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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宜彤,十年飞行生涯。美国北阿拉巴马州立大学商学院学士学位,曾出版小说《空姐的故事(京城公子篇)》。后在《瞭望中国》杂志开设专栏,受到关注和好评。2011年,曾接受《星岛日报海外版》的采访。
《说好落地不分手》内容简介:十年的飞行生涯不仅让作者成为一名优秀的空乘,更让她积累了丰富了小说素材。《说好落地不分手》还原了空姐的真实生活,讲述了飞机起落间空姐们的情感经历,从另一角度展示了鲜为人知的航空故事。
有人说舞文弄墨的人活在书本的世界里,也有人质疑我的第一本小说影射的是生活中某些经历。的确,文学创作来源于生活,但是,艺术作品永远高于生活。艺术通过各种表现形式,将创作者的思想、价值观和对当下社会的认知传达给大众。
现代人提起清朝第一大才子纳兰容若,首先朗朗上口的一定是他那首《木兰花令》: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很多人不知道这只是词的上阕,很多人也许更不知道纳兰在三百多年前的京城流传最广的词是《金缕曲·赠梁汾》。二十二岁的纳兰容若真正名声大噪,便是从这首词开始的。
明成祖朱棣主持编纂《永乐大典》,乾隆皇帝命令纪晓岚修编《四库全书》,千古明君在太平盛世提倡著书立传,文字是一种可以将历史流传下去的方式。我们的民族可以绵延不息,正是因为中国悠悠五千年的浩瀚文化。
释迦牟尼给人类留下了三个问题:文明的传承;文明的肯定;文明的成就。一直以来,当下人都致力于弘扬文明的成就,却忽略了这成就是如何而来的。佛开悟我们要以圆融的态度对待周围的一切,若你抵抗,若你消极,都将产生逆向的磁场,天地万物也是有情理的,人学会在顺应中坚持,便是圆融了。
《旧约》里说,当年洪水泛滥,西方人只能逃离家园,他们毫无办法,唯有等待洪水自然退去。在希伯来人的故事中,洪水洗劫之后地球上只剩下诺亚一家人,他们造了一只方舟。按时间推算,那时的中国正是大禹治水的年代。
大禹用了十三年的时间将洪水治理好,可见,中国远古圣人很早就明白天人合一的道理,用治理人事的思想去疏导洪水,西方人则偏偏要征服自然。
端正清明的人敢于听实话,《安徒生童话》里有个爱穿新衣服的皇帝,他就喜欢听骗子的阿谀奉承,明明是一丝不挂地站在穿衣镜前,却还认为自己穿了件世上最华丽的新衣。听实话和说实话都是需要勇气的。
写关于空姐的故事,我在叙事中放弃了自己喜爱的清丽文风和华丽辞藻,也没有用引经据典的方式讲述富有浪漫色彩的爱情故事。美丽的文字读起来固然赏心悦目,但却不能将空姐这个职业客观、真实地展现给读者。
空姐是大千社会的一个微小的层面,是人海中最平凡不过的小人物。书中的四位空姐就如芸芸众生中的女子一样,不再是某些报道中完美无瑕的天使,她们也会执着、任性、拜金。玉有微瑕,人无完人。因为不完美,才是真实的生活,才是苦乐参半的人生。
在生命的轨迹中,每个人都在演绎自己,最终归于平凡。把自己标榜在道德旗帜上的人,不一定真正比别人高尚多少。高尚不是标榜,是一种修行。
人要有信仰,信仰是心底匪石般的力量。人性的光辉远比任何教条式的歌功颂德伟大,市井小民身上的颠沛流离影射了大时代的变迁。我们都是平凡的人,生命不论如何辉煌,都只是大地之尘埃。
回头看,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一切都将变得不重要,红颜易逝,几经轮回,功名利禄皆为过眼云烟,我们不可能羽化登仙,我们都将随风而散,重要的是我们真真切切生活过。
大自然的星空,群星灿烂。那最早闪现的,未必是最亮的星宿。有的星宿孤独地燃烧着,熄灭了,很久很久以后,它的光才到达我们的眼睛。文化和历史的星空何尝不是如此?
