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我是一只骆驼》王小波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5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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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小波(1952-1997),男,汉族,当代著名学者、作家。他的代表作品有《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黑铁时代》《沉默的大多数》《我的精神家园》《思维的乐趣》等。被誉为中国的乔伊斯兼卡夫卡。他的唯一一部电影剧本《东宫西宫》获阿根廷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并且入围1997年的戛纳国际电影节。

【编辑推荐】

1997年小波去世,时隔18年,李银河初次亲自作序,纪念特立独行的自由思想家。

王小波真正是一个精神贵族,他以写小说为业,而以写杂文来表明自己对世事的态度,他的作品贯穿着其特有的黑色幽默,对我们生活中所有的荒谬和苦难做出深刻的反讽,使他成为一个富有自由人文精神和独立知识分子品格的写作者。

王小波,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ICON,读王小波,读懂自由。

【名人的书评】

【我是一只骆驼的书摘】

序言1小波与骆驼李银河

小波的这个杂文选取名《我是一只骆驼》,用的是当年小波写给我的情书中的一句话。细细回忆当初看到他这句话的感觉,已经变得相当模糊。就为了这个,我又重读了他提到自己是骆驼的文字,读着读着,又哭了一回,又笑了一回。比如读到这句: 我又瞎说了一通,千万不要有什么话又惹你生气。你生了气就哭,我一看见你哭就目瞪口呆,就像一个小孩子做了坏事在未受责备之前目瞪口呆一样,所以什么事你先别哭,先来责备我,好吗? 我当初是这么爱哭的吗?我真的已经不记得了。我想一定是跟所有恋爱中的人一样,情绪波动得厉害,动不动就泪流满面。

小波那时候常常自称 骆驼 ,说过很多次,我想主要是取其沉默憨厚之意。他的确是一个不会花言巧语的人,是一个沉默憨厚的人,有些不熟的人甚至会觉得他有点木讷。小波是一个有多重性格的人,尤其在生人和熟人之间,会显得判若两人。他是个典型的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在生人面前他非常腼腆,几乎一言不发。熟了之后,却变得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有一次,我非常意外地听到他的大学同学讲,小波在他们班是个说书的人:大家闲来无事时,就会去 听王小波讲故事 。他的好友刘晓阳也给我讲过小波的急智:他有次竟把小阳的名字编进一个即兴的故事里,故事的最后一句话是 留小羊,留小羊,小羊是我儿 。大家把故事听到结尾,才发现刘晓阳被编派进去,不禁开怀大笑。我真是很难想象小波那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唾沫星子四溅的样子,所以觉得有点意外。

忆起小波当年音容笑貌,心中苦乐参半。乐的是他那生龙活虎的生动模样,苦的是斯人已去,留下无边寂寞。所幸他留下一些美好的文字,他的生命仍旧活在他活泼泼的文字之中。

李银河

2014年12月2日于北京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假如没有人来管,这两种动物也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时还要谈谈爱情;这样一来,它们的生活层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陈。人来了以后,给它们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头牛和每一口猪的生活都有了主题。就它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这种生活主题是很悲惨的:前者的主题是干活,后者的主题是长肉。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当时的生活也不见得丰富了多少,除了八个样板戏,也没有什么消遣。有极少数的猪和牛,它们的生活另有安排。以猪为例,种猪和母猪除了吃,还有别的事可干。就我所见,它们对这些安排也不大喜欢。种猪的任务是交配,换言之,我们的政策准许它当个花花公子。但是疲惫的种猪往往摆出一种肉猪(肉猪是阉过的)才有的正人君子架势,死活不肯跳到母猪背上去。母猪的任务是生崽儿,但有些母猪却要把猪崽儿吃掉。总的来说,人的安排使猪痛苦不堪。但它们还是接受了:猪总是猪啊。

对生活做种种设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设置动物,也设置自己。我们知道,在古希腊有个斯巴达,那里的生活被设置得了无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为亡命战士,使女人成为生育机器,前者像些斗鸡,后者像些母猪。这两类动物是很特别的,但我以为,它们肯定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欢又能怎么样?人也好,动物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

以下谈到的一只猪有些与众不同。我喂猪时,它已经有四五岁了,从名分上说,它是肉猪,但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这一点又像是猫--所以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待着。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把它当宠儿来对待,它也是我的宠儿--因为它只对知青好,容许他们走到三米之内,要是别的人,它早就跑了。它是公的,原本该劁掉。不过你去试试看,哪怕你把劁猪刀藏在身后,它也能嗅出来,朝你瞪大眼睛,嗷嗷地吼起来。我总是用细米糠熬的粥喂它,等它吃够了以后,才把糠兑到野草里喂别的猪。其他猪看了嫉妒,一起嚷起来。这时候整个猪场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吃饱了以后,它就跳上房顶去晒太阳,或者模仿各种声音。它会学汽车响、拖拉机响,学得都很像;有时整天不见踪影,我估计它到附近的村寨里找母猪去了。我们这里也有母猪,都关在圈里,被过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脏又臭,它对它们不感兴趣;村寨里的母猪好看一些。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迹,但我喂猪的时间短,知道得有限,索性就不写了。总而言之,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喜欢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还说它活得潇洒。但老乡们就不这么浪漫,他们说,这猪不正经。领导则痛恨它,这一点以后还要谈到。我对它则不止是喜欢--我尊敬它,常常不顾自己虚长十几岁这一现实,把它叫作 猪兄 。如前所述,这位猪兄会模仿各种声音。我想它也学过人说话,但没有学会--假如学会了,我们就可以做倾心之谈。但这不能怪它。人和猪的音色差得太远了。

后来,猪兄学会了汽笛叫,这个本领给它招来了麻烦。我们那里有座糖厂,中午要鸣一次汽笛,让工人换班。我们队下地干活时,听见这次汽笛响就收工回来。我的猪兄每天上午十点钟总要跳到房上学汽笛,地里的人听见它叫就回来--这可比糖厂鸣笛早了一个半小时。坦白地说,这不能全怪猪兄,它毕竟不是锅炉,叫起来和汽笛还有些区别,但老乡们却硬说听不出来。领导上因此开了一个会,把它定成了破坏春耕的坏分子,要对它采取专政手段--会议的精神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为它担忧--因为假如专政是指绳索和杀猪刀的话,那是一点门都没有的。以前的领导也不是没试过,一百人也逮不住它。狗也没用:猪兄跑起来像颗鱼雷,能把狗撞出一丈开外。谁知这回是动了真格的,指导员带了二十几个人,手拿五四式手枪;副指导员带了十几人,手持看青的火枪,分两路在猪场外的空地上兜捕它。这就使我陷入了内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该舞起两把杀猪刀冲出去,和它并肩战斗。但我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惊世骇俗--它毕竟是只猪啊;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敢对抗领导,我怀疑这才是问题之所在。总之,我在一边看着。猪兄的镇定使我佩服至极:它很冷静地躲在手枪和火枪的连线之内,任凭人喊狗咬,不离那条线。这样,拿手枪的人开火就会把拿火枪的打死,反之亦然;两头同时开火,两头都会被打死。至于它,因为目标小,多半没事。就这样连兜了几个圈子,它找到了一个空子,一头撞出去了;跑得潇洒至极。以后我在甘蔗地里还见过它一次,它长出了獠牙,还认识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这种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赞成它对心怀叵测的人保持距离。

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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