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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庄怀念狼》为 贾平凹作品 之一。
《高老庄》获陕西吉元文学奖,《怀念狼》入选2000年全国长篇小说排行榜,被誉为中国商州版的 猎人笔记 。《高老庄》写了大生命、大社会、大文化三个空间,又溶入最底层、最日常甚至有些琐屑的生活流程。用幽微的感觉以及民间的视角,给高老庄的当下生活一个悠远的历史纵深。《怀念狼》是一阙寻找天人合一的祈歌,叙述无羁,寓意丰饶。作者贾平凹苦著三年,历经四次修改后完成。
一九九八年的六月我写完了《高老庄》,在后记中说:这可能是我本世纪里最后的一部长篇了。此话倒真言中。这一部《怀念狼》,还在写《高老庄》时就谋划于心,原本可以在一九九九年写出,却偏偏不能完成,一会儿是这样的事缠身,一会儿又是那样的事耽搁,并且写了作废,废了再写,就是让你在两千年里不得脱稿。可见人的一生写多少文字,什么时候写什么,都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别人或许说这是宿命论、唯心主义,但我却有许多体会。我的爱好比较广泛,其中之一是收藏秦、汉、唐年间的陶罐,往往得到一件东西,很快地,必会有同样大小、色泽的另一件东西再得到,以物能引物,我就守株待兔,藏品也日渐丰富。干什么行当干得久了,说本行当的话时,似乎口里总有毒的,上至皇帝的教训是口中不敢有戏言,下至樵夫,上山绝对禁口 滚了 的话。我自以为文章是天地间的事,不敢随便地糟蹋纸和字,更认为能不能写成,写成个什么样儿,不是强为的。
文学不是以时代的推移而论高低、优劣,也与作家的年龄大小无关。曹禺二十多岁写成了《雷雨》,张爱玲一出道就完成了她的文学成熟。有的人十年才磨一剑,有的人倚马千言,不可一概而论。各地有各地特产,比如贵州的酒,云南的烟,山西的醋,嗜酒者当然推崇贵州,但绝无必要认定贵州是人间天堂。
想到了一位画家,是西方的莫兰迪,有文章说他几十年在意大利的小镇上面对了几个罐子作画,画出了了不起的成就,遂也检点起我在《高老庄》写作中的一些困惑。十年前,我写过一组超短小说《太白山记》,第一回试图以实写虚,即把一种意识,以实景写出来,以后的十年里,我热衷于意象,总想使小说有多义性,或者说使现实生活进入诗意,或者说如火对于焰,如珠玉对于宝气的形而下与形而上的结合。但我苦恼于寻不着出路,即便有了出路处理得是那么生硬甚或强加的痕迹明显,使原本的想法不能顺利地进入读者眼中心中,发生了忽略不管或严重的误解。《怀念狼》里,我再次做我的试验,局部的意象已不为我看重了,而是直接将情节处理成意象。这样的试验能不能产生预想的结果,我暂且不知,但写作中使我产生了快慰却是真的。如果说,以前小说企图在一棵树上用水泥做它的某一枝干来造型,那么,现在我一定是一棵树就是一棵树,它的水分通过脉络传递到每一枝干每一叶片,让树整体的本身赋形。面对着要写的人与事,以物观物,使万物的本质得到具现。画家贾克梅第讲过他的一个故事,当他在一九二五年终于放弃了只是关注实体之确 有 的传统写实主义绘画后,他尝试了所有的方法,直至那个 早上当我醒过来,房子里有一张椅子搭着一条毛巾,但我却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椅子和毛巾完全失去了重量,毛巾并不是压在椅子上,椅子也没有压在地板上 ,如隔着透明的水看到了水中的世界。他的故事让我再一次觉悟了老子关于容器和窗的解释,物象作为客观事物而存在着,存在的本质意义是以它们的有用性显现的,而它们的有用性正是由它们的空无的空间来决定的,存在成为无的形象,无成为存在的根据。但是,当写作以整体来作为意象而处理时,则需要用具体的物事,也就是生活的流程来完成。生活有它自我流动的规律,日子一日复一日地过下去,顺利或困难都要过去,这就是生活的本身,所以它混沌又鲜活。如此越写得实,越生活化,越是虚,越具有意象。以实写虚,体无证有,这正是我把《怀念狼》终于写完的兴趣所在啊。