文字,将曾经的刹那凝固为历史的永恒。
1943年的上海滩正逢乱世,人世疏离,月色清冷苍黄。黄浦江涛声依旧,从静安寺路192号公寓的阳台望出去,竟是一片浩浩阴阳移的滚滚红尘。
二十三岁的张爱玲因其出众灵动的文采征服了文坛,同时也征服了挑剔的上海人,后人把她写的小说称为 张氏文风 。曾有学者评价,民国时期只有两个人是真正打骨子里的清高,一个是胡适,一个就是张爱玲。清末重臣李鸿章的曾外孙女,在自己风华正茂的好年纪,爱上了一个三十八岁有妻室的浪荡才子——胡兰成。
爱玲亦知胡兰成是有家的男人,但她仍然递了自己的八字书给他。两人在好友炎樱的见证下拜过天地,爱玲便在一张大红喜帖上写道: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八个字是倾世才女张爱玲对深爱的男人最终的要求。她只是一个女人,只是想要与心爱的男人厮守,只是想要胡兰成给的安稳。
在胡兰成的眼中,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他曾说: 女人矜持,恍若高花,但其实亦是可以被攀折的,唯也有拆穿了即不值钱的;也有折来了在手中,反复看愈好的。 他觉得爱玲就是美貌佳人红灯坐。
胡兰成风流成性,他把女人比作花,没有太多分别心,只是花的品种不同罢了。漂亮和香气吸引着他去攀折,折下后他却忘记了怎么呵护,他只顾着采花时的欣喜与欢愉,可曾想过,再美的花若长久没人料理,也终将萎谢。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据胡兰成回忆,他与张爱玲交往之初,每隔一天就会去看她,才去了几次,爱玲忽然很烦恼,而且凄凉。女人对一个男人动了心,就会莫名其妙地患得患失,她回信给胡兰成说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直到胡兰成再去看她的时候,她又是欢喜了。
他们在张爱玲位于静安寺路的公寓里消磨着时光,两人可以整天不出门,聊《红楼梦》《金瓶梅》《旧约》,从赵匡胤的 千里送京娘 讲到恺撒与上帝。他笑说,爱玲有观世音菩萨用荷叶与藕做成的莲花身,佛说不可以三十二相看如来,亦不可用常人的标准来评定爱玲。
如此只顾男欢女爱伴了几天,两人都乏力了,胡兰成便去了南京。
爱玲是真的爱上了这个男人,她说自己见了他就变得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了花。她写道: 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间里有金沙金粉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不论外面是何等的动荡,纵然疾风骤雨立刻就来了,爱玲的心也是踏实的。因为,此时她的世界里就只有一个胡兰成。
女子一旦爱上了一个人,往往会失去原来的自己,爱情是一件奇妙的衣裳,看得人眼花缭乱,似是而非,而个中滋味,只有穿衣的人自己知道。
爱情,只能去感受,却不能妄加评说,它是如此微妙和难以洞明。
胡兰成有家室,爱玲是知道的,而他平日里仍有诸多女朋友,或偕妓游玩。他曾经在自己的自传《今生今世》里这样回忆:爱玲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欢我。我与爱玲只是这样,有似山不厌高,海不厌深,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过的日子便是天上人间。
他为自己的风流和不负责任找一个最美好的理由,他说爱玲不怪他,且他们应是天上人间的仙人,不可落入红尘男女的世俗圈子。
聪明如爱玲,她有一双能洞悉一切的狐狸眼,难道她真的能超凡脱俗吗?这辈子她只是个女人,不能羽化登仙,她也想要和平凡女人一样,过点儿庸俗的日子,当然,她只愿意和胡兰成一起平淡。
张爱玲的遗作《小团圆》是在她去世以后由友人替为发表的,读书的人都看得懂,书中的女主角九莉就是爱玲,男主角邵之雍就是胡兰成。胡兰成说爱玲不在意他有别的女人,非也,爱玲的痛深深藏在心里,他又怎能知道。
