化性格。作品中三次写到 照相 。 院门拉开了一个缝,里边的说: 阿婆,啥事? 老婆子说: 你囚呀,城里人给你照相呀不开门? 门却哐地又关严了,里边说: 呀呀,让我先洗洗脸哈! 第二例照相是: 村长和我照了,还要他老婆也和我照……她照了三次,第一次说她眼睛可能闭了,第二次说她没站好,第三次照完了,说:‘我不上相哈! ’第三例是与一个老太太照相: 她出来了,却抱着她家的狗,狗是白狗,像一堆棉花,她说她老汉死的那年养的这狗,她总觉得这狗就是老汉变了形儿来陪她的,尤其狗转身往后看的那个样子,和她老汉生前的神气似模似样。我尊重老太太抱着狗照相,可她看见我的条凳却一下变了脸,说:‘快把凳子挪开!’……后来我才知道,放砖的地方是有土地神的,绝对不能在那上面坐或站。 好文章会用最为准确的语言将大干世界、人世百态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定西笔记》不是静态的描写,而是直接将土地和土地上的人生活百态呈现出来,那些原生态的带着韧劲的西北语言,经过作家的点化,成为叙述中的珍珠,让人味之再三。如: 车超过去了,听到牛响响地打了个喷嚏,还听到拾粪的说:‘汽车能屙粪就好了。 ’羊在山梁上吃草掘根,破坏植被,当地一位妇女便说: 羊是山梁上的虱咯。 ……我的复述,无论如何都无法代替实实在在的阅读,还是让我们小心地打开书,与贾平凹一起出发吧。
通渭人家
通渭是甘肃的一个县。我去的时候正是五月,途经关中平原,到处是麦浪滚滚,成批成批的麦客蝗虫一般从东往西撵场子,他们背着铺盖,拿着镰刀,拥聚在车站、镇街的屋檐下和地头,与雇主谈条件,讲价钱,争吵,咒骂,甚或就大打出手。环境的污杂,交通的混乱,让人急迫而烦躁,却也感到收获的紧张和兴奋。一进入陇东高原,渐渐就清寂了,尤其过了会宁,车沿着苦丁河在千万个峁塬沟岭间弯来拐去,路上没有麦客,田里也没有麦子,甚至连一点绿的颜色都没有,看来,这个地区又是一个大旱年,颗粒无收了。太阳还是红堂堂地照着,风也像刚从火炉里喷出来,透过车窗玻璃,满世界里摇曳的是丝丝缕缕的白雾,搞不清是太阳下注的光线,还是从地上蒸腾的气焰,一切都变形了,开始是山,是路,是路边卷了叶子的树,再后是蹴在路边崖塄上发痴的人和人正看着不远处铁道上疾驶而过的火车。火车一吼长笛,然后是轰然的哐哐声。司机说: 你听你听,火车都在说,甘肃——穷,穷,穷,穷……
我就是这样到了通渭。
通渭缺水,这在我来之前就听说的,来到通渭,其严重的缺水程度令我瞠目结舌。我住的宾馆里没有水,服务员关照了,提了一桶水放在房间供我洗脸和冲马桶,而别的住客则跑下楼去上旱厕。小小的县城正改造着一条老街,干燥的浮土像面粉一样,脚踩下去噗噗地就钻一鞋壳。小巷里一群人拥挤着在一个水龙头下接水,似乎是有人插队,引起众怒,铝盆被踢出来咣啷啷在路道上滚。一间私人诊所里,一老头趴在桌沿上接受肌肉注射,擦了一个棉球,又擦一个棉球。大夫训道: 五个棉球都擦不净?!老头说: 河里没水了嘛。城外河里是没水了,衣服洗不成,擦澡也不能。一只鸭子从已是一片糨糊的滩上往过走,看见了盆子大的一个水潭,潭里还聚着一团蝌蚪,中间的尾巴在极快地摆动,四边的却越摆越慢,最后就不动了,鸭子伸脖子去啄,泥粘得跌倒,白鸭子变成了黄鸭子。城里城外溜达了一圈,我踅近街房屋檐下的货摊上买矿泉水喝。摊边卧着的一条狗吐了舌头呼哧呼哧不停地喘,摊主骂道: 你呼哧得烦不烦!然后就望着天问我那一疙瘩云能不能落下雨来?天上是有一疙瘩乌云,但飘着飘着,还没有飘过街的上空就散了。
我懦懦地回宾馆去,后悔着不该接受朋友的邀请,在这个时候来到了通渭,但是,我又一次驻脚在那个丁字路口了,因为斜对面的院门里,一个老太太正在为一个姑娘用线绞拔额上的汗毛,我知道这是在 开脸 ,出嫁前必须做的工作。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她即将要做新娘了吗?姑娘开罢了脸,就站在那里梳头,那是多么长的一头黑发呀,她立在那里无法梳,便站在了凳子上,梳着梳着,一扭头,望见了我正在看她,赶忙过来把院门关了。院门的门环在晃荡着,安装门环的包铁突出饱圆,使我联想到了女人成熟的双乳。 往这儿看! 一个声音在说,我脸唰地红起来,扭过脖子,才发现这声音并不是在说我。一个剃着光头的男人脖子上架了小儿就在我前面走。光头是一边走一边让小儿认街两边店铺门上的字,认得一个了,小儿用指头就在光头顶上写,写了一个又一个。大人问怎么不写了?小儿说: 后边有人看着我哩。我是笑着,一直跟他们走过了西街。