在《高老庄》的后记里,我主要谈了作品之中文字之外的写作人传达出的精神,现在我们十分看重它。当今的中国文学,不关注社会和现实是不可能的,诚然关注社会和现实不一定只写现实生活题材,而即使写了现实生活并不一定就是现实主义。二十世纪末,或许二十一世纪初,形式的探索仍可能是很流行的事,我的看法这种探索应建立于新汉语文学的基础上,汉语文学有着它的民族性,即独特于西方人的思维和美学。诚然美国及西方的文化风靡,或许有一日全球统一化,但这一日对于中国来说毕竟不是短的日子。
《怀念狼》彻底不是我以前写熟了的题材,写法上也有了改变,我估计它会让一些人读着不适应,或者说兴趣不大。可它必须是我要写的一部书。写作在于自娱和娱人,自娱当然有我的存在,娱人而不是去迎合,包括政治的也包括世俗的。
新的世纪里,文坛毕竟是更年轻的作家的舞台,我老了,可我并不感觉过气。《怀念狼》是我新千年里的第一本书,在即将脱稿的时候,到处是庆典的活动,有记者来采访,需要我谈谈感想,我并未因逢上了两千年而欢喜若狂,我说,什么节日似乎与我都没多大的干系。作为一个作家,我就像农民,耕地播种长了庄稼,庄稼熟了就收获,收获了又耕地播种,长了庄稼又收获,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吧。写完了《怀念狼》,下来肯定又得去充电去谋划去写作了,只祈望着在以后的岁月里,杂事少些,疾病少些,自在多些。
2000年1月16日
子路决定了回高老庄,高老庄北五里地的稷甲岭发生了崖崩。稷甲岭常常崖崩,但这一次情形十分严重,黄昏的时候有人看见了一个椭圆形的东西在葡萄园的上空旋转,接着一声巨响,像地震一般,骥林娘放在檐笸上晾米的瓦盆当即就跌碎。双鱼家的山墙头掉下一块砖,砸着卧在墙下酣睡的母猪,母猪就流产了。而镇上所有人家的门环,在那一瞬间都哐啷哐啷地一齐摇动。迷胡叔也是看到了那个椭圆形的飞行物,坚持认为那是一顶草帽,崖崩一定与草帽有关,因为当年他之所以在白云湫杀人,就是也看见过这样的草帽。高老庄镇的镇长,他是有文化的,当然要批评迷胡叔,一面解释这可能是飞碟,近年里在商州地面上已经有过多次发现飞碟的报道,不足为怪;一面察看了崖崩现场,将崖石埋没的三十亩水田写成了五十亩水田和一条灌溉渠的重大灾情报告,紧急申请着县政府的救济。
这天夜里,菊娃抱着双腿残疾的儿子和婆婆在院里看天象,还说着白日的崖崩。就在米碗里插着了三根高香,感念起崖崩埋没了那么多的水田,眼看着就埋没到了祖坟,却没有埋没,这都是神灵的保佑,要不,孩子的爷爷快要过三周年忌日了,那可怎么得了?顺善路过院门口,鼻子凑凑,闻见了高香的荃味,也笑眯眯踅脚进来,听她们提说三周年忌日的事,就问道: 这三周年的祭祀是大过呀还是小过,子路难道还不肯回来吗? 菊娃和婆婆一时都脸上僵住,没了言语。顺善却发起感慨:-上一辈人,或上上一辈人,即使在外干多大的事业,于老家还是要筑一院房子,修一条巷道,造桥建祠,盖戏楼子——风流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七星沟的苏家寨子,木王岭的高阳堡,还有咱高老庄,都是这么形成的镇落。可这些年里苏家寨子又出了个医生,出了一名诗人,北京城里的总书记巡视到那里,县上领导赠送总书记的就是一套医生研制的护阙真元袋,再就是诗人当场朗诵了自己创作的十八首颂词。高阳堡也出了一个县财政局长,一个县办公室主任,两家的房子都盖得前有庭后有院的,镇中建了大市场,方圆十多里的人要去赶集,租赁摊位,在市场的招待楼上可以泡茶和泡烧茶的妞儿。子路已经是省城大学的教授了,大家满以为他要在高老庄大兴土木呀,可他数年竟不回来,这井也不淘,门楼不修,院墙头塌了一豁,好像是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菊娃忙说: 顺善哥你扯到哪儿去了?睡吧睡吧,夜也深了,明日我还替娘去茶坊镇买几斤棉花哩! 顺善嗯了嗯,停止话头,摸摸孩子的脸,说: 伯来了也不问候?叫伯! 孩子瞪着眼,偏是不叫,顺善就又问茶坊镇的棉花是什么价,镇街东头的货栈里新进了一批棉花,成色好,肯定还比茶坊镇的便宜,就走了。顺善一走,菊娃和婆婆还是仰头看着满空繁星,各自默数了一遍,又默数了一遍,一遍与一遍数目不同。