爱玲描写道: 之雍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微笑着拉着九莉的手往床前走去,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在黯淡的灯光里,她忽然看见有五六个女人连头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腊服装里,只是个昏黑的剪影,一个跟着一个,走在他们前面。她知道是他从前的女人们,但恐怖中也有点儿安心,仿佛自己也加入了人群的行列。
爱玲敏感到连一个 昏黑的剪影 都能联想起胡兰成过往的女人们,她如此清醒,她知道,有一天自己也将成为一个影子,也将成为过往。人们常说,清醒的女人最痛苦,因为她看透了一切。幸运的,碰到男人能骗你一辈子;不幸的,碰到男人只骗你一阵子。爱玲的痛苦在于,她明明在意却要装得不在意,她放不下的不仅是对胡兰成的那颗心,还有她的清高。
胡兰成一生阅女人无数,原配妻子玉凤老实本分但早逝。续弦的二房良娣总是哭哭啼啼,打打闹闹。到后来,汉口的护士周训德清纯又执拗,对他却是崇拜,日本人的飞机就在头上轰炸,大难来时,小周仍是喊出一句: 兰成,我爱你。 逃亡路上的 患难夫妻 范秀美,本是个守寡二十来年的姨太太,遇见了他便是枯木逢了第二春,对他百依百顺,关怀备至,就算为他小产,还是把他当成丈夫对待。流亡日本寄住在友人家中,已婚妇人一枝温柔贤淑,但他终不会让一枝离了婚,再娶她过门的。最后伴他到老的竟是上海黑帮老大吴四宝的压寨夫人佘爱珍。
终其一生,在胡兰成的心里一直有爱玲的影子在,就连他写自己的学派著作《山河岁月》时,竟会偶然觉得是爱玲的神来之笔在帮他。每每他以前读过的书,经爱玲一讲解,才顿然开了窍。是爱玲告诉他,美要怎么美,艳是怎么艳,文章如何读。
一次,爱玲在房间里看着胡兰成说: 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 后来,他亡命雁荡山时读到古人一句话 君子如响 ,不由笑了,原来这竟是爱玲说过的话。
抗战胜利后,汪精卫政府倒台,胡兰成自知是汉奸身份,他在斯家老宅的阁楼上躲了八个多月。一天,斯家姨娘范秀美上阁楼给他送饭。那时,他与秀美早已私下结为夫妻将近半年的光景了。秀美穿了身翠绿色的衣褂,临别时,回眸一笑,他立即觉得好个艳啊!可一转念,想到了爱玲在静安寺公寓的阳台上曾经与他递了杯茶。爱玲腰身一侧,喜气洋洋地看着他,满眼都是笑,他心下一动,说: 啊,你这个姿势真是艳。
胡兰成回忆自己这一生只见过两次艳姿,一次是爱玲,一次是秀美。
中年的胡兰成疲于奔命,他对自己的未来亦是一片茫然未知,生命中的女人只是过了一程又一程。很多往事,是到了晚年时,他才逐渐回味过来的。也许,暮年的胡兰成才明白当年爱玲要的那份安稳。
逃亡途中,胡兰成借道上海赴温州,他在爱玲家小住一晚。他一直沉浸在与爱玲谈论周训德的事当中,他以为爱玲从不会介意,谁知道,爱玲竟然听不下去转身离开了。那晚,他与爱玲别寝,天刚蒙蒙亮,他来到床前吻她,爱玲突然伸出双手抱住他,泪流满面,只叫得一声: 兰成! 他心里当下震动,却仍 木肤肤 。许多年后,他回忆起爱玲这声 兰成 才觉得掷地有声。
那时的爱玲,心里已经很痛了,她千里万里地跑去温州看胡兰成,却看到他与范秀美在农舍里如夫妻般过起了日子。她要他在自己与小周之间做个选择,他却对她说: 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
人世迢迢岁月,每个女人在爱情里都是自私的,若她什么都不与男人计较,不是不爱了,便是死心了。爱玲这次放下了清高,她责问道: 你与我结婚时,婚贴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世景凄凉,爱玲当年写《倾城之恋》的时候,是否心中也曾满满期望,她与胡兰成最终的命运能像小说中的范柳原与白流苏,整个城市沦陷了,只为了成全一对平凡的夫妻。
可她与他终究还是天各一方,曾经的铭心刻骨,到爱玲生命即将结束时,却是一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记忆。记得也好,忘了也罢,最终爱玲是一个人孤老。而他,身边还是换了别的女人陪伴。
最后分别那天,南方阴冷的冬天下着小雨,冷风吹在脸上,胡兰成送爱玲上船,船将开了,他便转身回去了。爱玲打了一把伞站在船头,钱塘江的滔滔黄水一浪一浪打过来,望着他渐去的背影,爱玲放声大哭。