这天晚上,我见到了通渭县的县长,他的后脖是酱红颜色,有着几道褶纹,脖子伸长了,褶纹就成白的。县长是天黑才从乡下检查蓄水灌溉工程回来,听说我来了就又赶到宾馆。我们一见如故,自然就聊起今年的旱情,聊起通渭的状况,他几乎一直在说通渭的好话,比如通渭人的生存史就是抗旱的历史,为了保住一瓢水,他们可以花万千力气,而一旦有了一瓢水,却又能干出万千的事来。比如,干旱和交通的不便使通渭成为整个甘肃最贫困的县,但通渭的民风却质朴淳厚,使你能想到陶潜的《桃花源记》。
是吗? 我有些不以为然地冲着他笑, 孟子可是说过: 衣食足,知礼仪。
孟子是不知道通渭的!
我也是到过许多农村,如果哪个地方民风淳厚,那个地方往往是和愚昧落后连在一起的…… 可通渭恰恰是甘肃文化普及程度最高的县! 县长几乎有些生气了,他说明日他还要去乡下的,让我跟着他去亲眼看看,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真的跟着县长去乡下了,转了一天,又转了一天。在走过的沟沟岔岔里,没有一块不是梯田的,且都是外高内低,挖着蓄水的塘,进入大的小的村庄,场畔有引水渠,巷道里有引水渠,分别通往人家门口的水窖。可以想象,天上如果下雨,雨水是不能浪费的、全然会流进地里和窖里。农民的一生,最大的业绩是在自己手里盖一院房子,而盖房子很重要的一项工程就是修水窖,于是便产生了窖工的职业。小的水窑可以盛几十立方水,大的则容量达到数千立方,能管待一村的人与畜的全年饮用。一户人家富裕不富裕,不仅看其家里有着多少大缸装着苞谷和麦子,有多少羊和农具衣物,还要看蓄有多少水。当然,他们的生活是非常简单的,待客最豪华的仪式是杀鸡,有公鸡杀公鸡,没公鸡就杀还在下蛋的母鸡,然后烙油饼。但是,无论什么人到了门口,首先会问道: 你喝了没?不管你回答是渴着或是不渴,主人已经在为你熬茶了。通渭不产茶叶,窖水也不甘甜,虽然熬茶的火盆和茶具极其精致,熬出的茶都是黑红色,糊状的,能吊出线,而且就那么半杯。这种茶立即能止渴和提起神来,既节约了水又维系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
我出身于乡下,这几十年里也不知走过了多少村庄,但我从未见过像通渭人的农舍收拾得这么整洁,他们的房子有砖墙瓦顶的,更多的还是泥抹的土屋,但农具放的是地方,柴草放的是地方,连楔在墙上的木橛也似乎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厨房里大都有三个瓮按程序地沉淀着水,所有的碗碟涮洗干净了,碗口朝下错落地垒起来,灶火口也扫得干干净净。越是缺水,越是喜欢着花草树木,广大的山上即便无能力植被,自家的院子里却一定要种几棵树,栽几朵花,天天省着水去浇,一枝一叶精心得像照看自己的儿女。我经过一个卧在半山窝的小村庄时,一抬头,一堵土院墙内高高地长着一株牡丹,虽不是花开的季节,枝叶隆起却如一个笸篮那么大。山沟人家能栽牡丹,牡丹竟长得这般高大,我惊得大呼小叫,说: 这家肯定生养了漂亮女人!敲门进去,果然女主人长得明眸皓齿,正翻来覆去在一些盆里倒换着水。我不明白这是干啥,她笑着说穷折腾哩,指着这个盆里是洗过脸洗过手的水,那个盆里是涮过锅净过碗的水,这么过滤着,把清亮的水喂牲口和洗衣服,洗过衣服了再浇牡丹的。水要这么合理利用,使我感慨不已,对着县长说: 瞧呀,鞋都摆得这么整齐!台阶上是有着七八双鞋,差不多都破得有了补丁,却大小分开摆成一溜儿。女主人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图个心里干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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