坐坐无聊,各自进屋睡去。 菊娃挪坐在了厦房的炕上了,两只鞋子一脱丢下地,不偏不倚,整整齐齐排在一起,但全都底儿朝上。儿子趴在炕沿看着,突然说: 娘,我爹他们要回来了。 菊娃愣住了,拿眼睛直勾勾看起儿子。她希望着儿子再说一句,儿子却钻进被窝睡下了。门外头起了风,风从门道里进来吹动了吊在半空的灯泡,使菊娃的影子在墙上忽大忽小,菊娃一时似乎思量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思量,久久地坐在那里,听野狗在村口土场上叫。天明起来,对婆婆说: 娘,我今日就到店里去住。 娘说: 不是说好去茶坊镇买棉花吗? 菊娃说: 改日去吧……石头我也得送到他舅家去。 娘说: 改日就改日吧。店里就那一张小床,雇来的彩彩在那儿,两人怎得睡下?你说啥的,石头去你哥那儿?! 菊娃说: 我哥那儿离老黑家近,石头跟老黑爹学针灸,总不能有一阵没一阵的。 娘说: ……这怎么都要走呀? 菊娃说: 石头他爹要回来了。 老太太也愣了,嘴张张,倒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头就低下去,一边用抹布擦柜盖上的米盆面罐儿,擦出油光来,一边说: 子路要回来?谁说子路要回来?子路……
吃罢早饭,菊娃果真背了石头去了娘家。子路娘在院子里立了一会儿,捉住鸡拿指头塞进鸡屁眼里试有没有颗蛋下,但立即把鸡丢开,进屋翻箱倒柜,寻着了子路早年的一双旧鞋,用绳子系了,吊到红薯地窖里,自言自语道:要回来,就把西夏也给我领回来,让你爹也瞧瞧我儿的日子又浑全了!
娘在家里唠叨着,心电感应,坐在车站台阶上的子路就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打得惊天动地,连站在广场上那个警察也回头往这边望望,子路有些不好意思,但立即矜持起来,面上平静如水,然后目光放远,瞧起西夏挤进了售票房前的一堆人群里。原本该西夏在这里守护行李子路去买票的,但子路的个子小,挤不到售票窗下,又不想从那些人的胳膊下钻来钻去,西夏就长胳膊长腿的去了。
西夏在人窝里挤得满头大汗,鞋踩脏了,发卡也掉了,好不容易买了票退出来喘气,旁边一个女人一直在看她,说: 这么漂亮的人,该有自己的私家车哩! 西夏说: 是吗?那我就得换老公呀! 那女人白皮净肉地笑了,说: 到哪儿旅游? 西夏说: 回婆家。 女人说: 哪儿的? 西夏说: 高老庄! 说罢自己也哧地笑了,她想到了猪八戒,《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也是高老庄上的人,西天的取经路上,动不动就要回去。那女人并不知道西夏发笑的意思,听说是去高老庄,就过来把西夏的手拉住,说高老庄是个好地方,她是去过的,而且现在还有个亲戚就在高老庄。西夏便觉亲近,问高老庄都有些什么好玩的,那女人说:有山,山深似海哩,这个时候去,柿饼板栗吃不到,杏子却下树了,你若坐车,路边常有人叫喊买呀买呀,你把一张钱丢下去,卖杏人就把杏子往车上撂,你没有接够数,他们会撵着车跑呀跑的,还给你扔!沟畔里到处有古松,苔藓和蕨草就从树根到树梢附着了长,一嘟噜一嘟噜的藤蔓便垂下来,有红嘴白尾的鸟在里边叫。你见过连翘吗?中药铺里有一味药叫连翘,谁能想到连翘竟长那么大的一蓬,花开得是那般黄,佛黄。西夏就兴奋起来,问还有些什么,那女人说有太壶寺,有一猫腰就能打出一桶水的泉窝,桶里会有七条八条小蛤蟆,高老庄人不吃蛤蟆。还有白云湫。西夏把扑撒到脸前的乱发拢了拢,问自云湫是什么,那女人说,是个湖,是个沟,是一沟的老树林子,人都说那里住着神仙也住着魔鬼,是天下最怪的地方,但我没去过。女人很遗憾,西夏也陪着她遗憾了,又拢拢扑撒到了脸上的乱发,骂了一句: 这头发真烦! 女人说,要去高老庄,得剪个短发的,到处是梢树林子,雨后进去捡菌子,长头发就不方便,高老庄的狗都是细狗,一生下来主人就把尾巴剁了。说着从自己头上摘下一只发卡给了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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