后来,她回到上海仍寄去三十万稿费给胡兰成,并说知道他在那边生活的难处,叫他不要担忧自己在上海,自己怎样都能节省的。其实,那时爱玲已经很拮据了,上海物资紧张,她每日吃美军发的西柚罐头填肚子,几个月下来,发现镜子中的自己像个苍老的中年妇女。
过了一年半,爱玲写信与胡兰成提出分手。
爱情真是能让入猪油蒙了心,让女人心甘情愿变成傻子。肆无忌惮地接受别人的爱,或是在迷乱中疯狂地单恋着别人,都不如彼此相爱。爱情不用 惊天地,泣鬼神 ,也无须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只要两情相悦就好。
晚年的胡兰成定居日本,在清清淡淡的和风下,他打开由友人从香港转来的爱玲的来信。信就接在手中,那笔迹如此熟悉,他几乎不敢相信真的是爱玲的亲笔。满头银发的胡兰成竟同小孩子般踌躇了好几日,拖延了许久才给远在美国加州的爱玲写了回信,并附上了自己的新书《今生今世》,他怕爱玲看了生气,又挑剔他哪里写得不如意;他想避忌,却又想听到爱玲像从前那样夸他。后来,爱玲还是断了来信。
当年在上海,一次胡兰成对爱玲说: 我们所处的时局亦是这样实感的,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难来时各自飞,我必定逃得过,唯头两年里要改换姓名,将来与你隔了银河亦必定要见得。 爱玲则不慌不忙地道: 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胡兰成说,爱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
1995年的中秋节,夜阑风静,离人欲归,唯有一轮明月,碧琉璃。张爱玲被美国警察发现在自己家中去世,享年七十五岁。她这一生,写尽了世人的悲欢离合,写绝了红尘的痴男怨女,却写不完一本叫 张爱玲 的书。她是中国文坛百年才盛开一次的奇葩,她是孤傲清冷的才女,她是曾经努力寻找安稳的小女子。
曾几何时,爱玲放不下自尊,不肯屈就地与胡兰成来个 三美团圆 ,可是,在她的梦里心里,又何曾放下过团圆?
在《小团圆》的结尾,爱玲写道: 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
张爱玲不曾倾国,也曾倾城,她为了一个叫胡兰成的男人,倾了一生的所有。有人问爱玲值得不值得,她说: 爱情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
辛苦了,爱玲。
因为,爱。
楔 子
谭美颐不飞了。
除了妮娜、若希和在停飞申请上签字的经理、书记、航医知道,她没告诉乘务部任何人。
过了细雨纷纷、行人断魂的清明时节就是谷雨了,4月16号那天,最后一班飞行,目的地是韩国的鹤山。
以前她总是幻想着不飞那天会是多么多么不寻常,鲜花啊、泪流满面啊、解气痛快啊,都是脑子里曾经蹦出过的画面。可这一天真的来了,却跟以往的每次飞行一样平静自然。
美颐不爱浓妆艳抹,可是单位总会隔上一段时间就来次仪容仪表大检查。一到检查的时候,检查员们和各个中心领导一周七天轮流值班,从早上六点开始,每个出港、进港航班的乘务员都难逃他们的法眼。
不许留长指甲,只能涂肉色指甲油;长发不可以有刘海儿,不许戴黑色的大片卡,只能戴黑色小细卡子;不能涂亮色珠光的唇彩,耳钉不能超过豌豆大,不能戴假睫毛,不能戴有颜色的美瞳,腮红口红必须在机舱的灯光下依然鲜艳,颜色以大红、粉红、紫红为主;不能穿自行购买的丝袜和高跟儿鞋,如果觉得公司发的鞋不舒服可以采取垫鞋垫儿或者忍着等方法。
化妆室是去年新装修的,四面全是明晃晃的镜子,橱窗里放着发胶、摩丝和吹风机。美颐把脖子上的丝巾向外扯了扯,照照镜子,腮红还是有点儿淡,跟舞台上唱京戏的比确实淡了点儿。
还有五分钟就开准备会了,她从黑色飞行包的侧兜里掏出一支口红开始涂抹,这可是颜色最深的一支口红,专门为飞行而准备的绛紫红。
乘务长的头发不知道打了几层摩丝,发丝跟钢丝似的贴在头皮上。也是,现在不把头发归置好了,在飞机上忙起来是顾不得的。
一切都是正常程序,安检的姑娘们唰地从后腰拿出 凶器 ,开始在乘务员身上扫描。那种带红外线的黑家伙在美颐身上上下游走,贴着文胸的钢托扫来扫去,滴滴滴地响。
美颐闪了个身说: 离胸远点儿行吗?
安检姑娘很正经地说: 这是我们的规定。
然后黑家伙又开始在肚子上扫描,她没处躲没处藏,想着:唉!完了!这得杀死多少颗卵子啊。
上了机组车,前方就是一条康庄大道,直奔一驾波音777客机驶去。
飞机在起飞以后二十分钟巡航高度达到一万米时开始平飞,五十分钟后已经离开国境飞跃黄海上空。一小时十分钟的时候机长从驾驶舱里给出了准确的落地时间和地面温度,告知三十分钟以后在鹤山机场着陆。
乘务长收回了头等舱一位旅客的茶杯,对美颐说: 十分钟后落地广播,我去经济舱转一圈,广播后把旅客的衣服还了。
一切平静如水,一如往昔,连一点点涟漪都没有。
飞机已经开始靠近鹤山境内了,透过弦窗望下去,层层峦峦的山峰被大海包围,细雨密密打在弦窗上,无声无息。飞行员们都说鹤山机场对飞行技术要求很高,尤其是降落。鹤山地形四面环山,飞机只能从一个山缝通过,当地的天气条件也不好,靠近大海,没风的时候经常会起雾。
美颐翻了一下广播词上的日历: 咦?今天是4月16号?十年了,正好十年,太快了。
十年前的4月16号,美颐刚刚飞行两个月,胸前的服务牌上写着 实习生 。
那天的乘务长叫董明珠,在全乘务部是出了名的严厉。美颐生怕出错,提前二十分钟坐在准备室里傻等。罗丽丽路过时向里面张望,笑着问: 跟老董一起飞?
美颐认得罗丽丽,她是一分部最年轻的党员,优秀个人,服务标兵,刚二十三岁。
美颐是个十九岁的实习生,脸蛋子上一边一块大粉红,她点头朝罗丽丽挤出一个笑。
准备会上董明珠问美颐波音747-400CB飞机一共有几个水灭火瓶,她一紧张脑袋一片空白回答说: 不知道。 乘务长镇定地说: 四个。 又问她有几个海伦灭火瓶,她瞎编说: 十个。 乘务长敲了下桌子说: 张妮娜,你告诉她有几个。 妮娜说: 有六个海伦灭火瓶。
准备会最后,董明珠对全体组员说: 航空飞行安全第一,没有安全任何都谈不上,让旅客满意放心的服务是建立在安全之上的。对于应急设备的掌握不能出丝毫纰漏。
董明珠一头蓬松的鬈发行云流水般绾在脑后,她微微昂起下巴,如同一只骄傲美丽的狮子。
飞上海的航班大满客,乘务员们忙得快成了八爪鱼。将要落地前的五分钟,董明珠突然用内话机通知区域乘务长到飞机一号门。
不一会儿,区域乘务长熊刚回来了, 咕咚 一下重重坐在座椅上,神色凝重。美颐当年并不能体会什么叫凝重,只记得熊刚一直盯着机窗外,嘴角倔强地抿着,后槽牙的咬肌鼓得像含了乒乓球,他脸上没表情,不知不觉掉了两滴泪。
美颐还是个实习生,心中不敢有旁骛,反复默念着培训部老师教的应急脱离口号: 系好安全带,低头,弯腰,紧迫用力。
回程上客的时候,有个中年平头男士走到美颐面前,神神秘秘地问道: 哎,你知道了吗?
先生您坐哪排? 她还没反应过来。
你们公司摔飞机了,在韩国鹤山。刚刚半小时的事儿,我朋友就在韩国,人家那边都知道了。 平头男压低声音说,额头上冒了一层小汗珠。
美颐愣住了,客舱乘务员手册里针对特殊情况的处理中没有关于如何回答旅客提问摔飞机的规定。她扭头问妮娜: 什么意思啊?
妮娜 霍 地一下拉她到卫生间门口,小声说: 咱们公司出空难了!刚才乘务长通知他们到前面开会,肯定说的是这事。驾驶舱里收到地面的通知后第一个就会告诉乘务长。
乘务长怎么没反应呀? 美颐还是不解。
坠机的乘务长张凤霞和她是同一届的。
起飞以后发餐前饮料,美颐使出吃奶的劲儿拉着饮料车一排一排发水,董明珠从头等舱过来了,她气定神凝地站在客舱通道中。
平头男要了杯咖啡,董明珠倒好咖啡,稳稳地递到他面前,雍容地笑着说: 先生您的咖啡,请拿好小心烫。
平头男满脸不自若: 咱们飞机能安全到北京吗?
董明珠微笑着回答道: 我们的飞行员是全民航技术最好的,您不用担心,肯定能平安到北京。
人鬼殊途,阴阳两隔。坠机的是你二十年的同事,你不难过吗?美颐看着她想。
董明珠在带飞记录本上写的评语最后一句是:微笑服务工作要加强。她对美颐说: 小姑娘,干乘务员这行任何突发的事情都能遇到,只要你一出客舱就要始终面带微笑。
那天回到乘务部大楼才真的感觉到出事了。领导们忙着开应急会议,派遣室里挤满了乌泱泱的人,刚飞回来的一进大门就捂住嘴流泪,两个乘务员在楼道里碰见了,面对面聊着聊着开始擦眼泪。
妮娜指了下说: 你看,罗丽丽她爸。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被搀扶着走进大楼,腿脚颤颤巍巍挪着步子,一双痛苦的眼睛欲哭无泪。
今天早上罗丽丽还笑着问美颐,短短几个小时,她却再也回不来了。
后来的日子里,经常会有记者过来采访,领导们要求 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稳定扎实搞好飞行,努力团结共渡难关 。
单位没有公开善后处理的具体事宜,普通乘务员的知情途径来自于新闻媒体和小道消息。党群办公室组织大家搞征文活动,美颐积极响应,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我为蓝天献青春》。
空难中生还的两个乘务员其中之一做了美颐的督导员。
经历过生生死死的人,有种独特的平和,从没见过他和别人红过脸,找他请病事假,能批的一定会批,实在批不了的,不苛责也不啰嗦,直接带着乘务员找到更高一级的经理说明情况。似乎从内心深处有种能体恤人性的本能。
有次谈话,美颐看见督导员两鬓的几丝白发,她想就这样一个平常人,既不高大也不伟岸,在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后,被甩出机舱几十米开外,爬起来又跑回废墟背出几名旅客,直到飞机残骸烧成大火球,眼看着和他一起的同事们葬身火海,粉身碎骨。
灾难来临时,每一丝希望都是活下去的动力和勇气,每一个生命都无比珍贵。
中方殉难的机组成员共有十人。培训部的黄老师代表殉难者家属到鹤山领骨灰,一把大火早已让他们化骨扬灰,只能用残肢断臂来确认DNA。
黄老师把乘务长张凤霞的骨灰盒紧紧搂在怀中,喃喃道: 我是来接你们回家的。咱们回家。 他的眼泪啪哒啪哒滴在骨灰盒上。
在异国他乡一块烧焦的土地上,几块飞机残骸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写着:B-00025。
四季更迭,时过境迁,人们在五味杂陈的生活中淡忘了空难,乘务部也搬进了用花岗岩砌成的新办公楼。
悠悠生死别经年,杳杳魂魄入梦来。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和美颐素未谋面,却穿过同样的宝石蓝制服飞来飞去。
美颐想:反正最后一班了,爱谁谁了。没人再提起你们,我悄悄地祭奠你们一下吧。
她不想用那种故意抑扬顿挫的声调,索性将广播词置在一边,拿起广播器静了几秒,把心一沉,向全体乘客娓娓播出她飞行生涯中最后一段广播: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将在二十分钟后到达鹤山国际机场。请您打开遮光板,收起小桌板及脚踏板,调直座椅靠背,系好安全带。
鹤山有小雨,地面温度是20摄氏度,68华氏度。请您随时添加衣物。
现在正是谷雨时节,当年被烧焦的土壤中早已拱出新绿,一架架飞机在这里安全起降。当您下机时,将看到雨润万物、生生不息的景象。
祝您在鹤山愉快!
啪!啪!啪! 坐在三十一排的男人,沉默着鼓了三声掌。他叫墨子文,三年前认识美颐。人生有时鬼使神差,明明已经断了的两个魂儿,以为此生此世不会再见了,偏偏又要碰见她。见到了又能怎样呢?他的妻就在身边。
他没有叫她,她的样子一点儿也没变。听完广播,他心下惘然:原来我从来没有用心听过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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